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天下歸元 -【鳳傾天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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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0 01:45 A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九章 夜半摸上美人榻

  太史闌起身推門,還沒到院子門口,已經聽見了爭執聲。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你們跑來幹什麼!」

  「我們前來提審人犯!」

  「人犯!哪來的人犯?這三更半夜的,怎麼提審?莫不是要下暗手害人吧?」

  太史闌皺了眉,這說話的不是楊成嗎?

  「吱呀」一聲,她推開院門。

  門前兩堆人,各自鬥雞般相望,左邊是青黑衣袍的西局太監,右邊是花尋歡史小翠沈梅花楊成等人。

  太史闌目光往地下一落——好傢伙,院子前的樹下,鋪著七八張蓆子,滿地還有瓜子殼。

  再看看花尋歡等人還有些發皺的衣服,太史闌怔了怔。

  她們竟然露天睡在門口保護她?

  花尋歡等人看她出來,都圍攏上來。

  「為什麼不進去。」她問花尋歡。

  「董曠說,」花尋歡湊在她耳邊悄悄道,「他也不好太得罪西局的人,讓我們別為難他,在你院子門口守著別進去,西局也不好說什麼。董曠說西局的意思是連我們也一起軟禁的,現在他放我們自由,已經惹西局不高興了,他的難處,請你諒解。」

  「那也不能睡在外頭。」太史闌皺眉。

  「就當露天野營咯。」花尋歡笑道,「趙十三派人回去北嚴了,說要尋北嚴百姓聯名上書為你申冤,你的事兒,不是西局這群狗崽子想抹黑就抹黑的,李先生也帶信給我,讓咱們務必忍耐幾天,不然我早出手,狠狠揍這群狗崽子。」

  「那就揍吧。」太史闌說。

  「啊?」

  「這人也不多,」太史闌看一眼那十幾個西局探子,「我答應被軟禁是給他們面子,還想夜半來提審那是他們不要臉,對不要臉的人只好打臉,揍吧,揍完我處理。」

  「就等你這一句!」花尋歡興奮地「嗷」了一聲,仰頭道,「兄弟們下來揍人啊!」

  唰一聲,趙十三的手下們,太史闌新招的護衛們,還有幾個生臉孔,都從樹上竄下來了。

  「那是李先生派來保護你的。」花尋歡把那幾個生面孔指給太史闌看,「他說他最近家族事務繁忙,無暇親身保護你,特派來幾個幫手,嘖嘖,一流高手啊!」

  太史闌沒說話,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麼。只道:「先卸下他們的武器,還有,別打臉。」

  上上下下幾十號人,瞬間圍住了西局的探子們,那十七八個人頓時驚住,再也沒想到,在這總督府內,待罪被軟禁的人,竟然敢對他們下手。

  「你們瘋了!」他們大叫,「我們是西局!西局!」

  「我還是東廠呢!呸!」花尋歡大叫,「打!開打!」

  於是也便開打了。

  人多欺負人少。

  囚犯欺負看守。

  晉國公府護衛橫行天下,太史闌新招的護衛根本不知道西局是啥玩意,只想表現自己,李扶舟派來的人是江湖人更不買西局的帳,再加上早已對西局恨之入骨的二五營學生,頓時打得天花亂墜金星四射,打得上躥下跳煙塵四起,打得西局太監淤紫條條生桃花朵朵開,打得滿場人影亂竄慘叫連連,其中以花尋歡打得最賣力,躥進躥出腳底生煙,一會兒「哇哈哈」撲進某個戰團,啪啪啪幾大拳,一會兒跳上樹翻身撲下,生生撞翻了某個倒霉蛋的肚子,一會兒「我來也」滾到某個探子腳底,掐住他腳筋抓起來四處揮舞,把偌大一個人拽著飛得和旗幟一樣,慘叫的太監和她的紅髮同時在夜色裡飛舞……

  這一場打,風格別緻瑞氣千條,淋漓盡致酣暢痛快,總督府的護衛被驚動,趕過來一看這狂暴,嚇得連回頭稟報都不敢,花尋歡瘋癲的狂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導致總督府的下人們,噩夢連連。

  西局探子們怒罵、慘叫、求饒、奔逃……不住有人呼叫對面小樓上那些留守的人員,可惜那些貨探頭看看底下煙塵滾滾,一邊大喊「兄弟們莫急,我們就來救你們!」一邊用木板敲擊樓板,發出咕咚咕咚的腳步下樓聲,可憐那些底下的兄弟們因此以為後援馬上就到,都苦苦拚死撐著,結果只聞樓板響,不見人下來,生生被打個半死。

  太史闌始終淡定地看著,時不時撿起西局探子們掉落的武器,她將那些武器拿在手裡,在這個槍尖上撫撫,在那個刀尖上摸了摸,那些嶄新的武器經過她的撫弄,都微微改變了形狀,捲了刃口,或者損了刀尖。

  煙塵飛揚好一陣,太史闌瞧瞧差不多了,一揮手,暴力分子們唰地縱開,各自笑嘻嘻挽袖子。

  「痛快!」花尋歡紅潮上臉,兩眼放光,好似剛剛花叢尋歡過。

  太史闌對她招招手,花尋歡附耳過去,聽了一會,眼睛漸漸亮起來,「好!」

  隨即她又和沈梅花等人嘰嘰咕咕一陣,眾人有的歡喜有的不樂意有的好笑搖頭,但都聽話去辦。

  那群被打得暈頭暈腦的探子們從地上爬起來,轉著圈兒正想撤退,驀然聽見太史闌道:「這府裡太氣悶,出去玩兒。」

  她說完當先便走,身後呼啦一下跟上一大群,探子們一瞧,急了。

  太史闌是他們奉命看守的,提審不成也罷了,這要給人跑了,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眼看太史闌帶著人浩浩蕩蕩向外走,還有那群女人也拎著些什麼東西跟了出去,這些人急了,一邊派人稟報喬雨潤,一邊撿起自己的兵刃,不顧傷勢,歪歪斜斜追了出去。

  前頭忽然來了一大群人,卻是董曠府裡的護衛聞聲而來,太史闌不避不讓走過去,就好像沒看見那群試圖攔阻的人,一邊對身邊火虎道:「出去逛逛,馬上回來,誰要攔我們,你把他墜兩塊石頭扔湖裡去。」

  「兩個兩個綁在一起沉得更快。」火虎咧嘴笑。

  「隨便你。」太史闌停也不停。

  董曠的護衛們,已經衝到太史闌面前的腳,忽地打了個轉,腳跟一旋,從另一條路走了。

  「今兒月色不太好啊,啥都看不清。」

  「是啊是啊,剛才我差點被地上石子給絆了。」

  「這路不平,我崴了好幾次腳了。」

  「那咱換條路走?」

  「換條。」

  一群護衛自說自話地走遠了,那群滿臉喜色正要招呼求救的西局探子,人人打了個踉蹌……

  太史闌帶著她的浩蕩的人群,一路坦然過了董曠的二門和後門,董曠原本就不想在其間多事,也對西局沒啥好感,早已囑咐過屬下敷衍著西局,不必和太史闌硬碰硬,太史闌一路出門,愣是沒一個人攔著。

  西局探子們先是怒火填膺,跟著跟著也便冷笑了。

  無論如何,太史闌是停職待勘的有罪官員,按照南齊律例,如果她今日踏出了董曠府邸,那麼,無罪也會變成有罪,直接一個「藐視朝廷法度」罪名就可以扣下來,喬大人都不用費心再審,直接可以讓她入獄了。

  那才正中下懷。

  探子們互相望望,也開始跟得悠哉悠哉,就等著太史闌一隻腳邁出董曠宅邸後門了。

  太史闌推開後門。

  總督府建於鬧市,後門對著不遠處一條街就是昭陽城最熱鬧的夜市,此時華燈初上,人流不絕。

  太史闌站在門檻上。

  探子們兩眼開始放光。

  太史闌抬腳。

  探子們屏住呼吸——落地!落地!快落地——

  太史闌收回腳。

  探子們,「……」

  這女人咋了?害怕了?

  探子們正不知高興還是失望,太史闌忽然又抬起腳。

  探子們緊張地握拳——落地!落地!快落地——

  太史闌腳尖虛空一彈,又慢慢收回。

  探子們:「……」

  太史闌忽然又抬腳。

  探子們直勾勾瞪著。

  果然下一瞬,這貨又把腳收了回去。

  她站在門檻上,踢腿、收腿、踢腿、收腿,伸臂、收臂、伸臂、收臂……開始練習廣播體操。

  探子們的眼珠子滾了一地……

  門背後花尋歡笑得滿地打滾,「哎喲我不行了,太史闌太缺德了……哈哈哈哈哈!」

  「花教官,幹正事!」史小翠又好氣又好笑把她拉起來,伸手打開旁邊一個罐子,手掌伸進去,出來時沾了滿手熱血,她胡亂地往花尋歡臉上一抹,又給自己抹了抹,順手給楊成抹了一袖子。

  「好臭,為什麼給我抹臉——」花尋歡咕噥。

  「為什麼不給我抹臉——」楊成不滿。

  ……

  門背後其餘人也在忙忙碌碌打扮自己,撕破點衣服啊,弄亂頭髮啊,抹點雞血啊,擦點青粉和紫蘿蔔汁啊……很快一群「衣衫狼狽滿身鮮血」的被迫害人群便誕生。

  趙十三把景泰藍也抱了出來,小子覺得很好玩,格格笑著,也給自己抹了個大花臉。

  「你們在幹什麼——」探子們開始覺得不對勁。

  火虎拎著一桶雞血,一個高手虛空掌風一扇,雞血濺起,大多潑在了探子們的兵刃上。

  「你們要幹什麼?」探子們覺得不對,開始警惕地後退,但後路已經被那群李扶舟派來的高手堵住。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鬧,夜市馬戲開始了,人群開始往那個方向去,正經過這條巷子口。

  「可以開始了。」太史闌抱胸,瞟著那個方向,淡淡道。

  趙十三拋了一副鎖鏈下來,太史闌慢條斯理鬆垮垮戴在手上。

  花尋歡「嘿」地一聲,當先竄了出去。

  「救命!」她大叫,「西局大人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們!」

  花尋歡嗓門大,一團微紅的頭髮火似的,一竄出去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人們紛紛扭頭,就看見一大群「衣衫零落,滿身血跡」的人們,從總督府平日緊閉的後門衝出來。

  百姓向來有愛熱鬧的天性,一看有八卦可看,馬戲都不瞧了,紛紛湧進巷子,花尋歡等人迎頭趕上,淒切大叫,「父老鄉親們,救救我們,救救太史闌!」

  「太史闌?」百姓們愕然,隨即有人道,「那不是那個一人救北嚴的女英雄嗎?」

  「對對。」有人眼尖,認出了倚在門口的太史闌,「那不就是?今兒早上我在城門口還瞧見過她。」

  「怎麼了,她不是上昭陽城授勳的嗎?怎麼落到這個地步?」

  「西局探子顛倒黑白,栽贓陷害!」口齒伶俐的史小翠立即接了上來,「污衊我等私通西番,要將我們酷刑下獄,可憐太史和我們浴血鏖戰,拚死挽救北嚴,到頭來卻蒙受此千古奇冤……」

  跑江湖賣藝出身的史小翠一唱三歎,抑揚頓挫,眾人聽得眉頭大皺,再看看太史闌,太史闌「蕭索」地立在門檻上,抱著她那同樣「慘遭毆打,滿臉鮮血」的孩子,一動不動仰頭看天,身影被門樓的暗影遮沒,打一線冷冷的月光,看起來分外孤清淒涼,充滿英雄落魄的意境……

  其實她不過是演不成戲,只好擺酷罷了……

  景泰藍倒是想演戲,可是臉上黏噠噠的染了血,扯表情人家也看不清,只好維持和麻麻一模一樣悲憤看天的姿勢,這般小人兒做這種滄桑姿勢,瞬間氣氛充滿了違和感,天都快要被看穿了。

  眾人的心也被看穿了。

  眾人唏噓了。

  今早剛在城門前看見太史闌被隆重接入,怎麼到了晚間就風雲突變英雄下獄?這官場果然如傳說中一般黑暗啊……

  還有這些人怎麼這麼過分,連孩子都打成這樣!便縱大人有罪,孩子也能有罪!

  明擺著欺負人!

  很多漢子湧了進來,嚷道:「污衊功臣,顛倒黑白,這些狗官!」

  「胡扯!胡扯!」那群西局探子鼻歪眼斜,暴跳如雷,「明明被打的是我們……啊不,明明是他們暴力拒捕……啊不,明明是……」想了半天覺得怎麼說都不是,只好撿個怎麼說都不錯的,「他們沒被打,他們是偽裝的!」

  火虎忽然衝過來,抓起一個探子的刀,往地上一扔,「悲憤」地大叫,「沒打?看看你的刀,都卷刃口了!還有你的槍,前頭都戳平了!」

  探子們愕然探頭一看——還真是!怎麼會這樣?

  西局橫行天下,真正動武的時候不多,這些人其實使用刑具比使用武器更嫻熟,手中的配發制式武器大多很新,怎麼也想不出,這些刃口是什麼時候,在哪裡磨損的?

  刀槍摜在地面上,染著血跡,捲了刃口,看起來猙獰可怖。

  而那群奔出府門申冤求救的人們,遍身染血,衣衫翻捲,更坐實了「暴行」。

  至於西局探子們,雖然他們才是受害者,可是所有的傷都不在頭臉,花尋歡等人專撿不能見人的地方狠揍,完了還給他們撣撣袍子,他們外表上看來,可比花尋歡等人齊整光鮮多了。

  悽慘的被害者,倚門蕭索一言不發的太史闌手上的鎖銬,嗖嗖的小風,血跡殷然的刑具。

  構成一副「英雄落難,小人迫害」的現場版舞台劇。

  好人被冤屈,英雄被錯待,向來最易激起百姓的憤怒和不平,熱血湧上來是很快的,也不知是誰,舉拳一聲高呼,「太他娘的過分了!揍這群不知好歹沒良心的狗崽子!」

  「揍他!」

  大腳片子蹬蹬踩著地,菜葉子雞蛋甜面糕四處亂砸,湧上來的人圍住了西局探子,後頭的還在拚命朝前擠打聽情況,聽完之後又是一輪新的怒潮,整個夜市的人群很快都擠到了這條不大的巷子裡,黑壓壓的人頭,是一波又一波捲來的潮水,將西局那十幾個倒霉蛋裹在其中,一開始還能看見他們跳腳辯論,拿出官威試圖鎮壓,連連呵斥,可惜百姓根本不曉得西局是個什麼玩意,瞧那些人半男半女的陰柔模樣就生氣,杖著夜黑人多臉難認,湧上來劈頭蓋臉一陣好打,那些人徒勞地掙扎著,漸漸被淹沒在人頭的海洋裡。

  等到董曠和喬雨潤等人得到消息匆匆趕來時,後門口已經鬧成一片,太史闌和她的擁護者們早已不見蹤影,據說累了回去睡覺了,憤激未去的百姓猶自包圍府邸,口口聲聲不允許西局狗子們冤屈英雄,董曠直著眼,一邊暗罵容楚和太史闌就是一對賊公婆,遇上他們沒好事,一邊急忙抽調府兵維持秩序。

  喬雨潤站在門口,望著倒在人群中央鼻青臉腫的那群手下,袖子下的手指,無聲無息捏緊一團。

  「小姐……」竹情擔憂地拉著她衣袖,「暴民太多,還是先避一避吧。」

  喬雨潤深深吸一口氣,默然半晌,道:「不行。」

  「小姐……」

  「西局馬上要開昭陽城開設分局,而且,這裡將是我上任以來選擇的第一個,公開西局分局的城池。」喬雨潤冷冷道,「你們也知道,我一直上書太后,指出西局這些年來因為過於神秘,以及執法職司的特殊性,導致西局在朝野心目中,形象陰森可怖,難以交託信任。在麗京,西局這樣沒什麼不好,反正那些官兒也需要有些害怕的東西,但在地方,西局各分局一直難以獲得合作,很難得到地方支持,地方對西局誤解太多,導致西局在情報蒐集和人員補充上,處處受制。」

  她深深地嘆口氣,「我一直希望,西局能適當改善形象,有選擇地公開一部分公務,獲取更多的支持,走入陽光下,固然暴露於敵人之前,卻也能將敵人看得更清楚。太后對我這個建議一直猶豫不定,昭陽城是她特例允許我的一個試驗處,我不能在這裡失敗。」

  「那……」

  「她會破壞,我就修復。」喬雨潤掠了掠鬢髮,用手背壓了壓臉,好去掉臉上剛剛飲酒的酡紅,確認儀態完美了,才裊裊亭亭上前,立在燈光朦朧處,含笑啟唇道,「諸位父老……」

  她往暗影裡一站,選擇了自己看起來最美的角度對著眾人,她本來就個子高挑,身材纖細,又十分精通打扮,懂得三分姿色七分裝扮的道理,此刻月下柳梢朦朧光影裡,看起來綽約優雅如仙子。

  百姓們抬頭一看,眼睛直了,人群漸漸安靜下來,聽她款款開口,「鄉親們,此事你們誤會了……」

  ……

  喬綠茶在前頭安撫百姓大費口舌,太史闌已經回了小院。

  「都回去休息吧,這裡一兩個固定守衛就行。」她對花尋歡等人道,「探子們大多都被打傷,沒受傷的也是驚弓之鳥,喬雨潤又不會武功,今晚肯定不會再有事端,都回去。」

  眾人覺得有理,除了蘇亞堅持留了下來之外,其餘人都回去休息,臨走花尋歡還對太史闌大叫,「我們住得不遠,有啥事兒放火啊砸窗啊都可以,立馬來幫你殺人。」

  附近的董曠府護衛和隔壁小樓上的探子們都抖了抖……

  太史闌點頭,關門睡覺,不過下午睡得太久,晚上反而睡不著,景泰藍不在身邊她有點不習慣,先前小子鬧著要跟她一起,她強硬地拒絕了,景泰藍不可能永遠留在她身邊,她必須要讓他早點開始適應。

  她迷迷糊糊翻了一陣,忽然坐起,向外就走。

  門外已經沒有看守她的西局探子,蘇亞睡在門口,她一拉門,蘇亞便跳了起來。

  「我到隔壁逛逛。」太史闌說得好像要去散步。

  蘇亞順著她眼光一瞅,臉色就變了,「您去喬雨潤那裡做什麼?」

  「玩玩。」

  「呃,這太危險……」

  「她不在。」

  「啊?」

  「喬綠茶一心要改變西局作風,扭轉西局形象,好把西局打造成堂皇部門,這是她的性格導致,她天生愛出風頭,愛裝逼,西局的陰森不討喜讓她不舒服。」太史闌道,「所以剛才那種大範圍影響西局名聲的事情,她一定不會放任發生,一定要挽回形象,所以一定還在那邊安撫,保不準還要做做戲。」

  「既然她不在……」

  「所以我去看看她房間裝潢,」太史闌若無其事地道,「她那邊現在沒人,兩個丫鬟也不在,你想辦法把留下的護衛引開,讓我進去。」

  「是。」

  ……

  一刻鐘後,太史闌進了院子西側那座小樓。

  如她所料,院子空蕩蕩的沒人,只有二樓上有兩個西局探子在打瞌睡,蘇亞扔了一塊石頭,成功地引得他們跑了出去。

  太史闌閒庭信步進了主臥室。

  她當然不是來玩的,她是來偷東西的。

  偷什麼,她不知道,她只是忽然覺得,像喬雨潤這種人,久在最高掌權者身側,一定會有些秘密,而她這種人,那麼努力愛掩飾自己,一定也很沒有安全感。

  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當她伴君身側,會努力蒐集一些對自己有利的東西,用作關鍵時刻保命之用。

  這是太史闌根據喬雨潤的性格做的猜測,但也沒有把握,畢竟皇室秘密,喬雨潤帶在身邊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今晚機會難得,不去試試她覺得虧。

  太史闌進了屋子,屋內陳設精雅乾淨,月光悄掩半簾櫳,紗幕後陳放著寶榻,榻上沒人,一切都很正常。

  太史闌卻覺得隱約有什麼不對勁,看了一圈,也沒什麼。

  於是她開始翻箱倒櫃,本想找妝台首飾盒之類的東西,她感覺喬雨潤這種人會把要緊東西藏在那裡,但奇怪的是,屋子裡沒有妝台。想了想她也釋然,這畢竟是董曠的府邸,這裡是他的客房,不是喬雨潤的閨房,沒來得及給她佈置這些也正常。

  靠牆有一排精緻的立櫃,太史闌一個抽屜一個抽屜拉開看,當然都沒什麼東西,沒有哪個客人,會把重要東西扔在主人家的抽屜裡。

  太史闌卻也不洩氣,乾脆進了內室,內室錦凳上堆著一堆衣服,太史闌正要去翻翻這些衣物,忽然一樣東西從那些衣服中滑了下來,落在地上噹啷一聲。

  太史闌趕緊把東西撿起,卻是一條腰帶,這腰帶的風格,讓她有點詫異的揚起了眉。

  這竟然是一條籐編的腰帶。

  這和喬雨潤華麗精緻的風格可一點都不符合,再說女子的裙,似乎是用不著腰帶的,她也沒穿過西局指揮使的官袍,估計是嫌不好看。

  那這條腰帶是誰的?

  太史闌來了興趣,把腰帶拿在手裡細看,腰帶份量很沉,根本不像籐編,中間墜著一塊玉,玉色呈現淡淡的銀色,極其少見,而籐色呈現淺黑色,十分堅韌厚重,很顯然也是不凡的東西,在淺黑色的籐條之中,還有一些金光燦爛的東西,仔細看是極細的金絲,織在腰帶中,腰帶圖案織成菱形,每兩個菱形的交匯處,都鑲嵌一顆祖母綠,黑暗中光芒流轉,碧光熠熠。

  這腰帶雖然是籐編,但就這些配飾看下來,說價值連城也不為過,何況設計別緻,太史闌在南齊還從沒見過。

  她忽然覺得,腰帶籐編的條紋中的金線部分,似乎構成了某種圖案,只是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此時點燈是不合適的,她將腰帶在手中翻來覆去掂量,怎麼都覺得,就算加了一堆祖母綠寶石玉啊啥的,這腰帶還是沉得過分了。

  手指在腰帶上一寸寸摸過去,感覺裡面似乎真的有東西,她隨身帶著匕首,試著砍了砍,果然,砍不斷。

  這籐絕對是個寶。

  不過就算神兵利器砍不斷,太史闌也有辦法解決,她的「毀滅」最近練習得越發純熟了。

  腰帶團在手裡,過了一會兒,從中間斷開。

  一樣東西滾了出來。

  太史闌順手接著,觸手一熱,隨即一冷,隨即又熱,奇怪的感覺。

  低頭一看,掌心裡是個雕刻物,質料應該是玉石,但辨認不出是哪種,呈淡金色,半透明,十分堅硬沉重,用一根金絲栓著,似乎原先是鏈墜,不過那金絲也太長了些。

  太史闌就著遠處光看了看,角度一轉,頓時覺得金光刺眼,好一會才看清,這東西是隻大鵬。

  雙翼橫展,利爪金鉤,材質的天生金光使它看來光彩熠熠,雕工也精巧驚人,連羽毛都絲縷分明。

  大鵬鳥,又稱大鵬金翅鳥,古印度稱「迦樓羅鳥」,佛教神鳥,以龍為食。《莊子》裡「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神異經》裡,「崑崙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圓如削。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也。」

  無論是中土還是印度的神異傳說裡,這種鳥都代表「巨大、尊貴、吉祥、智慧、力量。」

  不過在太史闌看來,這就是鳥。

  這隻鳥還有個奇特處,肚腹微紅,看起來很有點可愛,和那威武雄壯氣勢不太搭調。

  太史闌猶豫了一下——這東西到底要不要拿?藏這麼秘密,是不是很重要?

  她忽然想起,這東西似乎很難拿出來,想必喬雨潤一時半刻也不會發覺,不如乾脆借去研究一下。

  太史闌順手拿起斷了的腰帶,做了復原,發現腰帶輕了不少,果然這個鳥佔份量。剛要離開,忽然聽見腳步聲,腳步聲響起時已經很近,赫然就在外間,太史闌一偏頭,才發現外間竟然還有一個門,此時那門被推開,門內有燈光和水汽瀉出來,一條影子靠著門邊在用布巾擦著頭髮,有淡淡的柑橘蘭花香氣,散開來。

  太史闌怔了一怔,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她竟然沒看見套間的門,看樣子那裡是個浴間。

  空氣中那股柑橘蘭花香氣越發濃郁,她嗅了嗅,忽然想起自己先前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到底在哪——她進門時,沒有嗅見任何香氣。

  喬雨潤到哪裡,都會搞得哪裡香噴噴的,這裡沒香氣,不科學!

  門邊那條人影,隔著一層珠簾一層紗簾一層水汽,看不清晰,只覺得也是修長細緻,姿態曼妙,而且動作間天生具有一種奇異的美感,舉手投足,風情自現,月光和燈光的影子斜斜打過去,那個身姿像霧中花,水中月,仙雲飄渺瓊樓玉宇間翩然作舞的高士。

  太史闌搔了搔下巴。

  這女人什麼時候風姿這麼美了?還是此刻光聲電的效果?平時真看不出來。

  她盯著那個影子的動作,想等著她會不會此刻出門,當然,她也知道,這個可能性很小。

  果然,那人抹乾了頭髮,將布巾整齊疊好擱在一邊,隨即踢踢踏踏,向內室走來。

  太史闌嘆了口氣,翻身一滾,滾上了床。

  反正只有喬雨潤一人,她有把握制得了她,人間刺說不定還能讓她說出很多要緊秘密來,就冒一次險吧。

  她睡在床裡邊,被子本來就是拉開的,她躲在拉開的被子後,人間刺抓在手裡。

  那人走向床邊,傳來的香氣清雅馥郁,接著床微微一沉,那人已經坐在床邊。

  從太史闌的角度,只能看見那一頭好頭髮,黑如珠緞,瀑布一般瀉下來,每一根髮絲,都在月華裡幽幽生光。漂亮得讓人想摸上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柔滑如緞。

  那人坐在床邊,離太史闌距離有點遠,太史闌無法伸出手臂給她來上一下,只好縮著不動,隱約那人側面秀致,只是靜靜坐在那裡,也令人覺得清雅飄渺,脫俗般的美。

  或許此刻月光太朦朧,太史闌不情願地想。

  那人似乎發了一陣呆,換了個姿勢,又發了一陣呆。

  太史闌眉毛已經豎了起來——喬雨潤白天那麼精明那麼裝逼,晚上怎麼在房裡和個小瘋子似的。

  那人發呆還沒發完,忽然無意識地從凳子上抽出那條腰帶,一邊往床上爬,一邊往腰上繫。

  太史闌心中一緊。

  糟了。

  沒想到這人這麼寶貝這腰帶,睡覺也不嫌沉,也要戴著。

  既然這麼寶貝這腰帶,說明對這腰帶一定也瞭如指掌,輕了的份量,一定能感覺得到。

  太史闌當機立斷,霍然跳起,一個縱身已經越過了被窩卷,砰一聲,重重壓在了對方身上!

  手指一動,正準備將人間刺扎入對方手臂,忽然身下的奇異觸感,讓她頭皮一炸,渾身汗毛倒豎!

  隨即她聽見一個奇異好聽的聲音,輕輕「啊……」了一聲!聲音動聽誘惑。

  太史闌驀然僵住了。

  不是喬雨潤!

  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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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0 02:09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章 都是鳥兒惹的禍

  深更半夜爬了床,一不小心壓胸膛,等到渾身都摸遍,發現不是美嬌娘。

  聽起來和某個二流子逛妓院悲催遭遇一樣。

  太史闌抓了個人間刺,滿面猙獰悍然壓身,為免喬雨潤反抗,她雙腿鎖住了對方雙腿,左手肘尖頂住對方腰肋,一個死死糾纏的姿勢,此刻聽見那聲雖然好聽,但很明顯屬於男人的「啊」,她瞬間也「啊!」了。

  此時一睜眼,才看見枕上的少年,黑髮散開,鋪滿床榻,其間肌膚如白玉,一雙微帶琥珀色的眸子,清亮迥徹,正愕然倒映她神情猙獰如摧花狂魔。

  嬌弱美麗禁慾的男子,遇上太史女霸王……

  太史闌震驚之下身子下意識一僵,隨即便感覺身下,軟的軟,硬的硬,軟的地方溫暖柔膩,玉般平滑,硬的地方……

  她一骨碌就翻下來,也顧不得人間刺戳人啥的了,翻出床外的時候袖子勾到垂掛在帳外的金鉤,嗤啦一聲,袖子撕破,那隻先前塞到袖子裡的大鵬鳥,掉了出來。

  也沒完全掉出去,被那根長長的金線給掛在她袖子上,太史闌伸手就去抓,一隻手比她更快地遞了出來,兩根手指一碰,各自縮手。

  太史闌一抬頭,就看見面前的少年滿臉驚訝,那個驚訝的程度,比剛才被她突然壓身還驚悚,他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大鵬鳥,聲音忽然有點嘶啞,「你竟然……你竟然……」隨即他頭一低。

  太史闌的視線下意識隨著他的動作走,就著外間浴室裡露出的燈光,看見這少年穿的是一件式樣奇特的開襟浴衣,有點像現代的式樣,領口窄窄一線,一直抵達腹部。

  然後……

  然後她就在那肌膚平滑,線條緊致,光潔如玉,毫無贅肉的小腹上,看見了一道刺青。

  或者那不叫刺青。

  刺青沒那麼美麗。

  淡淡的青金色,展翅的金鵬大鳥,羽翼飛騰,利爪金鉤,只是腹部那裡,一片微紅,乍一看以為是洗澡洗紅的,再一看才發覺,那裡好像是一片天然胎記,然後有人根據那胎記的形狀,紋了這刺青。

  太史闌只看見上半截,下半截……太深入,太深入。

  太史闌眼睛瞇了瞇。

  問題不在於上半截還是下半截,而是那刺青,和她找到的這個鳥一模一樣。

  難道這東西不是什麼秘密玩意,只不過是一些貴族的……私密的東西?

  紋在下腹的刺青,和這個一模一樣的掛飾,聯想起來怎麼都帶有幾分曖昧的意味,太史闌如同觸電,抓了那東西就想扔回去。

  那漂亮少年看起來好像比她更震驚,還處於沒回魂的狀態,不住喃喃自語,「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你……我特意放在天絲籐裡……怎麼會……」

  他喃喃自語幾句,再瞟一眼太史闌,露出五雷轟頂的絕望神情。

  太史闌想這世道真是不太乾淨,跑哪都遇見神經病。

  這傻子床被睡了不叫,身被壓了不喊,盡盯著一隻鳥發呆,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握著的是他的鳥。

  這眼神詭異得讓強大如太史闌都吃不消,三兩下扯了金線,把那隻鳥往他手裡一拍,「還你!」轉身就走。

  她走得也很坦然——闖也闖了,躺也躺了,睡也睡了,壓也壓了,我把你的鳥還你了,那就行了。

  衣袖忽然被扯住,太史闌一掙沒掙動,不禁皺起眉。

  看不出這清俊漂亮的少年,竟然也有一手好功夫。

  掌心忽然一涼,她低頭,那隻鳥赫然又被他塞給了她。

  「你拿到了……就是你的了……」身後的人在嘶嘶吸氣,語氣掙扎,似乎說出這句話無比痛苦。

  太史闌無心和他糾纏,這東西看起來也挺值錢,順手往袖子裡一揣,「哦,也行。」

  反正這是個神經病。

  她快步走了出去,一眼都不曾多看,身後那少年怔怔望著她背影,驀然一拳狠狠捶在了床邊。

  「怎麼會這樣——」

  ==

  太史闌可沒人家心裡那份驚濤駭浪,她出了門,發現那兩個探子還沒回來,再看一看,對面那座樓赫然也有探子在,她想了想,終於明白,估計先前喬雨潤隨意一抬下巴,她看錯了,喬雨潤應該住在另外那座樓,至於這座樓為什麼有西局的探子在,先前不是聽喬雨潤說有貴客今晚參加夜宴麼,貴客大概有了酒,休息在這座樓內,喬雨潤為了拉攏或者表示親近,把自己的屬下撥了兩個去護衛。

  這才導致了她這場烏龍。

  此刻時辰還早,她隱約聽著外頭喧鬧未散,想必喬大人還在進行她的舌燦蓮花演講。

  太史闌一向起了一個念頭就要做到底,雖然中間出了點小挫折,卻不妨礙她繼續探索的勇氣,她發出暗號叫來蘇亞和護衛,讓他們再次幫忙,把喬雨潤那裡兩個探子也給引出去,再次大大方方闖進了喬雨潤的屋子。

  這回一進門就確定了,沒錯,一股又高端又洋氣的香氣,絕對的喬氏風格。

  這回屋子裡有妝台有銅鏡有首飾匣,也有內室和床,一切都很整齊乾淨,不像用過的樣子,太史闌胡亂翻翻,沒抱太多期望,隨即她立在室中想了想,確定這座樓的房間的格局和那座是一樣的,換句話說,這屋子裡也有暗間。

  她按照那邊的方位,果然很快找到了暗間,而且,如她所猜的一樣,這屋子喬雨潤沒拿來做浴室,而是做了自己睡覺的地方。

  果然不愧是西局的暗探頭子,就算想走到日光下,平日裡還是習慣躲藏到安全的地方。

  太史闌直接走了進去,屋內就一床一桌,太史闌目光一掠,見床上齊齊整整,便知道喬雨潤行事還是很小心的,不太可能隨身帶什麼重要東西。

  床上沒東西,她目光落在桌上,桌上東西倒不少,筆墨紙硯,也有一些字紙,一摞一摞的堆在那,很隨意。

  一般人看見這樣隨意攤放的模樣,也便知道,不會是什麼重要東西,太史闌卻向來思維方式和別人不一樣。

  她覺得不對勁。

  喬雨潤房內哪裡都很整齊,為什麼桌上這麼亂?

  紙張堆放著,內容一眼可見,確實沒什麼特別的,都是一些練字的紙或者傷春悲秋的詩詞,每張都可以拿到大街上展覽。

  太史闌忽然蹲下身,看了看所有紙的橫截面。

  然後她目光落在了一張壓在中間的紙上,那紙有點皺,邊緣有紅線,和其餘紙不同。

  她慢慢將紙抽了出來。

  紙上一排潦草的字「生黃芪兩錢、生甘草一錢、生芥穗一錢、川貝母一錢……」

  是個藥方。

  藥方的右上角,還有個三角形的紅色印子,仔細看卻是西局的什麼戳印,大概喬雨潤辦公時在別的文件上蓋章,不小心壓到了這張紙,以至於有一角印章蓋到了這藥方上。

  太史闌也沒細看,把藥方小心地抽出,疊好塞在袖子裡。

  她看不懂藥方,也不知道一個藥方能有什麼作用,但她超強的直覺告訴她:留住這個,說不準有用!

  拿了藥方,她轉身就走,按照定律,一個地方很難有兩個發現,再不走喬雨潤就回來了。

  等她出了門,回到自己小院,果然不多久,喬雨潤那座小樓雜沓聲響,那女人回來了,不多久,那裡燈滅了,什麼也沒發生。

  太史闌將藥方折好,收起,凝望著那處黑暗,露出深思的神情。

  ==

  玉闕金宮,華堂深院裡,宗政惠凝望著對面的容楚,眼神裡露出的神色,卻是震驚而憤怒的。

  那樣的怒意燃燒在她的眼眸裡,使這看起來嬌小柔弱的女人,一瞬間殺氣凜然。

  所有人都打了個寒噤,唯有容楚笑意不變,含笑和她對視。

  「你——」宗政惠幾乎一字字在問,「你剛才,在說什麼?」

  「回稟太后。」容楚靜靜地道,「在說,為太史闌證明無辜。」

  「呵!」宗政惠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只一聲。

  萬千憤怒,凝練一聲,一聲出如血噴,心思也便瞬間清明。

  原來如此。

  原來他繞了好大一個彎子,還是為了護佑那個女人,以及,糊弄她。

  原來他要先保住他自己,先讓她開口免了他的罪,然後再為太史闌澄清,好更有說話餘地。

  原來他早早算到,如果直接為太史闌辯白,她有一萬種法子駁回,順便還會拿他的錯處堵他的嘴,好讓他無法再為太史闌撐腰,所以他詐她,帶著她七拐八繞,繞到他的真正目的。

  容楚奸狡,無人能及!

  更可恨的是,他這樣的奸狡用來對她,那樣的呵護,用來對那個女人。

  到如今,她也只能一聲冷笑。

  聽他言之鑿鑿,滔滔不絕,親自出面替那女人作證。

  容楚聽得她那一聲冷笑,不過當沒聽見,對她欠欠身,半轉身對三公和眾臣們,將北嚴守城經過和當日事情都敘述了一遍。

  太史闌臨危守城的事情眾臣雖然知道大概,但是地方上報文書不會說得太詳細,很多細節都是第一次聽。

  當他們聽到張秋在城破時退入內城,將數萬哭號百姓留在城外時,不禁怒目。

  當他們聽到太史闌在城破時毅然返身,勒住張秋喉嚨逼他開城,及時救援了一批外城百姓時,有人失聲道:「開城救人是對的,但那許多人都湧進來,到時候如果不關城門,那這——」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及時開城又決然關城,將實在來不及放入的百姓拒之門外時,他們面面相覷。大司馬不禁長嘆:「取捨有道,心性堅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未曾想一個女子能做到!」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在戰時強力接管城內防務,安排百姓,配發糧食,實行軍事管制時,不禁連連點頭。

  當他們聽說張秋臨城投敵,被太史闌一腳踢下城頭時,不禁又罵又笑,唏噓不已。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西番皇室大八卦」「城頭木偶借箭」時,不禁失笑,章凝更是大讚:「靈活奇詭,不拘一格,此乃百年難遇之將才!」

  當他們聽說太史闌最後詐瘋傷友落城,騙得西番大帥做賭,若不是紀連城派來的殺手橫插一腳,耶律靖南八成已經死於她手,所有人都忘記上頭皇太后還在,跌足長嘆,扼腕太息,都道:「可惜!可惜!」章凝則悠然神往,「如此智勇雙全,狠辣果決奇女子!惜乎不得一見!」

  容楚說完,但笑不語,他一字不加修飾,不含任何個人情感,只將太史闌做的事做了最簡單的敘述,在場大司馬本身管軍,不少人也熟讀兵書,其間真偽自然能分辨出來,眾人細細回味一陣,都頻頻點頭,道在當時情境下,就算他們去,也真的不能做得更好。

  宗政惠一直端坐不動。

  居高臨下,看得見所有人的表情。

  正因看得清楚,所以她明白,今日事,她想要給太史闌的處置,已經注定會受到阻擾。

  果然,這邊剛一聽完,那邊章凝便道:「太后,此事有國公親自作證,據國公說,在場也有不少士兵百姓可以作證,想來此事不能有假,如此,對太史闌的質疑似乎已無必要,如此功臣,一旦錯待,必令天下寒心,日後還有誰戮力為國,拚死作戰?」

  在場的人一多半表示附和——眾人都討厭西局,已經討厭到了「凡是西局說錯的,必然是對的;凡是西局說對的,必然是錯的」的地步,聽說西局指控太史闌已經直覺不樂意,此刻終於有個理由,紛紛站出來諫言。

  宗政惠眼角卻只瞟著容楚。

  容楚還是那個微笑自如模樣,坦坦蕩蕩,目光清澈。

  她最恨他的坦蕩與清澈!

  最恨他在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之後,居然還能保持這一份坦蕩與清澈!

  他的心——他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聽著滿耳的「太史闌無辜」「請太后表彰功臣」「西局之議宜從長再議」她唇邊的笑意,從最初的冷,也變得慢慢平復。

  那抹笑紋,鏤刻在唇邊,最後一抹不曾消散,卻是硬的,僵冷的,寒冬裡北風吹過,一霎間定格的冰花。

  這花開在唇邊,心上,心一寸寸更冷,在冷裡面,又綻出暴烈的火焰來。

  她忽然改變了主意。

  她忽然生出無限的不甘。

  奇女子,奇女子,這滿庭口口聲聲的奇女子,到底有多奇?

