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五章 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事情開始得轟轟烈烈,完結得灰頭土臉。
沒有什麼比快死的人證更有力,真相還是那麼狗血簡單——墨荷是懷了孩子,卻是邰家三房五少爺邰世成的,邰世成要她搆陷三少,事成後保她全家在府中謀得好差事,否則就把她賣到窯子,趕走她全家。
這事一出,被狠狠打了一頓的自然換成邰世成,並且被當即剝奪了名下三處鋪子,又被送到袞州別莊,修心養性去了。
隨即三房回家省親的二小姐邰世梅,也被迅速送回了她那公婆嗇刻的婆家。
邰世梅,就是邰世蘭死去那晚,幫邰世竹壓住邰世蘭的圓臉女子。
太史闌懶得去管具體的處置,也不讓邰世濤去管,她對所有所謂的處置,都很不屑。
邰世成的傷會好,鋪子還有機會拿回,「修心養性」自然也會有「改邪歸正」的那一日,正如被送回婆家的邰世梅,雖然被勒令這個二月二不得回來,但下一個二月二,還是會回來的。
邰世濤沒有表示異議——他現今算是明白了,永遠不要指望別人為你主持公道,有本事自己將來一一清算。
因為這個插曲,那套書終究沒有被打開,邰世濤連書房都不進了,倒是開始打包包袱。
次日,二月二。
二月二,龍抬頭,小倉滿,大倉流。
這一日,撒灰引龍、熏蟲避蠍、祭龍王、敬土地、嫁女住春、童子開筆。閨中停針線,恐傷龍目,不洗衣,恐傷龍皮。
這一日因士庶在郊野遊玩,又為挑菜節。
晨間,家家殺雞敬祖,煎黍米糕,邰府的公子小姐們哪裡還有心思吃喝,將吃食打包,坐了車,浩浩蕩蕩往鹿鳴山而去。
太史闌才不打算去,她總覺得那個晉國公是個麻煩吸引體,這種一看就渾身長滿心眼的傢伙,多半外表玉樹臨風其實壞得腳底流膿,想要長命百歲就得劃地絕緣。
她帶著邰世濤從後門悄悄溜出去,穿了件南齊女子流行的連帽罩衣遮擋她的頭髮,兩人在街上亂逛,街上卻空蕩蕩的沒人影,連店舖都基本關了門,人都跑鹿鳴山過節看國公去了。
太史闌有點奇怪,不過慶祝一個節日,不過一個晉國公要走,至於這麼萬人空巷嗎?她卻不知道,今日這世家子弟鬥詩,大家閨秀鬥艷,其實也算是安州府和晉國公私下達成的利益交換,鬥詩勝出的子弟,晉國公將會提攜他,答應安州府一個重要的請求,鬥艷勝出的女子,則是安州官宦世家給晉國公的「回報」。
這並不僅僅是簡單的一場玩樂比試,關係到個人前途乃至整個家族甚至安州的前途,不然也不會出現邰世成不惜一切陷害邰世濤的情形,而對安州這些最高不過四品的官員來說,自家女兒與其做普通官家的主母,還不如做晉國公的妾,別看國公似乎不涉朝政,容家在朝在野的力量,天下誰敢輕忽?攀上容楚,便是一世坦途。
這些事,今日參加的人幾乎都知道,被蒙在鼓裡的,只有太史闌和邰世濤而已。
「姐姐。」邰世濤很無聊的樣子,頻頻往鹿鳴河方向張望,「今天街上沒意思,還不如回府去看看『神工弩』。」
「什麼神工弩?」太史闌隨口問。
「你沒注意到麼?」邰世濤興致勃勃地道,「這據說是晉國公命人研製的新軍用弩,機簧力道強勁到可怕,但就是因為太強勁,沒有任何箭能夠承受那樣的力道,以至於箭射出就會斷裂,耗損太大。晉國公因為爹爹管安州軍事,以前也是軍中工兵出身,這次來安州,也帶了一架給爹爹,讓他尋此道能手加以改良。哎喲,神工弩是傳說中的東西啊,在兵部也是每架登記造冊不得外流的名器!爹爹小心得很,專門在後院隔牆開了個小型練武場試制呢!」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就別想了。」太史闌聽到「晉國公」三個字就皺眉——容楚的東西,少沾為妙。回頭看看邰世濤小狗一樣坐立不安,乾脆一拍他腦袋,讓他跟著人流去玩。邰世濤撒歡奔入人群模樣,讓太史闌想起往日小白狗麼雞甩著尾巴偷食堂夜宵的德行。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問。聲音沉潛好聽。
太史闌一怔,回頭。
春光忽然越發濃麗,紫籐和丁香清艷爛漫,街邊的玉蘭開得灼灼,花托碩大如玉,盛放在那人頰邊。
像一幅畫,原本很美,卻被匆忙的世人忽略,隨即被丹青名手寥寥添上幾筆,忽然就鮮活明麗,不容忽視展開眼前。
他就是那提亮的一筆,立在這處街角的春景裡,春便停留在此刻。更奇異的是,這樣一個走哪哪添彩的人,卻又絕不招眼,那是一種溫淡平靜的美,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軟的雲,剛被天雨洗過。
太史闌忽然就想起兩個字:乾淨。
這兩個字,在他光輝內斂的容顏裡,在他清爽如藍天的布衣裡,在他含笑看過來的眼眸裡。
太史闌忽然想起容楚,誠然美貌,精緻而媚,近乎妖孽,而眼前這人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前者是深貝明珠,後者便是山石上未琢的璞玉,美得質樸渾然。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那人見她不回答,又溫聲問了一句,微微含笑。
太史闌看看他衣著,樸素乾淨不算新,但質地不差,不像落魄到十文錢都需要向人索要的人,但一個大男人當街和女人要錢,她心底微微有些鄙視,也沒多問,摸了摸,身上沒有銅錢,只有碎銀子,便掏出一枚銀角子遞過去。
那人卻微笑搖頭。
「姑娘,我只要銅錢。」
太史闌攤攤手,示意沒有,那人依舊微笑,微微一躬,轉身而去。
太史闌倒來了興趣,遠遠看著,沒多久,見他又向一個女子索要銅錢,那女子打扮得妖艷,大約是哪裡的妓戶,見他生得好看,二話不說答應了,給錢的時候還摸了摸他掌心,他依舊笑著,質樸而謙虛。
太史闌見他不僅當街和女人要錢,甚至連妓女的錢也要,不禁皺皺眉,心中惡感更甚。
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見他笑道:「在下不久便要離開此地,這十文錢怕是日後沒機會還給姑娘,所以……先以此物作償吧。」
隨即從袖子裡摸出一枚東西,輕輕放在了那女子欲待揩油的掌心。
那女子低頭一看,眼睛直了。
太史闌也一怔。
那赫然是一枚金葉子。
用金葉子換銅錢?這人到底是錢多得燒著了還是大腦有問題?
那人並不給人多問的機會,轉身就走,太史闌想了想,也跟在他身後,眼看他拐了個彎,走入一個巷角。
這是貧民窟地帶,巷子裡陰暗寒冷,外頭已經是春,這裡似乎還停留在冬,一塊滿是污垢的石頭上,睡著個瘦骨支離的少年,少年似乎發著燒,一絲不健康的紅暈,從臉上暗黑的泥垢底透出來。
那男子將十枚銅錢放在少年身邊,又從懷裡摸出一個藥包,輕輕擱在地下,隨即無聲走了出去。
他走到巷子外,似乎心情蕭索,仰頭長嘆了口氣,日光灑在他臉上,近乎透明。
忽然一個聲音,冷而靜地響起,「你為什麼要給他銅錢?」
太史闌從巷子裡的暗影走出來,問。
男子回首,看見她並沒有意外,依然是那坦誠從容的態度,「他每天要上交給這條街的花子老大五文錢,但他病了,完不成,會挨打。」
「那為什麼給十文?」
「還有五文給他買包子吃。」他微笑,「梨花街第二家王記的包子很好吃,你有空去嘗嘗。」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買包子給他吃?」
「別看那裡沒人,等會其餘乞丐都會回來。」他絲毫沒有不耐煩,平靜解釋,「看見了,不會給他留下的。」
「這麼同情,為什麼不乾脆收留他?」太史闌並不因為他的好態度而稍減犀利。
「他不肯走,說要等人。」他嘆氣,輕揉眉心,憂愁的姿態又是一種風情,幾個路過的女子,都忍不住偷偷瞧他。
「你有金子,為什麼不給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知道的。」他眼神純淨而通透。
太史闌默然,明白他的意思,這竟是一個細膩的人呢,為一個乞丐也想了那麼多,知道給金子反倒可能給那小乞丐帶來麻煩,所以不惜當街攔人借錢,用金葉子換銅錢。
「你可以在店舖先用金葉子換了銅錢,為什麼非要找女人借。」太史闌居然還是不依不饒。
「這附近的店舖,今天……」他為難地看看四周,「也就剩王記包子鋪還開張著,但也找不開金葉子,至於尋找女子……」他微微一笑,「今天街上女子多,而且女子,總是比較好說話的,除非……」他忽然不說話了,望著太史闌的眼神帶著笑意。
太史闌不做聲。
明知對方的意思是「除非像姑娘你這樣不好說話的」,明知他這話,帶溫柔的批評,試探的調侃、小心的取笑,親暱而有分寸的放縱,種種般般的細微滋味,她應該不習慣,應該反感,應該轉身就走,不知怎的,看見那人平靜而浩瀚的笑意,忽然就心情平和。
那個人,連陽光路過他身側都溫柔。
太史闌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兩人在街角默默相對,二月春風,自牆上的常春籐上穿過,簌簌蕩起翠綠的光影,那些影子投射在他眼眸,依稀也是一片醉人的春意。
太史闌忽然揚揚頭。
「走。」
她當先就走,那人怔了怔,舉步跟上,一邊問,「姑娘,你這是?」
「王記的包子真的很好?」
「嗯。」
「那就嘗嘗。」
「好。」
「有沒有酒?我想吃包子下酒。」
「我知道有個地方酒很好。」
「那好。」
「可是……我最後一點金子,用完了。」
「我請你。」
他忽然站住了,她也站住,回頭,看見他的笑容。
不是先前謙虛有禮,對誰都一樣的溫良的笑意,而是一抹奇異的,動人的笑,從唇角慢慢彎起,緩緩染上臉頰,再蔓延到眼底,眼睛裡因此落了日色霞光,漸次點亮,璀璨壯麗,像雨後剎那,一線驚虹,掠過最高的山巔。
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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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六章 陌上人如玉
王記包子鋪的包子,城外「迎香」酒館的酒。
確實是很好的搭配。
太史闌拎著一紙袋的包子,那男子拎著酒,兩個人是一路逛著出城的,太史闌從小到大,一向什麼事都親力親為,正準備一手包子一手酒,酒罈子已經被男人平靜而堅決地提了過去。
「有男人在的地方,怎好叫女人拎酒罈。」他說。
太史闌眼睛微瞇,想著此刻如果三個死黨在,八成要笑得賊兮兮互相拍肩膀,咬耳朵誇一聲「天生的紳士」,景橫波一定會立即勾住那傢伙脖子問人家姓名年齡工作工資家住哪裡是否父母雙亡是否沒有大姑子小姑子……
不過太史闌喜歡的卻是他包容一切的態度——關鍵並不在於他幫女士拎酒罈,而是在這男尊女卑,女人拋頭露面都難的男權主義社會,他平靜接受了一個女子關於喝酒的邀約。
此刻他走在她身邊,並行,修長的手指扣著酒罈,散逸而出的酒香,不抵他唇邊笑意醉人。
「這裡不錯。」他指指前方一處茵翠的小山坡,剛被春風撫綠的土地,點綴淡藍的小花,坡下垂柳依依,和流過的溪水一般線條柔軟。
看起來很配他,像他喜歡的地方。
太史闌席地坐了下來,以為他不會坐,結果他在她身側自如坐下,伸直修長的雙腿,比她還要愜意。
紙袋打開來,王記包子鋪的包子果然不錯。
皮薄餡大一包油,雪白的褶子因浸潤了湯汁而微微透明,一點翠綠的蔥花,從精美的褶口探出來。
太史闌也不讓他,慢慢吃了一個,要去拿第二個的時候,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
是他,傾過身子,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根細樹枝,剝去了樹皮,露出乾淨的白茬,他用這個做筷子,小心地挑去包子口上的蔥花。
太史闌手一頓。
她剛才吃第一個包子的時候,對蔥花多看了一眼,這樣他就知道自己不喜歡蔥花?
他卻很專心,抿著唇挑去蔥花,此刻兩人靠得極近,他半個身子傾在她面前,氣息淺淺,並沒有現今男子流行的熏香,只有一點極淡的木香,極乾淨極醇和的那種,聞起來讓人想起冬日裡溫暖而乾燥的木屋,被深紅的火堆逼烘出屬於千年木質獨有的暖香。
一縷烏髮散在他額頭,被日光打亮,透過鍍成淡金的髮絲,看見睫毛纖長,碎光迷離。
四面忽然太安靜。
鳥不鳴,花輕歇,溪水靜謐,風如低吟。
太史闌沒有讓,也沒臉紅。
「你的名字?」她忽然開口,還是平日語氣。
「李近雪。」他挑去所有蔥花,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隨意地坐回,答。
「為什麼把所有蔥花都挑掉?你也不喜歡?」
「我喜歡。」他說。
太史闌看他。
「可我不知道你下一個挑選的包子是哪個。」他笑,「或許你看這個比較白胖,或者你看那個秀氣點。」
「包子都是一樣的。」她搖頭。
「不,不一樣,不僅是包子。」他笑意若深,「世間萬物,無一相同,單看你有沒有那份心情去辨別並從中得到樂趣。」
「什麼樣的心情?」她默然半晌,問。
「閒適而善於發現美。」他答。
她又不說話了,這回卻仔細找了一個包子,看起來很可愛的。
雪白的包子讓她想起了什麼,便問:「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和你本人有點不搭,雪那麼冷。」
「我是孤兒。」他的語氣就像在說他出身良好,毫無不適,眼睛彎彎甚至還帶笑意,「養父發現我時,我躺在樹下雪地中,養父是個私塾先生,通達文字,因此給我取名近雪。」
她喝了一口酒,古代的酒淡,所謂佳釀也不過就是甜米酒,她皺皺眉,放下酒罈,道:「好名字。」
「我也覺得是。」他喝一口酒,吃一口包子,忽然偏頭看她,「不喜歡這酒?」
「不喜歡。」
「我可以猜猜為什麼嗎?」他語聲輕緩,「你喜歡烈酒,火一般的灼熱,喝下喉嚨像撒進一把鋼針,從咽喉一直戳到胃裡,然後砰一聲,燒起來。」
她沉默一會。
「很好,很形象。」她說,語氣有點冷,「但我不喜歡別人這麼猜我。」
「不是猜你。」他輕輕籲一口氣,「好,既然你不喜歡猜,那我就直接問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
「你不像一個愛管閒事的人,也不像一個會被輕易感動的人,那你為什麼會跟著我,會因為我給了那孩子十文銅錢而請我吃飯?」
太史闌注意到他提及那乞丐時,用的稱呼是「孩子」。這讓她改變主意,決定回答。
「答案很煽情,我不喜歡說,但我可以告訴你。」她一眨不眨看著虛空,眼神直直的,像刺,不管前面是什麼都要刺過去,「我和三個同伴,以前都是孤兒,我是她們中最大的,她們被抱進所裡時還是嬰兒,我卻已經三歲。三歲,記得很多事情。」
她一頓,他遞過一個包子,她咬一口,狠狠地。
「我記得我是個乞丐,在天橋下和母親睡在一起,白天她都會出去,晚上給我帶來吃的,我們日子過得不差,因為我會一點點本事,她能靠我這本事賣點廢品,混個肚飽。」
「因為她在乞丐中算混得好,引起一些人嫉妒,乞丐也是要被收保護費的,那條街的大哥來收錢的時候,別人就說她有錢,讓多收點。」
風有點涼,包子應該冷了,他遞過來的包子卻還很熱,散發著喧騰的香氣,她也沒在意。
「那天我抱了隻狗回來,媽說那狗像名貴品種,乞丐養了怕要招麻煩,我不肯,正在這時,收保護費的來了。」
她抿著唇,眼神靜而冷,是一片早已凝結的冰。
往事砸碎歲月時空,狠狠撞來。
「沒錢?」那青皮混混拎起麼雞,大笑著旋轉,「沒錢交費,有錢養狗?還是這種闊太太養的狗?你他媽的敢騙我?」他語氣忽轉猙獰,狠狠將麼雞往地下一摜!
「別打我的狗!」她撲過去,被那混混一腳踢開,撞在橋墩上一聲悶響。
「別打我女兒!」原本謙恭賠笑,一臉哀求的女子頓時尖叫一聲,也撲了上來,指甲在對方手背上留下幾道深紅的印痕。
「哎喲!敢撓老子!」混混一把揪住她頭髮,齜牙咧嘴,「你他媽的去死!」掄住她瘦弱的身子往外一推。
恰在此時,一輛小車呼嘯而過。
從此後她夢端,常見一片飛濺的血紅。
……
她的沉默令他也沉默,似乎明白她此刻心情,並沒有追問,倒是太史闌很久之後,自己道,「我報了仇。」
「那小混混後來跌倒了,落地的時候,地下有一塊尖頭朝上的碎燈管。」
言語很淡,心卻微微的涼,眼前春光明媚,卻又彷彿是那年冬天飄雪的街角,那街角很冷,地上並沒有尖頭朝上的碎燈管,有的只是一塊碎成無數的玻璃,那小混混搡出她母親,卻因為用力過大,自己也失去平衡,倒下去時,她在剎那間伸出手,覆蓋在那塊碎玻璃上,輕輕說:「回來。」
半截燈管在一瞬間回覆原狀,先刺穿了她幼嫩的手掌,再刺入倒下混混的後背。
那日渾濁的鮮血流遍她手掌,連帶她的胳膊也被壓折,她面無表情聽著肉體被刺穿骨骼被壓碎的聲音,咬破了唇。
那日研究所正好有人路過,看見了她恢復燈管那一幕,將她抱回了研究所。
從此開始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的新人生。
……
她說話只分想說和不想說,從不掩飾,因此她說「我報了仇」而不是「老天幫我報了仇。」
蒼天不仁,憑什麼給它擔好處。
他不知道聽明白了沒有,慢慢咬了一口包子,唇角的笑意散了些。忽然再次將酒遞過來,柔聲道:「喝一點會舒服點。」
太史闌有點詫異地看著他,雖然相處時間短暫,但她看出李近雪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向來只有為別人著想的,再不會勉強人,她已經明確表示不喜歡這酒,他竟然勸她喝。
不過此時心中忽起燥熱,忽覺這酒似乎也很有誘惑力,她接過,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那種燥熱立時平復許多。
眼看天色不早,她也打算告辭,還沒開口,李近雪忽然臉色一變,「小心!」
眼前一花,他身形已經到了面前,淡淡木香傳來,下一瞬太史闌已經被他拉起狂奔出數步,只聽得身後奪奪連響,風聲勁捷,李近雪頭也不回拉著她跑,太史闌卻執拗地回頭向後看,只來得及看見剛才兩人坐過的地方,齊刷刷插著一排羽箭。
李近雪的手托在她腰側,妥帖而又不失分寸,她覺得一股熱流從腰間傳入,頓時身輕如燕,跑起來絲毫不費力氣——這就是傳說中的武功嗎。
「往山上走!」李近雪一聲低喝,牽著她直奔不遠處的鹿鳴山,她來不及多想,身後人不依不饒追上來。
「咻!」,一道羽箭呼嘯割裂空氣,深青的箭頭狠狠旋轉著,撲向她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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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七章 天降美人!
「起!」李近雪忽然將她輕輕一托。
她身子橫開半尺,羽箭咻地穿過她的衣袖,將衣袖撕裂,她甚至能感覺到冰冷鐵腥的箭頭擦過手臂內側,觸覺滑膩像幼時在溪邊無意抓過的蛇。
衣袖一裂,什麼東西掉了出來,此刻她和他正倉皇逃奔,也無暇顧及,眼看東西便要飄落路上。
她心中忽然若有警兆,覺得好像有什麼不該發生的事正在發生,低頭一看,將要飄落的是一張紙,好像正是失火那晚在邰世蘭房裡找到的那張。
似乎沒什麼重要,可是她還是一邊跑,一邊握住了衣袖。
衣袖上的裂縫漸漸彌合……
李近雪只顧拉著她逃離,頭也不回,兩人直奔鹿鳴山,原想著山上開闊,而且今日人多應該可以阻止喪心病狂的殺手,不想兩人都不熟悉路,上山方向又不對,幾番奔跑之下,竟然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崎嶇,人更是一個都沒碰著。
「前頭沒有路了!」李近雪忽然停住腳。
太史闌穩了穩呼吸,一抬頭,發現不知何時兩人已經奔到了一處崖邊,正想穿越的人生果然狗血,到哪都能遇見斷崖,一邊斷然道:「我不跳崖!」
她才不要更狗血的跳崖遇見殘廢大師九陰真經華山風清揚神仙姐姐啥的!她只知道跳下去更可能會成瘸子!
「你想到哪去了?」李近雪失笑,一拉她的手,「你看。」
太史闌這才看見,現在所處的山好像是地裂造成的,只是一座小山,斷崖之下樹木蔭蔽,看不見底下景物,好像隱約有流水和平地,對面是真正鹿鳴山的高大山體,一處微微凸出的平台,就在不遠處,大約有一丈多的距離,平台上山石嶙峋,隱約還有深黑的洞口,很好的遮蔽點,就算被人追過去,從山洞裡應該也能找到躲藏的地方。
太史闌想著李近雪也許能跳過去,自己就有點麻煩了。
斷崖下生著一些籐蔓,李近雪扯了扯,對她笑道:「咱們過去。」
「怎麼過?」
「我最近有傷,輕功打了折扣。」他笑得抱歉,「沒法帶你一起過去,這籐蔓也太細,只怕繫不住兩個人,我先過去,然後甩籐蔓將你扯過去。」
太史闌點點頭。
她平靜而毫無質疑的態度,在生死之前也毫不打折扣,李近雪看了她一眼,眼睛彎彎微有笑意,柔聲道:「放心吧,等我接你。」
太史闌拍拍腰間口袋,「記住,包子還沒吃完。」
這就算是她的關心了,李近雪眼神更亮,似有星光閃爍,隨即對她一笑,抓著籐蔓,跨越山澗。
太史闌眼看他衣袂飄飄,彷彿只是一抬腳,身子已經越過了崖面,他飛躍起來的姿勢很好看,像一尾游進大海的魚。
眼看他一隻腳已經即將踏上對面斷崖青黑色的山石,她的眼神剛剛放鬆了些,忽然聽見一聲短促的「哧」。
這一聲,沒之前那些風聲兇猛隼利,卻更加快而凌厲,她的耳朵剛剛捕捉到那點聲音,隨即便感覺身邊空氣被勁風撕裂,衣袖嗤啦一聲再破,一道銀光掠過她身側,直奔對面——
她眼睜睜看見那點銀光,沒入李近雪肩背!
彷彿是個慢動作,銀光掠過、沒入人體、血色洇出、他晃了晃、已經點在山石上的足尖微微一撤、身子向後一仰……
太史闌忽然向前衝去,將要衝到崖邊時,霍然一蹲,蹲下時已經扯住了崖邊的籐蔓,隨即身子縱起,跳崖!
呼地一聲她身子降落,剛落半丈就被籐蔓扯住,細弱的籐蔓危險地顫了顫,終究還是拉住了她的身體。
太史闌不看危險的籐蔓,也不看被粗糙蔓枝割破的手掌,腿用力在山崖上一蹬,身子已經蕩起!
人在半空,身子擺盪,一隻手臂直直伸出去,一抄。
她想要撈住他!
一切不過一瞬間,驚變乍起時她的反應、肌肉爆發力、肢體協調能力、速度都已經爆發到了巔峰,動作協調流暢準確得令人無法相信她沒學過一天高深武功。
這也是她,一生至此做得最好的一次。
「呼!」
她竟然一次就準確地蕩到了李近雪身邊,他此時剛剛落下,她的指尖,觸到了他的衣袖!
太史闌狠狠一抓。
手指觸及實處,她心中剛剛一喜,驀然身子一空,往下便墜——籐蔓斷了!
李近雪剎那抬頭,這一刻他沒有微笑,眼神卻依舊溫和深雅,突然掄臂,托住了她腳底。
呼一聲,太史闌覺得自己像坐雲霄飛梯,瞬間又反升上去,從墜落到飛起瞬間轉變太快,她體內失衡,五臟六腑都像被翻過一般難受。
眼看她將要落上對面平台,驀然又一聲熟悉的輕響。
銀光一閃,再次追躡而至,啪一聲火花四濺,射掉了太史闌即將落足的山石!
到了這種情形,連太史闌也要忍不住大罵——玩我啊!
她剛剛縱起的身形再次掉落,這回再沒有人托住她腳底,用自己的身體換回她的安全,急速的墜落中風聲呼呼而來,她勉力睜開眼,看見李近雪並沒有掉落崖底,而是忽然撞在了山壁上,那裡蔥鬱的籐蔓被撞碎,露出一個下行的深溝,或者說是山體的裂縫,她眼看著他身子一滑,消失在裂縫中。
那樣嶙峋的裂縫,他又受了傷……
凶多吉少的念頭還沒轉完,她砰一聲,撞在了什麼物體上,不硬,還有幾分蓬鬆,就是有點刺人,屁股很痛,身下簌簌作響,有淡淡的松香味瀰散。
不過這一停只是瞬間,卡嚓一聲身下的松枝斷裂,她翻翻滾滾又落,這回落得很快,崖本來就不高。
「砰」又一聲,卻沒有想像中的劇痛,身下空虛,唯獨腰和膝窩都被兜住,觸感似軟實硬,富有彈性,她定了定神,感覺到這似乎是一個人的臂膀。
竟然被人接住了?
墜落的昏眩還沒過去,一抹芝蘭青桂般清郁而又飄逸的氣息,連同一個人有點熟悉,又有點討厭的聲音,一同湧入她的意識。
那聲音帶點驚詫,帶點調笑,道:
「老天真是待我不薄,知我寂寞,天降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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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八章 推倒沒商量!
那人話音未落,轉而又道:「又是你?」
這回聲音裡的驚詫更多了些。
太史闌睜開眼。
眼前,那人眸光浮沉,似笑非笑,珍珠明月般的肌膚,即使在這崖下暗影處,也依舊不損絲毫光輝。
果然是那張美貌得令人討厭的面容。
太史闌皺眉,伸手,推開他的臉。
容楚微笑,放手,「砰——」
太史闌跌到地上,好在容楚還沒黑心到頂點,他身前有案有几還有厚毯,太史闌正跌在地毯上。
不過從高處跌落又經過撞擊的人總難免有點瘀傷的,太史闌渾身疼痛,又覺得焦心口渴,一抬眼看見案上有新鮮的梨,順手抓了一個就啃。
啃完了,隨意將梨核一拋,再一抬眼——咦?好多人。
一轉眼,才發現這一處原是平地,在上面看不出來,此刻落下來才發現底下地勢平整,綠草茵茵,上有青崖,側有繁花,前有碧水,後有清風,因此被選了來作為節日盛會場所。
此時一大片空地上,一席席依次排列,左側男,右側女,女子席前以彩幕遮擋,香風陣陣,男子席地而坐,吃喝得滿地餚核,彩幕上掛著一些詩作畫作,墨跡淋漓未乾。
這一大群人本該喧鬧不堪,人潮湧動,此刻卻鴉雀無聲,人人目瞪口呆。
任誰玩樂正高興,忽然天上掉下個人來,還砸在了主賓面前,都會有點接受不能的。
只有一個人,怔了怔後,高興地大呼:「姐……」
太史闌抬眼,正看見邰世濤歡喜地衝過來,身上還頗為滑稽地掛著一個紅金二色綢緞制的龍頭,龍頭隨著他的步伐一竄一竄跳動。
太史闌敏銳地注意到,有相當一部分人醒過神後,望向邰世濤的眼神頗為不善。
怎麼,這小子又得罪人了嗎?
「姐……」邰世濤喊了半聲便停住,忽然想起姐姐是皇家棄妃,御賜出家,根本不能出現在這場合,連忙將到口的話嚥了回去。
太史闌此刻無心和他聊天,抬頭看看兩側山崖,再看看不遠處溪水,思考著跌入山體縫隙的李近雪有沒有可能還是從山上滑下來,最終跌入山澗。
她手撐著地,忍著渾身骨頭似要裂開的疼痛,站了起來。
容楚在一邊閒閒喝酒。
太史闌只在落入他臂膀那一刻,和他有過眼神對視,之後看都沒看他一眼,視他這萬眾圍擁的主賓於無物,他似乎也不生氣,只悠悠拈了果子吃著,饒有興致地看太史闌。
此刻見太史闌痛得一頭虛汗,卻仍面無表情,站起身要走的模樣,才問:「去哪?」
「找人。」
「誰?」
「不關你事。」
「未婚妻要做的事,未婚夫不可不問。」
「在我承認你之前,最好少拿這個詞來噁心我。」
「那就給個機會,讓我好爭取你的承認?」容楚笑吟吟地、看起來毫無誠意地道,「我派人幫你找。」
太史闌下意識要拒絕,忽然想起這溪水可能是鹿鳴河的分支,萬一李近雪被衝進下游,她一個人確實很難及時找到,再萬一李近雪還卡在山縫裡,也需要大量人力援救。
「好。」她一伸手,「一百護衛。」
容楚拍拍手掌,一隊青衣人不知從哪冒了出來,這些人衣著樸素,看起來根本不像那些裝備華麗的豪門護衛,但個個眼神犀利明銳,看人時極其有力,像撲面而來的颶風。
四面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在竊竊私語,似乎在說什麼「龍魂衛」之類的字眼。
太史闌還在不滿,「只有十個。」
「他們十個,可抵尋常護衛一千。」容楚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找誰?」
「男人。」太史闌道,「藍衣,身形個子年紀和你差不多。」想了想覺得獨特性不強,又補充,「好看。」
「好看?」最後一句讓容楚眉毛挑起,眼神有點危險。
「嗯。」太史闌點頭以強調。
「怎麼個好看法?」容楚指指自己,「我這樣的?」
太史闌鄙視地看他一眼,最討厭自戀的人了!
她想了想,覺得其實兩人不好比,風格相差太大,不過說起來,她覺得還是李近雪更順眼些。
「比你好看。」
容楚的眼睛瞇起來了,那種似笑非笑,帶點危險的笑容,又飄了出來。
「你喜歡?」
語氣平淡,越淡,某種氣息似乎就越強,站在一邊的邰世濤,忽然打了個寒戰。
太史闌直覺地皺了眉,她不喜歡「喜歡」這個詞。
她的皺眉,看在別人眼裡卻像是心事被說中的心虛,容楚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向後懶懶一靠,笑道:「我改變主意了,我為什麼要討好我的未婚妻?」
太史闌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你不生氣?」容楚在她身後問。
「你還沒資格。」她答。
不是她在意的人,她幹什麼要為他浪費一絲情緒。
身後一陣沉默,容楚還是在笑,就是笑容似乎有點奇異,邰世濤在一邊瞟著,心想從來都被女人捧在掌心怕凍著的國公,這次有沒有覺得挫敗呢?
隨即又想姐姐真是變化大,不過他喜歡。
「你怎麼性子這麼硬呢?真是不可愛。」一陣沉默後,眼看太史闌真的一瘸一拐向前走,容楚還是開口了,「哪,我想你是不願欠人情的人,也未必稀罕我獻媚是不是?你應該喜歡公平,那麼,你做到一件事,我就派人幫你找人。」
「什麼事?」太史闌回身,她不求人,但不代表一味莽勇。
容楚對她招招手,太史闌沒啥表情的過去,容楚傾過身子,咬耳朵,「你來遲了,花潮鬥艷已經結束。先前我答應過,鬥艷勝者,可以向我提一個我做得到的要求,不過現在這個勝者我不喜歡,不想答應她任何事。不如你去贏了她,便可以隨意要求我。」
「比什麼?」
「才藝,刺繡。」容楚笑得有些可惡。
刺繡需要時間,向來不是女子才藝之比的項目,但是容楚實在不想讓那堆女人有空對他送秋波表衷情,乾脆要求「女子四德,前三德安州閨秀已經讓我大開眼界,那便考考最後一德吧。」
不過……
容楚眼睛微微向太史闌斜了斜,笑容看起來越發誠摯。
用腳趾看她,她也不像擅長女紅,別說女紅,凡是才女擅長的一切東西,詩詞、歌舞、曲藝、樂器……只怕她都不會吧?
他倒是想知道,她到底會什麼?
他還想知道,這個一看就非常堅執的女子,她要爭就必定要贏,但她用什麼方式贏?
不得不說,雖然她的性子真是很不可愛,但也真的……很容易挑起男人的挑戰欲。
太史闌才不理他古怪的笑容,她對「刺繡」兩個字也皺了皺眉,這玩意,給她八輩子也學不會,她也絕不會去學。
「勝者是誰?」她突然想知道自己要挑戰的是誰,因為人群裡,好像有那麼幾束熟悉且惡毒的目光,射過來。
「說起來很巧。」容楚輕輕一撇下巴,點了點人群,「男子比點香作詩,勝者是你弟弟;女子比刺繡,勝者是你妹妹。」
太史闌順著他的目光一看,邰世濤點頭微笑,對姐姐晃了晃他的綢布龍頭,而立在一邊,先前一直被她當人肉背景忽略的某個女子,正眼神不善地瞪著她。
太史闌覺得她臉熟,想了好一會才想起來,這不是邰世蘭死亡當夜,跟著邰世竹去討債,卻又躲在邰世竹身後,只露半邊臉的那個?後來在邰夫人那裡也見過,好像是四房的待嫁小姐,叫邰世薇。
邰世薇遇上太史闌漠然如對草木的目光,憤怒得渾身都在輕顫。
她好容易勝了這些閨秀,在晉國公面前出了風頭!