  她原想如拈死一隻螞蟻般拈死她,殺人如草不聞聲。

  她還想人間苦難官場驚濤,輕輕易易淹死她,都不需她親自回顧。

  不想那女人一步步掙扎,硬生生闖入她視野。

  忽然不想再費力氣扼殺她。

  她覺得可笑。

  她富有天下,掌握皇權,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就是她,如今竟然為了一個賤民用盡心思,費力打殺?

  那真真是對她的侮辱。

  太史闌。

  有本事,走上來罷!

  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我給你一個看見我的機會。

  然後——

  殺死你。

  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最高權力——

  就是立於雲端,看你賣力掙扎,看你拚生博死,看你用盡全身心力走到你自已以為的最巔峰,然後,一個輕輕拂袖,拂你自雲端墜落如塵埃。

  那、才、叫、痛、快。

  若今日以強權扼殺你,我勝得無聊,也永不能令他俯伏。

  我要借你踏出的步伐,讓他聽見你步聲的空洞,讓他真正明白,真正的尊貴種植於血液,永不抹殺。

  ……

  宗政惠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時,她笑了笑,聲音溫和。

  「眾卿所言甚是。」她道,「先前是哀家孟浪了,哀家本來也想著,朝中多一名女傑是好事,但如果委以重任後再有事端,未免有傷朝廷尊嚴,此刻想來,卻是哀家多慮,有國公作證,還擔心什麼呢?」

  「微臣,」容楚立即躬身,「願為先前所言,以身家性命作保!」

  宗政惠胸口微不可見地起伏了一下,隨即微笑。

  「既然國公拿身家性命作保,那哀家以為,便是西局調查也無此必要了。」她神態溫婉,「只是哀家剛才忽然想到,先前議令太史闌任北嚴同知,官微職小,不足以表彰太史闌功績,不如調往昭陽城,任昭陽府同知吧。」

  這是升了,如果說從四品的北嚴同知相當於一個地級市的副市長,正四品的昭陽同知便相當於省會城市的副市長,而太史闌之前就算拿到好幾個二五營勛章,可以越級入仕,也撐死了不過正六品,等於連升三級。

  眾人其實都知道,不讓太史闌留在北嚴,是因為她獨力救北嚴,在北嚴威望太高,從地方穩定角度出發,是不允許任何官員培植個人的地方勢力的,調開她所以升級,這也合情合理,因此都點頭贊同。

  書記官當即準備擬旨,眾人又問起陛下身體,宗政惠神色自若,撫了撫自己已經不小的肚子,笑道:「陛下身體已經大好,但是醫官說,陛下身體底子不太好,近期還是不能見風見人,以免再次感染,估計不多久,也便可以理政了。」

  眾人聽了都無話,自從陛下生病,太醫院的醫官們就再也沒出宮,也沒能和任何官員有任何接觸,內廷裡什麼說法,都是宗政惠說了算。

  於是又談起了此次北嚴水患之因,沂河壩的潰壩原因,刑部順便將龍莽嶺盜匪殺通城鹽商滿門的案子也提了出來,這都是近來朝政連議爭執不下的事情,尤其沂河壩,去年剛剛加固,今年居然潰壩,很明顯其中有貓膩,但當事北嚴官員,府尹、同知、推官、河泊所大使,都死於水患或者之後的戰爭中,現在要調查事實真相,十分困難。

  容楚親身經歷那場水患,自然更清楚其中事端,包括後來北嚴府掩飾真相,顛倒黑白,冒領功勞的一系列事兒,按說此刻議事,這麼好的機會,正該將事情討論個清楚,他卻一言不發,瞇著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果然宗政惠聽了一會,道:「此事已由西局偵辦,並令康王協助辦理,哀家已經囑咐康王,一旦查實任何不法事由,無論誰,務必從嚴查辦!」最後一句說得殺氣騰騰。

  「太后英明。」眾人瞬間洩了氣,亂七八糟地逢迎。

  章凝和容楚交換了一個眼光,後者輕輕搖了搖頭。

  「哀家累了,今日便這樣吧。」宗政惠忽然覺得疲倦,面前雖然坐著那個人,可他隔得那麼遠,那麼遠,身邊倒有知冷知熱的人,卻又終究不是真正想要的那一個。

  她轉過身,長長的金紅色裙裾拖曳在綿軟的華毯上,嬌小背影無聲無息沒入那一道道鏤金鑲玉的門戶,門戶盡頭,是人間尊榮,是無上威權,是——漫長久遠,永無休止的寂寥。

  ==

  關於取消對太史闌停職的密令,在第二日,便由朝廷千里快馬,傳遞到昭陽城西局分部,正式的旨意,會稍後以廷寄文書方式下達。

  太史闌得到消息更快,趙十三收到了容楚的飛鴿傳書。

  太史闌聽說消息時,微微怔了怔,她隱約猜得到宗政惠對她的敵意,很難想像容楚到底是怎麼搞定那個女性最高掌權者的,在她看來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天知道容楚經過了怎樣艱苦卓絕的努力。

  嗯,不會賣笑求榮了吧?她摸著下巴,有點不爽地想。

  留在昭陽城的旨意,讓她有點遺憾,卻也不意外,不過麻煩隨之而來——消息靈通的官兒們已經聽說了她將留在昭陽城任職,於是她的頂頭上司和把她當作頂頭上司的官兒們蜂擁而來,請客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滿了她的屋子。

  別人的可以不理,但董曠的不能不理,西凌行省的最高首腦表示,太史大人前幾天受委屈了,務必要開大宴為太史大人壓驚並接風,遍邀全城官員名流,在「陶然居」席開十桌。

  太史闌「欣然」帶著她家景泰藍赴宴,景泰藍前段時間跟著太史闌歷經戰火,戰時糧食管制,雖然沒餓著他,但大多時候飯食簡單,把小肚子裡的油水刮去不少,最近對各種美食正處於充滿感情和嚮往的階段,聽說有大餐可吃,當即流了一地口水。

  董曠總督府的馬車接太史闌母子赴宴,路過那兩座小樓時太史闌瞄了一眼,心想我們的喬大人是去呢還是不去呢還是去呢?那晚聽說她對著憤怒的百姓表演了半夜,倒還真博得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的理解,前天西局在昭陽城的分局正式啟用,喬大人最近也忙得很。

  她坐在馬車裡,一邊欣賞外頭景緻,一邊和景泰藍說閒話,扯到現代那時灌水混論壇搶沙發,有時候沙發一秒鐘就沒了得掛在天花板上,景泰藍聽得呵呵笑,問:「什麼是沙發呀?」

  「第一個回答你的人是沙發。」

  「板凳呢?」

  「第二個。」

  「天花板是第三個?」

  「對。」

  小子若有所思,忽然道:「以前他們議事,說好多好多話,然後第一個說,臣附議,第二個也說,臣附議,第三個也是……好煩。以後叫他們改成:臣沙發!臣板凳!臣天花板!……多好。」

  太史闌:「……」

  然後她覺得,有些過於現代的東西,還是別教給這小子的好……

  馬車在陶然居門口停下,早有總督府的幕僚以及一群亂七八糟的她的「下屬」在門口等著,有人慇勤地替她掀起簾子,太史闌帶著景泰藍以及幾個隨從長驅直入,在堂倌的指引下,七拐八繞走了好一截,才到達請客的真正所在,一座四面通風的水上涼閣,遠遠看見董曠都一批人都在那,太史闌不由也讚嘆一聲,道:「這酒樓規模不小。」

  「太史大人。」她身邊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官員忙笑道,「陶然居是本地第二大酒樓,以景緻優雅,菜色豐富而聞名,董大人有重要宴會,都喜歡在這裡舉行。」

  「第二大?」太史闌隨口問。

  沒想到這樣規模的酒樓,在昭陽城居然不是最豪華的。

  那青年官員微微猶豫一下,才道:「城外流雲山莊,才算是昭陽城第一富麗豪華之地,以往京中貴客,以及重要貴賓,都在那裡招待,董大人想著路遠,怕您車馬勞頓,才安排在了城裡。」

  太史闌想著怕不是怕她勞頓吧?都是坐車有什麼勞頓的?只怕那是個銷金窟美人窩,因為她是女賓,才不安排在那裡吧。

  「名字不錯,誰起的?」她隨意贊。

  青年官員的神色微微有點不自然,抬頭看了看自己未來的女上司,之前他當然聽說過太史闌的鼎鼎大名,以為必然是個威武雄壯,身高八尺的女漢子,不想本人仔細看著,卻有種野性和精緻共存的美,很少見的氣質,只是這位女上司的冷峻和簡練,讓他有點吃不消,見慣了官場上打哈哈說廢話,這位新上司的短句風格,讓他一時摸不清,她是真的沒興趣呢,還是暗示呢?還是別有深意呢?

  可憐的官場老油子琢磨了很久,覺得太史闌是在詢問這座山莊的背景,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實不相瞞太史大人,流雲山莊背景雄厚,這名字嘛……是康王殿下親自起的。」

  康王?那麼這座山莊是他的別業?王公貴族在各地經營生意也是常見,太史闌隨意點了點頭。

  她沒注意到,景泰藍在聽見康王的名字時,輕輕皺了皺鼻子。

  「你可算來了!」董曠帶著一大批人立在水亭邊相迎,笑道,「可叫我們餓著肚子好等。」

  「大人。」太史闌向來寵辱不驚,不過欠欠身子。

  事實上她也一向不太曉得什麼叫寵和辱,寵她的保不準她嫌煩,辱她的……都立馬拍回去了。

  董曠早已知道她的性子,不以為杵呵呵一笑。

  官場上,一個動作一句對話一個表情都是信號,此刻從一品總督和這位四品府同知的彼此態度,令所有人都微微訝異。

  官場上同樣等級分明,董曠平日裡上下級官架子可沒少擺,這麼隨和大家還是第一次見,震驚之後立即對太史闌肅然起敬。

  這個肅然起敬的後果是,官員們紛紛讓太史闌先行,哪怕職位在她之上。

  而太史闌這個從來不理會什麼規矩道理的官場新丁,也毫不客氣,牽著景泰藍就走,人群在她到來之前嘩啦一聲裂開,再在她走過之後唰一下合攏,留下無數飽含深意和掂量的目光,以及——新一輪的廝打。

  和通城時吃飯就席需要廝打一樣,昭陽城走路順序也需要廝打,「您先請——」「您先請」「您請」「您請」……屁股分向兩邊,腦袋各自相沖,一不小心腦門就撞在了一起,揉揉腦袋繼續「您請」「您先請」。

  景泰藍笑呵呵趴在太史闌肩上,想起當初在通城酒樓吃飯被擠在最後,還要一路殺過去的麻煩,覺得麻麻當官兒就是好,官兒越大越好,嗯,下次封麻麻一個什麼樣的官兒呢?公公咋樣?

  「今日設宴為你接風。」董曠笑道,「另外,也給你介紹認識一下我昭陽城的貴客,你是昭陽新同知,你也知道,昭陽城前任府尹剛剛調離,新府尹還未任命,目前由你代理總署昭陽府,掌管昭陽一地的治安民政諸般事宜,所以這幾位貴客,日後便要偏勞你好好照顧了。」

  太史闌聽著不對勁,——董曠的語氣似乎有那麼點釋然輕鬆,那麼點幸災樂禍,還有那麼點……

  還沒想清楚,已經進了水亭,說是亭,其實極為軒敞開闊,左右一字排開舖了錦袱的案几,足足有三四十席,在頂頭左席,有幾位男子,並不理會進來的官員士紳們,自顧自飲酒談笑。

  一位松花綠錦袍,濃眉大眼的青年笑道:「聽說今兒咱們有眼福,要見見日下南齊第一奇女子。」

  「勞兄說得不錯。」另一位膚色白皙,眉目俊秀的少年道,「不過依小弟看來,這奇女子或許是奇了,一個女人,和男人爭勝,殺人放火,無所不為,確實夠奇,但南齊若以這樣的女子為第一,那就是貽笑各國了。」說完呵呵一笑。

  「那是。」一個皮膚微黑,面目精悍的男子立即接道,「這樣的女人怎能算好女人?南齊女子,向來以溫婉賢淑,南國風情聞名天下,如今竟將這樣一個女人捧為第一,這齊人的眼界,可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咯。」說完哈哈一笑,轉頭道,「司空世子,你說是不是?」

  幾人對話聲音雖然不高,但眾人剛剛進來,聽得那叫一個清楚,此時還沒反應過來,目光隨著最後說話的那男子一轉,便看見一個背影。

  那人靠在水亭邊的欄杆上,一襲青蓮色冰綃長衫,腰間沒有束帶,簡簡單單又飄飄灑灑,奇怪的是,這樣似乎沒什麼式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過一個背影,忽然便讓人恍惚,覺得清、覺得美、覺得細膩而珍貴,像看見西天神祇的青玉池裡,亭亭著的雪蓮花。

  他似乎沒聽眾人說話,正側身,伸手去戲池下紅鯉,紅鯉色澤鮮艷,鱗片邊緣泛著細碎的金光,而他修指如玉,指甲晶亮若透明,一抹雪色襯著那艷麗的紅,眾人的目光禁不住都有些痴痴的。

  此時他專門玩魚,似乎沒把同伴的話放在心上,直到那男子又問了一遍,才淡淡道,「南齊,能有什麼好女子?」

  他的聲音極淡,極輕,是玉指在風中撥琴,一串音符悄然四散,只留餘韻裊裊,讓人記憶,讓人沉醉,卻又無法捕捉,只覺得好聽,卻留不住。

  南齊眾人們都覺得耳朵舒服,又沉醉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狂妄!」一個青年官員,首先憤然擲袖,「化外之民!」

  更多的人是在看著太史闌,很明顯人家這是衝她來了,這位近日已經成為西凌傳奇的女子,會怎樣應對?

  太史闌什麼反應都沒有。

  她四面看看,選了一個看起來最軒敞,最舒服,最通風,還方便逃席的位置,牽著景泰藍,大步過去。

  她當然知道這席面是有規矩的,不過她所能遵守的規矩,也不過是主位不去搶罷了——主位要給錢的。

  她往那方向一走,幾個出言挑釁的男子都變了臉色,太史闌走到座前,看見座上還放著一件青蓮色的綢披風,很明顯昭告此位已經有主人了。

  太史闌抓起那件披風,揉巴揉巴,一扔。

  那群傻住的挑釁者眼睛睜大一圈。

  那池邊戲魚的人終於回過頭來。

  眾人眼瞳都縮了縮,隨即再睜了睜。

  滿眼都是被麗色炫目的昏眩。

  眼前的人肌膚如雪,微尖的下巴細緻玲瓏,唇色輕紅純正,臉上的顏色鮮明清麗得讓人難忘,讓人想起那些輕、薄、亮、滑潤之類的美好而易碎的詞兒,但如果視線往上一掃,觸及他的眸子,瞬間便覺得,彷彿看進了另一個人的魂靈裡。

  那雙眼睛,大而沉黑,卻不是純粹的黑色,透著點碎金的光芒,依稀還有點別的顏色,卻辨不清,那些無法辨別卻又真實存在的色彩,都凝化在那雙沉沉的眸子裡,便顯得光芒綺麗,像把漫天日光星光月光都揉碎了掰開了,統統毫不吝惜地裝飾了他,人們在那樣的眸子面前失神,看見深邃,看見黑暗,看見永不見底的驕傲、冷漠,和神秘。

  這個少年,看臉的下半截,人們會以為他是哪個著名小倌館的頭牌,只有驚人的美貌;再看臉的上半截,立即會覺得前頭的感覺都是荒唐,眼前的明明是最清貴,最驕傲的王子,下巴微抬,每個姿態都是尊榮。

  水亭稍稍安靜了一刻,為這樣的容光。

  不過這安靜很快被不懂風情太史闌打斷——她只是瞟了那人一眼,然後把景泰藍往那位置上一墩,小子立即抓起桌上的水果就啃。

  旁若無人的母子,也讓四周靜了靜,隨即那群人憤怒的聲音便響起。

  「哪裡來的野女人!敢搶佔世子的座位!」

  「董大人,你們南齊怎麼會有這樣無禮傖俗的人?天啊,真是不可想像!」

  「她是女人嗎?」有人退後一步,怪模怪樣托著下巴端詳太史闌,嘖嘖稱奇,「看著面貌是女人,行徑卻比男子還粗魯,南齊真是世風日下,連這樣的人也能進入董大人的宴會!」

  太史闌原先是短髮,來南齊後長長了,但一直沒有空打理,就束了起來,她一向不喜歡複雜的打扮,所以只用黑色綢帶簡單束幾圈,倒分不出綢帶和頭髮哪樣更黑。她一般也是男裝居多,偶爾女裝也是女騎裝,一切從簡單方便出發。

  至於她的面容,近期倒顯得比原先輪廓要柔和些,中性氣質裡女性的感覺更鮮明了些,太史闌自己不太滿意,覺得想必是和容楚那個娘娘腔混得太多的緣故。

  這樣的面容氣質,襯上她高挑的個子,和歷經血火的沉著冷靜氣質,更添幾分獨特魅力,雖然人們對她的欣賞感受見仁見智,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女子,因其特別而擁有吸引人的力量,因此都有些憤憤不平,覺得那批人是睜眼說瞎話了。

  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不懂欣賞她的人都是豬,她不和豬說話。

  氣氛一時有些僵,挑釁的人得不到回應,那感受更加尷尬,一個個臉色開始發青,董曠見勢不好,急忙招呼眾人入座,因為氣氛不對,眾人也記不得廝打座位了,都趕緊按照自己的級別身份入座,生怕坐慢了,這邊架就打起來了。

  眾人都入座了,只有那個最後轉身,座位被太史闌佔了的青蓮色長袍男子,凝立不動,一雙華光異彩的眸子,盯住了太史闌。

  「司空世子,請這邊坐。」董曠親熱地招呼他。

  這少年卻佇立不動,只冷冷盯著太史闌,冷冷道:「你,起來。」

  太史闌忽然一抬頭。

  她聽出了這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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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0 02:31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一章 那好吧我娶!

  那少年看她沒動作,眉頭微微一斂,並無怒色,卻顯得更加清冷孤傲,緩緩道:「起來——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他話音一落,四面那些挑釁的男子,都按住了腰間的劍。

  董曠也站了起來,一邊皺眉準備過來調解一邊心中嘆氣——這個太史闌傳說就是個禍精,果然一點不假。好好一頓飯,也能吃出火氣來。

  太史闌抬頭看看那少年,忽然站起,一言不發將景泰藍抱起來,坐到了另一邊。

  她竟然讓步,令急忙忙趕來準備勸架的總督府眾官員都十分詫異——傳言裡太史闌冷峻倔強,從不讓步,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了?

  太史闌沒有表情。她從來不是好勇鬥狠的人,她只是怕麻煩而已。

  因為她已經認出這人是誰,而這人還沒認出她,她的預感告訴她,如果他認出了她,只怕會有點麻煩。

  男人這種麻煩,還是少惹的好。

  她一讓開,眾人都長噓一口氣,慶幸今兒的事情總算不用尷尬收場,董曠急忙招呼,「司空世子,諸位公子,請——請——」

  「請董大人稍待。」那位司空世子淡淡一拂袖,轟隆一聲,將剛才景泰藍坐過的凳子,推到了旁邊的花池裡。

  凳子入水砰通一聲,水花一濺,眾人的眉毛也跳了跳。

  糟了。

  早聽說過這位東堂世子尊貴驕傲,果然非一般的尊貴驕傲,只是這樣的行為,豈不是讓人下不來台?

  景泰藍的小眉毛已經豎了起來。

  掀我凳子?

  掀我坐過的凳子?

  搞錯沒?

  上次我拿自己的小板凳讓一個老頭坐,老頭跪下來流淚吻我的腳啊親!

  景泰藍小眼神陰惻惻地,開始考慮如何在將來讓這個不知好歹小白臉跪下來流淚舔他的腳丫子……

  司空世子手一伸,他身邊那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立即遞上自己的披風,給他鋪在地下,司空世子對眾人冷淡地點點頭,自顧自在那披風墊子上坐了。隨即又對一邊侍立的侍女道:「把她們觸摸過的東西,都扔了。給我重新換上新的。」

  侍女怔在那裡,眾人吸氣。

  這已經不是挑釁了,這是侮辱。

  問題是對方那一臉理所當然神情,似乎不覺得是侮辱,似乎這位尊貴的異國世子,就應該是這樣的。

  眾人除了太史闌,都知道這些人的來歷——東堂派出來參加一年一度「天授大比」的天機府中人,領頭的就是這司空世子,全名司空昱,身份尊貴,其姨母是東堂皇后,父親是東堂長慶郡王,他本身雖然是庶出,但聽說很得東堂皇帝寵愛,隱約還有些斷袖分桃之類的傳聞,也不知真假,不過這人年紀輕輕,能帶領東堂諸人遠赴南齊參加大比,便已經證明足堪大任,這人雖然脾性高傲,但也算文武雙全,聽說自有其神奇之處,南齊朝廷並不敢小覷。

  聽說這人本身就是個神秘的「天授者」,是要參加最後一場的「天授之比」的,現在在西凌行省,是等待和西凌行省各光武分營選拔出來的優勝者比試。

  分屬兩國,又是一直互爭高下的兩國,說話自然不會太客氣,何況這幾年兩國大比,一直是東堂勝,東堂人的驕傲,更是寫在腦門上。

  南齊人早已氣不忿,有心要教訓這群傲氣的小子,驕傲已經很討厭,在別人地盤上驕傲更是找打,偏偏總理外交事務的康王殿下,一心要展示大國泱泱風範,再三嚴令必須對東堂來使禮敬,不可有任何衝撞,這才導致如今這一邊倒受氣局面。

  太史闌本來已經準備開吃,聽到那聲凳子入水聲,手停了停。

  隨即她抬起頭,瞄了一眼那司空昱。

  司空昱卻一眼都沒看她——他從一開始,就沒正眼看過太史闌。

  侍女畏縮著不敢動彈,司空昱瞥她一眼,嘴角一撇,笑了。

  他笑起來,瞬間讓人想到「艷光四射」這個詞,只是現在誰也沒心情欣賞。

  「南齊號稱禮儀之邦。」他淡淡道,「原來是這樣待客的……」

  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打斷了他的蔑視。

  太史闌的手。

  她一把拎住了司空昱的衣領。

  然後面無表情地對身後的花尋歡道,「麻煩花教官,幫我把他給扔出去。」

  「好!」花尋歡的動作比她的答應更快,一團火似地捲過來,一手抓住司空昱的衣領,輕輕巧巧一甩。

  太史闌順手還配了個「手揮目送」的動作……

  「呼」一聲,猝不及防的司空昱,被花尋歡遠遠地扔了出去,落向荷池,他也是好武功,半空中雙手一張,身子一個倒翻,青蓮色長袍唰地一捲,腳尖落在一張翻捲的蓮葉上,借那點支撐,身子一個倒仰,已經倒射向水亭。

  在他倒射回來那一刻。

  太史闌忽然一腳跨在亭邊欄杆上,手肘撐在膝蓋上,面對著他,張開手掌。

  她掌心裡,大鵬鳥金光一閃。

  「我觸摸過的東西,都得扔了。」她面無表情地道,「我還摸過你。」

  ……

  她身後聽見這句話的人如被雷劈。

  面對她,一眼看見她掌心大鵬鳥,又終於看清楚她臉的司空昱,則是被一萬道雷劈中——

  「噗通。」

  他的腳尖本來已經快要夠著欄杆,忽然真氣一洩,身子一軟,掉進了荷池,正砸在那載沉載浮的板凳上。

  太史闌手掌一翻,把那隻鳥收起,剛才那一瞬間,她很想把那隻鳥給扔回去,這東西總讓她有種詭異的感覺,但心裡又覺得,扔出去,只怕後果更麻煩。

  「嘩啦」一聲,司空昱從水裡濕淋淋的冒頭,扒著池邊,直直地盯著她。

  不可否認,濕身失神的司空昱依舊漂亮,甚至漂亮得像個災禍,寬大的青蓮色長袍貼在身上,屬於少年和男人之間的,修長挺拔的身體曲線十分迷人,配上他忽然茫然的神情,足可為妖姬誘惑。可惜太史闌瞧著他就像瞧著一場真的災禍。

  他一落水,東堂眾人都已經衝了過來,當先那濃眉大眼的少年怒喝一聲,「你這賤人!」嗆地一聲拔出寒光熠熠的長劍。

  「嚓。」聞聲而來的花尋歡等人,齊齊拔出武器,怒目相向。

  嗆啷之聲連響,一瞬間東堂劍出,南齊刀亮,殺氣凜凜,劍拔弩張。

  一場混戰就要拉開帷幕。

  「都給我住手!」

  這一聲出自兩人之口,分別是董曠,和司空昱。

  眾人都一怔,董曠命令住手很正常,怎麼司空昱忽然也這麼息事寧人了?

  連東堂的人都愣住了。

  司空昱身影一閃,從荷池中躍出,濕淋淋站到太史闌面前。

  花尋歡立即刀指他眉心,被他毫不在意撥開。

  他一撥刀,花尋歡臉色就變了——這人武功相當了得,剛才之所以會被她扔出去,完全是因為被太史闌吸引了注意力,猝不及防。

  司空昱只盯著太史闌。

  「你是誰?」他問。

  太史闌淡淡看他一眼,「太史闌。」

  東堂那批人都將訝異的目光轉過來,今晚赴宴,他們只知道是為本地官場新貴接風,卻不知道給誰接風,本身他們是異國人,南齊也不需要向他們事先交代。但太史闌的名字,他們卻都知道,沒辦法,現在只要在南齊西北境的人,就不可能沒聽過太史闌的名字。

  「太史闌。」司空昱眼神一閃,「是你!」

  他一抬頭,看住了太史闌。

  眼前的女子,神情淡漠,無悲無喜的模樣,唇薄緊抿,眼神靜而冷,整張臉的輪廓鮮明有致,第一眼看去,當真不符合東堂或者南齊的審美觀,不那麼白,不那麼秀麗,不那麼溫軟,然而如此奪目,讓人忍不住要看第二眼,第三眼,看多了,忽然便覺得,原來世上也有這樣一種,特別的美。

  這個傳言裡威武雄壯、腰闊三尺的傳奇女子,原來長這樣?

  就是這雙不算寬,甚至很明顯都沒握過刀劍的手,撐起了即將覆滅的一個城?

  太史闌從來不說廢話,報了名字便走,到現在還沒開席,要餓死她嗎?

  一隻手再次把她攔住。

  是司空昱的手。

  「世子,不能饒了這女人!」

  「你敢對世子出手,還想走?」

  「我們要去問問你們禮部,問問南齊皇帝皇太后,南齊官員隨意毆打他國來使,難道不怕影響兩國邦交嗎?」

  景泰藍挺了挺小肚子,心想俺會回答你扔得好扔得好,怎麼沒扔到茅廁裡?

  「世子,我們要把她——」

  「太史闌。」亂糟糟的人聲裡,司空昱的聲音隱約帶點不甘,卻依舊清晰,「原來是你,那麼好吧——我娶!」

  ……

  空氣像被忽然抽乾了。

  以至於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像河岸上擱淺的一條條瀕死的魚。

  不能怪他們,實在是劇情太跌宕了。

  一刻鐘前還極盡侮辱,殺氣騰騰,一刻鐘後忽然表示要娶——這位司空世子不會被摔傻了?

  瞧那眼神也不像呀。

  司空昱沒傻,一群東堂少爺倒傻了,那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半天才合上自己下巴,下頜發出「咯」一聲響。

  「世子……」他結結巴巴地道,「您……她……這……」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依舊是那個驕傲的神情,只是眼底閃過一絲無奈,忽然緩緩撫過腰間。

  眾人這才注意到他的青蓮色寬袍是外袍,裡面還有一件白色緊身長袍,長袍束著籐編腰帶,腰帶金絲鏤織,十分別緻華貴。

  南齊人都只覺得別緻,忍不住多看兩眼,東堂人先是不明所以,再仔細看看腰帶,臉色不禁都變了。

  「世子,難道……」那濃眉大眼少年更結巴了。

  「不會吧……這……」那白皙少年表情驚恐,看看太史闌,再看看司空昱,露出五雷轟頂神情。

  「不可能呀這,你們一定猜錯了……這腰帶……這不是還好好的嗎……」精悍微黑的男子滿臉不可置信。

  其餘東堂人已經直接不會說話了……

  南齊人則是一頭霧水,被他們這啞謎打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就是一條腰帶嗎,怎麼一個個如喪考妣模樣?再說腰帶和求娶有什麼關係?

  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司空昱只盯著太史闌。

  太史闌卻轉頭對忙著啃梨子的景泰藍道,「梨子少吃幾個,太涼。」

  司空昱想不出一個女人聽見一個男子的求婚,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反應?

  她沒聽見嗎?

  「你聽著。」他忍耐而又覺得無限犧牲地道,「我要——」

  「別侮辱這個字。」太史闌道。

  「你……」

  太史闌飛快地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東西,蜷在掌心裡,拉起他的手,拍在他掌心,「收好,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想必和這玩意有關,現在還給你。另外,司空世子,不管世上存在什麼規矩,所有的規矩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沒有活人給死規矩束縛住的道理,你願意被綁是你的事,我不奉陪,再見,不必再見。」

  她轉身牽起景泰藍,對董曠道:「總督大人,我看今晚這頓飯吃也吃不安生,算了,不過有什麼我沒吃過的好菜,麻煩送一份給我。」

  眾人絕倒,董曠苦笑——請客請成求婚宴,他也是第一次遇見。

  太史闌大步向外走,景泰藍挪動小短腿跟在她身邊,「麻麻,麻麻,剛才那個娘娘腔是在向你求親嗎?」

  太史闌想這小子是不是遇見所有比他美的都罵娘娘腔?司空昱艷麗驕傲,哪裡娘娘腔了?

  「這不叫求親,這叫自我糟踐。」她道。「感情和婚姻,是什麼東西?永遠不拿出來的是傻帽,隨隨便便拿出來的是傻逼。」

  「可是麻麻,」景泰藍咬著手指頭,「公公說他第二次見你,你就成了他未婚妻。」

  「容楚那是眼光好。」

  「麻麻……」景泰藍小小聲地道,「我可不可以說你無恥……」

  「不可以。」

  「……」

  對話聲遠去。

  司空昱立在原地,緊握掌心,掌心裡涼涼熱熱,是那隻金色大鵬鳥雕刻。

  他望著太史闌背影,眼神裡閃動莫名的情緒。

  ==

  太史闌根本沒把這個所謂的「求婚」插曲放在心上,「定情信物」她都還了,誰還敢叫她負責,就她看來司空昱也一點不想要她負責,瞧他那活像要被她強姦的嘴臉。

  就他那德行,躺下來四仰八叉求她強,她還嫌骨頭太硬。

  她已經一心撲入了工作中。

  昭陽城是西凌首府,所以也是西凌行省總督府所在地,總督府節制昭陽府,昭陽府本身掌管昭陽城以及下屬七縣所有民政,從建制上來說,昭陽同知和北嚴同知同屬於府同知級別,但前者品級更高,太史闌因禍得福,一步登天,從北嚴同知到昭陽同知,再加上代理府尹,都快混成從三品了。

  不過這個「代」字能不能去掉,倒也是未知數,太史闌不在乎這個,卻抓緊時間要求上班——她必須趁這個「代」字還在手上時,把一些存在心裡的事兒給解決掉。

  董曠拗不過她的意思,當即隨她去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新官上任。

  她就任昭陽同知,一路上屬下城縣供奉豐厚,當即便在城內租了一座宅子,離官衙不遠。

  花尋歡帶著史小翠沈梅花等人先一步回了二五營,地方行省光武營選拔在即,二五營學生要備戰,現在上頭消息傳下來,說兵部已經擬定即將裁撤的光武營名單,二五營光榮地排在第一位,所以花尋歡等人回去時,都免不了憂心忡忡。

  太史闌沒有立即回二五營,反正她一直還沒學武功,回去也談不上修煉,她學的東西,自己練習便成,花尋歡走的時候,替她查了查骨骼經脈,欣喜地說她的骨骼經脈已經有了好轉,她耳朵上那枚「聖甲」的效果非同凡響,而且先戴一枚也是正確的,使太史闌避免了過猛的藥力的傷害。花尋歡說過不了多久,也許就可以開始修煉內功了。

  太史闌自己閒來無事,在練習「復原」「毀滅」「預知」時,翻到曹老頭那天雷滾滾的「攝魄」,忽然也覺得有意思,偶爾也練習一下。

  修煉了之後才知道,「攝魄」這種武學,其實也屬於精神範疇,適合天生內媚的女子修煉,如果沒那份內媚,硬要修煉很可能也會走火入魔,這就是當初容楚要太史闌別練的原因,但太史闌卻又天生特殊——她心志過於堅毅,純粹簡單,不受干擾,所以屬於「攝魄」的副作用,在她身上沒能爆發,唯一的變化是她的眼神現在顯得更加深邃,幽沉若不見底,卻少了以往的過於犀利冷峻,多了一分溫軟和沉靜,這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微微圓潤了些,往昔過於鋒利的氣質被稍稍打磨,這點變化,別人依稀覺得,她自己卻是不知道的。

  楊成走的時候,也給她留下了自己的家族信物,表示雖然他還沒有接家主之位,但目前他能使用的所有資源,調派的所有人手,她都可以憑藉這樣的信物來驅使。太史闌收了,卻沒打算用——任何事情如果憑藉外力才能解決,那還要她太史闌幹嘛?

  一大早,綠呢大轎停在昭陽府衙門前,一大堆官兒等在門口迎接,南齊官制,府一級的屬員有同知、治中、判官、推官、經歷、知事,照磨、譯史(翻譯官)、司獄、以及各行政部門:織染局、雜造局、府倉、藥局、稅務大使、副使,管戶籍的錄事司錄事、典史,大大小小數十人,都恭敬地在等候他們的女上司。

  太史闌從轎中下來時,所有人都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讚一聲,好俊!

  宜男宜女的俊俏,俐落到讓人看著舒服。

  太史闌的眼睛,卻盯住了府衙隔壁,那裡也是一座堂皇大院,一看就是官家公署,琉璃瓦水磨磚,明晃晃的十分氣派軒敞,一群人正鬧哄哄地要將一塊匾額往上掛,還有一些人已經準備好了鞭炮即將點燃,一位官袍人,背對著她,負手立在門前觀看,這人身姿窈窕,身邊兩個男裝侍女在打傘。

  景泰藍忽然悠悠嘆了口氣。

  「這麼小學什麼大人嘆氣。」太史闌道。

  「昨兒麻麻教我的一句詩。」景泰藍憂桑地道,「藍藍忽然懂了。」

  「嗯?」

  「知己遍尋不得見,變態常常能相逢。」

  「我教你的還有錯?」太史闌抱起景泰藍,那傘下人轉過頭來,笑盈盈和她打招呼,「太史大人,早。」

  太史闌注視著喬雨潤那張不美的臉上弧度正好的笑容,嘴角一扯,「早。」

  「太史大人是不是很意外?」喬雨潤微笑,「西局的昭陽城新公署,正好建在昭陽城府衙隔壁呢?」

  「不意外。」太史闌漠然道,「傻叉總是喜歡各種找虐的。」

  喬雨潤臉上的笑容,停了那麼十分之一秒,隨即莞爾,「太史大人,從此以後昭陽西局分局就要仰仗你照顧了。」

  不等太史闌回答,她緊接著又道:「朝中稍後會有旨意給太史大人,新建昭陽西局分局,不受昭陽府管轄,和昭陽府同級建制,有臨急調兵之權,有查勘地方官員之權,有偵緝昭陽城所有可疑人員之權,有優先使用昭陽府一切應急資源之權,昭陽府應無條件應承西局一切公務要求。」

  她說完,唇角翹起,笑盈盈看太史闌反應。

  昭陽府的官員們面面相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哪裡是平級?這明明是來了一尊佛爺!

  這尊神享有幾乎所有權力,蹲在整個府衙頭上,動不得,打不得,罵不得,還得好好供奉一切優先,而它,想動你打你罵你,輕鬆得像吃糖。

  有這麼一個處處掣肘的特務機構蹲在隔壁,以後大家連放屁都得夾著,萬一一不小心熏著那批陰沉的怪人,被按上個「散佈污染氣體,影響環境,造成公害,後果惡劣」的罪名,拖去正法怎麼辦?

  官員們疼痛不勝地吸氣,都望著太史闌。

  官場消息靈通,他們都風聞這兩位南齊女新貴,關係惡劣如鬥雞,如今事實證明,這已經開始鬥上了,就是不知道他們這位號稱作風強硬的新上司,準備用什麼辦法來應付這樣的劣勢?

  太史闌只瞟了喬雨潤一眼。

  「就這點要求?」她道。

  喬雨潤怔了怔,沒想到她這個反應——不過太史闌的反應,很少有人能想到。

  「我等只是昭陽府同級,一心要和府衙打好關係,不敢多和昭陽府提要求。」她盈盈笑道,「只要太史大人能夠完全做到,大家自然相安無事。」

  「當然。」太史闌一點頭,轉身就走。

  眾人都愣住,連喬雨潤都渾身不得勁——一拳打在了空處,回力能讓氣血翻湧。

  她還沒跟得上太史闌思路,正想著如何挑釁的時候,忽然有人搶了先。

  「你這女人,昨天那麼凶蠻霸道,現在倒一點火氣都沒。」那人冷冷道,「原來都是假的。」

  太史闌和喬雨潤同時轉身。

  一丈遠處,站著一群衣冠楚楚的少年,當先一人青蓮色衣袍,面容清麗,眸光深沉綺麗而冷淡,正負手沉沉將太史闌望著。

  喬雨潤的眼神也有一瞬驚艷,她最近不在京城,巡察天下,還真沒見過司空昱,不過她立即轉頭問了問手下駐紮在昭陽城的西局探子,得到答案後,她的眼神微微變幻,神情複雜。

  司空昱卻看也沒看她一眼。

  「南齊女子怎麼都這樣。」他微微皺眉,神情清冷,「要麼凶蠻霸道,要麼矯揉造作,和我印象中溫柔和婉的南方女子,真是相差甚遠。」

  喬雨潤的臉,瞬間發青了。

  她就沒見過說話這麼直接的貴族男子!

  景泰藍在太史闌懷裡撲哧一笑,太史闌瞟了司空昱一眼——本來她對這人印象極其惡劣,如今卻覺得,倒也是個直率到有點可愛的人。

  「南齊女子就這樣。」太史闌不理這一群混賬向裡走,「請到大街上一一驗證。」

  身後腳步踢踏,不即不離,一件青蓮色長袍在她視野裡掃來掃去。

  「你跟著幹嘛?」

  「瞭解南齊女子。」

  「南齊女子不止我一個,出門,左拐,西局有矯揉造作代表;右拐,說不定還有溫柔和婉你要的那種,不送,謝謝。」

  「我現在比較想瞭解凶蠻霸道的那一種。」

  「嗯,好。」太史闌跨進二門,對身後蘇亞一擺頭。

  蘇亞迅速跨過門檻,抬腿,後踢。

  「砰」一聲二門被狠狠關閉,灰塵四濺。

  「你這回看到了。」太史闌在門那邊道,「不用謝,請回。」

  門外沒動靜,一群官兒在那裡亂糟糟地低笑。

  太史闌也不理睬,繼續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司空昱那麼驕傲的人,吃了閉門羹,肯定扭頭就走的。

  她走不出幾步,牆頭上「呼」一聲,青蓮色衣袍角,又在她眼角飄啊飄。

  「官衙重地,外人免進。」蘇亞攔住那個陰魂不散的美人。

  「又一個可怕的南齊女人。」不用看司空昱的臉,就可以想像出他皺緊的眉頭,眼神裡充滿不解和蔑視,「你們不懂好好說話嗎?溫軟,和氣,嬌怯,語氣尾音要拖長……」

  「看見那邊那道牆沒有?」太史闌手一指。

  司空昱瞧了瞧,「怎麼?」

  「出牆,往南,走三里。」太史闌道,「昭陽花街,充滿溫軟、和氣、嬌怯,語氣尾音足可以拖長到東堂的南齊美女。」

  隨即她一招手,「雷元于定蘇亞!」

  跟了她幾天的新護衛們,已經逐漸瞭解這位新主子的脾氣,二話不說奔上來,一個按手一個按腿一個推背,一二三,起!