她本來應該站在晉國公身邊,她已經想好了她的要求!
結果她正要上前,這個女人竟從上頭掉了下來!還故意掉在晉國公臂膀裡,打斷了她的話!
掉下來,打斷了,就該讓開,這女人還不罷休,竟然死賴著不走,和晉國公眉來眼去提要求——有資格提要求的是她邰世薇!
現在居然還用這樣蔑視的眼光看她!
這個可惡的,不僅攪亂了整個邰府,還想攪亂她的計劃的無恥女人!
……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邰世薇盯著太史闌,不掩眼神裡的憎惡,「這不是你能來的地方,還不快點回去!莫要丟了家族的顏面!」
她不敢當面說破太史闌現在的身份,那會導致邰家也獲罪,但她從沒把邰世蘭那樣的身份放在眼裡,一個終身出家的皇家棄妃,命運早已注定,她只能在庵堂終老,或因為淫賤罪行遲早被沉河。
眾人聽她語氣,分明太史闌也是邰家人,不禁驚愕——這是邰家哪位小姐?為什麼姐妹間關係如此惡劣?
眾人目光轉向太史闌,興致勃勃等著一場精彩的姐妹舌戰,誰知道太史闌眼光,淡而又淡地掠過邰世薇,根本沒有理睬,轉而對容楚道:「就她?」
看看她,再看看氣得滿面通紅的邰世薇,眾人忽然都覺得,好像看見一隻未長成的小獵犬,無助地對刀鋒般的戰士亂吼……
「有把握贏她嗎?」容楚越笑得誠懇,越讓太史闌覺得不懷好意。
「行。」她不耐煩地答。
邰世薇此刻終於聽明白了兩人意思,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半晌忽然格格嬌笑起來。
「讓她贏我?呵呵讓她贏我?」她笑得花枝亂顫,像遇見世上最大可樂之事,「國公您是打算給大家助興嗎?這女人……讓這女人贏我女紅?……呵呵太可笑了……」
她笑聲越來越響,眾人看她神色也明白,看樣子這位新來的邰家小姐,八成不擅女紅,也不禁紛紛掩口取笑。
「這位八成不會女紅吧?」
「那也沒關係,或者可以看見肥鴨狀鴛鴦,或者扁擔狀水草呵呵。」
「姐姐你不是嫌比手工氣悶嗎,現在正好,樂子來了……」
……
嘲聲如潮,太史闌好像沒聽見,眼光在容楚渾身上下溜了溜,重重在他腰間一落,忽然一把將他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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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十九章 你真醜!
噗地一聲,容楚被推倒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推倒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太史闌推倒了。
譁地一聲,人們驚詫了。
張大嘴巴驚詫了。
張大嘴巴喝了一嘴風地驚詫了。
……
四面人群震驚至極度寂靜,好像瞬間變成殭屍王國,推倒和被推倒的兩個卻反應好像外星來客,推人的那個,推倒人,一手還扣著人家腰帶,於是「嗤啦」一聲,容楚腰間那個軟錦精繡雙層淺藍色腰帶便被扯裂。
太史闌扯下腰帶,看也不看一眼,順手一扔,動作活脫脫一個即將圈叉弱女的流氓,只差了搓爪淫笑的標準猥瑣表情,以至於場中又發出一陣排山倒海的抽氣聲。
被推的那個毫不驚訝,一肘撐在厚厚地毯上,揚起精緻下頜,弧度調整得足可傾國後,才眨眨眼睛問太史闌,「你覺得贏不了,所以現在就打算對我用強?」
「吸溜」一聲,不知道誰在吞口水,當然不是女人,女人們忙著掩臉掩眼睛並從指縫裡偷瞧,垂涎的,貌似是一個健壯男子……
因為容楚此時造型甚誘惑,甚誘惑。
綠草如茵,厚毯華貴,他一身雪白便袍,袍角暗金紋繡,低調中不露聲色地尊貴,袍子是南齊最近流行的式樣,開領很大,被太史闌一推向後一仰,便拉扯出斜斜的弧度——鎖骨一抹,精美如描,胸膛半現,瑩潤如玉,腰間微露,線條緊束。
這架勢身材,誘惑皇太后都夠了。
太史闌卻根本沒瞧一眼。
她推倒容楚,抓過一把切肉小刀,胡亂割了一塊肉塞嘴裡,然後隨手用那精緻腰帶擦刀,小刀鋒利,腰帶質地薄滑,三兩下腰帶便碎了,所有人眼睜睜看見晉國公那價值連城、蘇城第一名繡辛清繡的「天光雲影」腰帶,被這個女瘋子瞬間扯斷扔在地上,都發出一聲無比心痛的慨嘆。
隨即太史闌一腳踢翻面前案几,水果美酒翻了一地,大聲道:「你真醜!」
然後大步走開,走開的時候,順便還在滾了滿地的水果中,撿走了一大串葡萄。
……
一群士子大夫,閨秀淑女,已經覺得不會思考了。
這叫什麼意思?
搞了這一齣,就為了說這句話?
晉國公當真醜得這麼人神共憤,令這位邰家小姐憤怒難抑?
還是兩人之間另有隱情,邰家小姐趁機洩憤,要給他難堪?
按照八卦常規邏輯,眾人瞬間認定後一種,並由此衍生諸如「始亂終棄」「強逼民女」「仗勢欺人」等等浪漫香艷版本,甚至連劇目都擬好了,第一齣叫《風流國公下安州拈花惹草;有情閨秀後花園私定終身》,第二齣叫……
「怎麼?沒把握贏,就遷怒國公?」邰世薇冷笑,聲音尖利。
太史闌大步走到繡幕前,環顧一圈,見沒有空的幕帳,冷冷道:「給我備帳!」
「就你這賤人,也配使用繡帳?」邰世薇跟了過來,尖聲冷笑。
太史闌正準備不妨先教訓下這女人,身後,邰世濤忽然跳了出來,一指邰世薇的帳子,大聲道:「拆帳!」
「邰世濤,你敢!」邰世薇意外且憤怒,臉色鐵青。
「我有權叫你讓帳子,我姐姐有權用你的帳子!」邰世濤上前一步,貼在邰世薇耳邊,森然道,「你不過是四房庶出,我姐姐和我卻是家主嫡子女,叫你讓,你敢不讓?你不讓?我便讓全安州官宦家族評評理,認識認識我邰家四房的家風!」
邰世薇退後一步,完全無法適應並抵擋忽然犀利起來的邰氏姐弟,張口結舌。
嫡庶之別有如鴻溝,更是現今社會賴以存在並運轉的基礎道德之一,試圖挑戰它就是全民公敵,不夠尊重它,也會迎來所有大夫階層的唾棄。
邰氏姐弟因為生母去世,後母枕頭風吹得邰柏不待見,在邰家是早已失寵人人可欺,但在外面,身份壓下來,依舊沒有邰世薇抗拒的餘地。
一個婆子匆匆走過來,在邰似薇耳邊低語幾句,邰世薇臉色便慘白起來,半晌微不可見地挪了挪身子。
邰柏兄弟也在場,就在男席那邊,一直密切關注這裡的情形,這是他們眼看情勢不對,派人來提醒邰世薇了。
太史闌滿意地勾勾唇角,拍了拍邰世濤的肩膀以示讚賞,從僵立的邰似薇身邊走過,進入錦帳內。
邰世薇直直立在帳前,倒像是替她看門的,好半晌才緩過氣來,拚命絞扭著手帕,厲聲道:「……你且莫得意!我看你能繡出個什麼東西來!」
裡面根本沒動靜,人人都看得出來,這不叫無言以對,這叫不屑。
最為強大的不屑,是視若無物。
錦毯上容楚拉上衣服坐起,給太史闌這麼當眾一推,他也沒生氣的模樣,唇角笑意還多了幾分。
他坐直時,眼睛似有意似無意往地上一瞟。
那裡是一堆剛才從桌上滾落的點心水果,現在正有傭僕來收拾,眾人忙碌著將東西攏到簸箕裡換下,沒人多想什麼。
容楚眼底也漸漸浮上笑意——地上,好像少了樣東西啊……
她到底會拿出什麼來呢?他忽然分外、分外地好奇了……
手一揮,一個護衛應手勢而去,過了一會回來,在他耳邊悄悄幾句。
容楚的表情忽然有點古怪。
護衛回報,她進去就吃葡萄,吃完就睡覺。
睡覺能睡出繡品來?
難道她身上本就帶有精美繡品?但看她衣裳簡單樸素,又一身狼狽,怎麼可能有什麼華麗刺繡飾品?
此刻眾人都翹首期待,吃喝無心,不住往錦帳內張望,好在太史闌沒讓大家等太久,甚至速度比想像中還快,簾子一動,她清冷的聲音傳來。
「好了。」
門口的邰世薇冷笑一聲,立即道:「這麼快?什麼玩意?不會是隻像雞的鳳凰吧?」說完自覺十分好笑,格格地笑了起來。
四周卻沒有人笑,氣氛有點異常,邰世薇笑了一陣發覺氣氛不對,順著眾人目光,有點僵硬地轉頭。
身後,一隻手探出帳外,手指修長,指間一副刺繡雲帕,正迎風招展。
手的主人還是那麼冷冷淡淡,用氣得死人的輕描淡寫語調道:「就這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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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章 有美同遊
「這玩意」飄揚在她指間,所有盯著的人,眼神都直了。
淺藍軟緞,光澤瑩潤,飄逸若雲,明顯質料不凡,就是造型有點奇怪,長方形,帶著橫褶皺,又怪模怪樣剪掉了兩角,看起來帕子不像帕子,肚兜不像肚兜。
但造型再怪異,也不能掩蓋其上刺繡技藝驚人。
金線繡萬丈天光,銀線繡無涯雲影,巧妙地使用了刺繡針法中最為難學的「亂孱」,將金銀二色絲線交錯層疊,恰如層層雲影,萬里長天,日光雲色交相輝映,壯麗瑰美,展開間,便似見長空如洗,飛雲亂渡。
天光,雲影。
近乎於傳說中的神繡,以簡單二色輔以絕頂繡法而成的絕代精品,哪怕形狀怪異,哪怕皺皺巴巴,哪怕還染了點可疑的紫色污漬,但那針法、配色、繡工,無可比擬。
很多人揉眼睛,再揉眼睛,想要說不可能,想要說這就是剛才晉國公那腰帶,但剛才眾目睽睽之下,那腰帶被撕碎,大家都親眼所見,現在想必已經和那些踩爛的水果一起被扔了,怎麼可能完整無缺再次出現?
更何況,眾人一看再看之後,發現這幅繡品雖然也是天光雲影圖,但比原圖似乎少了不少雲朵,應該不是原品。
眾人難抑驚訝——難道這位還不知名字的邰家小姐,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絕世女紅高手?
容楚卻緩緩瞇起眼睛。
只有他才知道,這一幅,就是剛才撕碎的那一幅。
哪怕太史闌做了偽裝,把雙層腰帶拆開,胡亂剪掉兩隻角,拆去了部分刺繡改變了原圖格局,但他還是一眼看出來,那是他的東西。
因為那淺藍軟緞也不是凡品,他可以確定,最起碼在這安州,沒人能拿出同樣的東西。
更重要的是,他所有的隨身物品,其實都有他的標記,只是別人發現不了而已。
「國公,這……」安州府尹和邰柏都走了過來,前者臉色奇異,後者喜悅中暗含惱怒。
邰柏此刻既喜且憂——邰世濤拔頭籌是好事,但世蘭是皇家棄妃,怎可和任何男子有牽扯?那是抄家滅族大罪!
本來世薇勝出最好不過,嫁一個庶女做晉國公的妾,於他也不失安州總管的顏面,誰知道世蘭忽然從天而降……邰柏臉色變幻,心中又疑惑又惱恨,看太史闌的眼色森涼。
容楚將他的臉色看在眼底,眼底微光一閃,含笑道:「勝負已分,何須問我?」
一直失魂落魄的邰世薇,忽然尖叫一聲,掩面奔了出去,撞在一個婦人身上,釵鐶都掉了,她卻似未覺,一路跌跌撞撞遠去了。
太史闌連表情都沒有,在眾人驚嘆熱切的眼神中,收回手,忽然覺得鼻子癢,抓著那塊價值萬金的淺藍軟緞,就準備去擦鼻涕——
眾人哀嘆聲未起,她的手臂忽然被架住,芝蘭青桂獨特香氣傳來,那人貼得極近,在她耳側幽幽道:「姑娘,你說,我的腰帶,是怎麼被你恢復的呢?」
……
他聲音輕輕,俯在她耳側軟語,神態旖旎,看起來不像是看破她秘密尋根究底,倒像情侶耳鬢廝磨。
周圍女子們立即眼神發藍,眼底霹靂籠罩方圓三丈,足可將太史闌碎屍萬段。
太史闌嫌棄地擺擺頭,讓出他的氣息籠罩範圍,轉頭對上那人秋水明澈而又深意若許的眸子,眼神毫不退讓,「想知道?」
容楚有些微微詫異她竟然沒否認,微笑道,「你我此心一同,為何要隱瞞呢?」
「半斤胭脂,半斤機詐,」太史闌伸出手指,點住他胸膛,「這樣的心,別拿來和我比。」
「哎喲,你說得我心痛,又點得我心跳。」容楚笑,挺挺胸,半真半假語氣。
太史闌不屑地看他一眼——這男人好像還會賣萌!
趕緊收回手指,「想知道,就憑自己本事找答案。」伸手對那十個一直沉默佇立的護衛一招,轉身就走。
她不怕容楚反悔,這種人,再調笑萬端,骨子裡都驕傲得無可比擬。
身後腳步齊整,那些精英護衛果然跟了來,太史闌感覺到落在後背的目光不善,心中也微微有些詫異,看來容楚這些手下對他很是愛戴,看見她對容楚態度不佳便也對她沒好臉色,真看不出,容楚這麼懶散陰險,也能得人忠誠若此。
不過那齊整的,一聽就訓練有素的腳步聲裡,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協調……
太史闌轉身,就看見身後,多了個不協調的人。
「你跟來幹什麼?我沒空照顧你。」她皺眉。
容楚瞟她一眼,這世上有人愛他有人恨他有人顧忌他嫉妒他,但無論怎樣的感情,都是在乎他的存在,只有眼前這個奇葩女人,真正地視他若無物。
那並不是輕視,而是她的世界,沒有他的存在。
他忽然想知道,那個世界,是不是只有黑白二色,是不是永遠冰封山巒,是不是一劍擎天,永不和誰雙峰並立?
「我有空遊山。」他微笑,慢吞吞地,「並讓我的護衛們給我帶路。」
他對太史闌微笑,此刻她站在護衛前頭,看起來就像他的探路者。
太史闌盯他一眼,一言不發轉頭。
鬥嘴非她所願也,有機會痛揍之也。
「他叫什麼名字?」容楚走了一陣,貌似很隨意地問。
他知道,對太史闌發問,越直接越好,繞彎子她不理你。
果然太史闌立即答:「李近雪。」
容楚將這個名字在心裡過了一遍,覺得陌生,摸著下巴想,姓李的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太史闌卻在觀察那些護衛,一路上山,她很快就發現,容楚口中「以一當千」的精銳護衛,果然不是白扯的。
幾乎剛走出幾步,那些護衛已經超越了她的步子,她也發覺自己反而拖累了大家,便指出李近雪落下的方位,護衛們聽明白後,一個隊長模樣的人發佈了一連串命令,隨即這些人立即散開在山道上。
太史闌眼看他們飛速縱躍過草尖,青色的身形化作一道道流光,一半人直撲那道山縫,一半人掠向底下溪流;看見他們即使在飛躍中依舊形成陣型,隨時都可以互相呼應支援;看見他們到達目的地之後,一聲呼哨,各自散開,每個人毫不猶豫選取搜索點,每個搜索點都扼住整座山最適合隱藏的地點,並輻射周圍地域,籠罩李近雪能夠落入的所有可能部位。
整個佈置所花時辰不超過半刻鐘。
精準、迅速、高效、配合無間。
當真十人可抵千軍。
看見這樣的「護衛」,只讓人會對他們的主人心中發寒。
太史闌瞟一眼容楚,他負手看手下行動,並無得色,甚至微微皺眉,似乎還不太滿意。
她挪挪身子,離這危險的人更遠一點。
天色漸暗,一聲聲傳報響起。
「溪中,沒有!」
「裂縫,沒有!」
「左麓山溝,沒有!」
「右麓,沒有!」
太史闌皺起眉——怎麼可能?都沒有?