  司空昱又騰雲駕霧出去了。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花街美人踩……」景泰藍眉開眼笑地唱。

  「呼」一聲,他又回來了。

  青蓮色衣袍在太史闌頭頂上飛啊飛,久久不降落。

  太史闌也不再試圖扔人了,她最大的本領是漠視。

  男人有時候很賤的,你越抗拒,他越來勁,你攤倒任君採擷,他保不準還嫌你沒情趣,是塊僵僵的死木頭,不懂得一推二迎三嬌笑,取次花叢頻回顧的婉轉。

  當然,這一條基本對位高權重的人有用,千萬不能試驗到屌絲身上,屌絲們沒那麼曲徑通幽迂迴婉轉,他們生怕遲了吃不著。

  太史闌於是便將司空昱當螞蟻看了。

  她進了自己公署,桌面上乾乾淨淨,看樣子她的新屬下都很體貼她,沒打算用什麼要緊事務來煩勞她,太史闌也無心那些平常公務——那都要她操心,養這麼多公務員幹嘛?

  她喚來在房外等候的經歷。

  經歷是官職名,相當於今天的文書主任和收發。

  「三件事。」她道。

  原本有點散漫的經歷,還等著主官的見面寒暄,例行訓話,事務關心,以及見面會後的宴席,哪見過這麼直奔主題的,嚇得一個激靈站好,急忙躬身,「您吩咐。」

  「通城龍莽嶺盜匪滅門鹽商一案,卷宗。」

  「北嚴府諸官員檔案經歷。」

  「尋一個文字最好的師爺,給我寫一本奏摺。」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她對面椅子上,皺眉道:「你真是沒體諒之心,哪有坐下來就分派事的道理。」

  太史闌不理他,看著經歷,果然經歷露出難色,猶豫地道,「大人,最後一條好辦,可是通城屬於北嚴,昭陽城無權直接調通城案卷,同樣,也無權調北嚴府官員案檔……」

  「做一個合格屬下,不是告訴上司某件事如何難辦辦不到。」太史闌淡淡道,「而是告訴上司,該用什麼辦法,能夠儘量辦到某件事。」

  司空昱又皺眉,嘆氣,「你說話怎麼這麼討厭……」

  經歷滿頭冷汗滾滾而下,急忙道,「直接調是不行的,或者可以通過總督府,以案犯或苦主在昭陽城為由,申請異地查案;如果苦主直接在昭陽城遞狀,那就更好辦了。」

  蘇亞的眼睛亮了亮——通城鹽商滿門被滅案件的苦主陳暮,現在就在太史闌院子裡住著呢。

  「至於調北嚴府官員的案檔。」經歷一邊抹汗一邊琢磨,「全部調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涉及一兩人,或者可以以考察陞遷為由,向北嚴府協商調檔。」

  太史闌點點頭,經歷如蒙大赦,抹汗的袖子都濕了。

  「跟著你的人會很慘。」司空昱又在皺眉,下評論。

  「你知道了?」太史闌瞟他一眼,「所以,走好,不送。」

  「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司空昱也不理她,「今天我不走,我要在這裡,好好看清楚你這個人,一個女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中午我就在官署吃飯。」太史闌吩咐府內負責雜事的侍從,「注意做些孩子吃的細軟食物,還有,不要準備他的。」

  司空昱的臉色似乎有點青,隨即淡淡道,「你們南齊官署的飯食,我還真的不敢吃。」

  「把這一旬的重要公務公文拿來給我。」太史闌去看公文了,根本不和司空昱鬥嘴——她只和在意的人鬥嘴,比如容楚。

  司空昱也不說話,雖然一臉鄙視她的冷漠,一直沉著臉,卻也不走,時不時換個位置坐坐,似乎要多角度全方位地將她看個明白。

  太史闌就好像他是團空氣,專心看她的公文,第一封公文就讓她眼神一縮。

  《迎康王殿下王駕諸事記》

  打開來看看,是說近期康王要到西凌行省巡視,一來看看地方西局的組建事宜,二來瞭解西凌民情,順帶也有考察西凌官場政績的意思,康王權勢滔天,西凌上下都因此極為緊張,總督府發文要求各地官府務必好好準備,隆重接待,不能出一點岔子,並對康王王駕降臨期間的大小事務都做了安排,太史闌現在看到的這份公文,已經是第三份相關要求文件。

  太史闌對康王可沒什麼好感,西局的大頭目,太后的親信,而且當初北嚴府明明瀆職最後卻無罰有功,就是康王代奏請的功,這人的屁股到底坐在哪裡,瞎子都看得見。

  文書裡要求,康王駕臨期間,各級官府要嚴控治安,加強維穩,杜絕一切影響官府形象的群體性事件,不允許任何大案要案發生,也不允許准下任何大案要案的狀子,總之,康王在的時候,西凌必須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太史闌看完,面無表情將文書隨手一擱,去看別的,古文費勁,她卻不肯一字字琢磨,叫了個師爺來,叫他提取出文書的關鍵詞,把那些長篇大論的訴狀啊頌辭啊上級行文下級請示啊都用一兩句話概括,師爺一開始不習慣,動作慢,她也不催,等到處理過幾封,慢慢地也就上手了,太史闌自己還學了不少南齊行文的規矩。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聽著太史闌以一種神一般的速度處理她還不太熟悉的公務,金光碎揉的眼睛裡,有種奇異的神情。

  他聽她處理一起富翁強佔韶齡少女案,師爺再三暗示,此富翁家財萬貫,並與京中要人有不凡交情。司空昱聽著,忍不住道:「如此背景,宜從長計議……」

  「強佔民女,事實確鑿,枷號三日,家產一半充公。」太史闌瞟都沒瞟他一眼。

  下面一起也是案子,還是和富翁有關,是一起寡婦再嫁案,寡婦家貧,只有一子,寡婦節衣縮食含辛茹苦,供兒子求了功名,年紀輕輕中了舉人,現今寡婦多年操勞,身體有病,有鄰居有個富翁,多年鰥夫,自願照顧寡婦一家,鄰里議論紛紛,寡婦便想乾脆再嫁,這回兒子不依,認為老娘傷風敗俗,丟了舉人的面子,一紙訴狀告上衙門,要求將那個破壞舉人老娘貞潔的鄰居歐吉桑發配充軍,抄沒家產以正風氣。

  司空昱聽著,覺得就剛才那個案子來看,這女人一定出身貧苦,以至於苦大仇深,心中充滿對權貴階層的原始憎恨,有種劫富濟貧的潛在想法,一定會狠狠治這個偷人老母的富翁鄰居。

  於是插嘴,「這事要在我們那,女子首先要沉河……」

  太史闌打斷了他的話。

  「十六新寡,四十再嫁,其間多年,誰人持家?」她冷冷道,「兩歲幼子,如今舉人,求取功名,誰人勞苦?孤兒寡母,無所依靠,上京求學,費用誰出?」

  司空昱和師爺都怔了怔。

  「這個做兒子的,很清楚自己是怎麼能活到如今,並有飛黃騰達這一日的。」太史闌淡淡道,「他現在覺得是恥辱了,想要把這恥辱用最決絕的方式,一筆抹殺。不過,當初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拿人家給的盤纏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恥辱?這種忘恩負義,生性涼薄之人,走上官場,是造福一方還是為禍一地,還用問?」她操起筆,毫不猶豫大筆一揮,「革去功名,永不錄用,並請他帶頭以正風氣,不受嗟來之食,將以往人家資助他的銀兩,都全數奉還。」

  司空昱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反駁,可是回頭想想,還真是這樣,很明顯這寡婦母子一直受這富鄰資助,並且寡婦和富翁私下有情,只是兒子學業未成,寡婦不願開口,如今兒子自立,寡婦便想遂了多年心願結成連理,不曾想被白眼狼兒子反咬一口。

  他倒不驚訝這樣的事情,人心卑劣,世情浮薄,比比皆是,他只是忽然對太史闌的洞察人心,不偏不倚,有了些微的驚奇。

  這女人看起來那麼鋒利決然,很像一個偏激的人,未曾想她有這樣的公正寬廣,和清醒。

  師爺下去傳遞文書了,景泰藍爬上太史闌膝頭,呵呵笑著抱住她腰撒嬌。

  太史闌順勢捏著他的蘋果臉道:「剛才兩起案子聽懂沒?」

  「一點點……一點點……」景泰藍伸出兩根肥指頭,示意沒全懂。

  「為上位者,心底無私。」太史闌拍著他的大腦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一切身份、地位、貧富、喜惡,都不應作為衡量他人行為的標準。以天下為秤,民心為衡,輕重自知。」

  小子似懂非懂點頭,司空昱忽然撲哧一笑。

  瞧這女人一本正經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國師或太傅。

  「一個女人,這麼嚴肅正經,真叫人不喜。」他斂了笑容,再次下評價。

  「夏天到了,」太史闌對蘇亞道,「蒼蠅總是嗡嗡嗡。」

  「殺之!」蘇亞殺氣騰騰答。

  ……

  ……

  不管太史闌如何漠視,或者譏諷,這位驕傲的司空世子,好像忽然來了興趣,就是賴著不走,雖然他不時皺眉,不時批評,不時譏諷「你們南齊女人啊……」,但無論怎樣不滿,他的屁股就好像長在了椅子上,硬是不肯挪窩。

  太史闌覺得,或許這位從小被眾星捧月慣了,冷板凳坐得便別有滋味。不必太當回事,坐上一陣子自然會滾。

  不過她也沒能安生多久。

  沒一會兒,有人來報,「西局那邊今日開衙,賀客太多,求借府衙的凳子。」

  太史闌准了,隨即她便看見西局的侍從們笑瞇瞇地搬走了所有的凳子,連帶她公署裡的條凳,如果不是司空昱冷下了臉,估計司空昱等下便得站著聽她辦公。

  現在整座府衙,凳子只剩下她公署裡三張……

  又過了一會兒,西局在放鞭炮,鞭炮不在大門前放,用竹竿挑了在院子裡放,在院子裡放也罷了,特意選了個緊鄰她公署的院子,選了緊鄰公署的院子也罷了,竹竿還挑得太高,煙花紙屑亂炸紛飛,撞得她的窗紙劈啪作響,好幾處窗紙都裂了。

  再過了一會兒,有人來報,「西局喬指揮使稱事務繁忙,剛剛抓獲一批要緊的江洋大盜,局裡人手不足,請太史大人撥人幫忙。」

  太史闌隨便一點頭,然後……然後自推官以下,所有人都被喬雨潤給叫過去了,進去了席開三桌,喝酒吃肉玩花胡牌,嬉笑之聲老遠都聽得見,府衙裡空蕩蕩的沒人,辦事的人全都跑了。

  這下連司空昱都坐不住了。

  「你這女人怎麼回事?」他冷冷道,「你不是性子很烈的嗎?這麼欺負到頭上,你也忍得?」

  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關他毛事?

  她探頭看看外面,整個院子空無一人,府門大開四敞,有來往的各處府縣的下屬官員,正對著裡頭探頭探腦。

  「召集我的護衛。」

  護衛很快召集齊,太史闌現在有自己的護衛十二人,是上次邰世濤幫她挑選的,等她做官再久一點,她的護衛會更多。

  太史闌點點頭,又命蘇亞去向司庫尋點炸藥來,蘇亞眼都不眨地去了,司空昱的臉色變了。

  過了一會兒蘇亞來了,抓了一個不大的黃色盒子,用一種很無所謂的語氣道:「司庫說沒有總督手諭誰都不能領火藥製品,我亮起了一個火摺子走向庫房他就立即給我了。」

  「幹得好。」太史闌讚賞。

  司空昱美麗的臉開始發青。

  「跟我走。」太史闌召集護衛,便開始向外走,身後青蓮色袍影一閃,隨即她的衣袖被扯住。

  「你幹什麼!」司空昱在她身後,語氣微怒,「我雖然討厭你激你,也沒要你去和人家拚命,你這女人怎麼這麼愚蠢,動用火藥炸傷同僚,這是何等大罪?」

  「這是南齊,不是東堂,喊你一聲世子是禮貌,不理你才是正道。」太史闌撥開他的手,「別皺了我的衣料。」

  她舉步就走,身後司空昱劈手一奪,再次抓住了她的肩膀,隨即冷然道:「我以你未來夫君的身份,不允許你幹傻事——」他伸手去捏太史闌下巴,傲然道,「看著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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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0 02:52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二章 看著我的眼睛

  「看著我的眼睛——」

  太史闌聽見這句話,忽然想笑。

  跟個神棍似的,貌似小說橋段裡常用這麼一句,然後便天雷地火了,然後便翻翻滾滾了,至於主角,男女不限。

  「看著你的肚子。」她答。

  司空昱一怔,下意識一垂眼,就看見一道銀白色的刺尖,輕輕刺入他的腹部。

  太史闌根本不看他的眼睛,一刺便拔,伸手一推,把他推回椅子上坐好,抽身便走。

  人太美,嘴太吵,刺一刺,精神好。

  她帶著護衛們到了院子裡,西局擇地而建,故意離昭陽府很近,因為佔地面積不小,第三進還有一個院子相連,就是剛才爆竹炸到太史闌這邊的隔鄰院子。

  太史闌看看那點炸藥,也儘夠了,嚇唬人正好。

  那頭院子西局的人正鬧哄哄拉著昭陽府的人吃酒玩牌,昭陽府的人一開始還有所顧忌,怕太史闌發怒,但礙著西局的面子,又怕得罪這些陰人,只好入席,漸漸也玩上興頭,正在拍桌子打板凳鬧得歡快的時候,忽然聽見「轟隆」一聲巨響。

  眾人驚得一下子蹦起來,撲啦啦頭上瞬間落了一層土,眼前灰濛濛的一片,辨不清人影,西局探子們慌亂地踩過桌子踩過凳子踩過昭陽府眾官員們的腦袋,亂糟糟吼「有刺客!」「保護大人!」「誰!在哪裡!出來!」

  沒有人回答,灰霧裡人影竄來竄去也看不出刺客,只隱約聽見牆邊有聲響,砰砰乓乓的,似乎在拆牆。

  此時巨響吸引了附近的居民,兩邊都一堆人在探頭探腦。

  院子裡的灰塵漸漸散去,慌亂的眾人這才看見不知何時,倆院相接的那面牆破了一個大洞,洞邊,有十幾個人,揮舞著狼牙棒鐵棍等重型武器,正在砰砰乓乓的敲牆,這群人很明顯都武功不凡,一面牆迅速在他們兇狠的動作下消失,西局探子們抓著武器目瞪口呆,看著那面牆的空白處慢慢延伸……延伸……拆出一片巨大的空場。

  煙塵散盡,牆也拆盡的時候,一道人影,不急不忙地從廢墟中間走了過來。

  太史闌。

  「諸位好。」她面無表情打招呼,就好像沒看見滿院子的傻子。

  「太史闌,你幹什麼!你竟然持炸藥轟炸西局!」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喬雨潤,目光灼灼,語氣裡一小半憤怒倒有一大半興奮。

  「轟炸西局?」太史闌詫然看她一眼,「我炸我的牆,關你什麼事?」

  喬雨潤一窒。

  老實說,這面牆,還真的是昭陽府的,西局後建,到這裡正好和這面牆銜接,誰也不會多事再造一面牆去。

  「便是昭陽府的牆,你在緊鄰西局所在擅自使用危險武器,一樣是大罪!」

  「我在響應西局號召。」太史闌漠然道,「西局既然紆尊降貴,展現出和昭陽府親如一家的態度,昭陽府怎麼能不知好歹,不投桃報李?所以我立即下令,以最快速度拆除這面牆,以表示,昭陽府從今以後,不僅是板凳桌子,府中屬員,哪怕是蟲子老鼠,花花草草,都對西局隨時坦然開放。」她對喬雨潤點頭,「西局不必感謝我。」

  喬雨潤覺得自己鼻子一定在一瞬間歪了……

  中了「遺忘」迅速醒轉,被那聲爆炸驚動,也趕過來的司空昱,站在瞬間出現的廢墟上,也傻了,美麗的臉上那種一直保持的冷淡高傲的神情,瞬間被騰騰的灰給抹了……

  西局的探子們臉也歪了。

  這叫個什麼事兒?

  搬石頭砸到自己腳?

  人家這理由冠冕堂皇,無法辯駁,但是相比於國家公署的昭陽府,西局才是隱秘部門,昭陽府拆開圍牆沒什麼影響,西局卻不能和別的官署共一個院子。西局幹的是最陰私,最黑暗,最見不得人的活兒,那些嚴刑逼供,私下審訊,還有西局特有的培訓和建制,隨著這牆一拆,豈不都是要暴露人前?

  這怎麼行?

  「今晚我讓人給西局的兄弟們送夜宵。」太史闌還是那個氣死人不賠命的冷淡語氣,「不必謝我。」

  完了她揮揮手要走,那一院子僵立的屬下官員們都紅著臉溜過來,想要從圍牆這邊走回去,太史闌一擺手,蘇亞立即一攔。

  「昭陽府從屬,堂皇光明,從哪裡出,從哪裡進。」太史闌道,「煩請各位從西局大門出去,順便把用完的凳子扛回來,另外,也和外面那些圍觀群眾解釋下,不必驚慌,昭陽府拆牆和西局親如一家,歡迎以後到昭陽府辦事者,順道參觀西局院子的裝飾。」

  說完她拍拍衣服上的灰,也不理那群臉色死灰的手下,悠悠然回去了。

  沒多久屬員們都回來了,從西局幾進院子扛著板凳出去,再扛著板凳進昭陽府幾進院子,繞了好大一截路,人人滿臉是汗,通紅的臉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累的。

  他們戰戰兢兢放下凳子,在太史闌的書房外站成一排等聽訓,太史闌卻什麼都沒說,過一會兒讓雷元出來傳話,「大人已經令廚房準備酸梅湯,諸位大人等會不要忘記喝一碗解解暑熱。」

  眾人又羞又愧,都垂頭乖乖辦事去了,自此雖和西局一牆之隔,再也沒人去串過門子。

  太史闌踱到門口,瞧一瞧西局掛上的匾額,「京西偵緝總局昭陽分局」十個字每個字都有斗大,金光燦燦,昭陽府黑底紅字的匾額,無論氣派還是大小,都遠遠不能比。

  西局全稱就是「京西偵緝總局」,據說早先的西局總衙門在麗京西部,因此得名。

  路過眾人對兩處匾額指指點點,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官衙的匾額凌駕於昭陽府之上。

  太史闌不動聲色,又慢慢踱了回去。

  回到書房,她處理了幾件事,經歷已經將她需要的通達文字的師爺找來,太史闌把他帶進內室,一字字口述,讓他寫了《北嚴沂河壩潰壩真情》,將發現沂河壩空虛直至大壩斷裂其間,北嚴府的一切行為,都詳細說了清楚。

  關在門裡一個下午,師爺出門時,兩股戰戰,臉色蒼白。

  見過瘋子,沒見過這樣的瘋子!

  剛剛才當個不大的官,就敢揭地方官府腐敗,將和她平級的北嚴府上下人等,統統揭了個底兒掉!

  光把北嚴府掀了個底兒掉也罷了,她難道不懂,但凡這種巨大虧空,集體貪污,中飽的絕不僅僅是地方官員的私囊,保不準還有行省的份,再保不準,還有更高的上頭!

  這一掀,難保不會是驚動天下死傷無數的巨案!

  師爺抖著腿,白著臉,準備回家就遞辭呈,打包行李回老家種地去。

  跟著這樣的女東主,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太史闌將他的驚恐看在眼裡,卻一言不發,回頭將摺子仔細看了一遍,吹乾墨跡,然後小心收起。

  她沒那麼魯莽,貿然就將這事捅上去,當初張秋的態度,一開始就透著敵意,之後行為有恃無恐,明顯身後有靠山,沂河壩潰壩後,就算北嚴府救災及時,那麼大的事,毀了良田千畝,怎麼會毫無處罰還有嘉賞?這要背後沒有足夠有份量的貴人相護,她死都不信。

  何況這摺子貿然遞上,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不僅扳不倒她想要扳倒的人,弄不好還要牽連容楚,畢竟是容楚當年主持建造這壩,去年也是他上書為修壩求來工程款。

  涉及到容楚,太史闌不能不慎重。

  她將摺子先鎖了起來,想等容楚回來再做決定,時機不成熟,做什麼也是白用功。

  她從內室出來時,發現外間有個睡美人。

  司空昱竟然還沒走,在她的外間短榻上睡著了。

  這人一閉上他那光艷沉沉的眼睛,看起來就分外柔弱無害,榻太短,他身子微微蜷縮著,看起來有點憋屈,臉上神情卻有他平時沒有的平和,呼吸輕細,神容靜謐。

  看他的睡容,讓人想起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

  太史闌面無表情,用看一隻貓或者一隻鼠的眼光看他一眼,自己回到桌案前。

  她提筆,濡墨,寫字。

  短榻上,司空昱睜開了眼睛。

  有武功的人,不會在他人榻上沉睡,剛才他也醒著。

  他知道自己安靜下來時的殺傷力,在東堂,常有少女為他閉目那一霎不同風情驚艷,失控失態。

  可如今,他明明感覺到太史闌停下,看他,然後走開,毫不猶豫。

  他甚至感覺到太史闌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冷淡的,無情的,漠然的,像看一隻貓或一隻鼠,還不是她養的。

  這種感覺讓他微微惱怒,再也無法安睡,霍然坐起身,一眼看見太史闌專心寫字。

  她立在桌前,低頭寫字,背依舊是筆直的,黃昏淡淡的光影下,她側過來的半邊臉,輪廓清晰。

  她的側面看不出一貫的冷淡神情,因此便能清楚地感覺到屬於她五官的秀致和大氣,很難想像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能融合於一個人的臉上,但此刻看起來卻只覺得特殊的美。

  司空昱皺皺眉,對這個一閃而過的「美」字有點排斥,卻不由自主輕輕起身。

  太史闌在專心寫字,忽然感覺到身後淡淡氣息。

  不同於容楚的芝蘭青桂香氣,也不同於李扶舟暖陽青荇一般的乾淨,這人的氣息濃郁而又清涼,讓人想起玉堂之中的翠尾竹,有竹的清雅枝節,卻又染了人間富貴香。

  她不理,繼續寫自己的。

  身後那人卻不肯安靜,司空昱愕然的聲音傳來,「天哪!這麼難看的字!南齊的女人,都不練字嗎?我們東堂,僕婦的字都不會這麼醜!」

  太史闌殺氣騰騰揮出一撇。

  「這字哪裡像女人寫的,寫這麼大做什麼。」司空昱肯定又在皺眉,「還有,你寫的什麼東西……」

  「雷元,拿出去,迅速裱好做個匾額來。」太史闌將字交給雷元。

  雷元捧著紙出去了,很快做好匾額送來,匾額做了兩個,很大,靠在兩邊外牆上。

  「去掛到西局的牆上。」太史闌對司空昱一指。

  「你憑什麼指使我?」司空昱下巴慢慢抬起。

  「占人家地方,喝人家茶水,坐人家椅子,睡人家短榻,卻不付出任何勞動和感謝。」太史闌淡淡道,「我們南齊,從來沒這種沒品的男人。」

  司空昱抬起的下巴頓住,隨即慢慢放平,他用一種危險的目光盯視著太史闌,那樣光影綺麗的眼睛,威懾地看人時,很有殺傷力。

  太史闌泰然自若。

  閻王這樣盯著她告訴她還有一刻鐘要死她也不會有表情的。

  她會把人間刺在他身上試試。

  片刻沉默,然後司空昱一言不發地扛著兩道巨大的匾額出去了。

  司空世子大抵心中有氣,扛著兩塊匾額出門,左看看右看看,也覺得西局的金光燦爛大招牌很不順眼,忽然冷笑一聲,一躍上了西局門口旁邊一棵老樹。

  隨即他一手抓起一塊匾,對著西局兩邊門樓,遙遙一擲。

  「呼」一聲,匾額從圍觀百姓頭頂飛過,無聲無息切入西局大門門樓兩邊,卡卡微響,陷入磚石之內三尺。

  「昭陽府恭賀西局建成之喜。」他朗聲道,「特贈匾額一副。」

  百姓譁然驚嘆——好驚人的臂力!看不出這麼一個美貌男子,竟然有這樣超絕的武功!

  都紛紛抬頭看匾額上的字。

  上聯:為百姓謀福利、爭權益、保平安、送溫暖。

  「不錯啊。」有人道,「真有這樣的衙門麼?西局?沒聽過啊。」

  西局的探子們瞇眼瞧著,眼神充滿懷疑——太史闌也會歌功頌德?

  再一瞧下聯:享一切偵緝權、審訊權、優先權、處決權。

  眾人絕倒。

  「什麼衙門,偵緝權還在昭陽府之上?」

  「有他們,還要昭陽府做什麼?」

  「還享有優先權處決權?那不是無法無天了麼?」

  有些稍有見識的書生在人群中搖頭晃腦,「以上諸般權力,當屬昭陽府所有,如今冒出個西局來凌駕於其上,這可不是好兆頭,令出於一門方可約束,這豈不是要亂套了麼?」

  「這什麼西局,聽起來倒像前朝的那個秘密衙門『血獄』。」有人在交頭接耳,「好像也是凌駕於各級部門之上,為皇家豢養,專門偵查朝廷乃至各地的官員以及百姓私密事,聽說後來權力膨脹,獄衛為求功勞金錢,隨意羅織罪名,栽贓陷害,搞得那是腥風血雨人人自危……」

  也有人摸著下巴,驚嘆:「這字誰寫的?醜得人神共憤別具一格!」

  「都在這裡看什麼?散開!散開!」一群西局探子氣急敗壞地衝出來,再也顧不得所謂形象,急急驅散人群,有人躍上門樓,試圖去拔那匾額,可惜門樓上那點窄窄地方,無處落足也就無法使力,西局的人輪番爬上去,也無法將匾額取出來。要想取就得拆門樓,但向來衙門風水有講究,隨意拆門樓這是大忌。

  眼看兩個歪七扭八的匾額,樹在西局正門上方,來往的人指指點點,昭陽西局迅速成全城笑柄,西局探子們氣歪了嘴。

  氣歪了嘴的同時也暗恨喬雨潤——就是這個矯揉造作的女人,非得搞什麼扭轉西局形象,取信於民,築基於民這一套,也不想想,民眾天生對西局這樣的組織有惡感,何必費這事?再說這些屁民算什麼?不聽話,手指一碾不就成了?

  喬雨潤聞訊也已經趕了出來,立在門前粉面煞白,她感覺到眾人不滿的目光,眼神威稜四射一掃,眾探子都低下頭去。

  探子們不敢當面抗爭,都知道這位女指揮使雖然是副職,但因為受太后信重,其實才是西局最主要的當家人,而且這女笑面虎看似可親,下手卻極辣,但凡反對她的,表面上沒有任何處罰,但沒多久,這人連同他的家人就會失蹤,誰也找不著——這才是最可怕的,酷刑峻法,會讓人畏懼,但神秘未知的結果,才最讓人恐懼,因為不知道,所以放任想像,沒有邊界。

  喬雨潤雖然壓住了手下,心中焦躁依舊不減,這些蠢蛋哪裡懂她的深意?西局是先帝時期,先帝應太后建議建立,但先帝時期,並沒有重用西局,反而因為三公和朝中一些顯貴的反對,讓西局坐了多年冷板凳,直到太后垂簾聽政,西局才紅紅火火發展起來,而太后聽政後,西局的存在,便受到了更多阻擾,朝中反對更烈,太后垂簾未久,也不能完全不理會眾臣意見,當即解釋說,在各地開辦西局分局,目的是建立從上到下、有效完整的監督衙門,避免朝廷天高皇帝遠,對地方監督不足,導致貪腐滋生不絕,西局斷然不會對普通百姓和正直官員下手,建立西局,是目光長遠,利國利民的舉措。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麗京西局雖然屬於秘密地下機構,但在地方上,最起碼目前,是要以明面上的地方監督機構面目出現的。

  太后的意思,這是權宜之計,西局要在這段韜光養晦的時間內壯大,麻痺朝中大佬,等到朝廷漸漸失去警惕之心,西局氣候已成,到時候這個衙門到底該是什麼性質,怎樣行事,自然太后說了算,西局說了算。

  西局目前是康王總掌,她實際管理,康王外表溫和內心狹隘,一直以來作風狠辣,一心要將西局打造成人人聞風喪膽的天下第一局,她卻覺得那樣做的後果會導致西局最終走上死路,一個站在所有人對立面的機構,如何能夠長久存活?她和康王政見的不同,使宗政太后也頗為頭痛,但喬雨潤自己知道,她能坐上這個位置,也是因為她和康王政見不同,宗政太后,需要制衡。

  而她和康王最近的政見愈發有分歧,因為當初沂河壩潰壩容楚失蹤,康王繞過她,直接下令聞敬等人暗殺容楚,反而致使西局藍田第三司全軍覆沒,等她知道時已經遲了,為此她還得到太后面前請罪,難免告了康王一狀,現在兩人的關係,也就僅能維持表面了,如果她有什麼錯處,會立即被康王抓住不放,所以現在的政績,對她很重要。

  喬雨潤特意選了昭陽城,作為第一個公開西局的城池,不僅是雄心勃勃要做出一番景象,來向太后證明她的能力,也是針對太史闌而來。

  她知道,相比於打開昭陽西局局面,或許打倒太史闌,更能讓太后高興。

  可是……

  可是太史闌太卑鄙了!

  喬雨潤臉上親切雍容的笑意已經不見,面若寒霜,冷冷盯著那高高矗在門樓上直直向天的對聯匾額——無論如何,這東西不能豎在這裡!

  想要質問太史闌也不能,因為就這對聯本身來說,沒有一絲錯處,只不過說出了事實,把她先前給昭陽府的命令重複了一遍而已。只是這一重複,味道就變了。

  被驅趕的人群,在幾丈外猶自指指點點。

  「把這門樓給我拆了!」喬雨潤忽然下令。

  「大人!」眾屬下大驚失色,「使不得!拆門不吉!」

  喬雨潤回頭,盯住了說話的人,半晌,慢慢綻開一抹溫軟的笑意。

  「什麼不吉?」她輕輕道,「你嗎?」

  眾人接觸到她的目光,都打個寒戰,低下頭,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門樓迅速地被拆了。

  憤怒的西局探子要將拿下來的兩塊匾額砍碎,卻被喬雨潤攔住,笑道:「昭陽府好心送喬遷之禮,怎好粗暴對待?拆門樓只是因為這樣不太好看而已,來人,把匾額收入庫房,稍後,西局也有重禮回贈昭陽府。」

  「重禮」兩個字咬得很重,站在門口的太史闌眉毛都沒抬一下——我忍讓你你就會對我客氣麼?敵人從來就是敵人,砍敵人留手,就等於砍自己用力,她才不在乎誰威脅。

  百姓們倒覺得,西局探子們面目可憎,倒是這女指揮使大人十分可親,和冷峻的昭陽府代府尹比起來,別是一種風格。

  喬雨潤站在自己拆毀的門樓下,對太史闌看了一眼。

  太史闌迎上目光。

  兩個女人眼神都很有力度,一觸即分,隨即喬雨潤笑了笑,太史闌點了點頭,兩人都若無其事,各自轉身,回去辦公。

  司空昱一直冷著臉,瞧著這不動聲色卻劍拔弩張的爭鬥,現在又開始傲然嘰咕:「南齊的女人怎麼都這樣……」

  ==

  因為昭陽府前府尹丁優,新府尹未上任,府內公文積壓不少,眾僚屬原以為太史闌第一天上任,必然是慣例講講套話吃吃飯,沒想到她一來就開足馬力,整個昭陽府都開始忙碌起來,太史闌熟悉事務,見屬下官員,瞭解昭陽府基本情況,到天色黑透,才想起來晚飯沒吃。

  昭陽府有自己的廚房,太史闌當即命廚房開出便飯來,在前頭大堂一起吃,菜色很簡單,木須肉,炒三丁,開洋白菜湯,乾炸丸子。

  太史闌跨進飯堂時,忽覺飯堂裡香氣有異,人人面色也有異。

  飯堂前頭門匾下垂下一截青蓮色衣角,香氣也是從那裡傳來的。

  太史闌一瞧,司空昱居然還沒走,正傲然坐在屋頂上,享用著他自己清風明月下的豐盛豪華晚餐。

  狸唇熊掌,魚翅駝峰,伴南齊名酒「萬谷芳」。

  香氣濃烈的可以讓人在一瞬間醉去。

  太史闌就好像沒聞見,坐下來,筷子一點,招呼大家,「吃。」

  眾人又怔住,然後趕緊操起筷子,開吃。

  都以為今晚必然一頓宴席,誰知沒有。

  都以為新任大人一定要吃獨食,這不是嘴饞,這是身份象徵,她也沒有。

  昭陽府官員們慢慢地吃著,心裡都生出些複雜的感受,卻不知道是什麼。

  屋頂上,司空昱慢慢吃著,忽然也覺得不是滋味。

  他倒不是要故意炫富,暴發戶才故意炫富,他的身份和自幼生活,讓他的起居享受已經成為習慣,他自來到南齊,每頓都是獨自吃,每頓都是跟他來的廚子專門製作精美菜餚,那些也來參加大比的同伴們,都自知身份遠遠不如,也不會來和他親近。

  他吃慣了獨食,從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就在剛才,他還想著,在太史闌的屋頂上吃這些,一定能氣著那個死硬的女人。

  然而此刻他覺得是他被氣著了。

  瞧她吃得多香。那麼粗劣的菜都能吃得下,果然低等出身。

  瞧那孩子笑得多開心。也陪她吃這些,居然不索要他這裡的奇珍名菜。

  瞧那群官員,服服帖帖,頭也不抬,吃著吃著因她隨意,便也漸漸放開,說笑隨意,互相夾菜。

  這樣大飯堂吃飯的場景他很陌生,覺得新鮮,看著每個人的微笑和從容,忽然又覺得刺眼。

  一直到底下吃完,沒人再抬頭看他一眼,倒是他自己看得太久,菜涼了也沒動幾口。

  夜漸漸深了。

  司空昱還在屋頂上,獨自灌酒。

  他酒量一般,此時已經微醺,一雙揉了金碎了霓虹亂了霞光的眼睛,越發綺麗華艷,光影沉沉。

  他探頭看看,底下太史闌還在辦公,無意間再看看隔壁西局,忽然眼神一瞇。

  太史闌準備把手頭幾件事做完就好,景泰藍已經讓趙十三先一步送回去睡覺了,太史闌習慣晚睡,古代晚上又沒什麼娛樂,加加班她也樂意。

  好容易告一段落,她走出門,還沒來得及伸個懶腰,驀然身子一輕,飛了起來。

  鼻間嗅到淡淡酒氣,她一抬頭,司空昱的高鼻薄唇就在眼前,呼吸間酒氣氤氳。

  喝醉了?

  太史闌討厭和一切醉酒的男人打交道,正考慮強硬掙下地蘇亞能不能接住她的時候,忽然司空昱道:「聰明的話就別動,我可沒興趣強要你。」

  「嗯,我也沒興趣。」太史闌點點頭。

  呼一聲她坐到了樹上,司空昱也不坐在她身邊,跳到她頭頂高一層的樹枝上坐著,傲然對她道:「看隔壁。」

  太史闌的眼神已經投了過去。

  隔壁看起來沒什麼異常,穿著青黑色長袍的西局探子們出出進進,到處燈火通明,只有一兩處院子是黑暗的。

  「不是底下這個院子,是這個院子東邊那個。」

  那就有點遠了,太史闌凝足目力看去,那個院子裡一半燈光一半黑暗,隱約有人影穿梭,卻看不出什麼異常。

  「我剛才路過那院子,看見那裡走過一個人,」司空昱道,「武功很高。」

  「你怎麼知道?」太史闌想是不是那人使用了輕功。

  「他武功高,卻似乎有病或者受傷,」司空昱道,「我看見他行走時,踏破了一片落葉,但是落葉又沒完全碎。」

  「什麼意思?」

  「這樣的高手,」司空昱傲然道,「一般都具有極強的控制力,只要自己不想,別說落葉,螞蟻都踏不死,他會踏破落葉,說明他體內真力有問題,沒能好好控制。而尋常人踏上枯脆的落葉,葉子肯定要粉碎,他腳下的葉子卻沒碎,說明他雖然沒能好好控制真力,但他的輕功超卓,落葉不傷。」

  太史闌忽然回頭看著他。

  她眼神裡有種很奇怪的東西,這樣望過來的時候,連司空昱都有點詫異,道:「你怎麼這樣看我。」

  太史闌卻又很快回過頭去。

  「目力真好。」她道。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笑容神秘。

  太史闌也微微抬起下巴,心想要不要把這傢伙從樹上踢下去踢殘廢呢?

  東堂南齊天授大比,據說最關鍵的就是最後的「天授者」之比,每年東堂為了保護天授者,不僅給這個人配備很多護衛,而且也對隊伍裡到底誰才是天授者,以及天授者到底有什麼樣的異能秘而不宣。

  不過今年,看來要破例了。

  最起碼太史闌現在已經知道了。

  司空昱剛才根本沒有離開過。太史闌雖然不理會他的存在,但不代表她真的不關注他的動向,一個異國人在自己屋頂上,怎麼能完全置之不理?

  正因為他剛才沒離開,所以所謂去隔壁院子看見有人踏落葉就是謊話,他是在這裡看見的。

  再牛的武林高手,目力再好,都有一個限度,絕不可能隔著夜色裡的幾十丈遠,看見暗處誰腳下落葉的狀態。

  這是微視和遠視。

  太史闌和蛋糕妹混了那麼多年,這要看不出來,蛋糕妹得笑死。

  太史闌摸著下巴,想著東堂南齊今年之比十分關鍵,關係到二五營的命運,如果這個天授者現在就斷了腿啊胳膊的不能出戰,那麼二五營就能保住了……

  她坐著不動,衣袖下一柄小刀已經閃閃地亮了出來,抵在司空昱坐著的那不算粗的樹枝上。

  刀子還沒戳下去,頭頂上司空昱淡而驕傲的聲音傳來,「這人戴了面具,我沒看見臉,武功明顯比西局的探子高很多,而且他是往那個姓喬的女人屋子裡去的,很明顯有秘事商談,而且我看見他臨進門前,看了昭陽府一眼,我感覺和你有關。只是他們守衛太森嚴,我隔得太遠,沒法靠近聽他們說什麼。不過我覺得,你可以盤查近期出沒在昭陽府的武林高手,記住,是一流高手,一個地方,一流高手總是有限的,或許這是條線索。」

  太史闌唰一下把刀子收了回去。

  大女子有所必為有所不為,恩將仇報就是她絕對不做的一件事。

  無論司空昱出於什麼目的,最起碼這一刻他站在她的立場上。

  「你的話我記住了。」她道,「多謝。」

  「南齊女人居然還會道謝!」司空昱語氣是真的驚訝。

  「東堂男人知道幫忙,南齊女人為什麼不知道道謝?」

  司空昱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意,「太史闌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你。」

  「我會的多呢,不過沒興趣給你知道。」

  「八成是那些殺人放火,凶蠻霸道的事。」司空昱嫌棄地揮揮手,「太史闌,我跟了你一天,我覺得吧,你也沒那麼難看,也沒那麼討厭,還是有點意思的,可是你真的不夠女人,南齊女人,怎麼可以是這個樣子呢?南齊女人,怎麼可以不溫柔賢淑呢?偏偏我還碰上個這樣的南齊女人……」他最後一句聲音很低,充滿懊惱。

  太史闌才懶得聽他嘰咕,半閉了眼睛,道:「我也不明白你,像個偏執狂,口口聲聲南齊女人,南齊女人怎麼你了?誰要你來關心南齊女人?」

  司空昱忽然不說話了。

  他難得的沉默倒讓太史闌有點意外,微微仰頭看他,卻看不見他的臉,只是覺得他的呼吸,忽然微微重了些。

  「南齊女人……」很久之後他緩緩道,「我娘曾是個南齊女人。」

  太史闌敏銳地注意到「曾」這個字。

  「我沒見過她。」司空昱低低道,「我只是聽我的奶娘說,她非常美麗,溫婉可人,性情好到讓人無法挑剔,見過她的人,都讚她賢淑乖巧,美麗溫柔。擁有世間所有女人應有的美德,是世間仕女的美好典範。」

  太史闌不做聲,心想但凡典範這種東西,大多表面經典規範,背後一團混亂。

  當然這話現在不必說,她不想給踢下去折了腿。

  司空昱卻似乎也不想多說他的母親,他的語氣雖然充滿了緬懷,但也充滿了遺憾和淡淡的恨意,似乎這個母親,給予他不僅有最美麗的想像,也有一些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像燈光擬化出的影子,一片微黃裡的輪廓溫柔,待到伸手去觸摸,卻觸及冰冷的牆。

  他只是在很久以後,帶點悵然地道:「我第一次到南齊來,本來不該我來的,我極力在陛下駕前請求,才得了這個機會,我想見見南齊的女子,我想知道南地女子的美麗溫柔,賢淑乖巧到底是什麼樣的,或者我可以依此想像下我娘的容貌,我……我連她畫像都沒見過……」

  風很安靜,樹葉很安靜,綠蔭很安靜,都在聽一個人的遺憾和唏噓,以及他那有點可笑,卻分外令人動容的願望。

  司空昱說完,就緊緊閉起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覺得說多了,又似乎覺得不該洩露了心底的脆弱,都是今晚喝多了酒,而星光又太好。

  他等著太史闌的取笑。

  太史闌卻沒取笑,一陣沉默後,她道:「我不是南齊女子。」

  「啊?」司空昱再沒想到她冒出這麼一句。

  「我不是。」太史闌強調了一句,「所以你大可不必以我為模版。」

  她看看底下嚴陣以待等候的蘇亞,道:「我的護衛,蘇亞,她是苦人兒,雖然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想,如果她沒有遭受劫難,想必也是個美麗溫柔,賢淑乖巧的人兒。」

  「這世上,哪裡都有美麗溫柔的女人,不獨南齊。」她繼續道,「也哪裡都有凶蠻霸道的女人,同樣不獨南齊。」

  司空昱不說話,良久,慢慢笑一笑。

  「你在安慰我。」他笑得古怪,「凶女人,你竟然在安慰我。」

  「傷了你的驕傲了?」太史闌答得不客氣。

  司空昱不說話。

  「我不安慰你,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我還要告訴你一個,讓你永遠無法接受,或者很想踢我下去的觀念。」太史闌道,「我何止不是美麗賢淑的南齊女子,我不是這世上所有女子,我眼裡,男女平等,世人平等,你司空世子,和我這府裡掃地的,平等。」

  司空昱似乎被震動,霍然俯下臉來看她。

  一句話想要衝口而出,「你是在故意踐踏我嗎?」但話到口邊,忽然收住。

  不,不是。

  一日夜緊追不捨的瞭解,他已經知道了一點這女子的特別,她不說謊,不做作,不矯情,她只說她想說的話。

  末了他短促地笑一聲,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

  反駁她?說不贏,沒有誰能說贏一塊石頭。

  改變她?這念頭他自己都覺得古怪。

  兩人稍稍沉默,都覺得此時氣氛有點改變,都想打破這點改變,司空昱的目光隨意四處亂晃,忽然眼神一凝,道:「你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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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0 03:03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三章 純情初哥

  他忽然指向前方黑暗,太史闌聞聲看去,卻看不出什麼究竟,只覺得隱約似乎有些幢幢黑影,在那處牆頭晃動,卻也不能確定是否真的是人影。

  「那裡有人。」司空昱道,「在牆頭,監視著昭陽府。」

  太史闌心想這也正常,牆被拆了,在補好之前,喬雨潤怎麼能放心?必然要看守著這邊的。

  好在剛才司空昱拎她上樹動作很快,樹蔭又濃密,沒被發覺。不得不說司空昱武功極好,尤其輕功,太史闌感覺不在容楚和李扶舟之下。

  能帶領東堂參賽者遠赴有敵意的異國,怎麼能是弱手?