她相信這些精銳護衛的能力,他們這樣的搜索,別說大活人或屍體,一根手指都能找到。
天色漸漸幽沉,隱約可見山下谷底的人群都在離開,山間起了淡淡的嵐氣,四面景物籠罩在一片淺淺的青色中,像蒙了塵的名畫。
「看樣子你那朋友自己離開了,天色已晚,這裡夜間據說不太平,該下山了。」容楚立在那處山縫邊,碧樹青花黑山石,襯他素衣如雪,眉目如畫,清爽得讓人瞧了眼珠都似被洗亮。
太史闌眼珠子裡卻連驚艷之色都沒有,好像沒聽見他的話,抬頭看看山頂,忽然道:「那裡有屋子。」
靠近山巔處,綠樹掩映間,確實露出一角竹屋的棚頂,在這嵐氣空濛的山中,若隱若現。
「那裡已經過了這座山頭,並且,你朋友是掉下去,不是飛上天。」容楚看著那一角屋頂,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你走吧。」太史闌不反駁不讚同,俯身束了束自己的褲腳,她披風裡穿的是邰世竹的騎裝,南齊雖不好武,但受周邊大燕雲雷諸地影響,大家女子也有學騎射的,引為時尚。
容楚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自己又說了廢話,她八成是要自己上山了。
「主子……」護衛趙十三走了過來,神情肅然低聲道,「這屋子看來不甚妥當,屬下們來安州就搜過整座山,根本沒有這座屋子,主子千金之軀,不可輕涉險地,請容屬下們護送您下山。」
「你說得很對。」容楚微笑,答。趙十三正在又歡喜又詫異主子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時,聽見他悠悠道,「我們搜過的山,佔有的地盤,突然冒出一座竹屋,而我們居然不知道,這難道不是對我的侮辱嗎?遇上侮辱而無聲退卻,這難道是我容楚嗎?」
趙十三:「……」
碰了一鼻子灰的護衛訕訕退下,忠誠地昂起頭,避免自己眼神裡,冒出對主子瞬間不屑的光輝。
其實、也許、大概、好像……遇上侮辱先無聲退卻,然後在對方得意時冷不丁衝出來宰了他,不才是您容楚嗎……
……
「被侮辱」的晉國公,走在太史闌的身邊,一點被侮辱的憤怒都沒有,一路看花看水,指點風物,悠哉悠哉。
匆匆走在他前面的太史闌,這回好像是他的導遊。
山路並不好走,太史「導遊」又渾身疼痛,走得歪歪斜斜,時不時一個踉蹌,容楚也不扶。
「春花好美……」容楚左顧右盼。
太史闌走她的路。
「碧水好清……」容楚對水弄影。
太史闌走她的路。
「這條蛇甚是可愛。」容楚語氣讚嘆。
太史闌跳起,避開了一條躲在草叢中,陰險地盯著她腳踝的毒蛇。
「此乃何人何物所留……」容楚緩緩沉思。
「噗哧。」太史闌一腳踩進了某堆動物的糞便裡。
「……好臭。」容楚終於說完下半句。
——容楚勝。
太史闌面無表情掏出「天光雲影」錦布就擦。
然後被容楚架住,經過討價還價,換來乾淨布帶和一名護衛的靴子,太史闌套在鞋子外面,那靴子近乎軍靴,結實耐用,她走路穩當許多。
——太史闌勝。
……
天黑之前,兩人連同護衛站在了竹屋外面。
這是一座陳舊的竹屋,處處可見被山間濕氣浸潤出的暗沉黴斑,搭建得也很鬆散,山風過,整個屋子都發出各種細碎怪異的微響,讓人想起一切關於大山和月夜的恐怖傳說。
容楚盯著太史闌,以為她必然要魯莽地直奔而入,查找她朋友是否在此處的,不想太史闌穩穩站著,脫下了套在腳上的靴子,掂了掂,看那模樣準備用靴子砸門,這讓獻出靴子的那位倒霉護衛臉抽了又抽。
容楚卻覺得滿意——還挺小心的。
隨即他就不滿意了——太史闌一邊在尋找最合理的方位準備砸門,一邊不動聲色地移到了他身後。
這讓容楚的臉也險些抽了又抽——什麼意思?你怕砸開門之後有機關射出,所以拿我當擋箭牌?
靴子還沒砸出去,門忽然無聲無息開了。
所有人一抬眼,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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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一章 邂逅驚心
破爛竹屋的門緩緩開啟。
門後,金光漫越,珠玉生輝。四壁鑲南海明珠,最小的一顆也有鴿卵大;地上鋪絢麗錦毯,厚得手埋進去看不見五指;頭頂垂深紅宮燈,垂金絲裊裊如柳枝;窗口垂厚重錦帳,栓著黃金製成的鏤空香囊球,香氣娓娓,中人欲醉。
外表如此破敗的竹屋,裡面卻華麗如皇宮,真讓人接受不能,跌掉眼珠。
讓人跌掉眼珠的還不止這個。
屋子正中,錦毯之上,左右各倆,跪著四個美人,面對屋門,輕俯嬌軀,姿態婉媚……沒穿衣服。
門一開,她們立即深深跪伏,鶯聲嚦嚦。
「恭迎國公,國公跋涉辛苦,奴婢們守候在此,請為國公解乏。」
夜、山中、破敗竹屋、華麗陳設、嬌柔裸女,等候獻身。
因矛盾而分外奇特挑逗的場景,足以令天下男人熱血沸騰,引以為夢中神蹟,天降奇遇。
容楚從來都從容微笑的臉色,卻有些變了,不是驚訝歡喜,而是一種瞭然的陰沉,隱隱的憤怒。
隨即他豎起手掌。
十名護衛,無聲退開。
他們身負守衛國公安全之責,從不離開他身側三步,然而此刻,走得極其快速。像是知道容楚不會有危險,知道自己不宜再留,像是早有默契。
太史闌也跟隨轉身。
屋內一覽無餘,絕對沒有她猜想在此養傷的李近雪,她還留這裡幹嘛,等著長針眼?
她剛剛抬腳,驀然風聲凌厲,一道烏光直射她雙目——
「咻。」
烏光止歇,斂在了容楚雪白的手指間。
面對太史闌疑問的眼光,容楚將那黑色暗器扔在草叢裡,神色森冷,「是我的錯,我不該跟著你。」
太史闌默不作聲——南齊的男人都很危險嗎?今天遇見倆男人,兩次都招來刺殺。
「讓她走。」容楚淡淡地對竹屋道,「她是我護衛。」
有人桀桀笑了一聲,卻看不見人影。
這人聲音很怪異,非男非女,腔調矯揉造作,「國公此言差矣,我家主子吩咐了,您身邊的朋友,我等都得必須好好招待,奴才們不敢違背主子的意思,請國公見諒。」
「招待」兩字咬得有點重,太史闌明顯聽出了裡面的敵意。
對方應該對容楚沒有惡意,否則護衛不可能退走,但對方語氣又帶有一種奇怪的敵意,尤其是對她。
太史闌腦海中忽然跳出「佔有慾」三個字。
她搖搖頭,自己也不明白這感覺哪裡來。
黃昏的光影打在容楚臉上,他臉色微微有些模糊,聲音也顯得更加低沉,「你是西局的哪位?大老遠奔安州來,不知道有去無回麼?」
那難聽的嗓音似乎頓了頓,再開口幾分黯然,「我們做奴才的,主子開口,便只有去做,別的,都不敢想。」
「這回她要你告訴我什麼?」
「主上說。」那聲音變得漠然,一副複述口氣,「國公辛苦了。想必國公實在太辛苦,以至於南境訪查民風這一小小差事,也讓國公在此停留了這麼久。如此辛苦,豈可再夜晚寂寞?特送來美姬兩雙,皆性情溫婉,身體康健、無毒、不識武功,不攜兵刃,請國公放心取用。」
「她是在告訴我她的賢惠嗎?」容楚似乎在笑。
那人卻似不敢接「賢惠」這個詞,只垂首道,「國公如果有疑問,或可當面問主人。」
「人我看見了,你話也傳到了,現在你可以走了。」容楚微笑,話卻說得毫不客氣。
「是的。」那人道,「還有最後一句話。」
容楚忽然眉頭一皺,似乎來不及說什麼,伸手就去拉太史闌,太史闌下意識避讓,手一甩,正在此時她聽見那難聽嗓子道:「主子說,除了她給你安排的,其餘任何在你身邊的女人,她都不喜歡。」
「咻咻!」
話音剛落,厲嘯連響,青光爆射,屋子四角忽然一震,射出一蓬弩箭來,箭短小尖銳,來勢極快,看那籠罩範圍,不僅針對太史闌,甚至連容楚都包括在內!
容楚在弩箭飛射之前就已經飛身而起,躍起時抓太史闌抓了個空,他半空一個旋身,伸手試圖再次抓住太史闌,但此時弩箭已至,來不及再有別的動作,容楚冷冷一哂,擋在太史闌身前,衣袖揮起。
雪白的衣袖在黃昏的暮色裡捲蕩若舞,像一道流動的冰牆,四面八方圍攏擠壓,裹住那些尖銳的飛箭,發出一陣鏗然的悶響。
那些飛箭密集不斷擊在衣袖上的聲音,掩蓋了此刻天地間一切聲響,太史闌眼看所有箭,竟然都被容楚一道衣袖輕描淡寫接了下來,正專心研究他的袖子,忽然心中警兆突生。
野獸般的敏銳直覺,提醒她,抬頭!
危險來自天上!
太史闌霍然抬頭,一眼看見頭頂樹梢下,一道黑色的繩圈,已經無聲無息到了她的頭頂!
真正的殺手在這裡!
真正的殺手還是只對她!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繩圈套下!太史闌喉頭一緊,已經被吊起!
容楚霍然回首,眼神中厲色一閃而過,衣袖一甩,裹在袖子裡的弩箭,齊刷刷射向黑色繩索!
鏗然連響,箭頭全部射中繩索,但繩索竟然不斷,拉扯著不斷掙扎的太史闌,越吊越高。
容楚一聲低叱,飛身縱起,身在半空抽劍,半空中青光如匹練,捲向他們此刻所站的這棵合抱粗的大樹。
他反應極快,知道繩索特製,兵刃不可斷,立即出手斷樹!
灰影一閃,從竹屋中射出,手中長刀一點,點向容楚後心,試圖阻攔他。
容楚頭也不回,冷喝,「來殺我!」
那人沒想到容楚竟然不管背後來刀,他哪裡敢出手傷容楚,大驚之下動作一慢,容楚長劍已出!
似霓虹自黛青天際生,似明月自臧藍滄海生,似一切光輝在宇宙深處生,剎那間,掙扎中窒息欲死的太史闌,逐漸模糊的視野,也被那一霎極致光華照亮。
天地暗灰如鴻蒙,混沌的色彩裡,一點亮光似自天涯而來,穿透蒼穹如白電,倏忽跨越千萬里,然後,如雪色大麗花,綻放。
滿目輝光。
「嚓。」
百年老樹一劍斷。
「砰。」
一劍斷樹的容楚並不罷休,半空一翻身,一腳蹬在那收勢不及的灰影身上,將他重重蹬在樹身上。
「啪。」
飛奔的衝力、容楚的腳力和撞擊的作用力疊加,那人仰頭哇地噴血如火焰散,沉重的大樹也瞬間轟然倒落,將竹屋砸碎。
驚呼慘叫聲起,容楚並不停留,腳尖在倒下的樹身上一點,飛快掠向落地的太史闌。
太史闌沒有暈去,樹倒那一刻繩子鬆開,她立即抓住繩子一扯,將繩子扯在手中,以避免再次被人勒喉。
她從來就有野獸般的直覺,還有野獸般的恢復能力。
那頭持繩的人剛被容楚斷樹聲勢所驚,沒想到太史闌反應這麼快,繩子竟然被奪去。
太史闌繩子到手,頭一抬,眼睛已經盯住了倒下的樹叢裡,一個狼狽爬起來的人,二話不說便衝了過去。
此時容楚剛掠來準備給她渡氣,掠到一半,停住。
他看見那披頭散髮、脖子上還有一道淤痕的女子,眼睛血紅,狼一般地跳起,一頭撲倒了一個剛從斷樹下掙扎出來的男子,死死壓在他身上,一肘抵住他咽喉,一手拿出剛剛勒住她脖子的黑色繩索,往那人脖子上一繞,雙手交錯一扯——
容楚一怔。
太史闌跪在那人身上,雙手用力拉扯繩索,那人在她身下痛苦掙扎,發出斷續的呻吟和求饒,太史闌聽而不聞,仰起頭,用嘶啞得幾乎難以辨別的聲音,大聲數,「十、九、八、七、六……」
這回容楚也怔住,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殺人的快感嗎?
「……一!」
最後一聲數完,太史闌霍然鬆手,繩子一抽收回袖中,然後,退開。
那人沒死,臉色青白,痛苦而意外地蜷縮在地上,捂著咽喉不住咳嗽。
太史闌已經再也不看他一眼。
這一刻容楚的心忽然跳快了一拍。
不是震驚,不是害怕,而是為此生初次邂逅的獨特個性而驚心。
狠絕、犀利、恩怨極度分明。
她動手,是因為對方傷害她,她要立刻還回去。
她數數,是算著自己被吊了多長時間,就還給人家多長時間。
一個連仇恨和生死都能計算並約束的人……
容楚忽然閉了閉眼睛。
「你……你敢傷害我們……」先前出手阻攔容楚的灰衣人已經倒在地下,瞪著眼前兇狠的女人,「你敢!你會死無全屍!」
太史闌看著他白胖的臉,沒有鬍鬚的下巴,忽然道:「人妖!」
「你!」
「人妖,告訴你那變態主子。」太史闌聲音嘶啞而冷,「誰要殺我,我就宰她!」
那白胖無鬚男人看她半晌,點頭。
「好,你狠,不過再狠又怎樣?終有一天,你會為你今天的話後悔。」
太史闌沒有表情,把繩索繞在自己手上。
「不過我不會替你轉告……」白胖男子冷笑著慢慢閉上眼睛,「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一隻腳踏上他胸口,白胖男子詫異地睜開眼,迎上容楚古井不波的眼神。
「現在不準死。」他道,「給我帶句話回去。」
白胖男子忽然開始發抖,眼神驚恐,似乎活著回去帶話,是比死還更可怕的事。
「問她。」容楚極慢,極冷地道,「玩夠了嗎?這回,我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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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二章 你是誰?
這個人生氣原來是這個樣子。
還是在笑,還是平靜,只是笑得令人發寒,平靜得像壓抑住了某種澎湃,卻不知道會在何時破堤而出。
太史闌被容楚親自一路送回家,這一次她終於感受到了這個她心中的「娘娘腔」,不怒而威的凜冽。
容楚沒殺那人妖,那人妖臉色卻比死還慘,很明顯他覺得活著回去絕對比就此自殺要恐怖得多,但容楚不讓他死,他便也真不敢死。太史闌看他爬起來的時候,褲子都整個濕了,先前視死如歸的風範,被容楚一句話給壓成渣。
她有點不明白,天下至難,唯死而已,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好怕的?
她瞄一眼容楚緊抿的唇,這人平日嬉笑悠遊,一旦真的沉下臉,久居高位不怒而威的氣質便令人凜然,像神揮去雲端霧氣,現一尊爍目金身。
或許,有人雖然不斷撩撥容楚,卻不敢真正過了他的線,所以當容楚震怒,那一方的人便會退縮,乃至多虐幾個人給容楚出氣?