  「還有那邊。」司空昱的目光投射到更遠的地方,「後門,有人在集結,似乎要出去,一大隊一大隊的西局探子,都換了袍子,袍子下都有武器……」

  他此時心神微分,已經忘記遮掩自己微視的能力,太史闌也不拆穿,因為這個消息太重要,「西局探子在後門集結?還換了衣服?這深更半夜的要幹什麼去?」

  「那個姓喬的女人出來了。」司空昱瞇著眼睛,「咦,先前和她說話的那個高手到哪去了?還留在屋子裡嗎?嗯……她往後門方向去了……她到了……她似乎在對著西局探子們訓話……手指著……指著西南方向。」

  太史闌皺眉聽著,心中想著西局後門位置,西局後門那裡往西南方,有哪些重要建築或要地,是大牢嗎?

  ……

  她忽然腦中電光一閃,霍然站起,隨即將手向司空昱一伸。

  「帶我下去,不要驚動任何人!」

  司空昱正在專心查看那頭景象,不妨太史闌的手,忽然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他驚得一怔,下意識想甩開——這麼多年,他沒讓任何女子,觸碰過自己。

  他還想拒絕——這麼多年,沒有人可以這樣命令他。

  然而他最終沒拒絕也沒甩開手,甚至沒有問,手指一緊,已經攥著太史闌,風一般飄起,越過樹梢,回到了院子裡。

  太史闌一落地立即鬆開了他的手。

  司空昱卻立在原地,有點怔怔的。

  剛才牽手,不過短短一霎,從樹的梢頭,到月光盡處。

  他卻忽然感覺震撼。

  這冷峻的女子,手掌竟然如此細膩柔軟。

  剛才那一霎,他幾乎以為自己握著了軟玉飛雲,一團在手裡,從指尖到心底都熨貼。

  這感覺因為極為短暫,對比強烈,而分外牽念綿長,難以忘懷。

  太史闌已經往屋子裡走,一邊走一邊吩咐蘇亞,「召集所有護衛,立即回府。另外,讓典史儘量抽出今晚在昭陽府值夜的兵丁,稍後也趕往我的住處。」

  想了想又道:「令推官出公文,蓋上代府尹令,去城西調府兵。」

  蘇亞微微猶豫,城內有上府兵駐紮,但是上府兵不是一個同知可以調動的,代府尹也不行,只有總督有權,還得限定在一定數量內。

  「就說有盜匪夜闖太史同知府邸,要滅人滿門。」

  蘇亞抿抿唇,「是。」

  司空昱聽著倒一驚——這女人膽子太大了,這話也能隨便亂說?這樣是可以調出兵來,但萬一不是這情況,她必有大罪。

  還有這個女護衛也是,這麼大的事,連一句質疑都沒有,也這麼平平淡淡應了。

  他在一邊聽得百思不得其解,這邊兩個女人若無其事。

  「府兵你讓他們去調,到時候以煙花為號。」

  「是。」蘇亞應了,看著太史闌平靜卻嚴肅的眼神,忍不住要問,「我們府裡……」

  太史闌指了指隔壁,「西局有異動,往西南方向去,西南方向沒大獄也沒重要衙門,只有我的屋子,不過我目前只是猜測他們要夜闖我的府邸,所以我的人先回去。後頭的準備,在沒有證據之前都不能鬧大,一切以信號指揮。」

  「是。」

  雷元把馬已經備好,太史闌上馬便走,她傷勢還沒完全好,但此刻也等不得了。

  如果事情真如她猜想的那樣,那麼現在就必須抓緊時間。

  她一上馬,蘇亞就要跳上去幫她控韁,人影一閃,司空昱已經搶先坐到了太史闌背後。

  他俯下臉,對蘇亞一笑,「我來吧。」

  濃淡星光下,他那雙揉了萬千星光霞色的眸子,炫目非凡,而這冷傲難纏的人,笑起來,卻有種少年般的嬌憨天真。

  這般奇特的氣質,如此吸引,連蘇亞都怔了怔。

  一怔之間,太史闌已經一踹馬腹狂奔而去,她才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廢話的,不就是後面坐個人麼,男的女的,重要嗎?

  她的新屋子離昭陽府不遠,太史闌卻沒從大街走,繞近路從小巷中行,還沒到,遠遠就看見無數穿著夜行衣的身影,嗖嗖地射入她的院子。

  太史闌買的院子分三進,她和景泰藍、蘇亞,以及趙十三等護衛住在第三進,這些人進入的卻是第二進院子。

  第二進院子住的是新招的護衛和通城鹽商滅門案裡的唯一活口陳暮。

  太史闌抬手就射出了準備好的煙花。

  煙花砰然向前直射,將夜空照亮,幾乎立即,第三進院子便射出人影,趙十三手下已經被驚動。

  刀劍聲響起,雙方迅速開始交戰,太史闌舒一口氣——還好,還算來得及。

  司空昱忽然道:「不對!」

  他手指指向第三進院子,急促地道:「似乎還有更多人,往第三進院子裡去!」

  太史闌一驚——她原來認為,西局趁她還在昭陽府的時候出動,是想搶奪住在她府裡的通城案的證人,除了陳暮,她想不出還有什麼能吸引西局前來擄掠。之前她就一直懷疑,通城官府和龍莽嶺盜匪勾結,北嚴府也參與其中,而西局,和前頭的這一系列貪腐案件,一定脫不了關係,否則當初她和容楚被水捲到下游,一路逃回的時候,西局也不會那麼大動干戈,派聞敬等人來暗殺。

  然而現在西局探子往第三進院子裡去,那裡不就只剩下景泰藍?趙十三的手下已經被她通知出來往第二進院子去了,這難道是調虎離山之計?

  難道西局已經知道景泰藍的身份……

  這個念頭閃電一般劈過眼前,隨即她毫不猶豫地抓住司空昱的臂膀,「快帶我過去!」

  ==

  夜色裡,一輛馬車停在太史闌宅子的後門不遠處,黑色的馬車沉在黑暗裡,不仔細看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喬雨潤靜靜坐在馬車的黑暗裡,正面對著太史闌家的後門。

  她在思考。

  她知道今晚太史闌肯定回去得遲,從太史闌平常行事作風來看,必然是個喜歡把事情迅速解決的人,昭陽府多日沒有府尹,事務積壓,太史闌要處理,回來得肯定不會早。

  而且今日太史闌佔盡上風,拆了牆送了匾,兩家衙門現在還互相敞開著,肯定想不到她會在今晚就動手。

  她今晚有兩個目標。

  第一,是陳暮。

  這個重要證人,早該死去,當初通城知縣要殺他,連帶對二五營學生下手,結果沒殺成,還陪送了當地知縣性命,之後在北嚴要殺他,結果太史闌嚴看死守,隨即北嚴水患、城破,一系列事件措手不及,也就將這事擱置下來,如今太史闌接任昭陽府,一定會將這個案子翻起來,這人再不殺,難免要引起禍患。

  苦主一死,無法首告,此案就是死案,永遠也無法掀起。

  第二件事,是找陛下。

  乍一聽到皇太后交代的這一任務時,她嚇了一跳——皇帝不是好好在宮中嗎?

  等到明白緣由,她心中震驚更甚——陛下早已出宮,去向不明!

  太后說起這事,神色有怒有驚,也是滿臉的不肯置信。

  太后告訴她,陛下失蹤已經有陣子了,就是當初換奶娘之後的某一夜,奶娘竟然買通侍衛,帶陛下逃出宮廷。

  天知道那個女人是怎麼能逃出重重關卡的皇宮的,如果不是皇帝年紀太小,太后和她都懷疑,是不是皇帝的指使。

  在皇帝失蹤的初期,太后自然派人尋找,找到奶娘的家,卻發現那裡被燒了一把大火,火裡有小小的屍體,縮成一團,不辨年紀,只知道是孩童。

  前來查探的人當即詢問鄰居,鄰居說火是半夜放起來的,放火前隱約聽見水娘子的聲音,又哭又笑,說什麼要拿別人的孩兒祭她的孩兒,水娘子的孩子,在她進宮的那一日死了。

  太后接報十分震驚,難道水娘瘋了,將皇帝殺了來洩恨?太后當即令殺掉周圍所有鄰居,徹底封口此事,並命西局再查探水娘下落。

  之後找到水娘,她果然瘋了,身邊也沒有皇帝,問她皇帝是否還活著,她也答得瘋瘋癲癲,一會兒說燒了,一會兒說扔了,一會兒說他自己跑了,不知真假。

  之後水娘被劫走,失蹤,此後再無人知道她的下落,皇帝的下落,也就成了懸案。

  太后和她,在初期,當真以為皇帝是被水娘給燒死了,兩人徹夜密談,最後決定,「瞞!」

  死死瞞住陛下駕崩真相,甚至瞞住陛下不在宮中的事實,瞞天過海,瞞住所有人!

  敢這麼做,是因為太后肚子裡還有一個。

  太醫把過脈,是個男胎,等這個降生,陛下活著與否已經不重要,到時候再宣佈陛下暴斃,以免過早被群臣得知,引發朝政動盪。

  她們這麼想定了,也就心安理得,等孩子降生,沒有過多操心皇帝的事情,只需要花點心思瞞住這個消息就好。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太后和她,都開始覺得——也許,也許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呢?

  也許陛下根本沒死呢?

  那他應該在哪裡?

  以他的身份,一旦被人得知,不知要引出多少事端!

  想來想去總是不安,當即太后就把這任務交給了她,她一時也無處下手——水娘失蹤,線索掐斷,到哪裡去找一個兩三歲的孩子?

  這事兒毫無頭緒地亂了一陣子,直到有一天夜裡,她忽然一夢而醒,冷汗涔涔。

  她夢見了太史闌和她的兒子,還有李扶舟。

  她夢見那小子騎在李扶舟肩膀上,手指指著她,滿臉睥睨的神氣。

  臉雖然陌生,但那眼神……恍然熟悉。

  她一夢而醒,一開始覺得荒唐,怎麼連個孩子都怕,漸漸想著,忽然想起一件事。

  抓到水娘,是在東昌城附近,她失蹤,還是在那裡,雖然後來在東昌尋找,沒有找到符合條件的孩子,但是,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太史闌是在東昌,帶著孩子報名二五營的。

  這個地點,太巧合了。

  還有,那個趙十三,一直護在太史闌身邊,她原先只是認為,那是容楚看上了太史闌,撥自己的親信屬下來保護她,但回頭再想,難道保護的不僅僅是太史闌?

  有沒有一種可能……

  她沒敢把這個猜測直接報給太后,畢竟事關重大。

  她今夜,就是要來驗證一番!

  ……

  頭頂風聲呼呼,人影不斷竄過。

  喬雨潤已經準備了好幾天,將整個西凌行省的西局好手都調了過來,今夜,她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煙花炸起時喬雨潤也一驚。

  太史闌來得好快!

  不過隨即她就笑了。

  正好,容楚手下護衛被調走前去救援陳暮,第三進院子空虛,此時不進,更待何時?

  她有力地一揮手,人影如風掠進院牆,片刻,呼喝打鬥之聲響起。

  ==

  喬雨潤派人進入第三進院子時,司空昱正牽著太史闌在牆頭狂奔。

  他輕功太好,將蘇亞和其餘護衛都閃下一大截,太史闌只覺得四面風呼呼過,所有景物都連綿成一條彩色的線,眼前光影晃動,風將呼吸撲住。

  在她覺得窒息時,忽覺一股暖流自胸臆入,週身舒暢,想必司空昱在疾馳中,還不怕浪費地給她渡了真氣,她瞧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視,面沉如水。

  真是個彆扭的男人。

  「趙十三!」借這陣子胸臆舒暢,她在牆頭狂奔大喊,「別管前面的事,做好你的事!」

  她話音剛落,「砰」一聲響,第三進院子裡,她和景泰藍的屋子發出巨響,轟隆一聲,似乎是窗戶倒了半邊。

  「快!」她猛力推司空昱。

  「南齊的女人!」司空昱憤怒地低罵一聲,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甩在自己背上,隨即急速向下掠去。

  太史闌此刻完全沒有任何別的心思,待在他背上還嫌他跑得不夠快,恨不得拿鞭子抽,「快!快!」

  司空昱瞬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匹快要跑死的馬……

  這女人還有沒有羞澀之心和良心?

  然而他忽然又有點異樣感覺——太史闌處於緊張之中,下意識身子前傾,似乎這樣能讓司空昱快點,也因此,她的上身整個壓在司空昱的背上。

  純情初哥司空昱立即感受到了女體的彈性和溫軟,那兩簇微微的起伏,是跳躍的火花,或者是擁擠的海波,一簇簇灼在他的肌膚和神經上,一波波湧在他的意識和感知裡,肌肉因此繃得很緊,意識卻極其清晰,清晰到即使在這樣的緊張奔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處境裡,他依舊能感覺到某些柔軟、韌性、跳躍和飛翔,活潑在背上、心上、全部的意識裡。

  像一隻輕軟的鴿子,飛在了藍天的眸子裡。

  他忽然微微出了汗,光影綺麗的眸子,更深邃幾分,是顛倒迷亂的罌粟海。

  ……

  兩人快要接近第三進院子時,忽然又是「啪」一聲巨響,太史闌的心剛剛提起,便見幾條人影,從那間屋子後倒射出去,半空中灑開鮮血如線,隨即一聲狂笑,趙十三從窗子裡竄出來,抱著景泰藍,面目猙獰地道:「呸!老子兩次失手沒保護好景泰藍,你以為還會有第三次!」

  太史闌舒出一口長氣——迂貨趙十三,這回總算沒出漏子。

  她從司空昱背上跳下來,拍拍他的背,道:「謝了。」

  司空昱給她拍得險些一個踉蹌,忽然想起,這女人下馬時,似乎也是這樣拍拍馬背的……

  第二進院子裡人影頻閃,蘇亞背著一個人竄了過來,她身後跟著雷元于定等人,一路護著她和第三進的護衛們匯合,她背上的人神情驚慌臉色蒼白,正是陳暮。

  太史闌看蘇亞等人把陳暮也搶了出來,微微放了心,此時西局的人也從第二進院子裡追了出來,雙方人影閃動,各自對峙。

  太史闌這邊三四十人,對方足有一百多人,雙方都臉色陰冷沉默。

  太史闌看看景泰藍無恙,正在趙十三懷裡迷迷糊糊揉眼睛,他將臉貼在趙十三懷裡,屁股對著探子們,並且一聲不出。

  景泰藍自從跟著太史闌出來,一直都戴著面具,也戴慣了,現在的臉依舊是玉雪可愛的小孩子,當然和喬雨潤認識的那個不一樣。

  太史闌打量四周,探子人數是比己方人數多,但問題是,她還抽調了昭陽府的兵丁,甚至以即將被滅滿門為由去調上府兵,到時候人來齊,誰怕誰?

  當然,對面的人看起來不是西局探子,都蒙著面,穿得很草莽,拿的也是最常見的武器,看起來就像她編出來的「流寇盜匪」,但閃爍眼神,陰柔氣質,和行動間透出的隱隱的尿騷味兒,看在太史闌眼裡,就像一個個腦門上寫滿了「我是西局探子」的大字。

  太史闌招招手,示意趙十三抱著景泰藍,進入人群最中央。這才微抬下巴,盯住了對面一群人。

  「夜來何事?」她道,「打劫?」

  對方目光陰冷,當先一人嗓音沙啞,嘎嘎而笑,「你說對了,不止打劫,還報仇!」

  「報仇?」太史闌有心拖延時間,皺皺眉。

  「咱們龍莽嶺的好漢,佔山為王那麼多年,卻被你這賤人派人偷襲,一蹶不振元氣大傷,這仇,怎能不報?」那探子一揮大刀,學著草莽盜匪們暴烈的語氣。

  太史闌險些想笑。

  龍莽嶺!

  真虧他們想的出來。

  既然報了名,堂堂正正要報仇,那還蒙面做什麼?

  不過也不得不承認,拿龍莽嶺報仇做幌子實在再合適不過,反正這群盜匪本就血債纍纍,上次龍莽嶺元氣大傷之後,那些人並沒有來找她麻煩,而是據說失蹤了,太史闌心裡有數,這些人不是不想報仇,只怕是受到了某些更重要的威脅,為了保命不得不躲起來——比如他們本來和誰誰勾結,現在事端暴露,誰誰自然想要殺他們滅口,龍莽嶺盜匪自然不甘束手就擒,只好躲起來了事。

  「原來是你們。」她微抬下巴,「正要找你們,你們倒送上門來了。」

  「誰是送死還不一定呢。」對方桀桀地笑起來,眼神狡黠。

  太史闌注意到他們那一群,最後一排始終沒有動作沒說話,衣袍也比別人寬大,站立的姿勢也顯得怪異,他們是要幹什麼?

  不過不管他們要幹什麼,今晚,他們的腦袋,她要定了!

  正如西局想要留下她的性命,她今晚也要讓西局的人,一個都回不去!

  這是一次機會,無論是喬雨潤還是她,都不會放過。

  太史闌抬頭看看天,這是個月亮模糊的夜晚,淡黃的月亮上透著些猩紅的筋絡,看起來不祥而殺氣隱隱——是的,今晚一定會有很多血漫過腳背,很多屍體堆積階下,今晚是一個火拚之夜,西局,和她太史闌!

  鹿鳴山吊起她的繩子,邰府牆頭常公公踢出的靴,回北嚴路上聞敬的殺手,還有一直以來喬雨潤的陰招,在眼前一閃而過。

  西局曾經要殺她多少次,她就今晚殺十倍西局的人!

  ==

  後門外轎子裡的喬雨潤,也掀簾看了看天外的月。

  她唇邊的冷笑,比月色還模糊。

  「大人。」一個傳令的探子在她轎前躬身,「太史闌回來得太快,我們的人還沒得手就被留住了,您看……」

  「她那邊三十多人,就能把你們一百多人,嚇得無功而退?」喬雨潤的笑意很冷,「回來得正好,我本來就要殺她。」

  「可是……」

  「她自然會調昭陽府的兵丁。」喬雨潤淡淡道,「可是我也不是沒有後手。」

  「如果……」對方斟酌著道,「如果她去調上府兵了呢……」

  「怎麼可能,你以為上府兵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調來的?」喬雨潤語氣不屑,「她除非在趕回之前,就想辦法調取上府兵,否則等她回來看見情形不對再去求援,我的人早已封鎖各處道路,豈容她如意?而她不可能一開始就知道是我們去突襲她,自然不可能冒險去調上府兵,能想起來調昭陽府兵丁,就算她夠謹慎了。」

  對方沉默,也覺得喬雨潤有理。

  確實,如果不是司空昱的神通,使太史闌一開始就將西局的行動看在眼裡,她也不能如此有把握,在最初就決然調上府兵。

  「去吧。」喬雨潤揮手,「除了那個孩子,還有那個司空昱,其餘的,不留活口!」

  「是。」

  喬雨潤霍然放下轎簾,重重往車壁上一靠,面色決然。

  隔著牆兩個女人的對峙,沒有誰打算相讓。

  ==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太史闌還在拖延時辰,和對方商量,「和官家做對,歷來沒有好下場,你們就此投降,我保你們一條生路,如何?」

  西局探子們眼神愕然,太史闌身後那些不明情況的護衛也愣在那裡。

  太史闌這個殺神,什麼時候變成活菩薩了?

  「少扯了!」領頭人也猜到太史闌在拖延時間,眼神一冷,舉刀撲上,「殺——」

  「喬雨潤,你來幹什麼——」太史闌忽然大叫,一指指住後門,「你個bitch!」

  所有西局探子大驚,下意識回頭,最後一排動作遲緩的,險些被自己的袍子絆倒。

  「殺——」太史闌手一指,卻是殺人的命令!

  唰一聲人影暴起,卻是蘇亞,半空中刀光如流星,跨越天際奔騰而下,一刀狠劈那領頭人腦袋!

  那人剛回頭,便覺身後刀風凜冽,大驚之下來不及回頭,倒地一個打滾,「卡嚓」一聲,蘇亞的刀偏了一偏,砍斷了他的肩骨!

  蘇亞順勢一拔,拔不動,她乾脆鬆手,一個倒縱回到自己隊伍,手一伸,身邊護衛立即遞上一把新刀,她唰唰舞個刀花,向對方對方獰然露齒一笑。

  她身後,陳暮早已嚇昏了……

  一霎的寂靜。

  只有血汩汩的流。

  西局探子們面巾下的臉都扯扁了。

  多少年只有西局出手暴烈橫行無忌,何曾見過人比他們更狠!

  「上!」

  到此時什麼言語都是多餘,唯殺而已。

  南齊建國以來第一場朝廷機構之間的火拚,西局成立以來第一場有人悍然抗爭的硬仗。

  此刻,在太史闌院中。

  刀光和刀光交錯,風聲與風聲碰撞,人體與人體狠狠撞上,再狠狠彈開,彈開時帶一抹鮮紅血滴或者一塊碎肉,漫天裡雪光飛射,飛射的雪光裡一抹抹血光如高手潑墨,天為紙,地為硯,血肉為墨汁,刀劍為筆,畫一幅淒艷殺戮夜景圖。

  沒有人慘呼,沒有人驚叫,都在沉默地拚殺,都將骨子裡的血氣和悍勇,全部凝練在了一刀刀一式式中,多出一聲都是白費力氣,砍掉對方一塊指甲也是勝利。

  太史闌當然不加入戰團,她負手而立,面色冷寂,仔細觀戰。

  司空昱也不會參戰,一直站在她身邊,刀光映得他面色變幻,眼神裡有無法抹去的震驚。

  作為東堂皇族後代,也在本國早早涉入官場,那些朝爭暗鬥,爾虞我詐,他自然也見過不少,然而今日,依舊被震撼。

  難以想像。

  一個國家內,兩個被統治者承認的官方衙門之間,居然也會像江湖草莽一樣,以死相拚。

  難以想像,一個剛剛走入官場的新丁,竟然就敢直面朝廷裡最陰森恐怖的機構,惡狠狠一個巴掌回煽過去。

  她能安穩地活下去嗎?

  這是他此刻腦海中來來回回閃過的念頭……

  「你去。」他還沒想清楚這女人哪來的勇氣,太史闌已經毫不客氣地在指揮他,「你負責看守在牆頭上,誰也不要讓他漏網,也不要讓外頭那個人,有機會再指揮他們撤退。」

  「我為什麼要——」司空昱「聽你的」三個字還沒說完,太史闌已經又堵住了他的嘴。

  「坐了我的屋頂,搶了我的新鮮空氣,傷了我的樹葉,騎了我的馬,還不肯付出點勞動,我們南齊沒這樣的男人。」

  司空昱這回臉沒青,默默看她一眼,拎著她跳上了牆頭。

  太史闌正想這傢伙忽然開竅了,忽然聽見他道:「那些都不算什麼,不過我摟過你的腰,靠過你的肌膚,牽過你的手,還被你蹭過,想來也是應該做點事回報你的。」

  太史闌,「……」

  原來這些位高權重的男人,沒一個好鳥!

  此時人聲呼嘯,昭陽府的兵丁也趕到了,不過這些人武功低微,也沒有什麼好武器,只勝在人多,太史闌命他們散開,包圍整座院子,堵住後門,戒嚴周圍所有街道,驅散四周居住的百姓,發現可疑人員全部逮捕,務必要控制事態,還要安定環境,好讓她能在自己的宅子裡,將西局的這些老鼠困住,按住狠狠揍到死。

  她真正要等的是上府兵,上府兵城內駐地離她的宅子有點遠,需要時間。

  西局探子們看見昭陽府兵丁趕到,卻沒有加入戰團,而是嚴看死守,眼神也微微變了。

  不加入,只封鎖,意味著很可能還有外援。

  一想到此刻還能趕來馳援的,只有上府兵,西局探子們開始不安了。

  外頭轎子裡喬雨潤也已經待不住了,來來去去的昭陽府兵丁開始驅趕一切停留在附近的人和車馬,她想潛入附近牆頭也不能,牆頭上坐著司空昱和太史闌。

  不過她依舊沒有焦急神色。

  就算今日上府兵趕到,但能在上府兵趕來之前殺了太史闌搶了景泰藍,她就是勝利的,至於善後?西局需要善後嗎?

  「此地戒嚴,行人莫入!」外頭士兵在吆喝,要她的車伕出示身份戶本。

  「我們走吧。」喬雨潤吩咐車伕。

  馬車轆轆駛開,卻忽然有一溜星火,貼地竄了出來,哧地一亮。

  火花迸射,迸射的火花裡車伕忽然從座位底下抽出一柄長刀,一刀橫捲,將面前三個士兵,全部攔腰橫斬!

  血光與火花,同時迸射!

  火花迸射的這一刻,院子裡的鏖戰,還在膠著,太史闌這邊的全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精英,西局這邊雖然不是弱手,但計劃沒成功,一開始又被蘇亞傷了首領奪了銳氣,之後太史闌這邊幫手趕到,西局探子們連連分神,心思浮動,氣勢一弱,便難有勝算。

  他們開始向後退,卻沒有逃走的打算。

  此時喬雨潤發出的煙花,忽然躥上高空,亮若繁花。

  西局探子們齊齊抬頭,眼神被七彩的煙花照亮。

  太史闌也被煙花驚動,心中忽然掠過警兆。

  隨即她看見排在前面的西局探子們,忽然排得更緊密,而最後一排一直沒有動過的探子們,忽然各自掀開袍子,拿出一件什麼黑黝黝的東西,迅速組裝。

  「咦,什麼東西?」司空昱眼神好,看得更清晰,不禁脫口詫問。

  太史闌臉色已經微變。

  這東西她認得!

  萬萬沒想到,西局為了對付她,連這東西都拿了出來!

  神工弩!

  當初邰府,她人生中第一戰,一箭殺七人,便是神工弩的功勞!

  喬雨潤真捨得下本錢。

  此刻底下的護衛,不是邰世濤精心挑選就是容楚的手下,她不能任他們在神工弩下傷亡。

  「阻止那弓發射!」她低喝,同時對趙十三大叫,「十三!神工弩!小心!」

  趙十三霍然抬頭,身為容楚親信,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分散,讓開!」他立即大叫。

  此時司空昱衣袍一甩,腳尖一抬,牆頭上一個鐵馬,忽然脫離牆體,飛射而出,直奔那人群背後,剛剛組裝好神工弩的人們。

  此時趙十三等人也紛紛發出武器,以阻擋神工弩發射。

  西局探子們圍成人牆,三四人拉住神工弩後頭的弩機手柄,身子後傾。

  「唰!」

  漫天的勁風呼嘯,司空昱的鐵馬如天際神馬,流光飆射,最先抵達。

  一個西局探子百忙之下用身體來阻擋。

  「唰。」一聲,血花飛濺,鐵馬無聲穿入那人背脊,再悍然穿出,鏗然一聲,撞擊在弩機手柄上。

  弩機被撞得微微一歪,弩口向上。

  「嚓」聲連響,十箭,以一種肉眼無法追及,言語也無法描述的速度,激射而出,那樣極致的速度,在人眼的虹膜上只能留下一抹殘影,下一瞬,從人們的頭頂擦過,唰唰飛上天空,嚓嚓連響聲裡,院子裡七八棵腰粗的樹,轟然齊斷!

  樹倒下聲勢驚人,院子裡卻一片寂靜,半晌,在人們的頭頂,騰開一片淡淡的黑霧,悠悠降落,仔細看,卻是一霎那被箭風擦掉的眾人頭頂的髮,黑烏烏鋪滿一地。

  這樣的殺器,無論何時出現,都讓人凜然震驚至失聲。

  而外頭已經有人驚叫,「神工弩!盜匪怎麼會有神工弩!」

  隨著叫聲,衝進來一大群人,領頭的青甲金邊,正是上府兵軍官的裝扮,這人原本滿臉不快,想著這新任同知大驚小怪,居然以這樣的理由擅自驚動上府兵,回去後一定要好好告一狀,然而還隔著一個院子,便看見神工弩的特製箭狂射而出,這一驚,險些當即暈去。

  昭陽城內的神工弩只有三架,上府兵營不過一架,還深深鎖在特製倉庫裡,這裡卻出現了神工弩!

  上府兵此刻趕到,對於神工弩出手卻勞而無功的西局探子們來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幾乎立刻,所有西局探子都四散奔逃。

  神工弩也不要了,這弩本就沒完全研製成功,沒有箭能承受它的力道,據說天下第一神兵大師練火赤說,造神工弩的箭所需的一種重要材質,非人間所有,天崩地裂,流光飛星,或可得見,一星半點,便可以成就神工弩千萬,只是這說法太玄乎,眾人都不信,目前神工弩的箭,也只能發射一次。不過只是這一次,在很多場合都夠了——傳言裡,神工弩只要發出,無人能躲,必定沾血而回。

  太史闌也知道神工弩只能發射一次,眼看西局探子奔逃,神工弩被丟棄,上府兵趕來救援,不禁長長吐出一口氣。

  眾人也長長吐出一口氣。

  就在局勢已經完全明朗,所有人都放下心的那一刻。

  牆外的喬雨潤,忽然冷笑一聲,臉色陰狠地一腳,踢在身邊的一棵樹上。

  那棵樹在後門巷道的一角,離太史闌還有數丈的距離,太史闌完全背對那棵大樹,司空昱則側面遠遠對著那樹。

  喬雨潤腳一踢,那樹樹梢嘩啦啦一動。

  院子裡此刻正吵鬧,太史闌心中忽有警兆,身子下傾,仔細地看著院中。

  她雖有預知能力,卻因為太心懸底下,直覺在底下找。

  司空昱卻不關心底下,他只憑感覺,微微側臉,眼角忽然掃到斜後方那株大樹,翠綠的枝葉一陣拂動,光影繚亂,繚亂的枝葉間,似乎隱隱透出什麼黑色的東西。

  他瞇眼再看,然後——

  他的眼睛忽然睜大。

  「弩——」他忽然發出一聲低叫。

  太史闌愕然轉頭,還沒來得及反應,忽然聽見「嚓」的一聲。

  這一聲太熟悉,就在剛才還聽見!

  無可逃避的死神召喚之聲。

  神工弩只要發射,無人能躲——

  聲音剛出,已至近前,底下眾人剛剛抬頭,連箭的影子都沒看見——

  太史闌的心剛剛一沉。

  忽然身子被人狠狠一撲,一雙鐵一般的臂膀,狠狠箍住了她的腰,將她壓倒在牆頭上,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撲住她的身子瞬間狠狠一震,隨即一陣富貴香竹氣息,夾雜著濃烈的血腥氣,瞬間籠罩了她全身。

  唰唰連響,數道風聲猛烈地從她頰側身側擦過,帶起的劇烈氣流波動,令太史闌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一傾。

  兩人相擁著骨碌碌滾下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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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0 03:1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四章 她的眼淚

  「砰。」太史闌和身上的人,重重地落在地上。

  濺起的塵灰帶著血色。

  身上的男人沒有立即起身,依舊死死壓在她身上,太史闌感覺到血腥氣一陣比一陣濃烈,耳側聽到的呼吸忽粗忽細,心知不好,一邊用手撐著地,一邊伸手摸索,道:「司空昱!司空昱!你怎樣了!」

  人影一閃,于定掠了過來,一手扶起她身上的司空昱,四周腳步雜沓,護衛們都已經奔過來保護她。

  太史闌眼一掠,看見一支箭穿透司空昱肩背,鮮血遍染衣襟,她心中一緊,神工弩的箭都是重箭,創口巨大,這受傷的位置也太要緊……

  再看司空昱臉色蒼白,雙目微閉,軟軟仰靠在于定身上,鮮血瞬時將于定的衣衫也染紅,這睜開眸子艷麗無雙的男子,傷後昏迷的此刻,卻弱如風雪中的竹,讓人擔心下一刻他便要被折斷。

  「快去請最好的傷科大夫!」太史闌立即道,「問問上府兵來的人,軍營的人對箭傷有經驗!」

  于定迅速把司空昱送進室內,太史闌望著他們的背影,再轉身時,臉色肅殺。

  她盯著趕來馳援,現在臉色呆怔的那位上府兵軍官。

  「來者何人,請報姓名職司!」

  那軍官被她語氣所懾,下意識一個並腳,大聲道:「上府兵第七營校尉尤祥辰聽令!」

  「我,太史闌,領西凌行省上府大營副將銜。」太史闌冷冷道,「職級在你之上。現在我命令你,將這群流寇,統統殺光,一個不留。」

  「這……」尤祥辰驚得張大嘴,指著神工弩——能使用神工弩,這些人不可能是流寇,問都不問,便殺完嗎?

  「這弩……」

  太史闌的眼光順著他手指看過去,唇角一勾,不過此刻笑意冷酷,令人生寒,隨即她勾勾手指。

  趙十三揮揮手,他的手下飛快掠過去,也不知道在哪扯了塊破布,往那神工弩上一蓋。

  隨即太史闌轉身,對尤祥辰攤攤手。

  「哪裡有弩?」她淡淡問。

  尤祥辰接觸到她平靜得可怕的眸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是個狂人!

  膽大包天,無所不為,無恥厚黑,明目張膽!

  在這樣的人面前,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立即開始佈置手下,對西局餘孽進行包抄。

  太史闌偏頭,又對蘇亞吩咐幾句,蘇亞領命往後院去了。

  上府營出兵,都攜帶弓箭隊和盾牌兵,他們人又多,前後門一堵,西局探子們立即就成了甕中待捉的鱉。

  一隊箭手射,一隊箭手換箭,一隊盾手防,之後再調換,如翻花一般依次上前,將一個不小的院子,都籠罩在漫天箭雨下。

  太史闌的護衛和其餘兵丁則佈滿牆頭,不允許任何人越牆逃跑,誰要衝上來,一刀把他再砍下去。

  走投無路,四面攻殺,西局探子的眼神漸漸染上了驚惶——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太史闌膽子竟然這麼大,竟然真的敢一網打盡西局的人。

  慘呼聲不絕於耳,西局的人或死於箭下,或死於牆下,血色染紅泥土,無聲浸淫不見。

  來年後院的花草,想必更加肥沃。

  所有人都不說話,只管幹自己的事——殺人。將那些呼號,哀告,慘叫都當耳邊風。

  沉默才是最大的堅執。

  風聲、箭聲、殺戮聲,生生不絕,傳入不遠處隱在暗處的喬雨潤耳中。

  喬雨潤背緊緊貼著小巷潮濕冰冷的牆壁,渾身不可抑制地在輕輕顫抖。

  她的車伕緊緊守在她身前,臉色也是蒼白的。

  兩人都聽見了那一片殺戮之聲,兩人都因此瞬間感到了恐懼……和絕望。

  「會不會……」那車伕嚥了口唾沫,「太史闌死了,所以這些人為她報仇?剛才神工弩到底有沒有……」

  「不會……」喬雨潤目光發直,聲音空洞地道,「這裡面還有上府兵,就算趙十三等人要為太史闌報仇,上府兵也不會乖乖聽話,只有太史闌在,才可能造成這樣的情形,只有她,才能令所有人一聲不出,只管……殺人……」

  她背靠牆壁,抬頭看天,兩行清淚,忽然無聲自頰上流下。

  「我算準了她一定會上牆頭掠陣,算準了他們想不到會有兩台神工弩,算準了第一台一定勞而無功他們會鬆懈……我什麼都算準了,卻人算不如天算,沒算到她身邊多了個司空昱,沒算到司空昱竟然會拚死救她……」她渾身微顫,那是無盡的悲憤和不甘的壓抑,在細微的震顫裡爆發,「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她竟然也敢殺……好狠……好狠……這下我要怎麼交代……」

  車伕緊緊抿起了唇,看看那輪血色更加殷然的月亮,只覺得心底也是一團帶著血色的瘀斑,疼痛而涼沁沁的。

  好可怕的……女人。

  原以為這位指揮使大人,已經是女中奇傑,看了太久她運籌帷幄,將西局這一群陰毒可怕的人掌握得如臂使指,真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女人,竟然也會有被人逼到流淚失控的一天。

  而且,那也是個女人。

  車伕心中,也升起了「生不逢時,如何喬雨潤遇上太史闌」的感慨。

  「我們現在不走嗎?」他不明白為什麼要等在這裡。

  「不走。」喬雨潤的聲音就好似從齒縫裡迸出來,「我知道咱們那些手下,怕死得很,逼急了肯定會暴露身份,只要他們一暴露身份,喊叫出來,我看他們還怎麼殺人?太史闌要是想當作沒聽見,那就是她的罪!」

  她陰狠地道:「我等著!」

  ==

  喬雨潤在小巷子裡哭,太史闌面無表情看殺戮,忽然對趙十三招招手。

  趙十三把景泰藍交給手下,掠了過來。

  「這裡你武功最高,你多帶幾個人,給我去殺喬雨潤。」太史闌道,「她必定離這裡不遠,以清剿流寇之名,除了她!」

  「這裡都這樣了,她怎麼可能還在!」趙十三不信。

  「喬雨潤是那種輸了也要盡力為自己扳回一盤的人。」太史闌道,「她一定會留到最後,想辦法抓我在此次事件中的把柄,你去。」

  趙十三沒有再問,相處這麼久,他現在也不得不承認,太史闌是他見過的,除了他主子之外,判斷力最強最準確的人。

  「哪需要那麼多人,這裡還要人幫忙,我一個人夠了。」

  他蒙上臉,掠了出去,雙臂張開,黑夜中如一隻嗜血蝙蝠般,掠過高高的夜空。

  太史闌目光轉向當前戰場。

  隨即她道:「我要你們準備的辣椒水呢?」

  蘇亞帶人立即搬來一個大桶,蓋子還沒揭,已經有一股辛辣的氣息衝上來,刺得人眼淚汪汪。

  她身邊幾個下人,拿著粗毛竹做的簡易水龍,將這些辣椒水往裡面灌。

  蘇亞還帶了一個爐子,爐子上有燒紅的烙鐵,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不明白這時候太史闌搞這些東西是要做什麼。

  院子裡此刻紛亂更甚,死的人越來越多,流出的黏膩的鮮血漸漸在地面上積了厚厚一攤,腳踩上去發出呱噠呱噠的響聲。探子們被沉默的殺氣和殺戮逼得近乎崩潰,在逃逃不掉,爬牆也爬不了,求饒也無用之後,終於有人在生死之前,忘記喬雨潤再三的告誡,驀然將外頭的亂七八糟袍子一脫,尖聲大叫,「誤會!誤會!我們不是龍莽嶺——」

  「潑水!閉眼!」

  太史闌低沉有力的聲音立即響起。

  「哧哧!」護衛扳動水龍的簡易活塞,一股股淡紅色水箭,向著西局探子們噴出。

  紅色辣椒水漫天噴射,落在那些人頭上、臉上、大張著的嘴中。

  空氣裡立即充滿那些辣辣的因子,所有人都開始咳嗽,揉眼睛,好在太史闌事先警告,這邊的人都沒什麼損傷。

  西局探子們則倒霉了,他們首當其衝,喉嚨裡衝進辣椒水,刺痛火辣,哪裡還能講得出話來?眼睛也無法睜開,一陣瘋狂亂撞,很多人直接撞到了一邊士兵的鋼刀上。

  即將揭露的身份,自然永遠也無法揭露。

  那邊一直在等裡頭大叫的喬雨潤,還在吩咐車伕,「他們一喊出身份,上府兵必然不聽太史闌命令立即停手,到時候有些人會有機會逃出來,你趕緊接應,只要跑出一個人做證人,這場仗我們就沒輸!」

  車伕沉重地點了點頭。

  然而兩人屏息凝神等待了很久,也沒等到預想到的呼叫和逃生,那處院子裡依然只有砍殺聲,只有劍尖入肉的聲音,那處牆頭,依然站立著太史闌的人,一刀一個,一個一刀。

  「怎麼會……怎麼會……」喬雨潤臉色灰白,喃喃自語。

  兩人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神裡看見恐懼——拖得越長對自己越不利,何況以他們對西局探子的瞭解,他們怎麼可能不求生?

  除非……

  車伕的眼神忽然瞪大了。

  喬雨潤的眼睛卻瞇了起來。

  她在對面車伕的瞳仁裡,看見一條黑色人影,如夜色中的巨大蝙蝠,橫空渡越,悄然無聲,正向她飛來。

  ==

  趙十三找到喬雨潤的那一刻,院子裡的殺戮已經告一段落。

  一百多人,全數留在了太史闌的後院,地上橫七豎八全是屍體,無一活口。鮮血黏膩,即將漫上台階,空氣中血腥氣濃得中人欲嘔,遍地被劍光刀光摧毀的碧葉,在血泊裡靜靜地飄著,這是此刻的院子中,唯一還能動的東西。

  其餘人,哪怕是太史闌這邊的人,都被這樣決然的殺戮,驚得心腔發緊,不能言語。

  每個人都只敢用眼角斜覷著太史闌,像是怕多看一眼,就會被她的殺氣刺著自己的眼睛。

  見過女人千萬,能者千萬,未見人心性如此也。

  很多年後,這被封存的一戰,才漸漸開始流傳世間,這也是太史闌傳奇一生中,一大富有爭議的事件之一。在民間的傳說裡,太史闌憐民恤苦,正直敢為,光輝的一生滿是豐功偉績,而在南齊朝廷裡,一半人稱讚她,還有一半人則指責她心性殘酷兇惡,殺人無數,冷酷無情,雖然對南齊有大功,但滔天罪行同樣罄竹難書,其中「昭陽暗殺夜」便是他們提出的有力證據之一。

  但對於太史闌,後世如何看她,史書會為她留下怎樣的文字,是光明還是黑暗,是讚頌還是批評,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做她認為對的事。

  太史闌不要留活口,因為她根本沒打算控告西局。

  控告這種本身就凌駕於法律上的機構,那等於將自己送入虎口,除了直面司法的不公和顯貴的無恥,不會有任何結局。

  制暴者,以暴!

  只有狠狠地打,不留情地打,決然地打,見一次打一次,一直打到這種欺軟怕硬,陰私苟狗的機構,見到她就繞道走,從此再也不敢將她招惹!

  一戰結束,上府兵按照慣例,上前清點屍體,打掃戰場。

  他們被太史闌的人攔住。

  「各位兄弟辛苦,」雷元笑得爽朗,語氣卻堅決,「接下來的事兒,便交給我們吧。」

  此刻太史闌已經下令,所有上牆頭的昭陽府兵丁全部下來,散入各處街巷巡查餘孽,戒嚴全城。

  院子中只剩了四百上府兵和太史闌的人。

  然後上府兵就僵硬了在那裡。

  他們看見太史闌的人,提著刀,走過每具屍體,根本不揭開他們的面巾,直接將他們的臉砍爛,下身也砍爛,後面跟著一個人,拎著烙鐵,順手在他們腿上,烙一個印子。

  「嗤啦」之聲連響,焦糊臭味漸漸掩蓋了血氣,上府兵士兵們愕然睜大眼睛,不知道這是要搞哪一齣。

  雖然不明白緣由,但這些百戰沙場,見慣生死的老兵們,忽然也覺得恐懼,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有人膽大點,跟著人家身後去看,太史闌的人也不避諱他們,上府兵看見那些烙印,清晰刻著歪歪扭扭的「龍莽」兩字。

  一瞬間恍然大悟。

  這是堅決要栽贓到底啊。

  砍爛臉,從此沒人能認出這些屍體,燙上烙印,坐實「龍莽嶺盜匪上門刺殺」之名,太史闌反抗將盜匪全數格殺,不僅無罪,反而有功。

  至於真正的龍莽嶺盜匪有沒有烙印,誰能證明?

  士兵們在佩服,尤祥辰卻怔在那裡。

  很明顯太史闌知道對方是誰,所以一個活口都沒留,一句詢問都沒有。

  而他現在,也隱約猜出對方是什麼人了。

  為什麼要砍爛下身?

  因為對方那裡有特徵?

  目前,還有哪個衙門,會大批量有這種,在這樣的部位有特徵的人?

  西局!

  也只有西局才敢這樣明火執仗,闖進太史闌院子要將她滅門。

  西局!

  第一偵緝部門,掌握所有官員仕途生死的西局,在官場上頤指氣使人人畏懼的西局,太史闌竟然就這樣,一起殺了?

  她明明知道是誰,還敢這樣殺?

  尤祥辰險些伸手摀住胸口,他決定以後離這女人遠點,再遠點。

  不過他也暗暗慶幸,在這種情況下,太史闌的處理雖然狠辣,卻真的是最好的辦法,如此,太史闌和他才一點罪責都沒有,西局吃了啞巴虧要怎麼和太史闌鬥是他們的事,最起碼上府可以置身事外了。

  「有勞諸位兄弟。」太史闌淡淡注視著打掃戰場的手下,對尤祥辰道,「諸位連夜趕來,助我剿清盜匪,這情分,太史闌記下了,日後上府大營但有吩咐,儘管說。」

  「太史大人客氣。」尤祥辰立即抱拳,「這是我等份內應為,既然此間善後不需要我等,那麼我等便先回營覆命了。」

  「好。」太史闌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忽然想起什麼,道,「說起來,我有個弟弟也在你們上府大營,原先是個佰長,現在想必已經升職,尤校尉日後輪調回營,還請多多照顧。」

  「好說好說。」現在一點也不敢得罪她的尤祥辰立即道,「令弟是哪位?回營後少不得要請見一下,大家日後也好互相幫襯。」

  「他是我義弟,叫邰世濤。」太史闌說到這個名字,神情微微溫軟。

  尤祥辰卻愣了愣,臉上掠過一絲尷尬。

  太史闌原本沒指望他知道邰世濤的名字,因為尤祥辰這種,是上府大營每年輪換派駐昭陽城的兵,邰世濤今年剛到上府大營,他不知道才正常,不過看尤祥辰神色,卻好像認識邰世濤?

  「怎麼?」她問。眉頭微微皺起。

  尤祥辰心驚於她的敏銳,猶豫了一下,才輕輕道,「前幾日我在我們全營通報公文上,看見他的名字,他出了一點事,太史大人不知道嗎?」

  太史闌本來專心看著那邊收拾戰場,霍然回首。

  她的眼神如此犀利,驚得尤祥辰退後一步。太史闌已經追問:「通報?什麼樣的通報?」

  「通報他不遵將令,擅自出營,違反軍規,責八十軍棍之後再逐出上府大營,先發往軍事都督府,由於他堅決不願被遣返,最終被發配至……」尤祥辰又猶豫了一下。

  太史闌上前一步。

  「……天紀軍罪囚營……」

  這下連旁邊的蘇亞都霍然回頭。

  「怎麼可能!」太史闌霍然抬手,似要抓住尤祥辰的肩膀,隨即放下手,冷然道,「不可能!他出營雖有錯,但過不掩功,你們的邊帥曾經表態,要為他請功的!」

  「話是這麼說……」尤祥辰道,「可是聽說他得罪了貴人……」

  「誰?」太史闌想,是康王嗎?

  「聽說他刺殺晉國公……」

  太史闌身體一僵,連瞳孔都在瞬間放大。

  她好像終於因為震驚太過而失語,尤祥辰詫異地看著她,心想這個如鐵如石的女子,那樣的大場面之前都不動聲色,怎麼現在會為這句話失態?

  蘇亞卻立即忍不住反駁,「不可能!」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尤祥辰吶吶道,「據說咱們大營是要給他請功的,被晉國公攔了,國公說他擅自出營,還帶兵闖營,軍營之中絕對不允許這等無視法紀者存在,要予以處罰,邰兄弟年輕氣盛,當即將國公……從高樓上推了下去……」

  太史闌手臂霍然又是一抬,然後定住了。

  她的動作似乎也是在推,要把這個難以置信的可怕的消息給推出去。

  尤祥辰忽然覺得壓抑,地上的那些血,像是瞬間蔓延到了他的鼻端。

  他竟然因此不敢說話,很久之後,才聽見太史闌極慢極慢地道:「然後?」

  她問得越簡單,他越覺得壓抑,急忙道:「聽說國公受了點輕傷,之後勃然大怒,當即以邰兄弟刺殺朝廷重臣、違背軍紀之名問罪,責打八十軍棍,押送都督府,後面的事,我便不知道了……」

  太史闌雕像般地立著,血色模糊的月光射下來,她的半邊臉頰青白。

  「在下告辭。」尤祥辰不敢再留,急忙一躬,帶著自己的士兵匆匆離開。

  太史闌還沒忘記略抬一抬手,以示相送,這手勢略有些不敬,然而尤祥辰沒有一絲不快,恍惚中他總覺得,面前的不是僅僅一個副將職銜的官場新丁,彷彿是邊總帥、紀大帥那些軍國大佬當面。

  太史闌給他的感覺和壓力,甚至超過了這些叱吒多年的老將。

  人都離開,院子裡漸漸清靜,只剩下了太史闌的人,和一堆屍體。

  「大人。」蘇亞輕聲喚。

  太史闌有點僵硬地轉身,對著自己的護衛們,道:「所有屍首,稍後交給昭陽府,安排迅速火葬。」

  「是。」

  蘇亞有些憂心地看著雷元於定等人,她總覺得,這麼大的事情,太史闌對這些新人,太信任了些。

  「今晚殺了的這些人。」太史闌平靜地道,「告訴各位,他們是西局的探子。」

  人人震驚,漸漸反應過來,臉色惶惑。

  「不是我故意要讓你們捲入大罪。」太史闌神容清冷,「你們也看見了,西局探子假扮盜匪,闖入我的宅子,擺明了是要製造第二起通城鹽商滅門案。如果他們得手,我,你們,誰也逃不掉。」

  眾人都低頭,心知她的話是對的。

  「我不殺人,人要殺我,但為自保,無所不為。」太史闌轉頭看看西局的方向,道,「雖然諸位跟隨我不久,但太史闌從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大家一起做下,但將來若有罪責,太史闌一人承擔。今天,諸位如果害怕後果禍及自己,儘管離去,隱姓埋名過此一生,我當即奉上盤纏,並以身家性命發誓,永不再牽連諸位——有人要走嗎?」

  四面沉默,沒人發話。

  「如果沒人走,那麼從此就是太史闌的親信兄弟,大家同生死共榮辱,有太史闌一碗粥喝,就有大家的飯吃。我若有負大家,必然不得善終。但是,」她頓了頓,語氣依舊平靜,卻生出淡淡肅殺,「從此我不允許背叛,不允許任何辜負,我給過的機會,不允許任何人當作玩笑。但有任何背叛行為,太史闌便是放下一切,也必要一個徹底交代。」她一指地上堆積的屍首,「以這遍地屍首,今夜殺戮,為證。」

  又一陣沉默。

  隨即雷元的笑聲打破寂靜。

  「跟著這樣的女主子,痛快!我不走!」

  「原本兄弟們還笑我跟了個女主子。」于定露出淡淡笑意,「我原先也有些暫且看著的想法。經過今夜,我倒不想走了,我覺得,或許,我能在太史大人你這裡,得到我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

  「我倒覺得今晚特痛快!我想永遠痛快下去!」

  「走?走哪去啊,隱姓埋名一輩子,還不如死個明白!」

  ……

  太史闌平靜地立著,帶著血氣的夜風拂動她的袍子,與黑髮同舞。

  蘇亞火虎,佩服地望著她。

  這才是上位者的氣度,這才是正確的收服人心的方式。

  敢信,是因為相信自己壓得住。

  護衛收了,就是該轉為親信的,什麼都怕洩露風聲,什麼都瞞著,那麼這些人永遠也用不成,不過是添一批擺設。

  雷元于定帶著人,將屍體都搬運了出去,火虎也去幫忙,其餘人太史闌都讓他們去休息,她自己卻立在那裡不動。

  「蘇亞,你也去休息吧。」她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蘇亞點了點頭,慢慢退開,卻在走到院子門前,回首看了一眼。

  太史闌已經坐下了,坐在院子中一截斷開的樹樁前。

  院子裡難聞的血腥氣未散,坐得越低越明顯,太史闌卻好像沒有察覺,她緩緩地坐了下去,有點木然地,抬頭看著月亮。

  血色模糊的月,將一縷淡紅的光,打上她的頰,那一刻她仰起的臉,線條孤涼。

  月下的風悠悠緩緩,揚起地上染了血沫了塵灰,碎葉在她身側盤旋,落於她靴面。

  太史闌忽然低下頭,手肘撐著膝蓋,單手撐住了額。

  蘇亞去推院門的手頓住。

  她維持著半轉身的姿勢,怔怔看著太史闌,這一刻的太史闌,看起來無助而脆弱。

  相遇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多事,她未見過這樣的她。

  蘇亞慢慢走回去,在太史闌膝前,蹲下。

  太史闌沒有動,一縷黑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眼。

  蘇亞輕輕將手放在她膝上。

  面前這個人,無比強大,可是此刻她只感覺到她的脆弱,像個需要撫慰的孩子。

  月色斑駁,照一片斷壁殘垣。

  「蘇亞……」很久很久以後,太史闌的聲音,有點飄渺有點空地從手掌間傳出來,「……我恨我不夠強大……」

  蘇亞手頓住,不明白她憂傷何來。

  她原以為太史闌是擔心容楚,是憤怒邰世濤的行為;又或者她選擇相信邰世濤,那麼是憤怒容楚,恨著他的背叛。

  可是現在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她為何在知道這樣的消息後,不怒不驚,不去尋求真相,卻生平第一次,自責?

  「太史……」

  「我得罪了紀連城……」太史闌的聲音聽來悶悶的,「容楚為我也得罪了紀連城……紀家少帥獨掌軍權不可不防,可是無論是我還是容楚,經過這事,都無法滲透入他的天紀軍……只有……犧牲了……世濤……」

  蘇亞渾身一震。

  原來如此。

  她只顧著震驚這事實,並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詭異,沒想到太史闌立刻就明白了。

  或許只有太史闌這樣清醒敏銳的人,才能透過表象,瞬間抵達真相,明白一切虛妄背後的深意。

  所以她不去追問,不去憤怒,不去責怪邰世濤或容楚,而是選擇了先責怪自己。

  怪自己不夠強大,怪自己需要保護,怪自己,讓世濤犧牲。

  容楚何等有幸遇見她。

  容楚又是何等無奈遇見她。

  「這是苦肉計……」太史闌的聲音聽來是唏噓,「可我若足夠強,我若也坐擁三軍或一地,我若也能號令無數從屬,紀連城又算什麼東西?世濤又何須為我這樣犧牲?他本該飛黃騰達,少年得志,現在……罪囚營……世濤走的時候,要我對他笑一笑……我……我竟然……」

  「他心甘情願,你不必自責……」蘇亞閉上眼,「太史,你會有那麼一天的……會有讓紀連城俯伏你腳下的那一天,我信。」

  太史闌仰起頭,摀住臉的手掌下,依稀發出一聲低微的哽咽。

  蘇亞震驚地抬頭,眼睛霍然睜大——她哭了嗎?她是在哭嗎?

  相遇至今,諸般苦難,再多挫折加於她身,從不曾見她動容,如今,因無能為力的無奈,因他人為她忍辱的犧牲,她哭了嗎?

  能撼動太史闌的,並不是苦難和敵意,那只會讓她遇強愈強。能撼動她的,是他人的犧牲,他人的深切至不可承載的情意。

  「我還是……很惱恨容楚……」太史闌深吸了一口氣,手背在臉頰抹過,「他該和我商量一下,未必一定需要這個辦法!還有世濤也是,幹嘛要答應他!這些自以為是、總愛自作主張替女人安排他認為好的事兒的沙豬!」

  蘇亞噗地一笑,心想傻豬?國公知道會不會氣歪鼻子?

  太史闌放下手,臉上乾乾淨淨,她雙手交握垂在膝前,似乎平靜了些,淡淡看著月亮。

  蘇亞卻眼尖地發現她的手掌邊緣微微濕潤。

  「蘇亞,今日這裡殺敵一百,屍首的血流滿後宅。」太史闌忽然輕輕道,「他日若有誰敢動到我在乎的人,我不介意殺敵千萬,億萬,讓屍首的血,流滿這南齊山河。」

  輕輕的語調,宛如夢囈。

  蘇亞卻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隨即她握住了太史闌微涼的手。

  「是的,」她道,「我們會更強。」

  ==

  院子裡兩個女人,最終平靜下來,各自起身去休息,太史闌站起來,望著趙十三離去的方向,心想他去追喬雨潤,怎麼還沒回來?

  趙十三此刻正站在喬雨潤面前。

  當他像黑色蝙蝠一般降落在喬雨潤面前時,喬雨潤退後了一步,躲在了車伕身後。

  「喬大人真是辛苦。」趙十三笑瞇瞇瞧著喬雨潤,眼神裡卻滿是憎惡,「這大半夜的,您在這院子後頭做什麼呢?」

  「做和你一樣的事。」喬雨潤最初的驚慌過後,也換了平靜的語氣,「殺人滅口。」

  趙十三偏偏頭。覺得這個女人也是千面嬌娃,很有意思。

  「那就不要廢話吧。」他道,「機會真的很難得。」

  喬雨潤忽然一腳踢在車伕的膝窩,將他踢得向前一衝,自己抽身便逃。

  車伕身子向前一傾,順勢滾向趙十三的腰腹,單手一拉,一道雪亮的刀光已經潑灑而去,直奔趙十三要害。

  「真狠。」趙十三搖頭,一躍而起,蹬在車伕頭頂,直撲已經逃開的喬雨潤。

  喬雨潤似乎慌不擇路,身影直轉向一個巷角,趙十三微微猶豫,還是追了過去。

  身子剛過巷角,他忽然聽見風聲,從頭頂掠過,速度極快,他心中一;凜,腳步一停,正看見喬雨潤回頭,唇角一抹得意的笑容。

  隨即他便看見一抹黑影閃了出來,高大的黑影,也像一隻夜色中出沒的巨大的蝙蝠,戴著一隻生硬的銅面具,整個人冷而堅硬,像從黑暗中剝離出來。

  喬雨潤閃到那人身後,趙十三敏銳地立即後退,但已經晚了一步,那人的手從袖子中伸出來,手上銀光閃爍,居然戴著手套,那銀光閃爍的手後發先至,輕輕按上了趙十三的胸膛。

  手掌原本按在前心,不知為什麼,到達要害時忽然輕輕一滑,擊在了側肋。

  趙十三一聲悶哼,身子倒射,砰一聲撞在牆上,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一股淡淡的藥香散開,卻是趙十三佩戴在肋下的藥囊破了,一時四周都是摻雜了花香的藥味。

  黑衣人得手,喬雨潤立即滑步而出,不知何時肘下已經多了一柄劍,她抓著劍毫不猶豫奔向趙十三。

  那黑衣人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扯了回來。

  喬雨潤想要甩脫,黑衣人的手掌就像鐵鉗般一動不動。隨即喬雨潤也不動了,因為她聽見了外頭的腳步聲。

  太史闌安排搜索附近的昭陽府兵丁來了。

  黑衣人一拎喬雨潤肩頭,帶著她無聲縱過高高的圍牆,自始自終他沒有說過一句話,血色模糊的月裡,他的身影也虛幻如影子。

  巷子裡空蕩蕩的,彷彿從未有人來過。

  趙十三捂著胸口抬起頭,眼神迷惑不解。

  ==

  不過半個時辰後,太史闌知道了趙十三受傷歸來的事情。

  這讓她有點後悔,覺得自己還是太輕率了,就不該讓趙十三這個狂妄自大的傢伙一個人去。

  不過她看到趙十三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擔心又多餘了。那混賬眉開眼笑躺在床上,景泰藍坐在他身邊,給他餵著糖塊楊梅柿子糕等等他認為天下最好吃的亂七八糟的東西,趙十三幸福得兩眼冒紅心,覺得自己這傷得值得啊,傷得高端洋氣啊,傷得身價百倍啊,這待遇,前頭皇帝老子也沒有啊!值!

  太史闌瞟一眼他那模樣,轉身就走——太賤了!

  不過她還是瞄到了趙十三的傷處,右肋一大片青紫,內傷不輕,那位置也很有些危險,對方下手既狠,又像留了情,透著一股奇怪的味兒。

  太史闌想起先前司空昱說過的那個出現在喬雨潤房裡的黑衣人,那個踩葉不碎的高手,想必就是他了吧?只是這麼樣一個高手,為什麼沒有直接參與西局今晚的行動?如果他在,只怕戰果又是一種情況。

  太史闌眼神思索——昭陽城,臥虎藏龍。

  她從趙十三房內出來,就去了司空昱那裡,先前請來的全城最好的傷科大夫都在司空昱的客房內,她不方便進去,此時她進了院子,看見侍女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從上府大營趕來的軍醫用布巾擦著手出來,布巾和手上也全是血跡。

  「怎樣?」太史闌問。

  「箭取出來了,太史大人給的金創藥也是極好的,只是這箭太重,創口太大。」軍中大夫點點頭又搖搖頭,道,「等下必然要發燒,熬不熬的過去,看今夜吧。」

  太史闌皺著眉——司空昱要死在這裡,南齊和東堂怕就要開戰了。

  「開窗通風。」她一進屋子就道,「別憋悶著。」

  「傷者不能受涼……」幾個當地大夫解釋。

  「都出去。」她道,「這麼多人,空氣又污濁,重傷的人哪裡經得起。」

  她說話現在沒人敢違背,眾人都悄悄出去,太史闌又吩咐,「把我房裡錦盒裝的那支千年參拿來,熬參湯。還有一個黑盒子,也拿來。」

  「大人。」蘇亞勸阻,「那是國公留給你補身體用的,還有那黑盒子裡,是李先生留給你保命的靈藥……」

  「如果不是他,我的命剛才就沒了。」太史闌淡淡道。

  藥取了來,取藥的容楚護衛一臉心疼,大抵是清楚藥的價值。

  太史闌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看著大夫把藥給司空昱用了,確實有效,眼看著司空昱臉上微微有了點血色,呼吸也稍微暢順了些,她稍稍放心,伸手去給他掖被子。

  昏迷中的司空昱,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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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0 03:28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五章 執行家法?

  太史闌一怔,下意識要甩開,但司空昱昏迷中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手指如鐵鉗,扣死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被握得發痛。

  他傷在肩背之間,太史闌不能用力甩掉他的手,蘇亞上前要掰開她的手指,太史闌搖了搖頭。

  「我照顧他一夜吧。」太史闌望著那人緊皺的眉頭,忽然覺得他需要依靠,但不需要很多人依靠,也許,他潛意識裡,希望她留下來。

  人們都退了出去,蘇亞留了一盞燈,淡黃的燭光幽幽,只照亮了半間屋子。

  太史闌靠著床板,屈起一腿,手撐著膝蓋,坐在司空昱身邊,聽著他時而清淺時而粗重的呼吸,想著眼前的事,之後的事,想著要盡快讓陳暮遞交狀紙,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開審龍莽嶺案。

  終究一夜疲憊,她很快朦朦朧朧睡去,但很快又醒了。

  她是被掌心的溫度給熱醒的。

  司空昱還是開始發燒了,高燒灼熱,臉額如火,抓緊她的手掌也鬆開了,指間無意識地在虛空中抓撓。

  太史闌起身,在桌邊倒了一杯溫熱的參茶,她並不會照顧人,拿著一杯茶比劃半天,就是不知道怎麼餵進他的嘴裡去。

  雖然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知道肥皂劇裡都是男主或女主把對方扶起來,靠到自己肩上,然後,柔情蜜意地餵……她突然打了個寒噤。

  所以最後她是一手勒住司空昱脖子,一手捏住他下巴,給他灌進去了……

  這麼粗魯的餵湯方式,自然要受到抗拒,一杯參茶潑潑灑灑倒了半杯,還將司空昱的領口和她的手指都打濕了。

  太史闌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宜家宜室的女子,還是讓侍女來吧。

  她抽出布巾擦了擦手,準備幫司空昱擦乾淨領口先,手指剛剛觸及他領口,司空昱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別……別……」他聲音呢喃,帶著深深的苦痛,「別走……」

  太史闌低頭看他,他沒醒,被高熱折磨得臉頰發紅而唇色發白,輾轉反側,在深淵般的昏眩中浮沉,饒是如此,他依舊是美麗的,甚至在這夜模糊的月色和氤氳的藥氣中,更加美而動人,那是一種添了三分脆弱和三分迷茫的美,是冰清的天際中一彎瘦瘦的上弦月,散著迷迷濛濛的光。

  病中的人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他抓著太史闌的手指不肯放,卻又覺得一波火焰烤了上來,一邊喃喃道:「……別走……好熱……」手指一拉,嗤啦一聲,領口被他自己撕裂。

  他迫不及待地將掌心裡太史闌那微涼的手指,靠上頸下的肌膚,她的指尖微涼,對此刻焦灼高熱的他便如一塊薄冰,將他從烈火焚身的苦痛中救贖。以至於他發出一聲滿意的嘆息。

  太史闌沒有動。

  她垂眼。

  一抹玉色的肌膚亮在幽幽的黑暗裡,這個男子的身體,果然如他的臉一般,完美精細,是新琢出的玉,或者是夏日碧水裡新採出的茨實,光潤,潔白,讓人的目光觸上去,心也如那碧水蕩了蕩。

  太史闌的目光,卻從那一截潔白裡延伸了進去,從那一線敞開的領口,越過一朵淡紅的薄櫻,在衣服和月光以及肌膚的光影交界裡,她看見一條淺淺的白痕。

  正是這條白色的痕跡,讓她忘記抽回手指。

  這似乎是……鞭痕。

  再仔細看,白痕之上,似乎還有痕跡,一層層交疊,只是很薄很淡,想必經年日久。

  交錯的鞭痕?

  這驕傲艷麗的東堂世子,金尊玉貴的簪纓子弟,身上怎麼會有這樣恥辱的傷痕?

  以他的身份,又有誰能給他造成這樣的傷痕?

  司空昱熱度越來越高,下意識抓了太史闌的手,靠在頰邊磨蹭,一邊低低喃喃道:「娘親……娘親……」

  正待抽手起身的太史闌,又停了停。

  她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拿手背拍了拍司空昱的頰,低聲道:「你很想你娘嗎?」

  司空昱此刻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意識的四面幽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一道深紅的火線懸浮在半空,而對岸,似有極地冰原,皚皚霜雪,他此刻最渴望的清涼。他不得不踏上火線,那般暴烈的熱,讓他連心都似縮了起來。

  無邊無垠的熱燒烤著意識,將一些深藏的記憶翻起,他在恍惚中忽然想起,自己並不是沒有見過娘親,明明在幼時,曾經在她的懷抱裡打滾,還記得她是那般的香軟,記得從她膝上的角度看過去,她始終微笑又憂傷的唇角,記得她的手指也總是微涼,總愛在他打滾時輕輕握住他的手,怕他落下去。

  就像此刻……他所握住的手指。

  那手指的主人沒有握住他的手,卻也沒有離開,他聽見一個女聲,清冷而安靜,彷彿星光,無論相隔多遠,都能在瞬間抵達它想要抵達的終點。

  「你很想你娘嗎?」

  「想……」他幾乎立刻衝口而出地回答,隨即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可是她……不要我了……」

  他唇邊綻開一抹笑意,模糊的、苦澀的、失望的、不解的……

  有些記憶已經在歲月中淡化,但當初那時絕望和寂寞的感覺,還深深刻在心版,他已經忘記要為何絕望為何寂寞,卻依舊在多年後無法控制嘆息。

  太史闌注視著他的笑容,很難想像那麼驕傲自我的人,會綻開這樣虛弱而又自棄的笑容,這孔雀一般的男人背後,到底藏了多少連他都不願面對的舊事?

  「沒有娘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半晌她道,「一定有難言之隱。」

  「我忘了……」他低低喘息,「……我就記得她推開我……推開我……之後我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此她便不見了……」

  「推開你或者是為了保護你,或者是不得不推開你。」她冷靜地給他分析,「你這麼眷戀她,說明她平日對你很好,那又怎會好端端地推開你?或許在你遠走的時候,她也躲在一邊哭。」

  「她……沒有陪我一起……」

  「我知道南齊的女子,在這個社會沒什麼地位,我想從你平日的言談來看,你們東堂女子的地位想必更低。」太史闌伸手給他拉好了領口,「一個沒有什麼地位的女子,在家長的決定面前,是沒有什麼抗爭餘地的。」

  他稍稍沉默,似乎在半昏迷半清醒的混亂中,努力接納並分析著她的話。

  那清清冷冷的聲音,那沒什麼感情的語調,飄入此刻他火海般的意識裡,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清涼,那些灼熱的溫度錐心的痛,似乎也不那麼難熬了。

  「……我想不起來她……我為什麼忘記了她……」他困惑地喃喃問,「我是在恨她嗎……」

  「人總是潛意識中,拒絕那些曾讓自己痛心的事情。」太史闌弓起膝蓋,攤開身體,出神地望著窗外漸漸澄淨的月色,「我三歲時,媽媽去世,我被人抱進研究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不說話,也沒有任何想法,外面的人,裡面的人,曾經發生過的事,包括我的母親,我都忽然沒了感覺。」

  「你……也在痛心嗎……」

  「不知道。」她語氣淡淡,「或許我只是在保護自己。我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後來大波來了,她和我不對盤,一開始總打架,打著打著,我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講話了;再後來蛋糕妹來了,她那麼甜,總在笑,我說的話又多了點;再後來小珂抱了進來,她才一歲,整天哭,不哭的時候看人的時候也淚汪汪的……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就正常說話了。」

  「……你有那麼多朋友……而我,我只有我娘,我還失去她了……」

  「我也和我的朋友失散,今生今世,不知是否還能再見。」太史闌喝了一口茶,「你好歹還能知道你娘不在了,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們在不在這個時空。」

  「聽不懂你的話……」

  「不需要懂。」她道,仰著薄薄的下巴,「這世上永遠有人比你不幸,比你慘,比你更懂得痛苦,但人生來不是為了懂得不幸和痛苦的,活著,為你在乎的人好好活著,才是生存和做人的最大意義。」

  他不說話了,輕輕喘息。

  門外有人輕輕停住腳步,是端著藥湯,準備來替換太史闌去休息的蘇亞。

  隔著門縫,看見一坐一臥的兩個人,司空昱在譫妄中對答,太史闌漠然望月,卻在一聲聲回應,蘇亞怔怔看著那女子月色下薄透的下頜,想不到堅冷如太史闌,竟然也會整夜不睡,替人開解。

  這是不是獨屬於她的溫暖和溫柔?

  蘇亞緩緩退了下去——有時候,正確的言語和那個對的人,才是傷病的最佳良藥。

  屋內兩人安靜了一刻,太史闌也覺得有些疲倦,她俯身摸了摸司空昱的額頭,感覺熱度好像退了一些,轉身下床去取剩餘的參湯,準備給他再灌一點,便換人來伺候,她好去睡覺。

  她剛剛端來參湯,俯下身,司空昱忽然張開眼睛。

  這一霎他的光艷瀲灩的眸子,無盡的黑。

  隨即他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太史闌,沒受傷的那隻手,一把揮開參湯,一手按住了她的後腦,湊上自己的臉!

  太史闌身子一僵,迅速轉頭。

  司空昱的唇擦她的臉頰而過,落在了她的頸側,司空昱也不堅持,順勢將頭擱在她的肩窩,一隻手緊緊環住她的腰,迷迷糊糊地道:「……讓我抱一會兒……再一會兒……我想你……好久了……」

  太史闌正要推開他的手一頓。

  這個驕傲男子,內心深處,對他那出身南齊的母親,到底有多渴望?

  那個走在歲月深處的美麗女子,到底給他留下了怎樣的創傷,又帶走了他生命裡怎樣重要的想望,以至於在多年以後,他忘記了她,卻死死記得「南齊女子」,無論如何也要來南齊一趟,見一見南齊的女子,好去追尋昔日母親的影子。

  以至於他遇見她太史闌,如此失望,恨不得一腳將她踹出南齊。

  以至於他重傷此刻,終於吐露心聲,並下意識要抱緊那個冷漠卻打動他內心的人。

  太史闌眼前忽然掠過三歲那年呼嘯的小車。

  那寒冷的夜。

  那永遠的離別。

  她推開他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落下時,落在了他背上,輕輕拍了拍。

  司空昱身子軟了軟,發出一聲漫長而滿意的嘆息,太史闌感覺到,他的熱度,終於退了。

  她正要移開他,忽覺身後有異響。

  她回首。

  人影一閃。

  藍衣飄飄,和風煦日。

  李扶舟立在門前。

  ==

  他拎著一隻精緻的壺,壺內藥香氣味濃郁,看樣子是帶給太史闌調養身體的,此刻卻忘記放下來。

  他只是在看著太史闌,她正半跪在榻前,摟著那個虛弱而美麗的男子,手還停留在他背上。

  認識她至今,未曾見她如此親近他人。

  或者,是未曾見她如此待他。

  太史闌維持著那個姿勢,轉頭,兩人目光相碰,太史闌一瞬間以為他會給她一個照例的微笑。

  然而沒有。

  他似乎真的習慣性地想笑,嘴角已經機械地掠起一個熟悉的弧度,然而那弧度掠到一半便僵硬凝固,最終平平地放了下來,化為深深的一抿唇。

  相識至今,太史闌未曾見他笑不出過,一時竟覺震撼。

  他那淡淡一抿唇,唇角刻一抹深深紋路,竟讓人忽然感覺滄桑。

  太史闌卻在走神,想著此刻若是容楚碰見,必不是這般隱忍深刻,讓人內心如被指尖捺住的表情,他大抵還是會笑的,笑完了就有人要倒霉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忍不住一笑,隨即斂了笑容,覺得此刻此景,自己這麼一笑,實在很傻逼很無厘頭。

  她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彎唇,李扶舟已經看在眼裡,他有輕微的不解,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一暗。

  一暗之後他恢復如常,把藥壺放在桌上,走到榻前,先將司空昱放平榻上,隨即扶起太史闌。

  太史闌起身的時候身子一歪——她腿麻了。

  她以為李扶舟必然要君子地緊緊扶住她的手臂,或者乾脆推開她。

  然而她再次估計錯誤。

  李扶舟忽然手臂一展,將她往懷裡一攬。

  然而他也沒能將她攬在懷中——太史闌身子一歪那一刻,立即反肘後撐,肘尖頂在了他的胸膛。

  兩人維持著這樣古怪的姿勢,停頓一秒,隨即李扶舟垂眼,收手。太史闌收肘,站直。

  兩人站在榻前,太史闌背對著李扶舟,李扶舟背對門,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好半晌,李扶舟才輕輕道:「我聽說這邊出事,趕來看看,你……沒事就好。」

  太史闌下巴對司空昱抬了抬,「司空世子救了我。」

  李扶舟看了一眼司空昱,忽然道:「你把我給你的凝元丹給他用了?」

  「抱歉。」太史闌答得簡單,心中卻也有些愧意,以李扶舟的身份,拿出的這東西應該極其寶貴,他又難免江湖傾軋,她該給他留著備用的。

  「這是我想等將來你能練高深武功時,給你增加內力用的,」李扶舟微微苦笑,「……倒忘記了你是個一向不看重外物的人,便宜了這小子。」

  太史闌不語,兩人的呼吸都似乎被約束住了,壓在司空昱沉沉的呼吸中。

  良久李扶舟才輕輕道:「太史……我是不是……徹底錯了……」

  太史闌側頭看他,「不,只要忠於自己的心,怎麼都不算錯。」

  「心……」李扶舟苦笑了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拉太史闌的手,太史闌立即後退一步,腿撞著床邊,微微一響。

  隨即有人聲音嘶啞地道:「你要……幹什麼……」

  兩人立即回頭,發現司空昱醒了。

  他幽沉又綺麗的眸子還帶著昏迷初醒的迷茫,卻一把抓住了太史闌垂到榻邊的衣袖,怒道:「……深更半夜……闖進門來欺凌女子……來……人……呀……」一邊軟綿綿地把太史闌往他身邊拉。

  太史闌哭笑不得——這個一本正經的,我還深更半夜待你房裡裡,你咋不覺得不對?扯住自己袖子道:「你操什麼心?沒事,睡你的。」

  司空昱卻不肯放,問她,「剛才……剛才是你?」

  太史闌想著他是問剛才和他對答的人吧,「嗯。」了一聲。

  司空昱似乎一愣,又似乎在沉思,半晌嘆息一聲,道:「命……」

  太史闌心想好好地他又感嘆命運做什麼?卻聽見他對李扶舟道:「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出去。」

  李扶舟好脾氣地笑了笑,道:「這是她的府邸,我來看她。」

  太史闌唇角一扯,心想溫和李扶舟,原先一定不是溫和的,瞧這說話多犀利。

  「她的府邸……」司空昱氣喘吁吁地道,「……以後就是我的……」

  嗄?太史闌腦袋一轉,難得地呆住了。

  這叫個什麼事兒?

  捨身相救的狗血戲碼,不是該女人以身相許嗎?她半分都沒打算以身相許,還在考慮他養好傷之後趕走他,怎麼他倒許上了?