真是一群變態。
太史闌掀開馬車車簾,身後山上人影閃動,容楚的護衛在處理狼藉的戰場和受傷的人,動作熟練,看樣子都是此中老手。
或許針對此事,容楚也會有他的處置,但一時半刻,她是別想看見了。
太史闌自認為不是個好奇心強的人,可是看著馬車朦朧光影裡,容楚分外艷又分外清的容顏,心中也免不了一番猜測。
這事兒,八成又是一場難以消受美人嗯。
晉國公位高權重,容氏家族勢力雄厚,能對他或者敢對他表現這樣佔有慾的,想必身份也不凡。
剛才那人妖轉述的話的語氣,活脫脫就是一位傲嬌型公主病患者。
至於容楚生氣的原因……太史闌忽然不願意去想。
馬車一停,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容楚掀開車簾,邰府到了。
「我不進去了。」他道,「我的馬車送你回來,邰府應該不會為難你。」
太史闌根本不在意邰府的態度,不過還是因他難得的好心點頭表示感謝。
「今日你贏的那個鬥艷。」容楚盯著她的眼睛,確定她不知道真相,此刻也不打算拿來取笑她,「其實獎賞不僅是我的一個要求……」
太史闌看著他。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映著月色,清冽如碧泉,容楚忽然猶豫了一下,沒有繼續說下去,微微一笑,「算了,我想有些事你也沒興趣。」
太史闌點點頭,也不問是什麼事,轉身便走。
她心裡覺得邰府也不是久留之地,想著回去把值錢財物打個包,換件衣服就走。
「等等。」
她回身,容楚掀開簾子,遞出來幾個小瓶。
「黑色瓶子治療瘀傷,外用,敷在脖子上;紅色瓶子內服,每日一次。」他的眼光落在她淤痕猶在的脖子上,「別忘記用。你本來就不太好看,這樣子更像吊死鬼。」
太史闌心中剛剛湧起的一點溫暖感受唰一下被澆滅……
「你很好看。」她默了一默,接過瓶子,「跟娘們似的。」
瓶子一揣,轉身就走,理他什麼表情。
……
停在街角的馬車沒有立即走,容楚看著太史闌被迎出來的家人接進去,才緩緩離開。
馬車微微搖晃,容楚的神情又恢復了淡淡的靜。
剛才,想問她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回京。
想問她想不想做一個掌握一切的人。
想告訴她,今日龍頭節之比的真正意義,想說原本是要選拔一個優秀的少年,走進南齊最重要也最危險的樞紐之地,但最後,他看中了她。
他看見了她的無雙心性和少見才能,那不該在安州這樣偏遠的南地被埋沒。
然而……最後一刻改變主意。
那一刻她被吊起的場景在眼前晃動,她脖子上的勒痕似也將他的呼吸勒緊。
他忽然心中一軟,放棄了某種堅持。
麗京雖美,權力雖美,但繁華榮盛的背後,是更多的詭譎殺機,陰謀陽謀。
也許……她不適合。
便讓這朵帶刺的冰花,在南國的風裡慢慢融化,開出新的柔軟吧……
馬車轆轆前行,午夜長街在車輪下鋪開一道漫長的青光,車身漸行漸遠,一直走進黑暗的那頭。
==
太史闌剛跨進邰府,就知道今晚的落跑計劃要夭折了。
邰府管家從大門就接了她進去,婆子又跟著接到後院,直接將她請到了邰柏的院子裡,那裡燈火通明,看樣子人都在。
邰家規矩,晚飯都是要在邰柏院子裡吃的,男一席在外堂,女一席在內廳,如果人不多,少爺們不在,就歸成一席。
此時已經過了晚飯時辰,難得人還這麼齊全,太史闌嘴角慢慢勾起,知道前幾天的怨氣積累,再加上今天壞了邰世薇的好事,邰家上下的疑惑和憎恨,今晚終於要爆發了。
一進門,就看見邰世濤在少爺堆裡,悄悄地給她打眼色,眼神憂慮。太史闌瞧了他一眼,覺得心情不錯。
內廳裡邰柏也在,和邰夫人一樣衣冠齊整地坐在上頭,桌上菜餚齊整,熱氣已失,小姐媳婦們卻沒有坐在桌邊,而是按序坐在堂下,一個個腰背挺直,目光灼灼,尤以邰世薇表情最為興奮,雖眼睛紅腫,但一臉躍躍欲試。
「吃過晚飯沒有?」邰柏的第一句話並不是太史闌想像的問罪,只伸手指指桌面,淡淡道,「沒吃的話,吃飽了再說話,免得人家說我家虐待女兒。」
太史闌瞟瞟那一桌豐盛的菜,坐下就吃,她先前拒絕了容楚關於用餐的邀約,肚子早已餓了。
在一屋子人虎視眈眈之下吃飯是需要勇氣的,一般人都會在這種情形下手足無措,但邰柏觀察太史闌良久,發現這個「女兒」,當真是旁若無人。
不是故作狂傲地旁若無人,而是好像真的沒把周圍那麼多人當人……
這種感覺讓邰柏有些不舒服,心中疑惑更深幾分,邰夫人瞟著他臉色,在他耳側輕輕道:「老爺,您看她這模樣……姑娘們說的,未必沒有道理。」
邰柏臉色陰霾,輕輕點了點頭。
此時僕婦端了一盞熱氣騰騰的雞茸鴨舌湯來,走過邰夫人身側時,對她看了一眼,邰夫人點了點頭。
邰世薇邰世竹等人眼底立即爆出喜色。
湯端到太史闌面前,別的菜都已經涼了,這熱湯香氣撲鼻,便顯得分外誘惑,太史闌端起湯就喝——
邰世薇喜極忘形,屁股忍不住微抬——
「噗!」太史闌忽然一張口,滿口湯水,都噴到了坐在她對面,正忍不住傾身的邰世薇臉上。
「鹽放多了!」太史闌重重一擱湯碗。
她對面,邰世薇僵硬地站著,湯汁自她興奮未消的臉上緩緩滴落,滑過瞇起的眼睛、流過翕動的鼻翼、落入剛剛咧開的嘴角……
所有人的臉,都瞬間青了……
「放肆!」砰一聲巨響,邰柏拍案而起,「世蘭,你在做什麼?!」
邰世薇立即「哇」一聲哭出來,邰夫人急忙上前摟住她,其餘人對太史闌怒目而視,太史闌端坐筆直,頭也不回。
「我說鹽多,」她端起湯碗,四面一晃,「不信?都來嘗嘗?」
所有人譴責的眼神立即變成了躲閃,邰柏咳嗽一聲,勉強道,「鹽多也不能這樣對妹妹!」
「或許她也想喝。」太史闌盯著邰世薇,「這湯滋味不錯,是吧?瞧,流到嘴裡了。」
邰似薇立即驚慌地推開邰夫人,急忙找手絹擦嘴,擦了兩下才反應過來,手僵在半空。
而四面早已鴉雀無聲,人人尷尬,扭臉的扭臉,摳手指的摳手指。
邰柏又咳嗽,再開口已經轉了話題,「世蘭,為父有個問題不得解,今日特在此等你,想要問個明白。」
「哦?」
「自從那晚你庵堂失火。」邰柏盯著她的眼睛,「你好像就沒喊過為父一聲爹爹。」
「哦。」
「大家都說你很奇怪。」邰柏額頭青筋一跳,忍住怒氣,緩緩道,「為父本來不信,如今看來,卻是不得不信——我問你,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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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三章 懿旨
「哦?」
「你以為搪塞就能躲過今日?」邰夫人接話,唇角一抹冷笑,「我家世蘭,溫婉賢淑,恪守婦道。當初宮中選秀,正因為她才貌俱全又婉順賢德,才得以中選,光耀門楣。先帝駕崩,她自宮中歸鄉修行,在後院庵堂足不出戶,不見外人,不惹是非,向來為我邰家上下所尊重讚譽。而你——」她上下打量太史闌,「行止粗俗、毫無大家閨秀之風;不尊長上,全無謙虛自省之德。欺凌姐妹,擅自外出,身為先帝廢妃,竟於市井無故爭風,陷我邰家於欺君大罪,你怎麼可能是世蘭!」
「母親說得對。」邰世竹立即道,「姐姐往日溫柔可親,哪裡是這樣的!」
「她哪有世蘭姐姐一半風華美德!」邰世薇嚷。
「是啊,怎麼看怎麼怪異。」又有人幫腔,「就是看臉,覺得也是不像的……」
「她絕不是世蘭!」一堆人神情激動,「世蘭逢人就笑,哪像她從來不笑!」
「世蘭樂於助人,她卻傷害妹妹!」
「世蘭謙讓有禮,哪像她粗蠻霸道!」
太史闌靜靜聽著那些人關於邰世蘭的描繪,那是個完美、賢德、溫柔、可愛……集合人間一切優點的女子,她們對她愛戴、懷念、崇拜、敬慕……絕不允許任何人來詆毀她的聲名……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眼前,那晚牆頭下,掙扎的人體、尖厲的譏嘲、披散的長髮、青紫的傷痕……一閃。
等到人們停歇,她才淡淡道:「那又怎樣?」
室內一靜。
「對,我確實不是邰世蘭,我也幸虧不是。」太史闌眼神諷刺,一捋衣袖。
眾人眼光落在她手臂上,肘間一片淡紅如胎記,眾人目光立即轉向邰夫人,邰夫人眼底茫然,她是繼母,哪裡知道邰世蘭肘間有沒有胎記,但此刻她怎肯認下太史闌,立即道:「你果然不是世蘭!世蘭肘間沒有胎記!」
邰柏長吁了一口氣,他隱約也記得女兒是沒有胎記的。心底的擔憂瞬間散去——這樣的世蘭,是會為邰家招禍的。幸虧她不是。
隨即他便眉頭一皺,「你不是世蘭,那世蘭去了哪裡?你給我老實招來,否則便將你送官!」最後一句聲色俱厲。
太史闌瞄都沒瞄他一眼,「死了。」
……
「是你殺的?」半晌邰柏才震驚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太史闌注視他有些發青的臉,也許,這位做父親的,對邰世蘭還是有幾分感情吧?只是,也有限得很。
「我不會和你說,我只打算在大堂上說。」她端坐不動,對邰世竹點點頭。後者臉立即白了。
「我邰家是安州總管,我家就是大堂,打斷你的腿,自有分曉!」邰世薇陰惻惻地道。
「你可以試試。」太史闌脊背筆直,「我今天剛贏了你。」
眾人臉頓時白了一大片,這才想起,今天龍頭節鬥艷,這個女子已經見過晉國公,這回要想私下處理,晉國公問起來只怕要惹麻煩。
「雖然這人居心叵測,但是將女子送官,也毀人一生,父親三思。」邰世竹立即開口。
「此事事關我邰府聲譽,送官不宜,我邰家詩禮傳家,自然也不會濫用私刑。請家主慎重。」眾人立轉口風,紛紛贊同。
邰柏環顧四周,夫人和小姐們的臉色讓他猜到了什麼,頓時眼神發直,邰夫人拉了拉他衣袖,兩人轉入屏風後,半晌邰柏出來,老臉發黑。
「你既不是世蘭,自然不能留在我府,請你速速離開,並發誓此生不得將在此之事洩露半句!」
這就是最後的處置嗎?
太史闌無聲抿了抿唇。
邰世蘭……你真不值。
她站起身,拍拍衣角,偏頭對外廳看了看,隔著屏風,隱約可見一個小腦袋執拗地往這邊扭著,若不是被人按住,他大概就要奔過來了。
太史闌眼神微軟,抬手,隔空拍了拍。
一個安慰的姿勢。
廳外,邰世濤眼睛忽然濕潤。
太史闌起身,走過沉默的人群,她沒想到邰家人如此退讓,白瞎了她醞釀半天的殺氣。
不過邰家人最好現在就去祈禱,以後和她不要江湖再見。
人們目送她離去,抿著唇,眼底閃動著奇異的光,邰世竹等人瞇著眼,眼神裡充滿被壓抑住的殺機。
先放她走,再殺了她——
眼看太史闌將走出院子。
忽然前方一陣喧鬧,隨即有急躁的腳步聲響起,直奔後院而來,人影一閃,邰林搶入,急聲道:「聖旨到!哥哥快接聖旨——」
好一陣慌亂。
排香案,鋪紅氈,邰柏帶著他有品級的夫人跪接聖旨,其餘人黑壓壓地跪在後頭,太史闌遠遠站在陰影裡,此時人人心中不安,不知道夜半旨意會是噩耗還是喜訊,也沒人理會已經被驅逐的她。
「……著令所有歸鄉原先帝宮眷,一例由朝廷公車接送入京,擇吉日入勝陵,永侍帝側。其所在母家,賞黃金千兩,有職者皆升一級,子孫中擇一人恩蔭……」
滿地的人愣愣地跪著,手指摳在冰冷的磚地上,不知疼痛,只覺得麻木,眼前似有一個黑沉沉閃著血光的詞,劈天蓋地砸下來——殉葬、殉葬、殉葬……
「臣……領旨。」邰柏愣了半晌,才不知是喜是悲地,抖著手,接過了明黃綢卷。
「嗯哪。」傳旨的太監沒有表情地笑了笑,拉長嗓子道,「恭喜邰大人,陞官得賞,子弟承恩,太后對你們可當真恩重。哪,賞也領了,令千金呢?想必在家廟清修?太后說了,接旨的宮妃,須得立即由我等護送動身,勞煩邰大人,將令千金請出來吧。」
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怎麼?」太監瞇起眼睛,眼神中厲色一閃,「她不在?」
又是一陣安靜,半晌,跪著的邰家老少,原地轉身,齊齊抬手,指向了太史闌所在的那個角落。
「她在,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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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四章 大殺四方!
人說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太史闌被這一群人指住,怒火卻嚓一聲便燒了起來。
她冷峻,素來不歡快也不暴怒,但此刻盯著那群人,就像看見人間最為卑劣無恥的生物,化著似人的妝,披著道貌岸然的衣,吐著忽真忽假的言,戴著隨時變幻的面具,手舞足蹈,為害世間。
一刻前拚命否認她是邰世蘭,迫不及待將她驅逐;一刻後拚命推翻前一刻的認定,要用她的命來換取一家的安寧和榮華。
在她們眼裡,她和邰世蘭,是人,還是可以隨意犧牲的貨物?
「您原來在這裡。」那太監瞇眼瞅著太史闌,邰世蘭是皇太后親自加注,表明要重點看押的殉葬人,這太監在宮中見過邰世蘭一兩面,此次親自來就是為了驗明正身。
此刻隨意一看,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揮手。
「太后旨意,但凡永侍先帝於地下的宮妃,無論有無封號,皆升品級二級。封四品安州總管邰柏女為寶林,邰寶林,請吧。」
他身後一隊侍衛奔來,太史闌轉身便走,這廳堂她記得還有個後門。
然而剛剛奔出兩步,她腳一頓。
廳堂後門,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排邰家護衛,將門堵死。
邰柏在她身後,淒聲道:「女兒,抗旨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你……認了吧。」
太史闌咬緊下唇,一言不發——此時辯解否認也沒有用,邰家上下絕對會眾口一辭咬定她是邰世蘭的。
「不!」忽然邰世濤衝了進來,大叫,「她不是……」話音未落,已經被邰林眼疾手快,一把摀住嘴拖了出去,遠遠地猶自聽見他咿咿唔唔的掙扎之聲。
邰夫人在向那太監解釋,「小兒有些渾渾噩噩,請公公見諒……」
身前護衛堵得水洩不通,身後皇家侍衛步聲已近,當先一人喝道:「邰寶林!」伸手就去抓她的肩頭。
太史闌咬牙,衣袖一動,人間刺落入掌中,手指一彈,「回魂」金色的刺尖露出指間。
「回魂」可令瀕死的人短暫回魂,那麼,對完好的人,是否也有特別的效果?
太史闌沒有把握,但現在,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她只能冒險一試。
身後人伸手抓來,勁風猛烈,她頭一低,忽然衝了出去,一頭撞向堵在後門的護衛,人未到,金色刺尖一閃!
「哧」一聲微響,刺尖入肉,鮮紅血珠一綻。
堵在太史闌正對面的人忽然一僵。
他原本是獰笑看著太史闌自投羅網的,誰知那女子衝來,頭一抬,一雙眸子野豹般亮烈,他一怔,隨即便覺眼前金光一閃。
金光一閃未消,很快,便有無數的金光在眼前閃起,像天地飛出無數金蛾,又或者又升起無數新的太陽……
「呵呵呵呵……」被刺中的男子忽然發出一陣怪笑,身子往前一竄,撲向太史闌。
太史闌低頭一讓,那男子也不知道收勢,正撲在太史闌身後追來的侍衛身上,隨即尖聲大叫,「抓住了!抓住了!」
他滿面潮紅,鼻翼翕動,唇角泛出微白的沫子,便如發了羊癲瘋般興奮絕倫,摟著那皇家侍衛直蹦,那侍衛呆在那裡,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而其餘邰家護衛,早已看得呆了。
太史闌便趁這前後都呆住,堵門的空隙讓出的一刻,大步衝出!
砰一聲,站在門邊的一個護衛被她撞跌,這才反應過來,驚聲大叫,「她跑了!她往後院跑了!」
「啪。」他臉上瞬間挨了一巴掌,邰柏臉色鐵青,「還不追!她進的後院,跑不掉的!」
一條灰影掠了過來,一根蒼白柔軟的手指點了點,還糾纏在一起的兩人驟然分開,那發瘋的邰家護衛軟倒在地,皇家侍衛愣在當地。
灰影落地,赫然是那傳旨太監。
「有意思……呵呵有意思。」太監笑吟吟對身後侍衛點了點下巴,「還不都去侍候邰寶林去?」
邰夫人悄悄走近丈夫身側,低聲道:「得抓住她,不然……」
「她跑不掉的……」邰柏注視著地上那護衛,眼底忽然湧上一絲驚懼。
「為什麼?」
「這公公,是西局的人……」邰柏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邰夫人聽見這兩個字,也打了個寒戰,趕緊閉上了嘴。
風過,微涼。
地上,那護衛一動不動,早已無聲無息死去。
==
太史闌並沒有往門外跑,她直奔後院。
沒有人懂她要做什麼,明明奔向正門才有一線生機,後院又沒有後門,豈不是自尋死路?
身後追兵窮追不捨,將這邰家後院當成曠野山林,踹門、推人、一路狂追,後院裡躲避不及的丫鬟婆子驚呼慘叫,亂成一片。
腳步聲始終在很近的地方,邰家護衛武藝一般,皇家侍衛可不是吃素的,太史闌縱然地形熟悉,幾次都險而又險地借助某個拐角逃開追捕,但距離也越拉越近。
「大人。」一個皇家侍衛瞇眼瞧著太史闌逃奔的路線,對身側的頭領道,「這女人好像在繞彎,她瘋了?」
「或許她有自己的目的地?或許她去求她的菩薩保佑她?」那侍衛頭領笑聲譏嘲。
前方奔跑的太史闌,忽然身子一傾,卻沒有跌倒,只是懷中忽然掉下來一團東西,她好像根本沒發覺,一溜煙跑遠了。
當先的侍衛頭領正要追,一低頭看見那團東西,腳步一頓。
「這不是西局大人用的黑索?」聲音又驚又喜。
西局,一個南齊大多數人陌生的名字,代表的卻是南齊最恐怖最神秘的皇家組織,以宦官為首,擁有「風聞奏事,偵緝天下」之權,他們是皇太后秘密豢養的吸血蝙蝠,羽翼的陰影,悄無聲息懸在南齊朝廷每個人的頭頂。
西局財富無數,他們所用的武器,無一不是珍品。
這個侍衛頭領是這群侍衛中唯一對西局略有瞭解的,此時一見這黑繩子,便目放異光。
他一停,其餘幾人自然也停下,侍衛頭領醒過神,連忙將黑索撿起,往懷裡一塞,「繼續追!」
這一耽擱,太史闌已經奔到了後宅小廚房的牆後,那裡有一個竹筐,專門盛放平日裡打碎的瓷碗等物,此時筐裡已經積了小半筐碎瓷。
太史闌奔過時,一腳踢翻了筐,碎瓷翻了一地。
「哈哈,她這是幹什麼?想讓我們刺到腳?哎喲!」跑在前頭的一個侍衛,一臉不可思議的怪笑,裝模作樣痛呼一聲。
其餘人也哈哈一笑,滿不在乎踏上碎瓷路。
太史闌忽然回身。
回身時,她空空的兩手中,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個瓷瓶!
一揚手,青光飛射——
「著!」
「砰。」額頭血花飛濺,那侍衛仰頭便倒。
倒下時正落在碎瓷片上,一聲慘叫,剛被砸昏再次被痛醒,渾身被瓷片紮成鮮血淋漓的刺蝟。
他倒下時還撞到了其餘人,眾人紛紛閃避,險些也被碎瓷扎中。
「救我!救我!」受傷的人流血過多,生怕自己會死,一把揪住身邊的人。
「廢物!」侍衛首領怒喝,只得留下兩個人給他包紮傷口,自己帶領剩餘的人繼續追。
這麼一耽擱,太史闌又跑遠了,她往和後院一牆之隔的小型練武場奔去。
侍衛並不知道那是練武場,只看見那裡有道牆,太史闌翻過了牆。
「追!」接連遇見怪事,侍衛頭領不敢再大意,手一揮,剩餘七名侍衛形成三角陣型,越過圍牆。
然後他們看見了太史闌。
她已經不再跑,正站在空蕩蕩的練武場正中,跑了這麼久,看得出來她也已經筋疲力盡,微微喘息,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
她站在練武場唯一的武器之後,面無表情。
本來這裡有人看守的,但現在都被緊急調出去追捕她了,誰也想不到,太史闌不向外跑,冒險迂迴,竟然是為了衝到這裡。
蹭蹭微響,七名侍衛落地,一眼看見黑色巨大床弩之後,筆直而立的女子。
今夜無月,星光暗淡,唯有兩樣東西在發光——床弩深青近黑的鐵質光澤森冷,太史闌烏黑狹長的眸光芒狂野又冰寒。
她站在弩後,手搭在床弩弩柄,弩柄向後有一道槽,拉到底就可射弩。
「神工弩!」有人失聲道。
眾人臉色都變了。
這些人都聽說過這弩,列為南齊第一重要武器,曾因殺傷力過於強大,被都察院一干御史以「有傷天和」之名聯名諫阻使用,最終還是因為力量太強,箭矢無法承受而沒有推廣。
這是神工,更是殺神,據說一箭出,至少穿七人!
可怕殺器一時震住了眾人,不敢移動,可是當侍衛頭領仔細地看了看弩身之後,忽然仰頭狂笑。
「我說哪裡來的神工弩,原來你虛張聲勢!」他大笑指著那弩,「他娘的,拿斷箭哄老子!我說神工弩下,怎麼還會有完整的箭!」
眾人這才發現,床弩之上,搭弦的,竟然全是斷箭!
很明顯,這架試制的神工弩依舊沒成功,滿地都是被強勁弩力折斷的箭,而準備用來試驗的新箭,是鎖住的。
狂笑聲震動小校場,眾人笑得很放鬆。
太史闌默不作聲,手心緩緩撫上裝進弩槽裡的斷箭。
侍衛首領正在大笑,忽然眼角彷彿覷到一點不對,他霍然回首,一眼看見槽中箭,臉色大變。
「你——」他顫抖著指住太史闌,「你……怪物……」
太史闌猛然拉動扳機!
艱澀!沉重!不可撼動!拉動它,感覺像要單憑自己拉動火車!
用盡全力,過槽一半!
太史闌剎那間知道自己低估了這弩,它開射所需要的力量,遠超所有重弓。她這弓都沒拉過的人,這一著是拿命冒險!
然而,箭在弦上,拿命也發!
她咬牙,身子一躥!抱住扳機,整個身子向後拽,全力爆發!
齒破薄唇,鮮血迸出。
「卡!」
使力過大,堅硬的鐵扳機抵住了肘尖,幼時斷過的左前臂不堪承受,再斷!
斷裂的肘骨,鮮血狂湧,染紅弩身。
殺器無聲,床弩光澤越發幽幽。
太史闌深吸一口氣,迅速抽出腰間荷包塞在嘴裡緊緊咬住,劇痛之下用力過緊,荷包被咬破,一股清涼苦澀的味道滲入口中,她於極度疼痛的昏眩裡想起,可能是容楚給的藥瓶子裡的藥滾了出來。
那不知是什麼藥,鎮痛而提神,她借此機會喘一口氣,全身後仰,全力一壓!
靜默,忽四周落木蕭蕭。
天地人群,都似因為一個女子的無畏和悍勇,震驚失聲。
斷骨微微支出臂外,森然可怖,隨即輕微「卡」一聲。
扳機至底!
「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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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五章 一個人的屠殺
「唰!」
殺器出,風若哭!
剎那間天地都似因這一射而暗沉,蒼穹如鐵,幽深廣罩,廣罩的蒼青色天空下,掠過一片青黑色的箭的狂雲。
「哧。」
那麼多箭,射中人身,也不過一聲。
就像死亡,也不過如風中樹枝,斷裂只在一霎。
七根箭,有四箭毫無作用,因為只用三箭,便穿裂了所有人體,每根箭都至少射穿三人,猶自去勢未絕,攜著穿過人體帶出的血肉,狠狠射上特製的牆,留下殷紅的一個深洞。
也不過睜眼閉眼,地上便只剩一堆破碎。
這是一場一個人對一群人的屠殺,更在將來,成為南齊歷史上最為神秘的傳說之一。這個傳說是太史闌光艷一生的起步,更是她流傳於世諸多傳奇的開端,很多很多年後,人們依然津津樂道地猜測,當時還不會武功的那位傳奇女子,是怎樣在絕境之中,一箭殺七人,並認為這是只有她才能創造的奇蹟。
堅硬如太史闌,看了一眼這屠場,也不禁轉開目光。
這冷兵器時代的弩箭,其射出時的效果和感覺,竟然已經近似現代的手槍。很難想像竟然有人可以研製出這樣恐怖的東西。
如果箭能使用……太史闌看著滿地的斷箭,心中忽然掠過一絲模糊的驚悚,卻不知驚悚從何而來。
隨即這奇異感受便被劇痛所淹沒——緊張一刻過去,她沉重的傷勢立即開始喧囂。
太史闌的頭上唰一下冒出冷汗,她是個痛域值很高的人,換句話說就是輕易感覺不到痛的人,但這也絕不代表她可以無視這樣的傷。
痛到極致其實是一種麻木,但最可怕的是虛弱和昏眩,肉體在受到極度傷害時會自主尋求休眠,她知道此刻絕不能暈,死命咬著牙,摀住手臂,跌跌撞撞離開弩機,用剩下能用的一隻手,剝下了死去護衛身上的薄綢斗篷。
艱難地把斗篷披上,簡單的動作又讓她出了幾身大汗,無法繫住帶子,她把繫帶勉強繞在脖子上。
把傷臂藏在斗篷內,她靠著牆,一步步往外挪,滴落的鮮血一路逶迤,和敵人的血溶在一起。
全部的精神和意志都用來抵抗排山倒海的劇痛,身體和臉頰摩擦在粗糙的牆壁上,她毫無感覺,只在掙扎的間歇,抬起被冷汗浸濕的蒼白的臉,看一眼還未露曙光的天際。
今日……誰逼她掙扎如此,他日,她必以百倍報之!
空蕩蕩的院子躺破碎屍體,流殷紅鮮血,迴盪她沉重喘息。
將要挪到門口時,外邊已有喧囂聲傳來,邰府的護衛到了,門隨即被打開。
打開門的那一霎,她挺直了背,剛才因劇痛導致的虛弱和痙攣瞬間消失,她看起來冷淡威嚴,竟然真的有幾分像那些皇家侍衛。
「啊……大人!」邰家護衛一眼看見微微垂頭的她,黑暗中不辨面目,驚慌地喊。
「快進去!」她指著場內,粗聲道,「很厲害的敵人!救了那女人,殺了我同伴!你們給我擋住!我要去尋公公求援!」
邰家護衛一聽臉色就白了,有人探頭一張,看見裡面慘絕人寰景象,頓時也發出一聲慘呼。
「全死了……全死了……」
「放屁!這位大人還好好的呢!」
太史闌冷汗直冒,卻也忍不住冷冷一勾唇角——叫得很對,確實全死了。
「殺了這麼多人!快請老爺!」
「裡面可能還有敵人,小心!」
邰家護衛們紛紛亂喊,堵在門口,卻沒人肯走進去一步——這麼厲害的敵人,轉眼殺了這麼多人,皇家侍衛老爺想讓他們當擋箭牌,他們才不做傻子!
他們擁擠忙亂,在門口摳青苔看門縫找螞蟻,就是沒人進去。
也沒人注意到,「侍衛老爺」已經消失了。
==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太史闌一旦離開那群護衛視線,立即又恢復了蜷縮的身形,剛才那陣子的偽裝,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
她這一身侍衛裝,果然一路上沒有人敢盤問,這些侍衛剛跟著太監來傳旨,人人跪接聖旨,沒人敢看他們的模樣,後院又接到前頭通知,說侍衛老爺在後頭抓逃犯,所有人及時避讓,不得侵擾,這給太史闌帶來了很大便利。
因為接聖旨,前後所有的院門都開著,太史闌一路過去,眼看只要再過一個跨院,就可以接近正門。
逃出去後,趕緊看傷,可不要留下殘疾……太史闌緊了緊披風,想。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心中一跳,隨即彷彿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
她沒回頭,全力向前一撲!
「呼」一聲,一道沉重的風聲從她頭上越過,重重砸入路邊草叢,離她的臉只有寸許。身後縱起黑影,彷彿有人當頭撲下。
太史闌一個翻身,要翻出對方「獅子搏兔」的攻擊範圍,翻到一半,壓著斷臂,劇痛襲來,她一聲冷哼。
瞬間身子一軟,這一翻便翻不出去,眼看黑影當頭罩下,風聲虎虎,她心中暗嘆一聲,閉上眼。
穿越未久身先死?
這不科學!
那人身在半空,看清了她的臉,卻忽然發出一聲驚「咦」!隨即拚命一扭身子。
「砰。」那個人重重砸在她身側,不知道是扭了腰還是硌了屁股,低低慘叫一聲。
這聲音好熟悉,太史闌霍然扭頭,「世濤!」
「姐姐!」那小子比她還興奮。
這聲稱呼讓太史闌冷靜了些,淡淡道:「我不是你姐姐。」
邰世濤不說話了,隨即轉了話題,拍拍心口,「剛才好險,險些殺了你!」
「你……剛才以為我是侍衛?」
邰世濤點頭,一臉劫後餘生的幸運。
太史闌注意到身邊有個包袱,想必邰世濤剛才用來砸她的就是這個,這小子,難道是準備偷跑出來救她,看見侍衛,忍不住心中憤恨便動了手?
他不知道這是殺頭大罪?
「血腥氣……」邰世濤忽然抽抽鼻子,一把掀開她的披風,「……姐!」
他瞪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心在瞬間抽緊,連呼吸都似窒住。
難以想像這樣的傷……她竟然若無其事。
邰世濤眼圈立即就紅了,太史闌以為他會哭,正準備擺出面癱臉教訓他,誰知道他立即拖過包袱,扒出一堆傷藥和布帶,就開始教訓她,「大姑娘家的,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你以後還要嫁人不?」
太史闌盯著那少年起著旋兒的腦袋,有點想笑,有點心酸,最終不過勾勾唇角,抬手撫了撫他的髮。
邰世濤手停了停,卻沒有抬頭,他動作很快地給她處理傷口,一邊絮絮道,「咱只能先止血,再尋好的骨科大夫給正骨,萬一留下殘疾不是玩的……」
太史闌很詫異他隨身帶著傷藥並且上藥動作熟練,邰世濤咧嘴笑了笑,「我們邰家兒郎自小都習武,見的多了。」卻沒說他為什麼自帶傷藥。
是因為他打算救她,和她一起逃亡,知道逃亡路上艱辛危險難免受傷,所以才備著?
「東西放下,回去。」她推開他。
邰世濤不答,將她扶起,「一起走!」
不待她拒絕,他快速地道:「這個家,我待不下去了!昨天晉國公問過我,是否願意去光武營,我已經答應了。今天不出這事,我也一樣要走。」他不看太史闌,垂下頭,吸吸鼻子,猶豫了一下,才問,「我姐姐……真的死了?」
「嗯。」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應一聲,扶住她,「走吧。」
太史闌沒有再說話,兩人依偎著向外走,前方不遠,拐過一處照壁,就是正門,遠遠地,可以看見為了迎接天使,正門還大開著,兩人都微微有些興奮。
「我們可以逃出去了!」邰世濤低聲道,加快了腳步。
忽然一點青苔,從照壁上方簌簌落下來。
太史闌抬頭一看。
然後她一把推開了邰世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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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六章 承諾
「呵呵。」獨特的尖細嗓子響在頭頂上,一雙腿在照壁頂上晃啊晃,「邰寶林,你真讓咱家刮目相看呀。」
最後一個字尾音未落,那雙薄底子黑靴一踢,明明距離還有一截牆面,不知怎的就踢到了兩人身前,邰世濤先一步被太史闌推開,便只剩太史闌面對那突然襲至的腳尖。
「砰。」
太史闌被踢得身子向後一仰,順地遠遠哧出數丈,未癒的傷口,帶出一溜鮮紅的血線。
她還沒停下,那太監已經飛身下了照壁牆頭,格格笑著追過去,撩起外袍,蹴鞠一般,又是一腳!
「哧」一聲,太史闌又無法抗拒地滑了出去,滑到一半她伸手一抓,身子一傾,栽到路側花圃濕軟的泥土裡。
她被撲了一臉泥土,黑色的泥更襯得臉色蒼白如紙,豆大的汗珠滴下來,在臉上衝出灰色的泥溝。
「姐姐!」邰世濤狂喊,撲向那太監,人還沒撲到,那太監轉身,一腳便點向他胸口。
他這一腳不似對太史闌,貓戲老鼠一般輕鬆戲弄,卻是兇猛凌厲,風聲虎虎——看來很討厭男人。
這一腳如果踢實了,下場怕也和練武場那幾位差不多。
「他是容楚的人!」
風聲一收,太監的腳停在半空,虛虛點著邰世濤的胸口,整個人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扭過去看太史闌,「嗯?」
太史闌滿頭虛汗,臉色青白,手插在泥土裡,掙扎著道,「容楚選他到光武營!」
她其實並不知道光武營是什麼東西,但從方才邰世濤的神情語氣中感覺到,應該是一處很了不得的所在。
她記得西局太監在容楚面前的畏懼,此刻只有搬出容楚,或能救邰世濤一命。如果容楚也不管用……
那就一起死吧!