  這片大陸真玄幻……

  李扶舟也怔了怔,隨即失笑,「司空世子是吧?多謝你捨身相救太史闌,我想如果你需要這座宅子作為酬謝,太史闌一定也是願意的。」

  司空昱艱難地撐著身子坐起來,太史闌想扶一把,想想還是沒扶,她怕這一扶她就給賴上了。

  「我不知道你是誰……」司空昱倚著床頭,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語氣卻清晰了不少,顯見得很是認真,「……但你的眼神……我看得出,你別想替太史闌做主,這個……我不允許。」

  太史闌忽然快步走了開去。

  她怕她站在面前,會忍不住把桌上的湯壺給砸到司空昱腦袋上去。

  那樣不好,好歹他還是她的恩人。

  「司空世子。」李扶舟面對司空昱時,又恢復了他春風般的溫和微笑,好脾氣地道,「司空世子,我想,當你對我說出不允許三個字的時候,你已經不被允許了。」

  司空昱第一時間顯然沒有聽懂,不過當他轉頭找到太史闌,看見窗前背對這邊負手而立的太史闌,沉默抿唇的表情時,便明白了李扶舟的意思。

  他忽然笑起來,一邊咳一邊笑。

  「怕她不接受……怕她不喜歡,所以不敢……這也不敢……那也不敢……她要如何看見你?」他不屑地道,「我不管……我做我想做的,不需要誰允許。」

  李扶舟似有震動。

  「你現在唯一應該做的就是好好養傷。」太史闌轉頭道。

  「你像今晚這樣……照顧我。」

  「沒可能。」太史闌一口拒絕。

  「咳……」司空昱又在咳嗽,語氣無奈,「……為什麼會是你……唉……」

  這句話觸動了太史闌心中的疑問——確實,為什麼會是她?司空昱明明很討厭她這樣的南齊女子,為什麼要跟著她,觀察她,在要緊關頭救她,現在還在李扶舟面前如此警惕,擺出一副保護所有物的神情?但他做這一切,又不像是出於怎樣深切的愛,還帶著幾分不甘幾分無奈,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理?

  李扶舟似乎也有同樣疑問,「我不明白司空世子,似乎剛剛認識太史沒多久吧?真沒想到,東堂的世子,會如此義薄雲天相救我南齊人。」

  司空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聲,「你南齊人生死……關我何事……」他似乎支撐不住,身子慢慢往下溜,「但她打開了我的籐囊,拿了我的……私記……按照我家族的規矩……從此她就是……」他倦極,緩緩合上眼睛,「就是……我的……」

  兩個人都在凝神聽他繼續,結果他老人家閉上眼睛,又睡過去了。

  太史闌皺起眉——話說一半最討厭!

  還有,私記?家族規矩?聽起來不太妙,私記是那隻鳥嗎?他的鳥不是還給他了嗎?

  李扶舟若有所思,忽然道:「看來你又招惹上了一些麻煩。」

  太史闌對那個「又」字很有點意見。

  「我就是來看看你。」李扶舟輕輕道,「十三命人給我傳話,說了今晚的事情,我不放心。」

  「我這邊沒事,十三受傷了。」太史闌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傷了?」李扶舟一驚,道,「他怎麼沒和我說。」

  「也許是怕你擔心。」太史闌眼睛一轉看見那藥壺,「我還以為你這是帶給他的,氣味好重。」

  「我不知道他受傷,當然不會帶給他,這是給你的。」李扶舟道,「你傷勢雖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後期補養還是要注意,這壺藥裡有百年丁籐,對女子很有好處,也可以修補你的經脈,趁熱喝了吧。」

  「好。」太史闌走過去,倒了一碗藥汁,仰頭一氣喝了,藥味極苦極澀,難喝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好容易一鼓作氣喝完,隨即便覺得要嘔吐,忍不住扶住桌子垂頭強忍。

  「你怎麼了……」李扶舟快步過來,看她臉色煞白,忽然張臂抱住了她,手掌輕輕按在她的背上。

  太史闌立即向後一讓,她本身就靠著桌子,這一讓不過是將桌子撞得一陣震動,砰一聲放在桌邊的藥壺倒下,李扶舟抽手去扶,壺雖然扶住了,藥汁卻濺了他一身。

  太史闌身子一側,此刻才感覺到一股熱流自背心透入,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覺頓時減輕很多,心知剛才李扶舟是替她疏氣平胃,不禁有點尷尬,覺得自己是不是反應過度。

  然而李扶舟向來謙謙君子,之前她隱晦向他表示好感時,他都不曾有過這樣的舉動,此刻她已經明白表露拒絕,他反而稍稍改了風格。

  「對不住。」她道。

  「無妨。」李扶舟神態如常,將袖子稍稍打理了一下,只是那濃重獨特的藥味,一時半刻是去不掉了。

  「我去看看十三。」

  「我陪你。」太史闌也不想再待在司空昱的房裡,這人各種詭異。

  兩人到了趙十三的屋裡,趙十三還沒睡,景泰藍在他身邊睡著了,腳丫子蹬在他肚皮上,趙十三的表情,似乎被蹬得很榮幸。

  看見李扶舟,他還笑了笑,道:「麻煩先生了。」

  「十三你受傷怎麼不告訴我。」李扶舟自懷中取出一瓶金創藥,遞了過去,「外敷內服都可以,每日三次。」

  「謝了。」趙十三忽然嗅嗅鼻子,「好濃好古怪的味道。」

  「我剛才不小心把藥湯濺到了李先生身上。」太史闌解釋。

  趙十三瞟她一眼,懶洋洋躺了下去,和李扶舟說了陣子話,兩人便催她抓緊時間去休息,太史闌也不客氣,出了門,卻沒有回房,看看天色,已經要亮了。

  「蘇亞。」她對等候在門外的蘇亞道,「陳暮的情緒安撫好了嗎?」

  「他一直很猶豫。」蘇亞道,「又想報仇,又怕報復。我跟他說,你不告,那些人一樣不放過你,通城、北嚴、乃至今天的西局,哪個不想殺你滅口?天下之大,沒有你容身之地,倒不如魚死網破,把事情轟轟烈烈捅出來,那些人想要下手,還要考慮考慮後果。」

  「他怎麼想?」

  「我看他是想通了,我們已經秘密找來最好的訟師,替他寫這份狀紙。」

  「多帶點人,先把他送出我的宅子秘密安置,陳暮要告狀,不能從我這裡出去告。」

  「是。」

  「之前我就讓你們去找逃逸的龍莽嶺盜匪,找到沒?」

  「找到一個,按照您的關照,直接藏在了那裡。」蘇亞神情冷肅,「如果不是找到龍莽嶺的盜匪,咱們還真的想不到,此事居然牽連這麼廣,背景這麼深,居然最後順籐摸瓜,一直引到了康王身上。」

  太史闌點點頭,神情冷靜。

  想要掀開龍莽嶺的案子,光是保護證人和案犯就是一件頭痛事兒,龍莽嶺的盜匪早已被西局逼得四散,她當初抓獲的那一批盜匪俘虜,在她被水捲走後,自然「全部失蹤」,她從北嚴脫險之後就開始命人找,好容易找到一個,還是個知道內情的關鍵人物,但這個人怎麼藏也是問題,藏哪裡都可能被西局挖出來。

  「大人……」

  「嗯?」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一定要掀開龍莽嶺的案子,您明明知道背後水深,您很可能折騰掉烏紗帽,甚至……」蘇亞沒敢把「丟命」兩個字說出來。

  「折騰掉烏紗帽我就回二五營繼續做學生。」太史闌淡淡道,「掀這案子,四個理由。」

  「第一,龍莽嶺案子看似只是一個鹽商滅門案,但其實內幕深重,牽連極遠,我懷疑之後的沂河壩水潰,乃至北嚴城破都與此有關,沂河壩潰壩,雖然只死了幾個人,但毀去良田千頃,今冬必將糧荒,到時候要死多少人?至於之後北嚴城破,更是大禍,雖然我帶進內城一部分百姓,但外城還有很多人沒能來得及進城,七天圍城,他們的存活率只有一半。」

  太史闌仰頭看天,籲出一口長氣,聲音沉沉,「當初內城是我開,但也是我下令關閉,是我拒外城百姓於門外,我當時算著三天有援軍,誰知道七天才救城,百姓們沒有怪我,是因為活下來的都是我救入內城的,外城的……很多死了——這些上萬數萬的人命,沒有人替他們討公道,而我,我必須要討。」

  「否則我何以安睡?」她垂下眼眸,字字清晰。

  蘇亞默然,她原以為此事已經過去,太史闌迫不得已閉城,是為了救更多人,事後也沒人怪她,未曾想,她自己始終沒有邁過這道檻。

  也是,那日城下百姓拍門泣血,只有太史闌聽得最清楚,她下那個命令何等艱難,那樣的呼告,她要如何忘懷?

  「第二個理由,是整個事件都顯得太大,無論沂河壩潰壩,還是北嚴莫名其妙城破,都不是我現在的身份能管,我唯一能管的,就是這看似單純的刑事案件,這將是唯一突破口。」

  「第三個理由,為我自己。通城雖然屬於北嚴,但年終官員考績,這樣的滅門慘案,還是會影響首府的政績評定,偏偏發生這起案件時,昭陽府尹丁優,新府尹未定,我相信短期之內,新府尹還是不會定,那麼這起案件未破的責任,最後就會算在我頭上,我看過規定,死亡十人以上的重大刑案,年終主官考績直接評定為下等,而新官第一年就是下等,之後再無仕途可言。」

  「好狠的打算……」

  「第四個理由……」太史闌忽然頓了頓,良久之後才道,「我為了容楚。」

  蘇亞驚訝得張大眼睛——這和容楚有什麼關係?

  「容楚從來沒和我說過朝政的事,我卻知道他很不容易。」太史闌道,「他是康王的政敵,一山不容二虎,康王一定很想幹掉他,只是容楚不會給他機會。當然容楚也一定很想幹掉他,只是不方便下手。而且目前表面來看,容楚居於劣勢,太后猜忌他,信重康王。太后一日掌握朝政,容楚一日被動。」

  「這和龍莽嶺滅門案有什麼關係?」

  「我的直覺。」太史闌道,「這案子和康王必定有關係,我掀起來固然冒險,可也是個絕好機會。康王現在下馬官民,上馬管軍,權勢滔天,正因為他處處都有權插手,所以一些想做事的人,什麼都做不了,除非有個機會,先砍掉他的一些觸手,別人才有機會。」她淡淡笑了一下,「我相信朝中必然有希望看見康王倒台的人,我聽說這次康王巡視西凌,大司空章凝就自告奮勇作為副使陪同,他是三朝老臣,性情暴烈耿介,有他在,我會多三成把握。」

  「可是國公一定不願意你剛剛上任立足未穩,就掀起這樣的大案,對上康王……」

  「勝,則從此少了很多阻礙,路會越走越順,遠勝於在他人的陰影下戰戰兢兢地活,一步步艱難掙扎;敗,或者回二五營做個學生,或者……死。」太史闌面色平淡,「我自從來到這裡,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就死,所以我明白了——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

  「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蘇亞重複了一遍,依舊擔憂地道,「國公會生氣的……」

  「那就讓他生氣!」太史闌大步走開,「他既然瞞著我安排世濤去犧牲,我就瞞著他安排我自己去踩雷,彼此!彼此!」

  蘇亞張大眼睛,看著太史闌絕然而去的背影。

  還以為這位清醒睿智,大度包容,一眼看穿容楚苦心,不曾生氣只會自責來著。

  原來還是會生氣!

  原來生起氣來,這麼可怕!

  啊!

  國公!

  您自求多福吧!

  ==

  「砰。」屋門被重重撞開。

  喬雨潤撲進室內,一步撲到床邊,趴在床上死命喘息。

  她的兩個親信侍女竹情梨魄,擔憂地跟進來,卻不敢說話,只看著主子趴跪在床前,渾身顫抖,手指狠狠抓住床褥,漸漸蹂躪著無數猙獰的印痕。

  室內無聲,有一種沉重叫壓抑。

  很久之後,喬雨潤才爬起身,她的眼圈微紅,臉色青白,卻沒有什麼表情,對竹情道:「準備筆墨,我要寫信。」

  只有遞交太后或康王的信件,才會由親信丫鬟磨墨,竹情立即答應了,去準備。

  喬雨潤的書案,和別人的整潔不同,一直都很亂,這是她的習慣,並且不允許任何改變,她走到書桌前時,看見那一堆亂紙,忽然想起了什麼,問竹情,「我們從總督府搬到這裡來的時候,我讓你收拾桌子,其中有一張藥方,我關照你燒燬,你銷毀沒?」

  竹情猶豫了一下,梨魄立即道:「回主子,燒燬了,奴婢看著她燒的。」說完狠狠看竹情一眼。

  喬雨潤有點心神不屬,道:「那就好。」隨即提筆寫信,兩個丫鬟對屋外張望一下,疑惑地道:「主子。今晚跟您去的人呢?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

  喬雨潤的筆停頓了一下,淡淡道:「都死了。」

  「都……都死了……」竹情險些喊出來,急忙摀住了嘴。

  兩個親信丫鬟臉色瞬間雪白,她們當然知道今晚是什麼行動,也知道去了多少人,可是……剛才主子在說什麼?都死了?

  發生了什麼?

  怎麼會都死了?

  誰那麼大膽子?

  一百多人啊,這是西局建成以來,最大的傷損了吧?

  兩個丫鬟立即想到主子現在的處境,明白她為何險些崩潰——這個消息瞞不住,必然要報康王,康王正因為前陣子的藍田第三司伏殺容楚未成的事情,對主子不滿,這下可抓著把柄了……

  兩個丫鬟憂心忡忡對視一眼,不敢再說話,都退了出去,出了屋子,竹情才道:「姐姐,你剛才怎麼不許我說實話?」

  「能說嗎?這個時候?」梨魄瞪她一眼,「你看不出主子心情很壞嗎?這個時候你告訴她,那張藥方不見了,你我會是什麼下場?」

  竹情無聲打了個寒噤,吶吶道:「……也是奇怪,書桌我日日都看著,那藥方,怎麼就不見了呢……」

  「不管怎樣不見的,總之你我絕對要一口咬定,東西燒燬了。」梨魄白著臉,咬牙,「竹情,我心裡有些不太好的感覺,也許你我,以後跟在主子身邊,要更小心些了……」

  竹情又打了個寒戰,看定她,臉上慢慢湧出恐懼的神情。

  ……

  喬雨潤已經將藥方的事情丟下,專心寫信,半個時辰後信成,秘密飛鴿傳書,三個時辰後,信件到了身在南堯行省,正往西凌行省方向來的康王手中。

  幾乎在展信的那一霎那,康王臉色就變了。

  「一百一十八西局精英,盡喪!」他霍然咆哮而起,拍案,「怎麼可能!」

  「喲,王爺,這大中午的,您在幹什麼呢?怎麼這麼大火氣?」隔鄰忽然探出個腦袋,一臉方正嚴肅地瞅著他,「可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要不要老章替你解決下?」

  康王眨眨眼睛,看清那每次都迅速聞風而來的老傢伙,一口氣堵在了咽喉口。

  章凝!

  這老混賬!

  他到西凌行省,他硬要跟著。

  他走到哪裡,他都跟屁蟲似地陪著。

  他住在哪裡,他堅決要住在隔壁。

  表面上口口聲聲「保護王爺,責無旁貸」,實際上就是在監視他,把他見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都偷偷記在心裡,甚至還在街上收了攔轎告他的狀紙,還當他不知道!

  可恨這陰魂不散的老混賬,等於完全限制了他的自由,搞得他連放個屁,都得揣在那裡慢慢來。

  心火勃然,他卻只能堆出一臉笑,揮揮手,道:「大司空何必如此緊張,不過幾個下人不聽話罷了,不敢勞動大司空。」

  章凝摸摸鬍子,瞟他一眼,腦袋縮了回去。康王憤然坐下,這回再不敢發作,紫脹著臉皮,將信勉強匆匆看完,惡狠狠往桌上一擲,壓著嗓子開始罵:

  「這賤人!滿嘴胡說!自己辦砸了事情,還敢來警告本王!」

  「王爺……」他的幕僚小心翼翼詢問。

  康王再次展開信箋,喬雨潤最後一排字赫然在目。

  「卑職猜測,太史闌必將在近期掀開龍莽嶺一案,以此進逼於殿下,請殿下務必防範。另請殿下著人好生查訪龍莽嶺餘孽,不能有一人遺漏,否則必釀大禍……」

  「喬雨潤蠢瘋了!」康王怒氣勃發,「太史闌算什麼東西?她敢辦龍莽嶺的案子?她敢和本王對上?她不要命了?胡——扯——」

  ……

  康王大罵喬雨潤胡扯的那一刻,喬雨潤正疲憊地下令,所有西局探子暫停一切其他事務,務必再次清剿龍莽嶺餘孽,一個不留。並且加強對昭陽城內一切客棧、店舖、散戶、花樓等所有可以收留外來客的住所的盤查,發現可疑人等一律逮捕。甚至連各級官吏府邸,包括太史闌的府邸,都一概以「追索逃獄重犯」為名,予以查看。

  怨氣衝天的西局探子們馬不停蹄地幹活去了,喬雨潤猶自未睡,燈下苦苦思考——如果我是太史闌,如果我已經找到了龍莽嶺的餘孽,我會把他藏在哪裡?

  ……

  「我將他藏在哪裡?」此時太史闌立於日光下,淡淡注視著西局探子們出入忙碌不休,唇角紋路寫滿譏誚,「沙子,只能藏於沙灘。當然,你們永遠不會懂。」

  隨即她進屋,酣然高臥補眠,養精蓄銳,等待一場無聲戰爭的到來。

  但是她很快就被吵醒了。

  喧囂來自於院子外,聽起來似乎是在吵架,有男聲有女聲,一時聽不清是什麼,隨即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是蘇亞,她敲了敲門,隔門道:「大人,您醒了嗎?」

  「什麼事?」

  「先前司空世子府中的人來了,說聽聞世子受傷,前來探看並接他回去養傷,我等想著雖然現在世子不宜挪動,但是探看還是應當的,查明身份後便讓她們進來了,誰知道……」

  「嗯?」

  「誰知道她們探望過世子後,不知怎的便改了口氣,說還要見您,我們拒絕了,說您在休息,她們便要硬闖,還口口聲聲說……」

  「說什麼?」

  「……說您既然已經是世子的人,怎可世子重傷你還酣然高臥?怎可如此沒有禮數?怎可不來參拜世子家族的女性尊長?如此不懂規矩,無視禮教,不敬夫君,要來對您……」

  「嗯?」

  「……執行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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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0 03:4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六章 至尊超薄杜蕾斯

  蘇亞那句話,語氣充滿荒唐感。

  太史闌平平躺在床上,險些笑了出來。

  人生真是充滿戲劇感。還嫌她事情不夠多?

  這又是哪裡冒出來的七大姑八大姨,跑來她的府裡要對她執行家法?

  她確實聽說司空昱身份尊貴,而且很得東堂皇帝喜歡,在家中十分嬌慣,他也是歷年來,出使南齊參加大比的人中,所帶隨從最多的,據說入境時,南齊這邊關卡特意請示朝廷,不知道該不該放那麼多人進來——他帶了侍女、花匠、廚子、專用大夫、小廝、馬伕……還有一堆老老少少的女人,把負責登記的南齊官員,眼睛都寫花了。

  而且司空昱來了以後,到處竄,也不住驛館,到哪裡都尋當地最好的大宅,一樣樣佈置起來享受,那模樣,很打算長駐南齊一樣。

  現在,那群八大姑七大姨來了?

  院子外的吵鬧聲越發厲害,太史闌懶懶道:「把司空昱扔給她們,然後一起打出去。」

  「大人。」蘇亞道,「她們說要回國,向天下說明,南齊官員以陰毒手段使計,目的是為了暗害她們世子,好贏得此次天授大比的勝利,手段陰毒,卑劣無恥,要南齊皇帝向東堂割城致歉。」

  「割一塊豬肉致歉他也許肯,割城,他一定讓她們去死。」太史闌嗤之以鼻。

  「她們說要將這事先散佈於昭陽城……」

  「行了。讓她們進來吧。」太史闌道,「自己找虐,我不攔。」

  蘇亞走了,摩拳擦掌的,她很樂意放這些人進來——生而不識太史闌,潑遍天下也枉然。

  太史闌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雙臂枕頭,想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遙遙聽得環珮叮噹,隔老遠香風熏鼻,想必來的是女人幫。太史闌想司空昱在女人堆裡長大?怎麼還是養成對女人那麼挑剔的性子呢?

  「好大架子,怎麼不出來迎接我們?」

  「也不過就是運氣,開了世子的寶囊,拿到了世子的聘記,可是那又代表什麼?司空家數代都沒人打開過的東西,如今早已不按舊規矩啦。」

  「舊規矩偶爾還是可以遵守的,只是要稍微變通一下,比如,如果足夠優秀,這麼一個異國人,頂多做妾吧。」

  「優秀不優秀都只能做妾,咱們郡主娘娘可是和世子有口頭婚約的!」

  「郡主娘娘,」有人在低笑,「幸虧您這次也跟來了,當初我們還說您何必辛苦這一趟,如今看來,您可真有遠見卓識。」

  「胡說什麼。」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我也是天機府的人,天授之比這樣的大事,我責無旁貸,和昱有什麼關係?」

  這聲音年輕活潑,帶著上位者的滿不在乎和青春的暢朗,聽起來就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女。

  「我只是覺得這位女大人似乎太冷漠了些。」那個昭明郡主語氣不滿,「昱為了救她受這麼重的傷,怎麼她都沒有徹夜在那裡照顧?還不許我們接走昱?昱睡不慣別人的床的。」

  太史闌抱著頭瞇著眼,心想睡不慣最好,可問題是他好像睡得太慣了。

  一群女人在外頭站下,隨即忽然就沒了聲音,她們看看門前的蘇亞,蘇亞看看她們。

  她們再看看蘇亞,蘇亞再看看她們。

  大眼瞪小眼足足半刻鐘,太史闌都快又睡著了,這群女人才忍無可忍地對蘇亞道:「這位姑娘,你家主人怎麼不出來迎接我們?」

  「她在睡覺。」蘇亞淡淡答。

  女人們胸脯劇烈地起伏幾下,似乎想到了「尊嚴、高貴、氣質、國體」等詞兒,才勉強按捺下來,當先那個昭明郡主道:「我等既然到來,等在門外,作為主人怎可不迎?」

  「她沒請你們來。」蘇亞答。

  「你……我等算是你家主人的恩人眷屬和朋友,我等前來,你家主人如果有一分良心,都應該倒履相迎,或者,這就是南齊的禮數?」

  「南齊的禮數,只對南齊懂禮節的人。」太史闌的聲音,忽然從屋子裡飄出來,「不請自來、反客為主的異國人,給了也是浪費。」

  「太史闌。」昭明郡主豎起眉毛,「外間傳你跋扈張狂,果然如此。」

  「原來是來看我跋扈的。」太史闌聲調如常,「那就進來看吧。」

  蘇亞順手推開門,自顧自坐到一邊。

  「不通禮教的粗人!」一群女人低聲咕噥,爭先恐後湧進屋內。

  太史闌的屋子一向軒敞,不設屏風和隔斷,一張床就靠牆放著,一群款款進來的女人,第一眼看見還躺在床上,屁股都沒挪一下的太史闌,不禁勃然變色。

  「粗俗——」一個高髻女子指著太史闌,面色發青,高髻上翠釵金環都在顫抖,「竟然還酣睡不起!」

  太史闌理都不理——皇帝來了,她想躺也躺著。

  「你……」那群自矜自貴的娘們上下牙齒亂碰,想罵人覺得無從罵起,想動手把太史闌從床上揪起來又不敢——蘇亞抱劍冷冷站在門外,表情比劍還冷。

  「太史姑娘。」好一陣子那高髻女子才緩過氣來,冷冷道,「你疏於禮數,我們也不和你計較,我們是司空世子的府裡人,前來接他回府,你……」

  「不可以。」

  「你得……嗄?你說什麼?」高髻女子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

  「司空昱今天不能移動。」

  「他怎麼能待在你這髒亂的府邸,那對他的傷勢不利,瞧你這院子,啊……一股怪味兒!」一個女子尖聲叫。

  「嗯。」太史闌翻個身,「剛殺了一百多盜匪,是有點味道。」

  「殺了一百多……」女人們臉色白了白,隨即不信地嗤笑,「胡吹吧?」

  太史闌手搭在額頭,懶得理她。

  「司空世子的去留,你沒資格決定。」那高髻女子一揮手,「等下我們帶他走,只是我們找你還有第二件事。」

  她像是怕太史闌再冒出什麼氣死人的話,手一揮,一個女子快速走上來,在地上墊了一個蒲團,還有兩個女子過去,拉開了房內的桌子,將一本很厚的線裝書,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她們在太史闌房中走來走去,主人一樣把東西排來放去,蘇亞在門口冷冷看著,幾次要進來阻止,卻因為太史闌沒有反應而停下。

  太史闌昏昏欲睡聽著她們拉動桌椅的聲音,心想風水上說,要經常調換屋裡的傢俱位置,有利於招財,她忙,未必想得起來,正好這些人來幫忙。

  女人們忙著這些事,倒也沒什麼愉悅之色,反而都沉著臉,那個昭明郡主是唯一沒有加入行動的人,袖手站在一邊,臉上神色也不好看,旁邊一個女子絮絮地在勸她:「郡主,您可千萬別放在心上,說到底這也是司空家門第高規矩大,一切得依照老法來,司空世子遵從古法,光風霽月,哪怕不喜歡這女人,也必須得承認事實,但他絕不是對您不敬,您放寬心,承認了這女人又怎樣?真要提及婚事,還得太宰大人他們點頭,還得陛下點頭,總之越不過您去,成不成還在兩難呢……您可千萬別現在就失了風範……」

  屋子裡很快佈置好,一個桌子上面供一本厚厚舊書,四張椅子各自放在桌子下面兩排,一個蒲團放在屋子正中,正對著桌子。

  蘇亞看著這佈置,拳頭都已經攥了起來——看起來還真像執行家法或者參拜神位之類的禮儀佈置,那座位肯定不是給太史闌坐的,倒是那蒲團,十有八九是給太史闌準備的吧?

  護衛們已經聽說了消息,三三兩兩趕來,太史闌性格坦然,沒什麼內外院之分,護衛們卻恪守禮法,不敢靠近她的臥房,只是遠遠打聽,此時聽蘇亞轉述,也怒上眉梢。

  「跑到我們府裡來執行她們家法?當咱們府裡沒人麼?」

  「東堂人來執行南齊人的家法?笑話!」

  「大人真是好性子,由得她們張狂,要我說,直接攆出去!」

  幾個婦人聽見外頭議論,眉毛也豎了起來,探頭出來尖聲道:「南齊粗人,懂什麼!這樣的好事,依著咱們,才不要便宜你主子,看著吧,馬上你主子要樂得給你們打賞!」

  「呸,青天白日的,大夢就做起來了!」護衛們哈哈大笑。

  「野蠻人帶出的野蠻護衛,不知道世子怎麼想的……」婦人們咕噥著縮回頭,恨恨地對視一眼。

  喧囂聲傳到隔壁院子,不多久,景泰藍搖搖擺擺地來了。小子擠在護衛堆裡,先打聽了大概,隨即便往雷元身上爬,「咱去瞧瞧,瞧瞧。」

  雷元得了聖旨,興高采烈地往前湊。

  屋子裡婦人們佈置完畢,四個年老婦人臉色都莊嚴起來,互相望望,這位道:「李嬤嬤,你資歷最久,你請。」那個說:「王嬤嬤,你是老夫人身邊得意人,你上座。」互相認認真真推讓一回,才各自在四張椅子上坐了,其餘中年青年女子,立到四個寶相莊嚴的嬤嬤身後,昭明郡主立在一邊,有意無意靠著桌子。

  太史闌趁此機會又瞇了一覺,翻個身正瞧見嬤嬤們寶相莊嚴泥塑木雕一般的造型,頓覺十分振聾發聵。

  那個首領一般的高髻女子站在桌子的另一邊,肅然道:「太史闌,你起來。」

  太史闌伸個懶腰,從床上坐起,撐起膝蓋,難得有點好奇地瞧著她。

  「這不是你擺架子的時候。」那高髻女子神色不掩厭惡,「我等來此,特此通告,你是我司空家族傳世以來,第三位解開司空家繼承人寶囊的女子,按舊例,從此便為司空家承認的家族成員,若無意外,可為繼承人配偶,前提是經司空家族當代家主及所有主事人同意,並且你本人例行參拜司空家族祖訓。」

  她淡淡道,「祖訓已經供上,你過來參拜吧。參拜完,你就有機會進入我司空家族,成為我東堂六大世家中司空家族尊貴的一員,無需再在南齊,當這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這是你的福氣,今日之後,南齊東堂,真不知會有多少女子羨慕你。」她傲然一指地上蒲團,「請過來參拜!」

  「哦?」太史闌撐著腮,終於明白了司空昱那個吞吞吐吐的「為什麼是你」所為何來,原來還了他的鳥還不行,解開那個腰帶,本身就是錯誤的。

  那個腰帶常人根本打不開,難怪幾百年世家,倒霉的撞上去的只有三個人。

  她耐著性子,讓這些人給她搬傢俱,折騰了半天,就是為了聽見這句話,現在她聽見了,她們也可以滾了。

  「蘇……」她正準備呼喚蘇亞,把這些聒噪的女人給丟出去,忽然甜蜜蜜的童音響起,「麻麻!」

  聲到人到,景泰藍肥圓的小身子已經出現在門口,笑得小臉跟花似地,對著她張開雙手。

  太史闌一瞧那小子的笑就知道他要不幹好事兒了,他不知道是跟誰學的笑面虎的本事,上次他這麼笑的時候,就害得一個護衛誤信他賭輸了錢。

  或者是和容公公學的?

  景泰藍笑顏如花,挪動小短腿,跌跌撞撞奔了進來,小腳丫子貌似無意地踩到蒲團,順腳踢開。

  「喂你這小子——」有個女人正想罵,景泰藍理也不理她,張開雙臂撲向床邊,一聲喊石破天驚,「娘!」

  好字正腔圓,太史闌想。

  一堆老女人臉色瞬間煞白了。

  「娘親!」景泰藍還嫌不夠,笑得更甜蜜,聲音更清晰,再來一聲。

  太史闌俯身將他抱住,順手在別人沒看見的角度,掐了一把他的小屁股。

  小東西越來越壞了,得治!

  景泰藍齜牙咧嘴,哀怨地白她一眼,掙脫出她的懷抱,靠著她歡天喜地地問:「娘,聽護衛叔叔說,你終於能嫁出去啦。太好啦!」

  ……

  這叫什麼話。

  你麻麻嫁不出去?

  你麻麻登高一呼,會有很多……好吧,最起碼還是有兩隻要娶的。

  太史闌的手又癢了,忍不住把小子一推——你去演吧,我不陪!

  景泰藍的大眼珠子又幽幽翻了過來——每次都這樣!每次都這樣!不是讓公公演就是讓我演!還不配戲!

  翻完了還得幹正事,小子手指頭傻兮兮伸進嘴裡,豬哥狀口水滴答地道:「娘,你要嫁到東堂去嗎?太好了,聽說東堂很有錢,聽說娶你的這家人也好有錢,我去了就是大少爺嗎?大少爺每天都有很多銀子花的吧?有一千兩嗎?我上次看見的那件黃金絲織的袍子,這下可以讓新爹爹給我買啦,我要買四件,一件早上穿,一件中午穿,一件晚上穿,還有一件用來墊屁股……」

  小流氓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太史闌萬分詫異這小子啥時練得這麼好口才?

  嬤嬤們越聽越呆臉色發白——這小流氓從哪竄出來的?好大的口氣!當司空家是冤大頭嗎?啊啊啊這女人竟然嫁過?還有一個兒子?天哪!

  「……我會有很多個丫鬟姐姐們是嗎?」小子還在口沫橫飛,「丫環姐姐們要漂亮哦,聽說以後可以做老婆哦,最好有二十個哦,胖的瘦的都要哦,最好……」

  「最好胸大哦。」太史闌陰惻惻地道。

  「是哦是哦最好胸大……」小流氓兩眼放光接得飛快,隨即接觸到他麻麻可怕的眼神,舌頭一卷,「呃……不是不是!最好賢良,天天給娘洗馬桶!」

  「金口玉言。」太史闌瞧他一眼,「以後你的妃子們記得天天給我洗馬桶。」

  小子脖子一縮,心想沒妃子,讓公公去倒。

  「太史闌——」司空家的女人們遭遇一個又一個霹靂,再也忍受不住,那高髻女子怒聲道,「你竟然還有個兒子,你竟然欺騙我家世子——」

  「啊!這位是大夫人嗎!」景泰藍眼珠一轉,忽然騰身而起,撲到了一邊神情明顯活潑起來的昭明郡主身上。

  昭明郡主不防這小子忽然把目標轉移到了她身上,愣了一愣,聽見那句「大夫人」,心中又覺得歡喜——難道這小子如此精怪,也知道他娘做不了正室?

  一低頭看見景泰藍玉雪可愛,滿面討好,也覺得喜歡,不顧侍女勸阻,一把將他抱起,笑道:「你叫什麼名字?以後跟了我好不好?」

  「好……」景泰藍膩在她身上,笑呵呵把大頭湊了過來,臉貼在她胸上,呢喃地道,「大娘,我餓了……」

  「想吃什麼,我叫人給你買?」昭明郡主笑瞇瞇地抱住他。

  太史闌一瞧不好——小子要使壞,從床上騰一下跳下來。

  昭明郡主還以為她要發怒,警惕地抱著景泰藍退後一步,景泰藍順勢把大腦袋往她胸前一湊,張嘴一叼。

  「吃奶!」

  ……

  片刻後一聲尖叫。

  昭明郡主一鬆手,景泰藍落地,嗤啦一聲,他叼住的昭明郡主胸前衣服被撕成兩半。

  小子落地,笑嘻嘻打個滾,叼著那半截胸前衣服,飛快地溜了出去,和一隻搶到食物的倉鼠似的。

  昭明郡主又發出一聲尖叫。

  她捂著胸,滿臉通紅,驚慌失措,滿腦子混亂,只想找個東西趕緊遮掩住自己,一急之下看見太史闌床上的被子,唰一下跳上去,被子掀起蒙頭一蓋,不動了。

  太史闌險些噗一聲笑出來。

  這姑娘蒙著被子趴著的造型,真的和某種動物十分相似。

  不過看那被子微顫的模樣,想必躲被子裡哭吧。

  太史闌倒覺得景泰藍有點過分了,這姑娘雖然不免世家的驕矜之氣,但喜怒形於色,對景泰藍也毫不設防,其實看起來是個單純的人,要說真正討厭,是這群自以為是的老太婆,說起來也奇怪,向來最面目可憎的人群,多半都是這種大戶人家裡半主半僕的人物,真正鐘鳴鼎食之家,經過嚴格家教教養出的少爺小姐,其實倒還更懂一點規矩。

  她走到櫃子旁,抽出自己一件還沒穿過的外衫,塞到被子底下,道:「換上!」順手對蘇亞揮揮手,道:「院子裡的男護衛,統統退出去,今天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說。」

  護衛們迅速退走,司空家的嬤嬤們臉色才恢復了點,被子裡一陣拱動,半晌,昭明郡主怯生生探出頭來,臉上淚痕未乾,頭髮亂蓬蓬的。

  她裹著被子發呆,看樣子似乎還不想下床,太史闌瞬間覺得頭痛了。

  嬤嬤們看著昭明郡主的樣子,鐵青著臉,渾身微顫,那高髻女子忽然上前一步,先對桌子一躬,將那厚厚線裝書收起,珍重地放在懷中,隨即才狠狠將椅子一推,匡噹一聲大響裡,她怒聲道:「太史闌,你這賤人,你真是太過分了!」

  「唰。」

  話音剛落,蘇亞已經閃了進來,一把拎住她後領,將她扔了出去。

  「在我家大人的府邸要她跪拜砸她傢俱,你懂什麼叫過分?」

  高髻女子的身影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砰一聲落到地上。

  她尖叫著,掙扎著爬起,面目猙獰地回頭,正要叫其餘嬤嬤們一起上抓撓蘇亞,忽然聽見身後吱嘎微響,似乎是木輪的滾動聲,然後她聽見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道:「麻煩這位兄弟,給我抓起她來。」

  高髻女子聽出是司空昱的聲音,狂喜之下正要求救,驀然被一雙手拎起,她一抬頭,正遇上司空昱的眸子。

  少年的眸子大而美麗,像吸納了整個星空,深沉浩瀚,光芒四射。

  此刻這眸子裡卻充滿憎厭和憤怒。

  司空昱虛弱地倚在輪椅裡,滿頭大汗,卻堅持坐著,堅持慢慢舉起了手。

  高髻女子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眼眸裡倒映他慢慢舉起的手掌,她似乎預料到他要做什麼,卻因為不可置信,而忘記閃躲。

  那隻手落了下來,雖虛弱無力,卻毫不猶疑。

  「啪。」

  重傷的人煽出的耳光並不重,但那高髻女子竟然被打得頭一偏,身子向後一傾,仰望著司空昱,定住了。

  「少爺……你……你……」這口齒流利的女子,此刻竟然開始結巴。

  司空昱不看她,眼神冷冷掠過那些開始惶惑的女子,咬牙道:「我剛才和你們說什麼來著……誰允許你們多管我的事……滾……都滾……」

  「少爺!」高髻女子憤聲道,「我們也是按家規辦事!您在外頭收的女人,不能不經過我們考驗!」

  太史闌想東堂世家居然還有這樣的規矩,嬤嬤們居然能管到少爺的房內人,怕是司空昱有個超級厲害的娘吧?

  「滾!」司空昱胸口起伏,只剩下這個字。

  那群女人還不肯走,撲倒在他腳下大哭委屈,太史闌一瞧司空昱胸前包紮的白布,似乎已經透出殷殷血跡,立即對蘇亞使了個眼色。

  蘇亞上前,拎起那些哭鬧的女子,一手一個扔了出去。

  來回不過三四趟,就完了。

  末了她站在司空昱輪椅邊,看那表情是詢問太史闌,要不要把這個也順便趕回去。

  有他在,只怕這些老婆子們還要來生事。

  太史闌瞧瞧司空昱慘白的臉色,這人現在哪裡能起床,要不是靠著她把容楚和李扶舟都留給她的藥都拿了出來,他現在還該在鬼門關敲門呢,現在支撐著來這麼一鬧,用了力又動了氣,回頭回他自己那裡被那群婆子再煩一煩,一命嗚呼怎麼辦?

  他死了她會有很大麻煩的,而且也浪費了容楚李扶舟的藥不是?

  她揮揮手,蘇亞無奈地放下手,司空昱眼神卻一喜。

  「昱!」昭明郡主忽然衝了出來,「你怎麼過來了?你現在不能起身啊,快躺回去!」說著便要動手推他的輪椅。

  這姑娘剛才還羞得發呆,裹著被子不肯下床,此刻看見司空昱,頓時忘記羞澀,一路踩著被子就奔出來了。

  太史闌默默撿起被子,扔到一邊的洗衣籃裡,心想這絕壁是真愛——

  司空昱卻對她很冷淡。

  「你回去。」他道。

  「你不回去嗎?」昭明郡主眼神滿是失望,咬了咬嘴唇,忽然回頭看著太史闌,道,「如果他不能回去,那我能不能留下來照顧他?」

  太史闌倒有點佩服這小姑娘了,對司空昱情根深種到已經可以忘記嫉妒的地步,這可不容易。

  何況她還剛在這裡遭受了一場羞辱。

  司空昱也在望著她,似乎想看她怎麼回答。

  「你願意留就留,只是別來吵我。」

  昭明郡主露出喜色,司空昱臉色卻沉了下來。

  「太史闌,」他忍耐且失望地道,「你就這麼……不在乎?」

  太史闌莫名其妙瞟他一眼,覺得這傢伙是不是真正的傷在腦子?

  她該在乎啥?

  難道這個傢伙真的是個迂夫子,和那群婆娘一樣,也認為祖宗家規不可違背,她開了他那啥腰帶,他再不喜歡,也得接她過門?

  她擺擺手,懶得多解釋一個字,轉身要走。

  「太史……闌……」身後,司空昱虛弱而又帶點少見的哀傷,道,「你有沒有心?你怎麼就不給我機會……去喜歡你……」

  「我要你喜歡我幹嘛?」太史闌答得順嘴而流暢。

  「……祖訓不可違,你我注定廝守……」司空昱眼神有點迷茫,「如果……如果不想辦法喜歡上彼此……你我豈不會是一對怨偶……那是一生的事……」

  太史闌轉身。

  迎上昭明郡主含淚憂傷的眸子,和司空昱迷茫失落的眸子,她豎起手指。

  「第一,你家的祖訓,不是我家的祖訓,誰要遵守,不關我事。」

  「第二,喜歡不需要去想辦法,想辦法營造出的喜歡不叫喜歡,叫習慣。」

  「第三,與其為了不成為一對怨偶而努力,不如早點放棄,去愛身邊真正愛你的人。」

  女子話語清晰,擲地有聲。

  直到她決然離開,那一坐一站兩人,依舊沉沉思索,默默無聲。

  ==

  太史闌才懶得管這些有的沒的,只有吃飽了閒得沒事幹的大家公子小姐,才會整天祖訓啊喜歡啊培養感情啊,如她這等時刻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女屌絲,要想這麼風花雪月只怕得下輩子。

  倒是趙十三聽說這件事後,立即自作主張命人給昭明郡主安排屋子,他明明知道人家是女客而司空昱是男客,偏偏不把他們隔開住,而讓昭明郡主住進了司空昱的客院,昭明郡主覺得於禮不合,在象徵性地微弱地反對之後,羞答答地歡天喜地地住進了司空昱隔壁。

  至於司空昱,他倒是想反對,可惜當時他在昏迷,等他醒過來,昭明郡主已經在衣不解帶地服侍他,他的院子也被趙十三命人「好好保衛,務必保證東堂貴客們的安全」,封鎖得老鼠都進不去,螞蟻都爬不出,他也只能每天接受著昭明郡主的照顧,再瞪著太史闌院子的方向皺眉。

  太史闌把司空昱扔到一邊,恢復了辦公,第二天的第一件事,是找來自己的書案,問他,「昭陽城是不是有給天紀軍送糧的任務?」

  「是。」書案道,「原本沒有,今年北嚴先遭災再破城,已經無力承擔天紀軍的糧食,便由昭陽城負責。」

  「最近有人送糧嗎?怎麼去?」

  「明天就有一批糧要送過去,由本地糧庫大使帶領庫丁送過去,交給天紀司庫清點入庫便成,路上大約要兩天。」

  太史闌算了下時間,點點頭道:「你去吧。」

  隨即她對蘇亞道:「快馬去接龍朝,我找他有事。」

  蘇亞領命而去,太史闌站起,隔窗看了看,花園裡花匠正在用噴壺澆花,噴壺的水均勻地噴在花朵上。

  半下午的時候蘇亞從北嚴帶回了風塵僕僕的龍朝,那傢伙大概是從床上被揪起來的,眼屎還沒來得及擦乾淨。

  太史闌每次看見他那臉就覺得心頭煩躁,這也是她沒有堅持要收他為門下的原因,那張和李扶舟相似的臉,實在太讓人不安了。

  但是此刻,她需要他。

  「看見花匠噴壺沒?」她指那噴壺給龍朝看,「給我做個極小的,可以放在袖子裡的,水噴出來更細密幾乎沒法發現,只是一層淡淡水汽。」隨即又把一樣東西塞給他,「你去看看這是什麼東西,如果可能的話,用這東西給做件武器,要求:輕便、好帶,貼身,殺傷力極強。好,就這樣,今天完成。」

  龍朝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給她一腳踢進了一間黑屋子,表示他不做好不許出來。

  「這怎麼可能啊!這是虐待啊!我還沒吃早飯啊!還有這是個什麼古怪東西!」龍朝吱哇大叫著被踢進去,一會又開始鬼喊鬼叫,「啊……這個東西……好奇怪……哎呀……神奇!神奇!這是什麼鐵,哪裡來的!啊!太神奇了!這東西好像可以……」

  太史闌聽著,心想龍朝在製造能力上果真是大家,居然能看出這塊鐵的不同尋常。

  她給出的是當初她穿越時,順手從時空裂縫裡抓出的那塊天際漂浮物,當時滾燙得差點燙破她一層皮,冷卻後再看,那東西黑黑的,像是一塊隕鐵,卻又沒有隕鐵那麼重,但凡宇宙中的東西多有神奇,她覺得奇貨可居,這次在昭陽城安定下來後,便命護衛回安州取回當初她藏在土地廟的小皮箱,把這東西找了出來。

  這東西不過男子巴掌大,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她想讓龍朝試試。

  護衛去安州時,她順便也讓護衛打聽了一下邰家的近況,邰家最近卻不如何順利,他們把她硬指做邰世蘭,交由常公公押送進京,之後太史闌失蹤,常公公看守不力受了懲罰,自然也要尋邰家的晦氣,西局的人整人向來花樣多,現在據說邰家捲入了一起貪污受賄案,牽連上了一位最近落馬的大員,邰柏受到彈劾,在朝中做小官的邰似竹的夫君也受了連累被免職,整個家族焦頭爛額,人心惶惶。

  太史闌聽了不過淡淡一哂而已,邰家,給過她苦難,也給過她機會,她從來不屑於窮追猛打的報復,再說看在邰世濤面上,她也不必這麼做,一個最優秀的子弟為她反出邰家,本身就是邰家的最大損失。

  邰家這樣的家風和行事,出問題是遲早的事。

  太史闌取出小箱子,她向來是個不經意的,當初研究所準備出走時,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她不過把幾件衣服和桌上一些東西往裡面胡亂一塞,現在都不記得裡面有些什麼。

  打開箱子,還沒來得及看,就看見上頭一個華麗得刺眼的胸罩,紅色,鑲嵌金色蕾絲,胸罩旁還有幾個散落的盒子,這才想起當初景橫波箱子塞不下,景橫波箱子不夠塞,最後大波偷偷把自己的一堆東西塞她箱子裡,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沒看見,其中有胸罩她知道,不過這盒子……

  她拿起來瞧瞧,各種顏色的盒子,上面有「DULEX」的英文,她拼了拼,沒拼出來啥意思。下面還有中文註釋,「至尊超薄倍滑裝」、「至尊超薄酷爽裝」、「魔法裝」、「草莓果味裝」「蘋果果味裝」……

  口香糖?

  太史闌和三個死黨一人一台電腦,除了老好人君珂外,其餘三個電腦都自己設了密碼,平時喜好互不干涉。太史闌看軍事論壇,讀史,看恐怖片和歐美末世片,偶爾讀起點有點深度的權謀文;景橫波逛淘寶、唯品會、女人街、上同志論壇,天涯、微博、qq群夜深男女寂寞群、高H猛片電驢共享;文臻逛美食論壇,是某著名論壇飲食男女版塊版豬,PS和美圖秀秀高手,堵嘴自拍狂人,偶爾灌水貼吧;君珂……君珂以上諸論壇除了高H猛片和同志論壇敬謝不敏之外,其餘都玩,偶爾還逛其餘三人都很少去的貼吧,經常眼睛發直問文臻為什麼某些地方有些蘿莉們的邏輯那麼神奇……

  四個人各自佔據一個方向玩電腦,其中太史闌和景橫波背對背,太史闌從來沒朝她電腦多瞟一眼,不是怕看那些猛男和肌肉,而是被滿臉猙獰不住擦鼻血的景橫波給噁心著。

  所以此刻她不明白,這是個什麼玩意,從包裝和香味來看,似乎是口香糖。

  研究所因為防衛系統出了問題,多年深鎖,圍牆帶電無法解除,也無法爬出去,但淘寶買的東西還是可以隔牆扔過來的,基本上大波光顧淘寶最多,她的包裹最多的時候每天十個,包裝的紙盒子專門供應食堂燒火,她屋子裡半個屋子都堆滿了各種網購的東西,最神奇的是據說豐胸器她就買了十個,胸罩更是三天兩天的買,太史闌每次路過她的屋子,都會看見她坐在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又哭又笑地道:「尼瑪,這豐胸器又沒用!」「我擦!這個胸罩怎麼還不嫌小?我最近不是大了點嗎?」「啊啊啊新出的至尊系列好性感!凸點螺旋我靠我不行了!買!必須買!我就不信沒有用得著的一天!」

  太史闌也從來不進景橫波屋子,她寧可去文臻屋子裡找吃的,基本上文臻的實驗失敗品都比食堂好吃一百倍,可惜她太懶,很少自己做吃的,景橫波經常發狠說,估計要等文臻肯洗手作羹湯,非得等她嫁人,蛋糕妹一看就是重色輕友,絕壁不是好鳥。蛋糕妹笑瞇瞇地表示,波波絕壁不是一個重色輕友的人,她重色無友,美男和死黨落水,她保證踩著死黨的背去救美男。

  其他兩隻深以為然……

  太史闌唇角微微翹起,想起死黨,總覺得心底微暖。

  穿越後她看似不想念,不提起,似乎從沒動念去尋找,還是那個冷漠薄涼太史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些孤寂的夜裡,她總在等待,希望一睜開眼睛,看見麼雞的大臉,和三個死黨的笑臉。醒來後總要靜靜多待一會兒,將往事想一遍,再想一遍。

  她怕時間久了,真的會將那三人忘記,多年後再相見,會認不出彼此的臉。

  但這樣的日日想起,想要忘記,似乎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開始穿越,這種孤寂中的回憶很多,不過最近,頻率漸漸少了,一方面她充實而忙碌,另一方面,似乎還有一個人,佔據了她的一些想念。

  她曾以為自己這一生定然不會再如牽掛那三人一般牽掛誰,連三個死黨都一致承認,要說重色輕友,太史闌絕壁不會。她頂多重狗輕友,如果美男和她們同時落水,太史闌一定會先救麼雞,然後救她們三個,至於美男,鳥都不鳥。

  現在……

  估計她們知道她現在的某些想法,得驚掉下巴。

  太史闌又在走神。

  喂,假如容楚和死黨們一起掉下去,該救誰?

  隨即她把桌子一拍。

  想毛!

  他明明會水!

  太史闌,你沒救了!

  ……

  忽然對自己有點牙癢癢的太史闌,無心再查看箱子,順手拿出一個華麗的新胸罩——她曾答應送給容楚的……嗯,送他媽媽好了。

  還拿了一個蘋果味的小盒子,嗯,等容楚回來送給他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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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1 02:16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七章 探望

  她把盒子收好,箱子收好,去看龍朝,門一敲,龍朝探頭出來,神情瘋狂表情騷動,匆匆塞給她一個小東西,道:「小噴壺。我要繼續了別吵我!」急不可耐地砰地把門一關,差點沒把太史闌鼻子撞扁。

  隨即又聽裡面砰砰乓乓,起了火,開了爐,不知道在鍛造什麼東西——這傢伙果然連鍛造也會。

  太史闌看他那瘋魔模樣,心想可別給他搞出什麼妖蛾子,看了看噴壺,說是噴壺,只有打火機那麼大,也像打火機差不多形狀,灌滿水後,打開蓋子便有水噴出,噴頭也是孔狀,水出來就化成細細的水汽。

  龍朝果然不愧是工藝大家,設計極其精巧,只是工藝不太精緻,顯然他被那塊天際鐵狀物吸引,無心好好做活。

  這樣也便夠了,太史闌隨即便帶了噴壺又去了糧庫,稱要看看新收上來的軍糧,糧庫大使親自陪同她,開庫視察。

  太史闌在糧倉前蹲下身,細細查看那上來的新稻米,藏在袖子裡的噴壺一滑到了掌心,隨即一按按鈕,那個小小的噴頭噴出一些水汽來,落在稻米上。

  噴壺太小,水汽細微,又有手掌擋著,大使就站在一邊,也看不見。

  太史闌又稍微等了一會兒,裝模作樣把稻穀翻來覆去地看,才忽然皺眉道:「咦,蔣大人,你今年這稻穀儲存似乎不怎麼樣啊,受潮了。」

  「什麼?」糧庫大使一驚,急忙湊過來,太史闌將幾粒受潮的稻穀倒進他掌心,糧庫大使長年收糧守糧,自然精通糧食狀況,稻穀一到掌心臉色就變了,他反反覆覆看著,不可思議地喃喃,「怎麼會這樣?不應該啊……這……這可怎麼辦?」

  他蹲下身,在那巨大糧倉底部查看其餘稻穀,可惜那一處剛才給太史闌已經都噴過了,多少都帶了潮氣。

  「怎麼辦?」太史闌冷冷靜靜地瞅著他,「明天就要送到天紀軍那裡去了吧?就算現在重新徵也不可能了。」

  「不可能哇!不可能啊……」糧庫大使團團亂轉,「這……這怎麼能送去?上府大營還好點,可以解釋,可是天紀軍……天紀軍……天紀軍那幫人難纏啊……少帥一怒,都可能要了我命啊……」

  「天紀軍這麼難纏麼?」

  「是啊……啊不是……大人……」

  「這糧庫也有很久沒有整修了,可能有滲水,受潮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有我昭陽其餘官員的責任,尤其是我的責任。」太史闌坦然道。

  糧庫大使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她,不明白怎麼就有別人責任,甚至還有她這個剛剛上任的同知的責任了,但太史闌這麼說,他自然要露出感激之色。

  「既然大家都有責任,那就不必你一個人承擔,你官微職輕,去天紀營只怕要遭受責難,那麼就我代你走這一趟吧。」太史闌淡淡道,「天紀少帥再跋扈,再囂張,總不能連我都敢殺吧?」

  「啊!下官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太史闌將噴壺收回袖子裡,腳踢踢糧倉,在糧庫大使的感恩戴德之中,走了。

  當夜,龍朝一夜沒睡,天快亮的時候,披頭散髮撞開了她的門。

  「啊啊驚天地泣鬼神天下第一驚艷絕倫兇猛狂霸天下第一武器終於——誕——生——啦!」

  蘇亞一把將他拎了出去,「登徒子!」

  太史闌很快穿好衣服出去,看見龍朝抓著個東西嗚嗚地哭,一副絕世珍寶在他手中誕生的模樣。

  她難得好奇地過去一看。

  瞬間險些背過氣去。

  尼瑪。

  流氓!

  龍朝手裡抓著一個東西,半圓形,呈現銀黑色,十分光潤,拿在手中正可一握,半圓的頂端,有一個小小的凸起,也很圓潤。

  整個造型,很像……女人的胸。

  這傢伙用她從天上抓來的寶貝,鍛造的就是這麼個東西?

  他猥瑣得還能有下限麼?

  龍朝正抓著那東西對蘇亞滔滔不絕地吹噓,看蘇亞那表情,似乎很想把他踹到外海去。

  太史闌想起當初那個製造成她形象的木偶,胸前那兩圈「自然漩渦」,瞬間覺得手癢了。

  龍朝一回頭發現了她,幾乎是蹦著到了她面前,「大人!大人!絕世武器啊啊啊啊!」

  他把那東西獻寶似獻上來,手指還按在那圓形突起上。

  在太史闌露出殺氣騰騰眼神,準備將他正法之前,他手指已經飛快地撳了下去。

  太史闌一驚,側身一避,卻沒有暗器射出。

  龍朝哈哈大笑。

  很少被激起火氣的太史闌這會真想把他給閹了,瞧這笑聲神經質跟女人似的!

  龍朝忽然把手一攤。

  太史闌一怔。

  不知何時猥瑣的半圓形已經不見,龍朝掌心是一個蝴蝶形的東西,有點像裝飾品,有點像腰帶上的鑲嵌。

  龍朝將那東西卡在自己腰帶上,走到空曠處,忽然向下一躺。

  「嗡!」

  極其低微的響聲,卻因極其迅捷而力道兇猛,剎那間穿透空氣,像一根針,忽然穿進了人的耳膜。

  太史闌只覺得四面閃了閃光,彷彿整個空氣團都被戳破,隨即,又安靜了下來。

  她還沒看出發生了什麼,龍朝已經爬起來,得意洋洋看她。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看。」龍朝一拍肚子。

  太史闌這才看見他腰帶上的蝴蝶,翅膀已經不見,只餘下兩團半圓形的鐵殼交疊著。

  龍朝找人要了一根鐵鎚,四面望望,忽然開始砸牆。

  蘇亞要阻止,太史闌手一擺。

  龍朝砰砰砰砸了一會牆,直入磚牆半尺,隨即又掏出小刀,在那裡費勁地挖,太史闌看著他的動作,臉色凝重了。

  剛才那閃閃的光芒,應該是針,發向四面八方,那是因為蝴蝶的翅膀是用針構成,但這麼細的東西,能入牆這麼深?

  「哈哈找到了。」滿麵灰的龍朝終於掏出一個東西,歡呼雀躍。

  他掌心裡果然是一根針,但那針卻不是常規的直針,是蛇形的彎針。

  再看打開的牆壁,針所在的位置,四面都有裂縫震塌。

  是這針造成的?

  這樣的東西如果射入人體,是不是一路穿透的同時摧毀經脈,粉碎內臟,造成整個軀體血肉的瞬間崩塌?

  此刻才看懂這針的可怕的蘇亞,臉色也變了。

  「這是什麼東西啊。」龍朝眼神裡也有驚嘆,他預計到了這東西的可怕,但也沒預計到這麼可怕,此刻拿著針的手指微微顫抖,「大人你那是什麼東西啊,本身材質並不堅硬,但我只在我的普通材料中加了一點點,造出來的東西,就堅韌無比……啊!」他一把揪住太史闌衣袖,「你把那塊鐵整個給我吧!我!我把我自己賣給你!做你的壓寨相公!」

  「那鐵呢,拿來我瞧瞧。」太史闌伸手。

  龍朝顫抖著從袖子裡摸出那塊天外來鐵,一臉肉痛表情,眼巴巴地望著她。

  太史闌毫不猶豫地把鐵塞進了自己腰袋裡,點點頭道:「很好,我原本還以為你用完了,才只用了這麼點,好極了,收回。」

  「啊……」

  半晌愣在那裡的龍朝一聲大叫,砰砰地撞牆,「啊啊啊我為什麼這麼老實啊我為什麼不告訴你鐵已經全部用完了啊啊啊我總是被騙啊當年這樣現在也這樣啊啊啊生無可趣讓我去死吧……」

  「我的壓寨相公有人選了,用不著你,不過如果你不再嚎叫的話,這鐵以後的使用權,我可以給你一半。前提是你做出來的東西都歸我。」

  龍朝抬起頭,眼淚汪汪地和她商量,「我免費給你做,但你最後可不可以歸一件給我?」

  太史闌扭過頭,她實在受不了一張類似李扶舟的臉這種表情面對自己。

  「好。如果有多餘的話,可以給你兩件。」她道,想了想又補充,「但你將來不可以用這鐵製造的那件武器,來傷害我任何朋友。」

  這東西造出來的武器,再加上龍朝的天賦巧手,殺傷力太大,她不希望發生令她後悔的不可控事件。

  龍朝的眼神也閃了閃,道:「好。」

  「你發誓。」

  「我發誓,若我違背今日誓言,對太史闌朋友以此武器動手,則終身飄零,妻喪子絕,永世不入家譜。」

  太史闌聽著這誓言,忽然覺得心中一涼。

  她盯著龍朝眼神,這傢伙發誓還是吊兒郎當模樣,笑嘻嘻的,讓人懷疑他的誓言,可他說到最後兩句時的眼神裡的極致苦痛,她瞧見了。

  「我信你。」她點點頭,轉過身。

  龍朝放下手,眼底掠過一絲幽黯之色。

  太史闌對這暗器很滿意,雖然開初的造型猥瑣了點,但看在最後的效果上,還是可以原諒的。

  「你剛才為什麼要躺下來發射?」她隨口問。

  「啊?」龍朝得意地道,「這是我的設計啊,這東西立著的時候,怎麼檢查怎麼撥弄都不會發射,只有躺下後觸動機關,才能發射。」

  太史闌霍然回身,「什麼?真的只有躺下才能射?」

  「嘻嘻,不覺得很瀟灑很有意思嗎?啊,戰場之上,一人獨臥,面對大軍,忽然一個懶腰翻身,萬軍齊倒……哇,驚艷啊……」龍朝瞇著眼睛,沉浸在自己YY的想像中……

  「放屁——」太史闌終於忍不住爆粗——她那麼珍貴的東西,這天下根本沒有的材料,用一點少一點的天外奇鐵,他竟然做了個一個躺著才能發射的東西,尼瑪對戰中有空躺下來嗎?誰能讓你躺下來發暗器?等你躺下來,早被砍成肉泥!

  尼瑪,早該知道這傢伙不靠譜!

  「剛才的話我收回!」她一把抓過那東西,往袋子裡一扔,「什麼給你兩件?不!給!了!」

  「不要啊——」龍朝發出一聲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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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太史闌運送糧草出發時,還是命人把那些針收集齊,把暗器組裝回原型,帶在了身上。

  這個東西,她是要送人的,雖然此刻不盡如人意,等於是個廢物,但那針終究特別,扔了也不捨得。

  一天一夜沒睡的龍朝也被她拎著耳朵揪來了,她表示這是讓他將功贖罪的節奏,龍朝在稻穀裡呼呼大睡,完全沒有做她護衛的自覺。

  太史闌這是去天紀大營,不敢帶著蘇亞等人,這些人常出沒在她身邊,太顯眼。

  她帶去了昭陽府的兵丁,人數比平時要多,但沒有說是去送糧,只是說執行任務,另外,糧庫的庫丁也照樣跟著。

  昌明三年,皇帝下旨在西凌上固建立糧庫,供應天紀軍的軍糧,此刻周邊府縣的供應,只是天紀少帥紀連城要求地方配給他的精兵營的細糧,所以地方上一直伺候小心,糧庫大使發現受潮才會這麼緊張。

  太史闌在路上走了兩日,將那十大車的細糧送到,交到屬於精兵營的獨屬糧庫。

  太史闌路上化了妝,擦黑了臉,還做了個疤,天紀軍士兵日常眼高於頂,也不會對誰多看一眼,只接收的人隨意說了一句,「老蔣怎麼沒來?」

  「蔣大人病了,我是新任副使,代他前來。」

  「哦。」

  營場內士兵走來走去,西番大敗後全面收攏戰線,退回那蘭山以東,天紀軍得到修整。精兵營的人都在。

  四面士兵看見這邊送糧,都露出羨慕神色,太史闌這一路也聽說,紀連城為人苛刻陰毒,但待自己人卻十分恩重,進他的精兵營「天魂營」不容易,但一旦進入,立刻餉銀增加十倍,日常供應,也是普通士兵十倍,而且軍中還代為照顧家小,紀連城偶爾還親自為他們解決困難,所以他的天魂營,確實都是可以為他死的死忠。

  太史闌交割了糧食,和天魂營這個守糧的士兵商量,「這位兄弟,在下趕路太急,老寒腿犯了,想明日再回去,能不能找間隨便空屋子給我借住一晚……」

  「行。」那士兵一口答應,想來以往這樣的要求也有過,他隨手一指不遠處幾間矮房,道,「就住那,以往你們蔣大人有次遇見大雨走不了,也是住在那裡,不過規矩和你說在前頭,可不許亂跑亂走,這邊的精兵營,那邊的罪囚營,都不許去。」

  「知道,知道,多謝兵爺。」一旁龍朝連連鞠躬,瞇眼看看相鄰精兵營的罪囚營,詫異地道,「天紀的罪囚營,怎麼會放在最高貴的天魂營隔壁?真是奇怪。」

  「呸。」那士兵不屑地吐了口唾沫,隨即哈哈一笑,「有樂子嘛!」

  太史闌望著他猥瑣的笑容,忽然想起一些兵營中的傳說,心中微微緊了緊。

  她目光在罪囚營破爛的營房上一掠即過,當先往那房子走去,那房子巧得很,正好在兩座營房中間,隔著一道矮矮的柵欄,還和天魂營共用一個茅廁。

  她進入屋子,屋子裡有股馬糞氣味,大概是個廢棄的馬房,後來改做了給臨時來客居住。

  龍朝一進去就揮著手摀住鼻子,太史闌卻好像什麼都沒聞見,負手立在窗前,那窗子正好對著那道柵欄,可以同時看見精兵營和罪囚營各自半邊營房內的動靜。

  精兵營那邊在操練,看得出來這批紀連城的精英,實力不容小覷,他們雖然主要還是在鍛鍊體魄,但方式方法,明顯要比普通士兵要求高難度大強度強,單論體魄,這些人就絕非普通士兵可比,太史闌想起和耶律靖南賭命那夜,遇見的天紀刺客,想必便是出自這天魂營。

  不過她對要緊的天紀軍的訓練不過匆匆瞥了一眼,目光隨即轉到隔壁的罪囚營。

  罪囚營。

  這才是她繞了好大彎子,不惜冒險,一定要來一次的地方。

  她要來看看世濤。

  她無法在得知這樣的消息後,還在昭陽城坦然高臥,做她的昭陽城主,想到她的每一日安逸,世濤就在捱受痛苦,她就無法忍受。

  事已至此,她知道不能挽回,但最起碼她可以為世濤多做一點。

  兵營和監獄,有很多共同之處,純男性群體和森嚴規矩的壓抑,使得這兩處都呈現出一種外表平靜內心狂暴的狀態,暴戾隱藏在沉默底,放縱等候在規則後,容易成為罪欲集中地,不公和虐待,永遠充斥其間。她在現代常逛軍事論壇,隱約也知道一些,古代是不是也是這樣,在她想來,人性不論古今,永遠不變。

  容楚身居高位,諸事繁忙,底層污垢,他未必想得到,可她擔心。

  罪囚營的院子裡也全是人,已經進入秋季,秋老虎卻更加灼熱,白亮亮的陽光下,一堆光著上身,衣著破爛的士兵在修理工具,還有一堆士兵在擇菜,還有一批士兵等在門口,門口正有一輛車子停下來。

  太史闌看出來了,這些罪囚營士兵,也是有等級的,廊簷下擇菜的,自然是地位最高的,活兒輕鬆不曬太陽,院子裡修理工具的是二等,雖然曬點太陽,倒也不累,至於門口那些,遠遠的一個個臉苦著,肯定不是好活計。

  世濤在哪裡?太史闌仔細張望,可是大多數人背對她,都是曬得黑黑,瘦得刀削的背脊,實在看不出誰是誰。

  這些人個個瘦骨支離,狼狽憔悴,街邊的叫花子都比他們體面,只是一個個眼神裡陰火閃動,也充滿了街邊叫花子不能有的殺氣和暴戾。

  太史闌看見,有人一邊擇菜,一邊順嘴就把那些生蘿蔔纓子、菜葉子塞進嘴裡。

  太史闌抿嘴瞧著,看了一眼龍朝,龍朝連忙朝她舉起一個包袱,裡面裝的滿滿的都是不易壞的醃肉。

  遠遠的那邊有喧囂,院子門口的車停下來,車上一個同樣光著上身,衣服比其他人更襤褸幾分的少年站在車上,不住地抹著臉上的汗。

  太史闌心中一震,踮起腳尖探頭看。

  遠遠的那邊也在叫,「邰世濤,澆糞回來啦!」

  「嗯。」少年大聲答,跳下車來。

  其餘人紛紛讓開,捂鼻,嫌棄他一身糞臭,邰世濤不好意思地笑笑,退開幾步。

  「上頭說了,裡頭在擇菜,不允許在院子裡洗糞桶,邰世濤,我們拎水龍出來,對糞桶沖沖就好,你負責拿桶。別下來了。」

  「好。」邰世濤二話不說,又爬上車,拿起最上面一個糞桶。

  幾個罪囚營士兵拖過一個粗大毛竹管做的水龍,從井裡灌滿了水,邰世濤拿起糞桶,那些人舉著水龍對糞桶沖。

  水流大糞桶小,糞桶裡還有殘留的污物,這麼猛力一衝,頓時臭水四濺,別人都站得遠遠的沒事,濺了一身的自然只是邰世濤。

  一個桶一個桶洗過去,漫天黃水噴濺,邰世濤從頭到腳,被髒水洗了一次又一次。

  他沒有動,也沒罵,只在不停地拿起沒洗的糞桶,赤腳從髒兮兮的糞桶上踩過,偶爾用髒兮兮的手臂,抹一把更髒的臉。

  太史闌怔怔地看著,她臉色蒼白,平常漠然的臉上,這下連表情都沒了,只剩一片空白——因為太疼痛,以至於不知該用什麼表情表達。

  手指抓著窗欞,死死卡了進去,窗邊軟木的木刺刺進她指甲,十指連心,她居然沒覺察。

  龍朝緊張地看著她,生怕她忽然一拳洩恨地打在他臉上。

  他感覺到了——殺氣。

  那邊糞桶終於洗完,龍朝剛剛鬆一口氣,忽然那些人哈哈大笑,將水龍抬起,對著邰世濤就衝了過去。

  正彎身整理糞桶的邰世濤觸不及防,被撲面而來的水柱沖得往後一倒,栽倒車下,幾個糞桶骨碌碌滾下去,正砸在他身上。

  院子裡響起罪囚營士兵的哈哈大笑,操練完畢的天魂營士兵也跳上牆頭,對那邊指點大笑。

  劣境和苦難並不能讓人們學會團結,相反很多時候,他們會因為心中充滿恨意而對他人更具惡意。

  糞桶骨碌碌的滾,邰世濤似乎被砸得不輕,掙扎爬了好幾下都沒爬起。

  太史闌忽然轉過了身,背緊緊壓在牆上。

  對面,龍朝一直的嬉笑也沒了,半晌,嘆息一聲。

  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邰世濤居然在這裡。

  他想到之前在昭陽城見過邰世濤一面,那個俊秀的,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少年,擁有良好的氣質和翩翩的風神,為人還親切溫和,實在是個極其討喜的人物,讓人神往。

  這才多久,就成了這樣,面前這個黑瘦得脫形的狼狽少年,簡直讓人不敢相信和前不久那個邰世濤是同一人。

  他並不清楚邰世濤怎麼會淪落到這地步的,隱約只知道邰世濤本該是北嚴之戰的功臣之一,結果……卻落在了天紀罪囚營。

  而太史闌,原來,是為了來看他。

  他看著太史闌,想知道這鋒利尖銳的女子,此刻會怎麼做?會衝出去打架?還是就此發狂?

  太史闌什麼都沒做。

  她只是閉著眼,一遍遍回想當初邰府廚房初見,整潔而眉目清秀的少年,想著邰家要押她去麗京殉葬那夜,狂撲而上的邰世濤,彼此流過的鮮血。

  「世濤,若你我再見,必永不為人欺辱。」

  一句話是誓言,也是刻在那少年心底的魔咒,以至於他為了不讓她被人欺辱,竟然選擇了這樣一條艱危苦困的路。

  犧牲已成,她能做的,只有不讓那犧牲白費。

  所以她此刻靠牆,直立,用全身力氣壓緊自己的手,以免自己一個忍受不住,就此衝出去,拔刀先砍了那些人。

  室內充斥著她的呼吸——悠長、緩慢、一聲聲壓抑,一聲聲壓抑之後,等待爆發。

  很久之後,當呼吸終於歸於平靜,她才緩緩轉身。

  院子門口人群已經散去,一個矮小的少年,攙起了邰世濤。

  坐在牆頭上的天魂營士兵們,有趣地瞧著邰世濤,有人大喊道:「小子!痛快不?這是咱們劉隊對你的關照,好好承受啊!」

  「看不出這麼個細皮嫩肉的兔崽子,還敢不聽咱們劉隊的。這不是半夜提燈翻茅坑?」

  「咋說?」有人故意問。

  「找屎(死)嘛!」

  眾人哈哈大笑,罪囚營的士兵也仰著臉討好地笑。

  太史闌抿著唇。

  果然給她猜著了。

  果然有這些骯髒的事兒。

  早就聽說紀連城把罪囚營安排在精兵營旁邊,就有拿活人給自己死忠虐待玩弄的意思,兵營枯燥,軍紀森嚴,壓抑久了也需要各種發洩,罪囚營的可怕就在於此。

  別人也罷了,世濤這樣出身良好,又眉目出挑的士兵進了這裡,那真是羊入虎口。

  因為他得罪了某些精兵營的人,所以罪囚營的人落井下石欺負他。

  太史闌默默盯著那群精兵營士兵,特別注意了一下眾人巴結著的那位劉隊正,心中忽然湧起對容楚的憤怒。

  他是當真不知道天紀軍這些變態,還是……有別的想法?

  這念頭一閃而過,隨即她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

  不,不要擅自猜度他人用心,這對容楚不公平。想要知道什麼,當面問好了。

  現在,她要做的,是等太黑,去看看世濤。

  遠遠地,她看見那個矮小士兵攙扶著邰世濤進了院子,她心中微微湧起安慰,還好,世濤才來這裡不多久,已經有了朋友。

  在這樣嚴酷的環境裡,有人幫助,終究是幸運的。

  太史闌看了看天色,還有大概一個時辰才天黑,她盤膝坐在床上,開始繼續自己的修煉。

  天將黑的時候,那邊送來晚飯,飯食不錯,但龍朝聞著馬糞氣味,想著先前那黃黃綠綠的糞水就吃不下去,太史闌也吃不下去,但她依舊大口吃著。

  她不會因為那些糞水一直在腦海縈繞不去就不吃。

  她不會因為邰世濤此刻在吃糠咽菜就不忍吃自己的雞鴨魚肉。

  她要對自己更好,加倍珍惜享受現在的生活,那才對得起世濤。

  才能讓他高興,而值得。

  吃完飯她又等了一會,把龍朝趕了出去,換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背著一個大包,坦然翻入了罪囚營的院子。

  罪囚營因為和精兵營相鄰,所以是沒有守夜的士兵的,也沒人打他們的主意——他們是不上戰場的,要麼被赦免出去做個普通士兵,要麼在此地被折磨至死,當然出去的很少,不過傳說裡,早年有一個人出去做到了將軍,因此這便成為支撐罪囚營的人熬下去的唯一動力。

  而精兵營為了方便夜裡翻牆入罪囚營,也是不設守夜的,最起碼在罪囚營這一面牆,沒有巡哨。

  所以太史闌翻得輕而易舉。

  罪囚營就一個院子,院子裡品字形三間房,房子新舊程度不一,太史闌根據白天看到的三個等級,打量了一下屋子,選了最破爛的西邊屋子朝裡走。

  還沒到,屋子裡山響的打呼聲傳來,這些罪人勞作一天,晚上都睡得死。

  太史闌站在窗邊,從破得漁網一樣的窗紙向裡看了看,屋子裡什麼都沒有,連通鋪都沒,地上鋪著破爛的蓆子,所有人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你的腿架在他肚子上,他的手抓著他的頭髮,黑色的老鼠,從人的腿間鑽來鑽去,吱吱狂叫也無人理會,整間屋子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汗餿味和腳臭味,老遠就能把人熏吐。

  太史闌一眼就看見了邰世濤。

  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坐著的人。

  他盤坐在一角,腿前就睡著一個漢子,不知道他是沒有躺下來的地方只好盤坐練功,還是他本來就不睡,此刻太史闌見他垂目入定,結成手印,氣韻平靜,顯然正在練功。

  太史闌有點猶豫,她不確定邰世濤練的功要不要緊,打斷了會不會對他造成傷害,可她也不能一直站在這裡等,有人起夜必然能立即發現她。

  想了想,她忽然撮唇,吹了聲口哨。

  這聲口哨清越悠長,是鹿鳴山一種鳥的叫聲。

  邰世濤忽然睜開眼睛。

  然後他一眼就看見了立在窗戶前的黑臉人,那人在月色清輝裡佇立,一雙黑白分明而有狹長明銳的眼睛,深深地凝注著他。

  一瞬間他幾疑在夢中。

  罪囚營的日子度日如年,唯一支持他堅持下去的信念,是每夜輾轉難眠時,一遍遍掠過腦海的這雙眼睛。

  明亮堅定,乍看似冷,卻總會對他露出淡淡溫暖。

  他記著她掌心的紋路,手指的溫度,指尖揉亂他的頭頂漩渦時的溫存力度,他知她給予他的獨特溫情這一生不會有其他人能有,因此珍惜得連想起都覺得似乎是褻瀆。

  有些想念就是力量,他覺得自己可以靠這些想念長久地活下去,等待很久很久之後的再次相遇。

  誰知道這一夜一睜眼,月色清輝,對面有人眸光如水。

  他悄然站起來,神情夢遊一般,卻還不忘小心地抽走被同伴壓住的腰帶,跨過那些橫七豎八的漢子們,走到窗前。

  太史闌沒有動。

  兩人隔著爛得全是洞的窗子對望,邰世濤痴痴地瞧著她,月光雪亮,將人影勾勒虛紗,瞧去幾乎不似真人,他覺得也不應該是真人,她此刻應該在百里外的昭陽城城主府裡睡覺。

  他抬起手指,有點想去摸摸對面的臉,卻又很快縮回——他怕這當真是夢,然後一觸,夢碎。

  那就真的見不著她了,還不如維持著,此刻多看一刻好一刻。

  太史闌瞧出了他的動作,唇角扯了扯。

  這孩子……

  來來去去只剩感嘆,卻不知該感嘆什麼,白日裡的心疼和悲憤已經過去,此刻見他珍惜歡喜到恍惚的神態,她心中湧起無限憐惜。

  他不敢觸碰,她就給他真實。

  她伸出手,越過窗紙,摸了摸他頭頂的旋兒。

  依稀當初,廚房裡那揉亂髮頂的一摸。

  她微微踮著腳,這陣子他瘦了,卻又高了些。

  邰世濤的腦袋在她手底竄了竄,似乎受了驚嚇,太史闌的手指迅速落下去,點在了他嘴唇上,怕他控制不住叫喊驚醒了別人。

  邰世濤忽然不會呼吸了。

  她的手指點在他唇上,微涼,力度很輕,卻像一根巨杵,兇猛地瞬間搗進他心裡。

  他被這樣的呼嘯來勢擊中,剎那間心似被巨掌攥緊,抓握,絞扭,一點點攥出糾纏的疼痛的姿勢,五臟六腑都似在互相撞擊,激越出澎湃的血氣。

  那些澎湃湧遍全身,讓觸覺更鮮明,嗅覺更靈敏,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木蘭香氣,乾淨清涼,感覺到她指尖的柔軟,肌膚的細膩,甚至恍惚間能感覺到指尖的紋路,一圈圈,一圈圈,圈住他的全部思緒。

  她指尖也有淡淡的澀而乾淨的氣息,傳入他的唇齒,有那麼一瞬間,他全身都在激越的叫囂,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想要張開唇,將這難得親近的手指,輕輕含入口中。

  然而他沒有做,他不敢。

  他和她的感情,建立在純潔的姐弟親情之上,他從一開始的混沌狀態中走出來,終於明白自己是愛戀,可她卻渾然一體,永遠不涉曖昧。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稍稍越雷池一步,就再不能擁有她毫無顧忌的觸碰,無所設防的接近,全心坦然的呵護。

  和追逐她的愛比起來,他寧可終生擁有她的親情。

  因為那是唯一。

  此生再不能有,獨屬於他的唯一。

  便為這份唯一,他必將粉身碎骨捍衛。

  他如此努力,拼盡力氣阻止自己內心叫囂的衝動,以至於全身僵硬。

  太史闌不知道這一刻對面少年電轉的思緒和紛湧的心潮,她的指尖輕輕一按,隨即收回,又對他安慰地一笑。

  她的笑容很難得,可少年垂下眼,竟然不敢再看。

  太史闌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寫「有什麼地方比較隱蔽坐下來談。」

  邰世濤低著頭,看她雪白的指尖劃在自己微黑的掌心,一筆筆,一畫畫,指甲晶瑩,動作輕巧,那寫下的一個個是字,卻又不是字,那是他的等待,他的思念,他的永久,他的一生。

  指尖落字,撥動的卻是心弦。

  太史闌寫完,看邰世濤呆呆地沒動靜,又捏捏他手指,邰世濤霍然抬頭,滿臉通紅——他太專注看那手指,走神了,根本沒注意她寫的是什麼。

  太史闌瞧他那魂不守舍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隨即憐惜更甚——罪囚營的日子太苦了,瞧把這孩子給折磨得都變傻了。

  她只好又寫了一遍,這回邰世濤不敢走神了,認真看完,隨即也捏了捏她手指,示意她跟他走。

  他捏她手指時,只是指尖一觸邊放開,十分小心,又十分珍惜的模樣,太史闌瞧著他,心想這孩子永遠這麼拘謹,而且好像越來越拘謹了。

  她心底稱呼著孩子,沒注意到孩子高她一個腦袋,看她的眼神深沉而包容,和容楚李扶舟,並無區別。

  邰世濤出了屋子,對太史闌招招手,順手接過她的巨大背包,掂了掂,覺得很重。

  兩人無聲走過迴廊,走到院子後頭一間雜物房,邰世濤繞到雜物房後面,對她示意。

  太史闌這才發現雜物房後面有處兩人寬的空隙,以前是排水溝,後來棄用,現在長滿了草,之後便是高高的圍牆,這個夾縫處於死角,天魂營的高處巡哨也看不見。

  邰世濤閃身進了空隙,太史闌也跟了進去,在草叢中坐下來,拍拍身邊,示意他也來坐。

  邰世濤卻站著不動,把袖子拉拉,紅著臉低低地道:「……我……我身上髒。」

  罪囚營條件惡劣,自然不可能每天洗澡,頂多出去種菜時在旁邊河裡洗個冷水澡,邰世濤今天沒有出去種菜的任務,自然沒有洗,他下午的時候染了一身糞臭,雖然想辦法用井水沖洗過,還是有淡淡的味道。

  「我身上也很髒。」太史闌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我是運送糧草過來的,一股馬糞味,你是不是在嫌棄我?」

  邰世濤立即坐下,「不是!」

  「咱倆各種臭,聞啊聞啊的就習慣了,來。」太史闌打開她背著的包袱,拿出一塊滷牛肉,「餓了吧,吃點。」

  邰世濤喉結飛快地滾動幾下,卻立即拒絕,「姐姐,我不餓,罪囚營你別看破破爛爛,吃得可好呢,隔壁精兵營經常浪費食物,好多魚啊肉啊的都扔這邊來,我們天天有得吃。」說完還拍拍他癟下去的肚子以示很飽。

  太史闌瞟他一眼。

  小子撒謊。

  精兵營是可能剩魚肉食物給罪囚營,但問題是輪得上他吃?