太監的表情果然有所鬆動,猶豫了一下,陰沉著臉,將腿慢慢收了回來,忽然陰陰一笑,腳尖一挑,再次挑向太史闌。
他竟然是玩上癮了!
靴尖又至,這回太史闌身後不遠,就是池塘!
邰世濤嚎叫一聲,又一頭撞了上去,「滾你娘的老閹貨……」
太史闌忽然伸手!
手裡,不知何時抓住了一柄花鋤,二話不說,掄起便是一鋤頭!
「唰!」
「哧——」
褲子被扯破的聲音聽來清晰,太監一腿高抬,僵住了。
鋤頭直直插在他褲襠,扯破紅色褲子,橫穿而過,一條紅色的綢絲繞在鋤頭上,在風中搖擺。
太史闌連咳帶笑的聲音,清晰又刺耳。
「哎!忘了!你下面沒有了!」
貌似遺憾,實無遺憾。
她就沒打算擊中這老閹貨,她就打算噁心他!
「你——」這一招比真的砍中還要創傷深重,那太監臉色先紅,再青,再轉白,五顏六色都轉過一圈後,一聲咆哮驚天動地,「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公公!」唯一還留在他身側的侍衛,本來冷笑看他折磨太史闌,見太監動了真怒,連忙上前附耳勸解,「她是太后指名要的……雖說注定是個死,但到麗京之前,你我也動不得私刑,萬一太后……」
太監臉色變了變,嫌惡地瞪了閉目喘息的太史闌一眼,怒氣衝衝一拂袖,「帶走!」
一旁早已備好的牛車被趕進了門,僅存的侍衛一手抄起了太史闌,將她往車裡一扔。
「姐姐!」邰世濤淚流滿面奔過來,彭一下跳上車,被趕來的邰柏兄弟死命扯住拖下去,他瘋狂掙扎,胳膊肘啪啪搗在父親和叔叔的身上,「姐!姐!你們放了她!放了她——」
太史闌忽然睜開眼。
隔著牛車的門,她注視著淚流滿面的「弟弟」,眼神恆定,隨即輕輕豎起一根手指,擱在唇上。
邰世濤忽然安靜,定定地望著她,雖眼神悲憤未絕。
他不要錯過此時,她的每一個字。
不會忘記此時,她靜而冷,卻又殺氣絕然的音調。
「世濤!你我必將再見!」
「再見之時,必永不為人欺辱!」
==
牛車轆轆遠去。
太史闌並沒有如狗血劇本一般,扒著車欄木條,淚眼婆娑淒哀不絕,牛車一動,她就翻身躺下休息——跟誰哭別呀?該說的不說也懂,不該說的說了也沒用。
邰世濤自然也沒有狗血地追上去,他立在原地,看著太史闌滿不在乎躺下的動作,雖心情悲憤,也忍不住咧咧嘴角,露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麼一笑之後,他的心定了定,隨即也硬了硬。
定,是因為,他忽然相信,她說的每句話,都會實現。半路認來的姐姐不會死,邰世濤也不會永遠保護不了自己所在乎的人,等他們再相見,不會再有人可以如今日這般為所欲為。
硬,是因為,她在的時候,他當她是姐姐,而她,雖然不如原先的姐姐溫柔可親,卻更像一個可以為弟弟遮蔽風雨的長姐,無論是墨荷的陷害,還是龍頭節奪冠之後他被譏嘲,又或者剛才的生死一線,她在,他就安全無虞。
如今她離開,他覺得自己長大,必須長大。
夜風涼,心卻熱,手指掐進掌心,似乎掐著了此刻砰然欲裂的血脈,眼前,一條道路遠遠地鋪開去——黑暗、艱難、充滿磨折或有血淚,但那一頭,有她。
他忽然轉身,拎起自己的包袱,跪下,端端正正給父親和叔父磕了三個頭。
邰柏的憤怒化為驚愕,隨即轉為悲哀和蒼涼,邰林動了動嘴唇,想說話,最終一聲嘆息。
「兒子……」良久之後邰柏緩緩道,「家族承續,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需要犧牲很多東西……等你長大後就知道了。」
「我知道。」邰世濤仰起頭,「需要犧牲自我、信義、私德,和良心。」
邰氏兄弟臉皮微微抽搐,想發怒,然而看著少年那雙熠熠的眼,怒斥便堵在了咽喉。
「你是要拋棄家族了嗎?」邰柏硬硬地問。
「不。」邰世濤站起身,將包袱甩上肩,回眸一笑,「做好一件事,你們有你們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而我會向你們證明——我,才是對的。」
他大步離開,沒有回頭。
邰林要追,邰柏攔住了他。
「不必了,留不住的。」
他緩緩轉身,發出模糊的嘆息。
「我邰家最優秀的兒郎啊……是我錯過了他。」
深邃的大宅門洞,漸漸吞沒了微微蒼老的背影。而晨曦升起的那條路上,少年的背影,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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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七章 路遇
太史闌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四面幽沉封閉,朦朧如隔紗,意識也似蒙了層紗,似醒非醒,恍惚中空氣裡有點熟悉的氣息,也似香非香,讓人聞著,覺得乾淨。
彷彿哪裡有風溜了進來,星光月色,一線一線地湧進……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這不是在牛車嗎?牛車不是四面橫欄能直接看到星月嗎?為什麼現在卻覺得自己是在一個相對幽閉的空間?嗯……還是一晃一晃地,還在車上?
她想睜眼看清楚,但不知怎的,眼皮乃至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沉重得無法掀開。
尤其右臂。
那裡麻木已去,現在是一種清涼的感覺,疼痛雖仍在,卻減輕了許多,還有種溫柔的觸感,彷彿有雙靈巧的手指,正輕輕撫過她的傷處,隨即,手指慢慢下移……
太史闌霍然睜眼!
黑暗車頂,微微搖晃的車身,車內濃重的藥味和掩不住的淡香,風從掀開的簾子裡溜進來,外面的星月之光趁虛而入……確實和夢中感覺到的一樣。
但卻沒有那個人。
鼻端卻還留存淡淡香氣,回想睜眼的剎那,好像還曾感覺到柔軟的大幅衣袂,雲一般地拂過臉頰。
或者,這還是夢。
或者在她睜眼的剎那他神奇地乘風而去,化為一道黑色光影,掠向了浮雲上頭。
太史闌慢慢坐起,發現在自己半昏迷期間,已經被從牛車換到了相對封閉的馬車中,又上了鐐銬。但肘間傷處不知何時被處理過,處理得極好,也不知用了什麼藥,連劇痛都減輕了許多,看樣子已經不用擔心留下殘疾。
太史闌可不認為那些太監侍衛有這好心。
她摸了摸肘間,人間刺就藏在左手衣袖中,還好,還在。
想了想,她取出人間刺,慢慢插入身下草墊中,直入車板。
車板很厚,還是被人間刺穿透,只露出一點尖端,被草墊遮住。
東西剛藏好,吱嘎一聲車門打開,一碗飯塞了進來,送飯的人,重重將碗向她面前一墩。
她拿起碗就吃,飯食粗劣,還好不是餿壞的,太史闌吃得一乾二淨,末了還舔舔唇,心想有碗湯就好了。
吃完她就躺下來,想那天鹿鳴山看到的容楚的那一劍的動作,想著想著,終究因為傷勢不輕,身體疲倦,漸漸沉入睡眠。
半夢半醒間,恍惚間風吹簾動,衣袂拂過臉頰,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人這麼快又來了,忽然又覺得不對,鼻端的氣息好像……濃烈了點,但這回她的意識保存時限比上次短,她很快便什麼都不知道了,再次醒來後,發現傷勢又好了些。
馬車轆轆前行,她時睡時醒,每日都能感覺到神秘人的接近,除了第二次氣息有點不對外,其餘時候好像又恢復正常,是那乾淨特別的香氣,那人夢一般來去,每次去後,她的傷便好一截。除此之外,所有人都沒露面,送飯的也只露一隻手,要想解手就敲車門,會有個婆子扶她去解手順便看守,也不和她說話。換成別人,在這樣長久的黑暗和寂寥中,還要面對猜測和疑惑,早已發瘋,她卻養得一日比一日白胖,黑暗裡眼睛越發亮得狼似的。
她習慣寂寞,喜歡寂寞。
幼時隨母親四處遊蕩,母親在天橋上獻唱,每天唱疼了嗓子,再也沒力氣和女兒說話,她常常就待在黑暗的橋墩下,一個人玩。三歲後抱進研究所,那時候三個死黨還沒進所,其餘都是老頭大叔,她依舊是一個人。
這才是她最熟悉的環境,連傷都好得飛快。
一晃便是多日,太史闌估算著,路上可能已經走了十日,簾子裡溜進來的風微熱,車外路人的口音也有變化。
這天晚上,她第一次和看守的人搭上話。
「這位小哥。」她叫住來送飯的人,低低道,「幫個忙,我送你銀子,你放我走!」
送飯的人一怔,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粗糙的手掌攤開,「銀子呢?」
她摘下領口一枚珍珠鈕釦遞過去,她不喜華服美飾,從邰世竹那裡拿的衣服都是最簡單的,這枚珍珠鈕釦因為不是裝飾品,才沒被她取下。
那手緊緊一握,將珍珠握進了手裡,對著日光照照成色,隨即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哎!」她叫住那人,「你收了我的珍珠……」
「那又怎樣?」那人獰笑,將一張滿是斑痕如銹跡的臉探進來,「你的東西本就該孝敬我們!要不是公公不許我們接近,你早給我們扒光了!想走?做夢!」
「卑鄙!無恥!下賤!齷齪!」她怒罵。
「我就卑鄙了,怎樣?」那人嘎嘎怪笑,看她死死盯著他腰間鑰匙,眼神憤恨,越發得意,炫耀地從腰上解下鑰匙,在她面前搖晃,「瞧,打開你手上鎖銬的鑰匙就在我這,怎麼樣?不服氣?那就來拿啊,拿啊!」
鑰匙在粗糙的手指上晃蕩,那手指剛剛還沾著名貴的珍珠粉末。她盯著那手指,眼睛發紅,忽然一頭撞了出去!
「哎呀!」那看守沒料到她這麼暴的性子,驚得向後一退,鑰匙嘩啦一聲落地。
砰一聲她也跌落在沙地上,一頭一臉的灰,身子後仰撞到馬腿,馬受驚移動腳步,車身也隨之晃動,卡嗒一聲,壓住了鑰匙。
「瘋子!讓開!」那看守餘悸猶存,顧不得打她,趕緊驅趕馬車移開車輪找出鑰匙,鑰匙卻已經被壓扁了。
「還好我還有備用的……」那人抹汗嘀咕,一腳將廢棄無用的鑰匙踢進路邊草叢。大腳還在她面前示威地一晃,「想要鑰匙?喏,就在那,你有種去撿啊!有種撿來開你的鎖啊!去啊!怎麼不去了?哈哈哈!」大笑著將她扔回了車上。
她默不作聲,抹抹臉,看了草叢一眼,眼也不紅了,悲憤神情也沒了,冷峻如山。
當晚她拉肚子,頻頻去路邊草叢解決,看守她的婆子一開始還眼神灼灼,第六次被叫起來時,呵欠打得站著就睡著了。
……
這一日夜間,馬車終於駛進了一座院子,趕路以來,太監們住店,太史闌都是被鎖在車內,由當地官兵重重看守,這次馬車直入店中,太史闌坐在車內,聽見似乎有人迎了出來,當先一人聲音粗獷而緊張,「什麼人!不得擅闖!」
那押解她的太監的聲音,「……我說誰好大排場,原來是宮中內五衛的大人,呵呵呵……」
可能太監遞出了腰牌,那粗獷聲音隔半天才響起,緊張已去,帶了幾分諂媚,「原來是西局的常公公,公公名列西局十大高手,久仰久仰!」
太史闌暗暗記住了這個名字。
「好說好說。」常公公被捧得心情愉悅,尖聲低笑,隨即兩人對話聲便小了下去,隱約聽見說「……咱家奉懿旨押解重犯……我也是……不如合在一起……我這個事關重大……我這個難道不是?……那仰仗公公幫忙……我這個是押去殉葬的,你那個呢……我這個什麼罪我都不知道,據說不能問,非同小可……」聲音漸漸聽不清,兩人大概已經走進屋內。
過了一會兒,太史闌聽見馬車轆轆聲響,掀開車簾一看,另一輛馬車趕了過來,停在她的車側。
那馬車可不是她這樣的普通加厚木馬車,混鐵製成,密不透風,只在上頭開巴掌大的窗,四面都是鐵甲護衛,守衛森嚴也超出她幾倍。
太史闌瞟馬車一眼,再次躺了下去,她左手緊緊握著一把鑰匙,那是她第六次「拉肚子」的時候,從草叢裡撿回並恢復的鎖銬鑰匙。
右手,則慢慢拔出了草墊子下的人間刺。
此刻,半夜。
忽然一聲炸響,響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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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八章 南齊之秘
炸響聲一起,太史闌霍然坐起。
坐起的剎那,她已經用鑰匙快速地開了手上的鎖銬,抓著鎖鏈,湊近馬車車窗。
此時煙塵瀰漫,煙霧之中咻咻之聲不絕,隱約可見灰黑人影如電穿梭,出沒在屋頂和四周。
屋內的人搶了出來,在馬車旁席地而睡的官兵也被驚醒,這些人慌亂地爬起來,煙霧中什麼也看不清,下意識四處亂摸。
煙霧濃密刺鼻,太史闌睜大眼睛,也只能看到隱約的人影,和一抹抹白電一般的劍光。
劍光起。
縱氣虹霓生,萬象攪清波。
濃密的霧氣被縱橫的劍光割裂,每道經緯亮如雪白如霜,每道雪光穿過,便揮開一抹鮮紅濃膩的血滴,如一溜溜珊瑚扇墜兒。
官兵一批批地倒下,倖存者驚慌失措,開始向內逃竄求救,正與屋內奔出來的人撞在一起,濃霧之中不辨敵我,屋內人悍然出手,頓時又是一陣慘呼和混亂。
外頭鬧騰成地獄,太史闌卻巋然不動,始終緊緊盯著隔壁的馬車。
這馬車和馬車裡的人,才是關鍵。
她的直覺告訴她,刺客要救的是馬車中人,這是唯一逃生的契機!
忽然她頭一抬。
然後她就看見了一個人影。
高挑頎長,大袖飄飄,自屋脊上筆直掠下,看起來不快,卻轉眼到了面前,身前濃霧筆直破開,身後濃霧拖曳出一片滾滾的灰痕,他在中間,就像天地爆裂煙雲升騰中,生出的美玉一方。
溫潤,明亮。
風姿極美,只是看不清臉容。
太史闌緊緊盯著他,見他輕輕落在了隔壁馬車頂上。
「誰!誰!」常公公赤足追出,氣急敗壞,他眼力好,看見了那個綽約的影子,「你是誰?滾下來!」
那人一動不動立在霧中,煙霧在他身周翻滾,凝而不散,他似乎根本不屑理會那個閹人,又似乎輕輕一笑。
「把守大門!全部給我把守住大門!」常公公尖聲大叫。
那人身影一閃,自馬車頂消失,下一瞬,他已經落在了隔壁馬車的車轅上,指尖一抖,拴住馬車的鐵鏈忽然就脫落,駿馬長嘶一聲,抬蹄就衝。
沒有向著被人群堵住的正門,而是直直撞向圍牆!
他竟然要驅車衝牆而去!
這個看身影都覺得風姿秀雅的人,行事竟然如此悍猛!
剎那間他直腰,傾身,一手搭向前方,將以掌力轟開圍牆。
長髮揚起,他側身的影子秀逸而雄勁,如一筆凝練的畫。
剎那間太史闌直腰,轉身,狠狠一肘擊碎竹木的車窗,手中鐵鏈全力一甩!
「嘩啦啦」鐵鏈聲響清脆,落在隔壁馬車的車窗橫欄上,馬車此時駛動,鐵鏈嘩嘩一陣快速拉扯,最終被卡在窗戶橫欄之下的縫隙裡。
駿馬發力,渾身肌肉塊塊隆起,鐵鏈被拉得筆直,馬車衝力巨大,眼看就要帶著鐵鏈衝出,太史闌抓緊鐵鏈,全力一縱!
「砰。」她破窗而出,重重砸在隔壁馬車鐵製的車身上。
眼前金星直冒,渾身疼痛,煙塵滾滾撲面而來,捆在手上的鐵鏈在劇烈的晃動中摩擦得手骨疼痛入骨,車子騰躍的巨大慣性撞得她不斷砰砰作響……太史闌咬緊牙關,死死抓住鐵鏈,絕不讓自己被甩下去。
忽然身子懸空,撲面的風一清,心似瞬間飛上高空,太史闌一睜眼,就看見馬車忽然離地,高高向著月亮飛起,漫天的星光和蒼穹下清越的風,瞬間撲入胸臆。
那一霎似要向那一輪碩大潔白月亮飛去。
那一霎似伸手便可採萬千繁星。
那一霎似此身溶入萬丈臧藍蒼穹。
太史闌想她一生,都不可能忘記這一刻——於馬車旁,懸掛中,疼痛裡,騰空向月,遇這一生,最燦爛最不可幻想之奇景。
「砰。」身子重重一震,馬車落地,太史闌低頭才發現,就在剛才,那趕車人竟然驅馬車騰空而起,越破損的圍牆而過,生生將追兵拋到了身後。
車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震開了,她一個翻身,腰一挺,竄入馬車內。
落地時舒了一口長氣,不禁感激自己多年來拚命運動的好習慣,否則剛才那一連串動作,絕不可能發揮得那麼完美。
驀然肩膀被人一拍,她打了一個激靈,想起車中還有神秘要犯,一轉頭,便見一雙灼灼瘋狂的眼睛,掩在一抹辨不出顏色的亂髮中,雖然髒污,但仍可以看出面目姣好,尤其胸部波濤洶湧,站在她面前,胸都似頂到了太史闌的臉。
太史闌怔了怔,她沒想到這個重犯,竟然也是個女人。
「剛才我們飛起來了……」那髒兮兮的女子笑嘻嘻地對她道,「……是帶我們去見慶兒的。」她張開雙臂,做飛翔模樣,歡呼道,「去見慶兒!」
原來是個瘋子。
那麼如臨大敵的看守,聲勢驚人的劫囚,只為一個瘋子?
「我們來畫畫。」女瘋子拉著她,蹲下來,嘻嘻笑著指著馬車壁,那裡畫著一些圖畫,筆法拙劣,是那女子用白石畫的。
太史闌無心看畫,皺皺眉,拉開她的手,掀開車簾一看,馬車此時正奔行在原野上,看不到追兵,遠遠的一隊人繞過一條河岸迎了上來,趕車的人忽然飛身而起,離開馬車向前迎去。
馬車按照慣性繼續奔行,按說此刻已經安全了,可太史闌心中依舊不安,與生俱來對危險的直覺,讓她無法安坐。
車身忽然一傾,似是硌到石頭,太史闌靠在窗邊,看見旁邊是一片青青的葦林,目光一閃,隨即一弓身,趁著車身那一歪,速度一慢,再次跳了出去。
她跳出便一個翻滾,滾下山坡,伏進葦林中,青青葦草遮住了她的身形。
那趕車人很快就掠了回來,連同接應他的人一起,他剛剛回到車上,便似發覺車廂中已經少了人,立即勒馬停車。
車一停,車門被打開,那女瘋子立即撞了出來。
「慶兒!慶兒!」她揮舞雙手,格格大笑,「娘回來了!娘逃出來了!娘這就帶著你走!走,走,我們走,我們不要再在這裡,我們不要再給皇帝……」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趕車人,伸出手,輕輕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背對著太史闌,從她的角度,只看見他頎長的背影,衣袖下伸出的一截手腕,瘦不露骨,長指如玉。
太史闌屏住了呼吸。
此刻她終於清楚,這人夜半劫囚,根本不是為了救人。
是為了逼問某件重要的事?
那人似乎對著女瘋子問了一句話,風吹來幾個散落的字眼,「……他在哪裡?」
「話裡!話裡!」那女瘋子又笑又叫,「慶兒,娘來了……」
趕車人手一揮,幾個來接應的男子立即衝入車裡,過了一會出來,搖搖頭。
那趕車男子仰起頭,似在思索。
天漸漸亮了,一線微光穿雲層而出,勾勒他微微仰起的下頜,線條清俊,散開的長髮和風中長草同舞,一個背影也風華無限。
然後他似乎嘆了口氣,伸手在女瘋子咽喉上一撫。衣袖一揮。
女瘋子身子一軟,骨碌碌滾了下來,一路滾下山坡,落入葦叢,正落在太史闌身邊。
那男子看也沒看一眼,又揮揮手,幾個手下立即砸碎了馬車。
這人問不出秘密也不急迫,乾脆下手殺人,連馬車都毀掉,斬草除根,乾脆利落。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做這些事時,雲淡風輕,從容不迫。
做完這些,他似是想到車內應該還有個人,做了個搜索的手勢。
太史闌心一驚。
那人正要轉身,忽然一頓,望向後方。
來路上,遠遠有煙塵滾滾,似乎追兵已至。
那人想了想,終究不願在此耽擱,手一招,帶著屬下遠颺而去,身形沒入黎明的曙光裡。
太史闌等他消失好久,才緩緩放開呼吸。
一偏頭,身側女子,咽喉詭異地塌陷下一塊,一雙光澤漸漸暗淡的眸子,死死盯著她。
太史闌盯著那雙到死終於清明的眸子,取出了人間刺。
人間刺,一刺回魂。
「……我……我的慶兒啊……」那女子一恢復清醒,兩行清淚便流了下來,「我的孩子死了……我還得去餵養仇人的孩子……蒼天……蒼天……」她顫抖著在泥地上摸索,尋找著太史闌的手,緊緊抓住,「我……我逃了出來,還帶走了她們的寶貝……呵呵……那麼寶貝……他們抓到我,逼我交出來……呵呵……我不說……我說了慶兒就回不來了……」她眼神漸亂,似乎又將陷入癲狂。
太史闌知道她是被折磨得太久,早已油盡燈枯,就算沒有今天這人的出手,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驀然手背一痛,手指被那女人最後的力氣捏得生痛,「話裡!話裡!」
最後兩句話聲音尖銳,用生命呼喊而出,帶血的熱度和魂的顫慄,隨即,攥緊的手指,忽然一軟。
太史闌默然良久,合上了她至死不閉的眼睛。
穿越至今沒多久,已經看見兩個女子死在她面前,第一個,留給她人間刺;第二個,會帶給她什麼?
太史闌只覺得心重如石,壓得胸懷不暢,這個世道,弱者和女人的命運,是不是永遠都是這樣悲哀?
山坡上一陣馬蹄聲急速地過去,估計是朝廷的追兵。
等人都過去,她站起,長吁一口氣。
「話裡……話裡……」
這女子無論是瘋時,還是清醒後,始終念叨著這句話,這話什麼意思?話裡?哪句話裡?
太史闌思索著走到山坡上,山坡上散落著破碎的馬車,一塊馬車板上,白石畫出的痕跡還很清晰。
太史闌腦海裡,也像有一道清晰的閃電,忽然劈裂重重霧靄,照亮此刻南齊最大的秘密!
不是話裡!
是「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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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二十九章 萌物來襲
馬車外部包鐵,內部還是木頭,此時有畫的板壁都被砍碎,太史闌將那些破碎的板壁拼在一起,手掌緩緩按了上去。
那塊畫了畫的板壁,漸漸復原,果然是一副畫,有點像個簡易地圖,太史闌仔細辨認一陣,發現細線代表河水,三角代表山,圓圈代表城池,圓圈左三角右細線,圈子裡寫著「東昌」兩字,還畫了個符號。
看樣子,是說東西(或者人?)在東昌城內一處靠山背水的地方?
太史闌將圖記在心裡,再將那塊木板扔到水裡,回頭葬了那瘋女。下葬的時候,她在那女子的衣襟裡,發現一塊腰牌,藍底金字,上書「日宸殿」。
難道,這女子是從宮中逃出來的?太史闌注視著那女子超級雄偉的胸,她似乎還在哺乳期,衣裳上結著淡黃的斑塊,好像是乳漬。
可是一個弱女子,是怎麼能從警衛森嚴的宮中逃出,還帶出了什麼重要東西藏了起來?
太史闌也覺得不可思議。
木板拼成簡易棺材,黃色的泥土嘩啦啦蓋上那張終於平靜的臉,天亮了,命結了。
如你地下有知,助我。
默默將地面踏平,默默在心中說完這句話,太史闌轉身,選了一個方向前行。
==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不多時,一條人影掠到,赫然還是剛才那劫囚殺人的男子。
他一來就直奔馬車碎片,低頭翻找,看樣子也是想出了「話裡」的秘密。
可惜他來遲一步,那片碎片此時已經沉在水底,那人找了半天,發覺少了那塊有畫的馬車板壁,不禁眉頭一皺。
他似乎還不甘心,還想搜尋一下四周,只是彷彿想到了什麼,跺跺腳,終於迅速飛身離去。
他離開不久,又有奔馬馳近,來的方向,正是先前太史闌一路隨車逃奔而來的方向。
今天的這處平地當真是熱鬧,人群走馬燈似地過,最後過的這批騎士,最彪悍。
一色黑馬,高大異常,馬上騎士筆直如松,和身下黑馬渾然一體,他們策馬奔騰在平地上時,便彷彿一片黑色狂雲從地面捲過,要捲到天際初升的霞光日色裡去。
當先一人,衣衫緊束,遠遠看出優美腰線,精緻側影。衣裳是淡淡的珍珠色,明明很亮的顏色,穿他身上只覺得明潤。
他被擁衛在騎士正中,眼看就要捲過這處平地,忽然一抬手。
「忽」一聲,群馬疾馳乍停,那麼快的速度,停下來卻靜若山石,勒馬的手臂肌肉一鼓,像無數的力量將在瞬間爆炸。
那淺色衣衫男子飄然下馬,目光一掠地面,道:「就在這裡。」
黑馬上護衛齊齊下馬,立即開始搜尋。
已經被搜過的地方,他們自然也得不到什麼線索,一直低頭看馬車碎片的男子抬頭,日光照上他的下頜,薄亮如玉。
正是容楚。
他的目光落向下方,那裡有滾動的痕跡。容楚淡淡看了半晌,道:「山坡下,葦叢中。」
護衛接令而去,半晌回報,「主子,山坡下埋有屍體一具,是水娘子。葦叢中有兩人曾經伏倒的痕跡,還有挖掘的痕跡。山坡向下的草叢有二次壓倒痕跡。應該是曾有人先滾下山坡,之後又滾了一個人下來,然後其中一人死去,剩下的那人葬了她。後滾下的是水娘子,前一個……不確定。」
雖說不確定,但太史闌若在,只怕也要嘆息一聲——真如眼見。
「你們看得太草率。」容楚卻在不客氣地批評,「那裡還有一道痕跡,草尖上,你們知道那是什麼?」
「請主子指教。」護衛慚愧低頭。
「有人站在這裡。」容楚點點腳下,「將一樣東西拋了下去,那東西擦過草尖,落入水中。」他目光投向不遠處池塘,「那東西有份量卻又不太重,所以壓斷了部分比較細的草枝……把馬車四面板壁拼起來。」
馬車拼起來,容楚一看便道,「馬車板壁上,水娘一定留了字或畫,現在被扔到了池塘中。」
「那豈不是找到板壁就能找到陛……他的下落?」護衛眼前一亮。
容楚蹲下身,撿起一塊散落的白石,「石頭畫的痕跡,落水還能有?」
他閉上眼,想了想,走到水娘屍體旁。
「你若有知,望你告我。」他道。
屍體無聲,護衛們靜默地看著他對屍體說話,無人嘲笑。
容楚手指一拂,水娘胸部衣服裂開。
沒人閉眼,容楚神色漠然。
半晌他站起身。
「他不久前吃過奶,並且吃過一種黃色的餅子,水娘的胸和衣裳上都留有碎屑。」他道,「他必在不遠處,而這種餅子叫黃金餅,只有東昌城及周圍市鎮有。」
「那我們……」
「從水娘逃亡時間和路線算,她不可能經過市鎮……他就在東昌城。」
==
東昌城。
「請問老丈,這附近可有值得一看的山水?」
「哎呀,這可多了,有虎照山、飲碧泉、翠峰山、蓮池、明鏡河……」
「我是說,山水相依。」
「山和水多半都靠著呀……」
「山水之間有可以居住的地方,不過不算大,不是村莊。」
「居住……好像翠峰山和明鏡河之間,有座廟……」
「謝了。」
太史闌大步走在往翠峰山的路上。
翠峰山是城內小山,河則是貫通整個東昌城的河水,城裡有座山,山下有座廟,廟裡有個……
廟裡不知道有個什麼。
太史闌本不是多管閒事的人,但自從管一回閒事得了人間刺之後,她覺得,偶爾管一管也未見得就是壞事。
等她到了地頭,才知道為什麼人家說「好像」。
這座廟實在太沒存在感了。
灰撲撲、髒兮兮,兩三殘瓦,四五窮僧。
就這麼一個破落戶兒,能藏什麼寶貝?
她走了十來步,就將整座廟繞了一個來回,思考著是敲門還是偷入,其實這兩者也沒什麼區別,因為那圍牆已經破得到處都是洞。
洞……
洞……
她的思維忽然停在了那個「洞」上,盯著洞,不動了。
洞裡,忽然緩緩探出一隻腦袋。
圓、毛茸茸,白嫩嫩,柔軟的小耳朵貼在腦後,嫩嫩的粉紅,眼睛大而圓,幾乎都是黑瞳仁,烏黑裡帶著幼兒獨有的純淨的剛藍色,嘴唇撅著,也是柔潤的粉紅,軟得讓人想掐。
太史闌頓時想起某著名的萌物小折耳貓……
折耳貓腦袋伸在洞外,左顧右盼,似乎在偵查四周有沒有人,太史闌正站在圍牆一側死角,他看不見。
發現四周沒人,折耳貓好像放了心,咧咧嘴,從洞裡輕手輕腳爬出來,向外走。
他一隻手一直神秘兮兮背在背後,不過太史闌看得清楚,小手緊緊抓著的是一棵蘿蔔。
這孩子看起來也就兩三歲模樣,身上的衣服雖然有點髒,但還是透出高貴布料才有的光華,依稀是一種極其少見的黃色。
太史闌想了一下,覺得那黃色以前在現代常見,之所以現在覺得少見,是好像穿越後,還沒見誰穿過這樣的顏色。
那孩子慢慢走向水邊,他走路也跌跌撞撞,活像一團在地上滾的肉球貓。
兩三歲了,走路怎麼還這麼不利索?有毛病?
太史闌忽然想起她的麼雞,小時候也是這麼順地滾來著,還有君珂,一歲抱進研究所,滾起來也和這孩子很像,還特喜歡抱著她腿順地拖。
這麼一想,她的腿就不由自主動了,跟著那孩子。
水邊離廟不算近,成人走路還行,這麼一個幼兒用短腿挪就很艱難險阻了,那隻球跌跌撞撞,不住抬手擦汗,太史闌有點想知道,是什麼樣的要緊事兒,促使這孩子這麼有決心毅力地堅持?
那球滾到水邊,找了個淺水的地方,蹲下來,那地方已經放了一根細細的竹竿,竿子上栓一截繩子,看不出用來做什麼的。
那孩子四面望望,鬼兮兮地掏出那隻蘿蔔,栓在繩子上,吃力地拿起竹竿,把繩子推進水裡……
「上鉤……魚魚上鉤……」繩子下水,他奶聲奶氣地喊。
太史闌眼睛霍然一睜。
嗄?
釣魚?
蘿蔔釣魚?
……
真是奇葩年年有,南齊特別多。
太史闌瞄一眼那「蘿蔔釣魚」的奇葩,躺下睡覺了。
睡一覺再起來看看,魚被蘿蔔釣上來沒有。
……
半個時辰後她醒來,對面,小小的身影還在,不過已經由先前的姿態高昂,變成現在縮得小小一團,遠遠看去,大腦袋,貼腦袋的軟耳朵,短身材……果然是一隻饞魚的折耳貓。
折耳貓當然一無所獲,在怏怏地收拾「釣具」,一邊嘀咕道:「書上騙人……明天換青菜……」
……
貓咪,後天是不是大蒜?
你就是換完了這小廟裡乃至全天下的蔬菜,魚都不會到碗裡來的……
折耳貓一回身,正看見從草地上坐起來的太史闌,太史闌還沒想好和這娃娃做什麼表情,凶神惡煞還是冷若冰山?那娃娃倒先愣住了。
嘴張得和眼睛一樣圓,碩大的烏溜溜的圓眼睛,日光下,活生生七彩琉璃彈珠兒。
「女人……」折耳貓目露異光,半晌,迷幻而口吃地喃喃。
太史闌冷冷瞪著他——嗯?這小東西是個天生性犯罪傾向早熟兒?她不介意騸了他。
「有的吃了……」折耳貓開始流口水,粉紅的小舌頭在唇邊一溜一溜。
嗯?吃什麼?
「吃……」折耳貓忽然以肥短身材絕對達不到的驚人速度,撲了過來。
太史闌一怔,一瞬間還在思考是抱住還是踢開。
砰一響,短身子已經砸進她懷中,那小東西頭一抬,嘴一張,一口叼住了她的胸。
「吃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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