  就算輪得上,精兵營以折磨戲耍罪囚營為樂,扔過來食物也必然極盡侮辱,以世濤的心性,是絕對不會受嗟來之食的。

  她轉頭看看拘謹抱膝坐著的邰世濤,這才沒多久,他瘦脫了形,雖然他在極力收攏自己的身體,但兩人坐得極近,她依舊感覺到破爛衣衫下突出的臂骨腿骨,臉也曬黑了,顴骨微微突出來,顯得眼睛更大,眼睛裡那種真純的光芒未去,亮若星辰。

  現在,只有這雙依舊在的眼睛,能讓她酸楚的心稍微好受點。

  她閉上眼,不想去想當日邰府那養尊處優錦繡榮華的少年公子,只將滷牛肉慢慢地撕下肉絲,遞到他嘴邊。

  「不想讓我失望,那就吃。」

  邰世濤抿唇,看著她遞到唇邊的肉絲,香氣撲鼻而來,他瞬間覺得胃在絞痛,發出空空的抗議,而肉的氣息如此濃烈馥郁,他無法想像,以往不屑一顧的牛肉居然會香成這樣。

  她的手指執拗地停在他唇邊,邰世濤瞟著那手指,也覺得虛幻得有點不真實——太史闌實在不像個會親自給人餵飯的人,他見過她和景泰藍相處,那麼小的孩子,都自己乖乖吃飯並洗掉自己的碗,據說太史闌從撿到他開始,就沒親手餵過他任何食物。

  景泰藍沒有,容楚李扶舟啥的自然也沒這個福氣,這福氣是獨一份的,他邰世濤的。

  邰世濤瞬間高興起來,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如果不是堅守這份姐弟親情,哪有此刻的獨一份。

  他張口,毫不猶豫地吃了,卻不要太史闌再餵他——男人不必太矯情,再說這樣的福分有就夠了,太貪婪會折福的。

  他珍惜她給出的一絲一毫,那就是全部,點滴足夠。

  太史闌也撕了點牛肉,慢慢陪他吃著,她並沒有讓邰世濤吃太多,怕他缺乏油水的肚子一時承受不了太多油膩,這也是她選擇帶來滷牛肉而不是蹄膀的原因,牛肉總歸要素淡些。

  「姐你怎麼來了?」驚喜加半飽後,他趕緊問她,「太冒險了!」

  「我代替運糧官過來送糧,放心,天紀軍眼高於頂,不屑於仔細查問我這樣的小官。」

  「還是太冒險了,快點回去。」他焦灼現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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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1 10:5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八章 補天的容楚

  「世濤。」她嚼著牛肉,慢慢問他,「我讓容楚想辦法把你接出來,可好?」

  「不要。」邰世濤立即拒絕。

  「我並不需要你們這樣。」太史闌淡淡道,「紀連城有他的身份限制,他在他的天紀軍,我在我的昭陽城,他其實並沒有太多可以對我不利的地方,實在不需要你犧牲這麼多來做這個臥底。」

  「沒說為你啊。」邰世濤道,「這不是為我自己嗎?你不要怪國公,國公也是為我好,他把上府和天紀的情形分析給我聽,我也覺得很有道理,想要迅速上位,還真是想辦法擠進紀連城這樣只憑喜好用人的年輕主帥身邊比較好,最起碼可以縮短十年拚搏。」

  「那也不是混入罪囚營,罪囚營在天紀最底層,死亡率極高,罪囚營殺人如草不聞聲,死了都沒人問,再怎麼要迅速上位,也要有命等到那一天。」

  「國公有指點我武功,還給了我一本從東堂得來的天授秘笈。」邰世濤道,「國公說他有安排,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別聽他忽悠。」太史闌皺眉,「容楚不是什麼好人。」

  「可他為了你,一定會好好保我的命,姐,你信我一次。」

  「你也信我一次——我真的不需要你這樣。」

  「姐,」邰世濤忽然捋起袖子,他骨節瘦得突出,整個手臂卻腫著,亮亮的犯著青紫的光,看起來很是怕人。

  先前他一直有意無意拉著袖子不想讓太史闌看見,此刻卻主動亮了出來。

  「姐,」他誠懇地道,「我不否認我有在吃苦,但就是因為已經吃了苦,所以你不能讓我白費力氣,罪囚營雖然處於天紀最底層,其實機會不少,他們和精兵營靠得近,有時會有伴同出任務的機會,有時候合適的時候,罪囚營也會被派去做一些重要的事,罪囚營出過大將軍,真的。」

  太史闌不說話,她猜得到什麼叫「重要的事」,多半是拿去做炮灰,以命擋命的那種危險任務,有可能有人會因為救了重要人物而平步青雲,但更有可能的是做了炮灰。

  但如今她已經不能再說。

  身邊的這幾個男人,性格各自不同,但有一點驚人相似,那就是勇氣和韌性,這也是成大事的優秀人才必須具備的品質。

  她默不作聲站起身,把包袱裡的臘肉取出來,臘肉用油紙包著,浸出亮亮的光,她取出幾個釘子,手指按在牆上,不一會兒牆上出現幾個洞,她把釘子插進去,臘肉掛在釘子上,順手拿起一塊油布,遮在臘肉上。

  邰世濤目瞪口呆地看著,一方面震驚於那手指按洞不曉得是什麼功夫,另一方面感動於她的細心——連如何隱藏食物都替他想好了。

  「本來想給你想辦法埋在地下的,但挖來挖去的也不方便,既然這裡沒人來,又有東西蓋著,應該沒那麼容易被發現。」太史闌道,「夜深人靜過來割一小塊,煮瞭解解饞,男孩子不能不吃肉,不然沒力氣。」

  她絮絮叨叨在包袱裡翻了翻,居然又翻出一個鍋,道:「鍋我也給你準備好了,我估計你這裡不會有,這鍋蓋子特別嚴實,不過你煮肉的時候還是要注意別煮太久,香味傳出去引來麻煩。」

  她說一句,邰世濤就點一下頭,直到看見她連鍋都拿出來,他忽然垂下頭去。

  他怕她看見他這一瞬間,眼底淚光。

  太史闌何曾這麼瑣碎,絮絮叨叨如鄉間婦女?

  他讓她這麼擔心,終究也是不對的。

  邰世濤轉頭看看罪囚營,再看看不遠處精兵營——他要快些,更快些,混入那中樞之地,出人頭地,實現自己的諾言。

  強大的男人,不該讓喜歡的女子擔憂。

  「世濤。」太史闌又猶豫了一下,才緩緩問,「你在罪囚營,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事情又苦又雜之外,還有別的困難麼?有人欺負你嗎?」

  邰世濤警惕地瞄她一眼,一瞬間少年的臉湧上點微紅,眼神卻顯得有些晦暗。

  「能有什麼?」他勉強笑道,「都是一群苦漢子,大家做了一天活,晚上倒下睡得死豬一樣,姐,你別想太多。」

  太史闌垂下眼——他的反應已經說明一切,其實她並沒有問晚上的事情,欺負可以有很多種含義,但他下意識就想到了那個方面。

  這些事怎麼能讓他承擔和面對?

  太史闌看見邰世濤有點不安有點冷峭地看了天魂營的圍牆一眼,她不動聲色,轉頭看看天色,不早了,該走了。

  「有個東西給你。」

  她解開袖子,取出了人間刺。

  邰世濤瞪大眼睛看著那銀白、藍、金色三色流動的三稜刺,奇特的武器在月色下光芒變幻而美麗,半晌他吃吃地道:「這……這好像是我們邰家的……」

  「你們邰家的傳家之寶,傳給了你姐姐,你姐姐臨終前給了我。」太史闌把人間刺遞給他,「這該是你的,拿去。」

  邰世濤毫不猶豫推了回去,「姐姐給了你就是你的,再說你也是我姐姐。」

  「你今天怎麼這麼不聽話?」

  「這話不能聽。」邰世濤倔強起來也像頭牛,瞪著眼睛,「我有武功,你沒武功,更需要的是你。」他推開人間刺,「別說了,我走了。」

  太史闌拉住他袖子,無聲嘆一口氣。

  看樣子,她只能厚著臉皮把猥瑣的東西拿出來了。

  她在包袱裡摸啊摸,摸出一個東西,塞在邰世濤手裡,不容拒絕地道:「那這個你一定得戴上,我特意讓人為你打造的,這東西有個好處,站立的時候怎麼都不會露餡,只有睡下之後,手指按動背部一個凸起才會發射,這東西太厲害,記住,只在危急時用。」

  她匆匆說完,摟了摟邰世濤肩頭,轉身就走。

  邰世濤上前一步,伸出手,似待要挽留,然而手伸到一半便垂下,換成撫摸自己的肩頭。

  她的體溫和體香還在,不可錯過。

  一直眼看太史闌悄然翻過牆,他才慢慢向後退了一步,先摸摸牆上的臘肉,隔著油紙和油布嗅了又嗅,月色淡白,少年輪廓清晰,臉上的神情溫柔而又眷戀,讓人懷疑他摸的不是臘肉而是自己的愛人。

  好半晌之後,他才想起來太史闌塞到自己懷裡的東西,是一團布,看上去像個護腰,不過中間裹著個硬硬的東西,他想起太史闌先前走的時候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態,忽然有點好奇——什麼樣的東西會讓巋然不動的太史闌表露尷尬?

  然後他慢慢展開那團布,果然是個腰帶,腰帶中間鑲嵌著……

  鑲嵌著……

  邰世濤的眼珠子忽然瞪得滾圓,不敢置信地盯著手中的東西,半晌,顫抖著手摸了摸,手指還沒觸及那個凸起,忽然一縮手,把東西往懷裡一揣,臉已經成了一塊大紅布。

  ……

  太史闌落荒而逃,用最快的速度爬牆回了自己的馬房,簡直不敢想邰世濤看見那東西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有誤會什麼的。

  屋子裡一切如常,龍朝躺在床上酣然大睡,太史闌一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這貨猥瑣!做出那麼個見不得人的玩意,要說他沒惡意,鬼才信!

  上去一把抽出了褥子,龍朝骨碌碌滾下來,栽在地上匡噹一聲。

  他咕噥一聲翻個身,竟然還想繼續睡,太史闌靴子毫不客氣擦在他臉上。

  「起來。」

  龍朝翻身坐起來,睡眼迷離地道,「要走了麼?」

  太史闌蹲下身,仔細瞧了瞧龍朝的臉,點點頭道:「嗯,這張臉還過得去。」

  「咦,你終於看中我,要我做壓寨相公了!」龍朝歡喜地撲過去要抱她大腿,被太史闌惡狠狠一腳踢開。

  「今天下午那個劉隊長瞧見沒?」她道,「給你個任務,去給我色誘他,然後殺了他。」

  「你瘋了!」龍朝瞬間被嚇醒,瞪大眼睛瞧著她,「他在天魂營裡,我怎麼色誘他?你讓我獨闖天魂營去殺人?你還是給塊豆腐讓我快點撞死算完!」他翻個身,屁股對她。

  「那鐵打造的武器還是給你兩件。」太史闌道。

  龍朝霍然轉身,眼睛灼灼發亮,想了一會卻還是搖頭,「不行,東西再好也要有命來用,這是玩命,不玩。」

  說完他又要躺下去,太史闌一把揪住他衣領,「誰說要你進天魂營殺人的?」附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龍朝猶豫半晌,托著腮,慢吞吞地道:「那好吧……試一試……你可要接應好我。」

  「放心。」

  「一定要色誘嗎……」

  「可以不色誘,出事我不負責。」

  龍朝嘆了口氣,扭了扭屁股,出去了,他一向愛穿得花花綠綠,還愛穿對色,黃配紫,綠配紅,天藍配橙紅,怎麼扎眼怎麼來,此刻一身天藍袍子配橙紅褲子和金色靴子,裊裊婷婷出去,還真像個兔兒爺。

  他靠在牆邊,旁邊是共用的茅廁,龍朝叼了朵野花,雙手抱胸,等著。

  過了一會兒,天魂營那邊果然有腳步聲,龍朝踮腳一看,一個人影從營中出來,但並不是往廁所這裡來,而是直接走到和罪囚營相隔的牆下,看那模樣,是打算翻牆過去幹啥。

  月光斜斜照著那人的臉,還真是白天那個劉隊正,龍朝不禁有點佩服太史闌——她是怎麼猜到的?

  太史闌站在屋子窗後,唇角一道冷笑,沒什麼稀奇的,看先前她問起時邰世濤看牆頭,和他不自然的神色,很明顯這個姓劉的混賬三天兩頭騷擾。保不準天天來。

  龍朝此刻倒有點急,眼看人家就要翻牆了,他總不能衝上去把人家拉下來吧?

  他想了想,走到茅廁裡,解開領口向下拉拉,一邊低低哼著歌,一邊嘩啦啦的解溲。

  軍營裡的廁所沒什麼講究,一個茅坑,幾塊木板虛虛一擋,上頭茅草蓋的頂。

  那邊那個正準備翻牆再次找樂子的劉隊正,聽見有人唱歌的聲音,不禁一怔,翻牆的動作停了下來。

  隨即龍朝忽然一聲低掉,「啊!有老鼠!」

  他刷一下竄起來,似乎底下真有一個碩大無比的老鼠在咬他,嘩啦一下撞開了頭頂的茅草棚,將一張臉暴露在月光下。

  那個正抬頭向這邊看的劉隊正,一抬眼,看見月色下忽然冒出一張臉,雪色肌膚,春水般的眼睛,一抹笑意流溢,風流紅唇。

  劉隊正一呆——好顏色!

  再一低頭,少年大概從床上起來起夜,衣衫不整,領口歪斜,露胸口半邊雪白。

  劉隊正眼睛一亮。

  好皮膚!

  這等容貌身材,比起罪囚營那些臭烘烘的漢子們,不知強過了多少,就是罪囚營這個新來的上府兵,容貌最好的那個,也沒這份養尊處優的精緻。

  劉隊正立即來了興趣。

  假鳳虛凰的把戲,他原本也沒什麼心思,可是軍營太難熬,他們這種好生供養的精兵營士兵更是閒得要捉蝨子,偏偏少帥一向認為女人誤事,男人沾上女人的身就作養不出好身子骨,所以別的都好說話,不許碰女色卻是絕對鐵規,熬得他們這些壯年漢子日夜不安,也就只能玩這些把戲。

  原來他是要鍥而不捨想要拿下那個新來的倔強的小子的,此刻忽然打消了主意,覺得那麼難纏的一個小子,還不如這個嬌艷,更像個女人。瞧這性子,似乎也是個好說話的。

  想定就做,他輕輕縱了下去,落到龍朝面前。

  龍朝似乎被他嚇了一跳,趕緊掩上袍子,拍著胸口,道:「軍爺,怎麼突然冒出來的?嚇死我了!」

  「小兄弟哪裡來的?」劉隊正笑瞇瞇地望著龍朝,「面生。」

  「卑職是昭陽糧庫副使,給軍爺們送糧來的。」龍朝一臉天真爛漫。

  劉隊正大樂——過路客,官小職微,什麼後患也不會有。

  「查驗過身份沒有?」他虎起臉,「怎麼能隨便半夜在軍營亂逛?」

  「啊?」龍朝神色惶恐,「我……我只是出來撒個尿……」

  「你的腰牌呢?通關文書呢?」劉隊正一本正經伸出手,「拿來我看。」

  「在屋子裡……」

  「那去你屋裡看。」

  龍朝垂頭喪氣應一聲,回頭向屋裡走。

  劉隊長跟在他身後,神情滿意。

  屋子隱在沉沉的暗色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

  龍朝推開門,走了進去,劉隊長在門口猶豫了一下,道:「你還有個同伴呢?」

  「床上躺著的不是?」龍朝一指。

  劉隊正伸長脖子一看,龍朝忽然腳一伸,把劉隊長絆倒在地,門背後太史闌急速閃出來,手中人間刺淡藍光芒一閃,刺入劉隊正的背心。

  劉隊正有點僵木地趴著,太史闌蹲在他身邊,對龍朝一甩頭,「出去。」

  「每次都過河拆橋……」龍朝只好嘟囔著出去,太史闌把門關好,低頭問了劉隊正幾句話,半晌,輕輕舒了一口氣。

  還好……

  她低頭看了看劉隊正——殺,還是不殺?

  殺固然可能帶來麻煩,不殺,麻煩更大。

  「龍朝。」她敲昏這人,然後使喚手下,「去找條毒蛇來。要毒性帶點麻痺的。或者你找來有麻痺作用的藥草也行。」

  「你以為我這裡是藥鋪啊要毒蛇有毒蛇要藥草有藥草……」

  「你不是號稱少時周遊天下五越西番都去過麼,連這個都不懂?」太史闌斜睨過來的眸子涼涼的。

  龍朝閉了嘴,開門出去了,過不了多久,他果然捉了一條蛇回來,雖說外面是野地,但這秋季也難為他這麼快扒拉出一條蛇。

  「銀環。」他得意洋洋地道,「毒性強,發作快,必殺死。」

  太史闌讓他扛著那劉隊正出去了,趁巡哨過去之後,將中了遺忘的劉隊正放在天魂營那邊牆下,讓毒蛇咬了他背部和腳踝各一口。隨即迅速離開,回屋子睡覺。

  天快亮的時候,那邊有點騷動,給太史闌她們送早飯的士兵說,劉隊正半夜出去解手,給毒蛇咬死了。

  那頭很快把屍體拉了出去,沒有對此多加調查——毒蛇咬死一眼看得出,劉隊正身上也沒有其他傷痕,至於為什麼一處在腳踝一處在背心,應該是他被咬倒下後蛇游到他背上給他又來了一口。

  大家都知道劉隊長半夜出去是幹什麼的,尋歡不成被蛇咬,這叫運氣,所以這整件事沒有任何可以疑慮的,完全就是意外死亡,天魂營也不願意聲張出去引來執法隊——少帥對這類事兒向來討厭,可不能給他知道。

  一個人死了,也便死了。

  天亮的時候,兩個人走了,也便走了。

  除了邰世濤,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兩個運糧官的離開,天光剛亮的時候邰世濤最早起床,早早在門口打水洗地,昭陽城糧庫馬車轆轆經過院子門口,他沒有抬頭。

  地面被水澆過一次又一次,青磚石洗得鏡子一樣,縫隙裡的草也被他拔了,亮亮的映得出人影。

  馬車轆轆而過,最前面的車子上,坐著年輕的運糧官。

  和背身專心洗地的邰世濤一樣,她也不對這邊看,只是垂著頭,似乎在剔指甲。

  亮亮的地面,映出他和她的影子,馬車的陰影,無聲無息覆蓋過來。

  在彼此的影子交疊的一瞬間,她忽然伸手,虛空拍了拍。

  手的影子拍在脊背的影子上,然後往上,在臉頰稍稍停留,隨即收回。

  這一刻無聲的保重,這一刻只能以光影訴說。

  馬車駛了過去,影子交錯而過,他始終沒有回頭,背對著她蹲著,手浸在冰冷的水裡,一聲聲,數著她離去的馬車聲。

  隔壁的喧鬧傳來,他從混沌中驚醒,恍惚裡耳朵裡還是那轆轆車聲,他忍不住對路盡頭遙望,山路迢迢,馬車已經化為一個小黑點,像一根刺,紮在他心中。

  忽然他聽到隔壁關於劉隊正暴斃的消息。

  他怔住,在秋日的陽光下,臉色忽然霜白如雪。

  良久,他彎下身,牢牢將自己,抱成一團。

  ==

  等太史闌回到昭陽城,時間已經又過去了三天。

  昭陽城的氣氛外鬆內緊,吃了一個巨大的虧的西局,並沒有急著來報復太史闌,事實上此時他們也沒空對付太史闌,喬雨潤猜到了太史闌下一步必定要掀起龍莽嶺案,為了應付當前的危機,她顧不上先報仇,也不顧康王的阻攔,把手下剩餘力量都撒入昭陽城及附近區域,西局探子們,拿了喬雨潤的命令,強硬地奪取了昭陽城各處城門的守城權,封鎖住了通往昭陽城的各處交通要道,務必要將太史闌可能的證人都攔截在昭陽城之外。

  同時喬雨潤也加強了對城內的治安掌控,她憑藉她的西局優先權,對城內加強盤查,臨街商戶一日三驚,各家官員府邸都遭受監視,太史闌的府邸也找理由進來過,當然毫無所獲。

  喬雨潤找來找去,也知道在偌大的一個昭陽城,要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那麼最好的辦法其實就是不找,等到太史闌需要的時候,她總得把人提出來,提人的時刻,就是最好鑽空子的時刻。

  於是她開始沉靜下來,開始等,在等待中琢磨,太史闌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將這起案子掀開?想來想去想出了很多可能,但卻不確定——太史闌的思維,本就不是誰都可以捉摸的。

  昭陽城在兩個女人的博弈中氣氛繃緊,時間則在無盡的猜測和警惕之中滑過。

  和喬雨潤的草木皆兵不同,太史闌這幾天卻顯得隨意,逛逛街,喝喝茶,看看昭陽城風景,每次西局探子們都跟著,想知道她是不是幹什麼秘密聯絡的事兒去,但每次她都是帶著人胡亂繞城一圈半圈,兩手空空地回來,倒把那些負責跟蹤的探子累得要死。

  太史闌折騰了他們白天,還要折騰他們夜裡,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太史闌的府裡就正門大開,護衛們川流不息地出去,在全城之內跑馬,搞得那些西局探子們也十分緊張,人人不得安睡,沒兩天個個熬了好大的黑眼圈。

  就在西局探子們最累,壓力最大,繃得最緊的時刻,康王殿下王駕,終於駕臨昭陽城。

  行程單早一日送到昭陽城,太史闌早早揣了單子去找總督董曠,董曠看了單子,表示這次有章大司空陪同,章司空清廉耿介,而且脾氣極臭,他老人家脾氣上來,不管場合不管對方是誰,一定不會給人台階下,所以這個公開歡迎儀式不可太過鋪張,以免引起他老人家不快,眾目睽睽下掃盡昭陽府面子,至於怠慢康王的地方,事後悄悄補償,康王殿下不會介意的。

  太史闌聽了,「哦」一聲,臨走時說府中缺個好刑名師爺,順手將董曠府中刑名師爺要走一個,說帶回去讓自己的幕僚們跟著學,出了總督府,她便問那師爺,「以民告官,有何說法?」

  「要看該官員品級如何,」師爺道,「三品以下,狀紙屬實,無罪;三品以上,便是罪名屬實,告官的百姓也要流配千里。」

  「王侯呢?」

  「大人說笑了,誰敢告王侯?」

  「那就是沒有律令規定,告王侯者的處罰?」

  「沒有,因為便是有這樣的事,第一告不倒,第二就算千辛萬苦告著了,王侯的餘黨,親友,想必都是位高權重的人物,隨便誰伸一伸手指,首告者也死了。」

  「那麼假如真有人告王侯,什麼樣的品級可以接狀紙?」

  師爺笑了起來。

  「大人今天問的事情,真是我南齊自立國以來都沒有的事。」他道,「《齊律》有云,接狀者品級當在被告之上,否則有罪;如果首告的是王侯,那麼最起碼接狀的也是王侯,這一條其實根本不成立,咱南齊現在哪有那麼多王侯?」

  「王侯接狀,之後審理會是由誰安排?」

  「如某位王侯接了首告另一位王侯的狀紙,那麼兩位王侯都不能介入案件,案件立即列入國家級重大案件,由朝廷三公會同刑部以及案發當地府縣首官共同會審。」

  「如此,多謝。」

  總督府回答完問題的師爺被帶回昭陽府,隨後他便沒有了人身自由,太史闌以「需要師爺日夜授課,以助昭陽府諸位文案幕僚早日進入工作狀態」為由,將這位倒霉師爺給留在了昭陽府內,連家都不能回,每日寧可另外派人回家替他處理家事,也絕不讓他出府一步。

  太史闌自己也很忙碌,因為一日後,康王王駕就要抵達昭陽府外十里驛亭,她第二天一大早要帶人迎到驛亭。

  這一晚,康王一行將在離昭陽城十五里的東平縣住宿。

  這一晚,太史闌府中有人輕身外出,對方輕功極高,守在太史闌院子四周的西局探子,愣是沒能追上。

  這一夜,東平縣衙內,知縣大人的書房內,忽然閃進了一條黑影,遞給知縣大人一封書信,知縣大人看信之後,神色變幻,最終無奈點了點頭。

  那黑影滿意點點頭,閃身而出,片刻又回來,這回身後帶了一個蒙面人,披風從頭蒙到腳,看不出男女,但走動時的姿態,如風拂柳,水流波,哪怕穿得嚴嚴實實,也不能掩住那般動人的線條和步態,知縣大人在後頭看著,眼睛都直了。

  那黑影將這披風人交給他,隨即離開,知縣大人對著披風人凝望半晌,終於還是輕輕對她道:「跟我來。」

  知縣大人帶著這人往內院去的時候,心中充滿不安——晉國公為什麼忽然要有這樣的舉動?好端端地送禮給康王?這些大人物之間到底有什麼交易?自己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可不要捲入京城權貴的糾葛,可是拒絕晉國公一樣會倒霉,唉,難啊……

  半刻鐘之後,他經過通報,在護衛的虎視眈眈之下,戰戰兢兢敲響了自家後院最好的一座精舍的房門,康王殿下今晚就暫住在這裡。

  門打開了,有護衛警惕地閃出來,再之後就是康王懶懶帶笑,充滿上位者雍容氣質的聲音,「唐知縣?這麼晚是來做什麼?」

  「殿下……卑職有薄禮相送……」唐知縣笑著,將披風人輕輕向前一推。

  披風人一聲輕笑,青緞披風如流水般一滑,已經滑入了室內,康王一怔,剛說了句「這是什麼意思……」披風人手指輕輕一抬,青色的披風便再次如水般,滑到了地下。

  堆輕雪、砌玉山、娥眉粉膩綴櫻花,卻化身姿如玉脂。

  室內燈光似被那雪光照亮,又瞬間暗去似被那艷光逼得自慚形穢。

  披風下,那女子不著寸縷,卻笑得尊榮高貴如神仙妃子。

  康王的眼睛亮了,不由自主伸手來拉她。

  唐知縣悄悄退了出去,掩上門。

  簾子一層層放下,門戶一道道掩上,緊閉的門戶裡隱約女子的嬌笑和男子的喘息,一聲聲旖旎婉轉,襯這夜的氣息,靜而深濃。

  ==

  同樣玉堂金馬,華堂深深,另一處的府邸,燈火通明。

  明亮的書房內,容楚在看信。一封封的文書,最上面的都標明「昭陽」。

  來自昭陽城的文書信箋,現在是最重要的,文四很清楚這點,從來不會搞錯。

  容楚看得很仔細,忽然「咦」了一聲。

  文四立即俯下身。

  「十三受傷了,怎麼回事?」

  「正在查出手的人是誰,十三武功在咱們十八人中最高,否則也不能做您的貼身護衛頭兒,這回可算吃了大虧了,他說……」

  文四的話忽然被容楚截斷,「等下,這封裡說,太史闌向十三借人,要他幫忙找一個美人是怎麼回事?」

  「十三來信說了,他也不明白,他說太史闌揪著他領子,要給找個傾國傾城國色天香比花解語比玉生香而且經過特殊訓練絕對忠誠可靠的美人來,十三說沒有,太史闌說沒有也得有,十三只得從咱們訓練的那批姑娘中緊急抽了一個人來,他也委屈得很,說他也不想這樣,說這是咱們秘密武器之一,主子您關照過不能給太史姑娘知道的,不知道她怎麼就曉得了。」

  容楚靜靜聽著,展顏一笑,道:「太史闌腦袋本就長得和別人不一樣,她似乎很熟悉歷代朝廷高層建立實力,培植私人的手段,她能猜出我有類似的屬下也不奇怪。另外,」他挑起了眉,「我的秘密實力,從來不需要瞞著太史闌,這些女人的存在,我之所以瞞她,是不希望她有誤會,既然她已經猜到了,又這個態度向我借人,以後便不必再對她躲躲藏藏了。」

  「是。」文思嘀咕一聲,「太史姑娘真是少見,這種事也猜得著……」

  「是我低估她,也瞧輕她了。」容楚一笑,「她本就不是平常女子,我不該怕她多心的。」

  文四瞟主子一眼——瞧您這德行,去北嚴一趟回來,話風都不一樣了,瞧這眉梢眼角的春意……

  他摸著下巴,瞟窗外一眼,萬分遺憾老夫人此刻不在面前,不然好好瞧瞧就知道——你兒子終於開竅啦!別再纏我們拉皮條啦!

  容楚還在低頭看文書,正要將這封信丟在一邊,忽然手指一頓,驚聲道:「不對!」

  走神的文四一驚,連忙問「哪裡不對?」

  「她好端端地要美人做什麼?有沒有問過十三?」

  「十三說他問了,太史闌只說有重要的事,還和他關照,一般的絕對不要,必須頂級美女,人間少見,能讓再閱遍花叢的男人,都能一眼發直,務必被俘虜的那種,他沒辦法,只好把咱們培養七年的那位給派了出去。」

  「高要求,絕對美人……」容楚喃喃自語,「對方閱遍花叢,眼界極高,非絕世美人不能打動……這是誰……近期昭陽有誰有這樣的地位,有誰值得太史闌花這樣的心思……康王!」

  最後兩個字說出來,兩人眉頭都一跳。

  「康王?」文思眉頭也皺起,「太史姑娘不可能獻美人巴結他!」

  「不是巴結……」容楚站起身,負手沉思,在書架前走了一圈,眼神無意中落在《齊律》上。

  他眼神一定,隨即站住了。

  再轉身時,他的眼神森冷而急迫,二話不說,拿起椅背上的披風,向外便走。

  「哎呀這是怎麼了……」文思急忙追出去,「主子你深更半夜這是要幹什麼?」

  「我去救人,有人膽子太大,要捅破天!」

  「誰?」

  「太史闌!」

  ==

  康王早上起來時,覺得雖然腿酥腰軟,身體疲憊,但神清氣爽,快活得要飛起來。

  昨晚唐知縣送來的真是個妙人啊,做得一手的好花活兒,各種花樣玩了一夜,讓他嘗遍了溫柔鄉銷魂滋味。

  真真是個尤物……他瞇著眼睛想,隨即又想起自己這兩年的生活狀態,想著自己那個死板板的王妃,想著曾經騎馬斜橋滿樓招的少年時代,如今卻循規蹈矩,好久不曾碰著有趣知意的女子們,哦,不是碰不著,是再也不能碰,不敢碰。

  想到這個,他心底忽然湧起一股煩躁的感覺,覺得空曠而寂寞,所幸身後的美人,善解人意地靠過來,將柔荑款款地搭在他的肩頭,水蛇般的身子滑膩地纏住了他,吐氣如蘭地在他耳邊道:「好人……什麼事不歡喜?」

  「見著你,怎樣都歡喜。」他眉開眼笑,握住了她的手。

  她卻輕輕蹙眉。

  「怎麼了?我歡喜了,你卻不歡喜?」康王逗她。

  她卻背轉臉,幽幽地道:「妾身能得侍奉您一夜,哪能不歡喜,只是自此別過,妾身依舊要在風塵賣笑,一時……自傷身世罷了……」

  康王皺了皺眉,想到自己身下的女子,還要再對別人婉轉承歡,忽然覺得不快。

  「你說的是哪裡話。」他道,「侍奉過本王的女子,怎麼還能再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既然做了我的人,我自然要給你個身份,你且等著,稍後本王自然要接你走的。」

  「王爺垂憐。」女子卻無喜色,趴在他肩頭幽幽道,「只是貴人多忘事,等您去了昭陽城,或者還要去更多的名城大埠,見過更多的美人,哪裡還會把留在區區小縣的妾身記在心裡……」

  「便是天下美人千萬,及不得你分毫。」康王這話說得倒是真心,美人卻依舊蹙眉不開懷,康王瞧著,還真有幾分心疼,想著自己一走,萬一事多真忘記了她,留著她在這裡承歡賣笑,將來怕不是個笑柄,再說也確實還捨不得她——當真好一手功夫,生平僅見……

  「那便隨我去吧。」他笑道,「不過要委屈你,我隊伍裡有個壞脾氣又精細的糟老頭子,給他看見你,怕不得聽很久廢話,所以不能給你專配小轎跟著,你馬上披了披風出去,在我大轎裡等我,嗯,不要發出聲音。」

  美人破涕為笑,很快披了披風出去了,康王瞧著她隱在披風下款款搖擺的腰肢,想著昨夜的銷魂焚情,只覺得渾身又熱了起來。

  ……

  太史闌今天起了個大早。一起來就去了府衙,把所有的當值府兵都帶著,敲鑼打鼓地出了府門,一路上她早就安排百姓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在城門口還搭了綵樓,將董曠關於「低調迎接」的囑咐扔到了九霄雲外。

  百姓難得看見昭陽城的女大人,看她難得這麼隆重,也來了興趣,沒事兒的都跟著出了城,一起順便瞧瞧朝廷貴人的風采。

  與此同時,太史闌府中,和西局,也開始忙碌起來。

  喬雨潤一大早也出了門,康王駕臨,她當然必須前去迎接,她的轎子和太史闌的馬一前一後出城,看著前頭悠哉悠哉的背影,喬雨潤心頭就一陣煩躁。

  她仔細看了看太史闌身邊的人,似乎她的護衛都跟了出來,蘇亞穿著一襲黑色連帽披風,跟在太史闌身側,蘇亞經常穿一些十分嚴實的衣服,這段日子大家都看慣了。

  「太史闌既然出了門,趁機再去她府裡搜一搜。」喬雨潤數了數人頭,確定陳暮沒有帶出來,便道,「這是個機會,你看她的護衛都跟了出來。」

  探子們領命而去,喬雨潤在轎子裡等候,城外迎客亭紮了彩花,備了禮棚,設了美酒在等王駕,喬雨潤的轎子遠遠停在一邊。

  她的一個幕僚湊上前來道:「大人,您看,太史闌今天會不會搞出什麼事來?」

  喬雨潤微微沉吟了一下,隨即決然道:「不可能!」

  她冷笑道:「她還敢在今天告狀?誰來接她的狀紙?」

  「也不知道她能告誰。」幕僚笑道,「告龍莽嶺盜匪?那接了也無妨,事後再交給西凌總督府,責成他們查辦,至於查不查得出結果——龍莽嶺盜匪還存在嗎?」

  喬雨潤淺淺一笑,「是啊,她總不會去告康王吧。」

  「給她十個膽子也沒可能啊。」喬雨潤莞爾,「她還是多操心自己吧,我原先還擔心她膽大包天,派人去刺殺康王,好在她沒敢。如今康王來了,必然要追究咱們西局被殺百多人的事情,她還是自求多福吧。」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一笑。

  遠處鑼鼓喧囂,視線盡頭隱隱現出金頂綠呢大轎,康王王駕到了。

  自西陵總督董曠以下,都趕緊迎了上去。

  太史闌作為昭陽城目前的代府尹,站位僅次於總督董曠和總督府幾位副使,但她並沒有立即跟著上前,動作稍微慢了點。

  她一慢,原本出轎要迎上前的喬雨潤也慢了慢,靠在一邊,眼角瞟著她。

  太史闌等在人群後,帶著她的護衛蘇亞和于定,順著人流向前走。

  董曠等人迎到大轎前,恭敬地說完歡迎詞,躬身等待王駕出轎。

  康王素來平易近人,按照慣例,以往這種場合,他都會出來,和當地官員百姓說上幾句,再回轎進城。

  今天卻有點奇怪,康王的轎內並沒有動靜,倒是有點奇怪的聲音,像是誰的鼻音輕輕一哼,聲音嬌媚。

  第二輛大轎裡的章凝也有點奇怪的探出頭來望了望,但是康王在前,康王沒有下轎受禮,他是不能先下來接見地方官員的。

  董曠等人腰都彎酸了,才聽見康王的聲音從轎中淡淡傳出來,「免禮,本王今日身子不好,不便下轎和諸位相見,請代本王謝過諸位相迎父老,直接進城吧。」

  董曠連聲應是,轉身,便要吩咐開道。

  就在他轉身那一刻。

  太史闌一捅身邊披著連帽披風的「蘇亞」,疾聲道:「上!」

  「我……」裹在披風裡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發出的是男聲,「我怕……我怕……我……我不要告了……」

  太史闌一眼看見董曠已經轉身,官員將要退開,轎伕們再次抬起大轎——來不及了!

  她忽然抬腳,一腳把身邊假冒蘇亞的陳暮,給踢了出去!

  與此同時她大叫,「草民陳暮,求康王殿下申冤!」

  「砰」一聲悶響,陳暮被她踹出去,正正撞到轎前,驚得「啊。」一聲大叫,倒和太史闌那聲申冤相呼應。

  陳暮此時上了賊船下不來,只得立即也一聲大叫,「求殿下申冤!」

  眾人此時還沒反應過來,眼神都直勾勾的,轎內人似乎也愣住了,毫無聲息,董曠回頭怒瞪太史闌,低聲道:「你這是幹什麼!殿下怎麼會接這種狀紙……」

  果然一陣寂靜後,轎內一個聲音不快地道,「哪裡來的刁蠻草民,竟敢衝撞……」

  話還沒說完,轎內忽然伸出一隻手,接過了狀紙!

  眾人如被雷劈,驚得呆在那裡,連剛剛趕過來的喬雨潤都愣住了。

  轎內說話的康王似乎驚訝更甚,以至於話截斷了好一會沒接上,半晌才怒聲道:「你——」話出口似乎又覺得不妥,急忙停住。

  外頭陳暮一看接了狀紙,立即大聲道:「草民陳暮,狀告當朝親王康王殿下,收受賄賂,中飽私囊,指揮西凌當地通城、北嚴官府與龍莽嶺盜匪勾結,截取當地富商行商財物,及殺人滅口之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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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1 11:0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十九章 我要保護你

  天這一刻塌下來也不過如此。

  所有人的嘴張到都可以看見扁桃體。

  康王竟然自己接了告自己的狀紙!

  竟然有人一開口,就告了當朝親王!

  還當著這親王的面!

  南齊自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

  董曠張著嘴,發出了「啊啊」的聲音——此刻他心中滿是悔恨——當初應該寧可一頭撞死,也不要太史闌成為他的下屬!

  這個超級惹事精!

  「你——」康王的怒聲幾乎要衝翻轎頂。

  轟然一聲響,轎頂真的被沖翻了,一條紅衣人影沖轎而出,半空中一聲嬌笑,腳尖在轎身上輕輕一點,身子如驚鴻般一掠不見。

  眾人只嗅見一陣香風,隱約對方身形窈窕,似乎是個女人。

  每個人的眼神在震驚之後,都添了玩味——康王轎子裡藏著個女人?難怪剛才不下轎。

  轎子翻倒,康王跌了出來,袍袖裡赫然夾著那封狀紙。

  康王一低頭看見,眼神暴怒,伸手便要將那狀紙撕掉。

  忽然人影一閃,大司空章凝以他那個年紀絕對達不到的敏捷,迅速躥了出來,一把就接過了那封狀紙,揚眉笑道:「王爺真是光風霽月,胸懷浩蕩!真真好男兒所為!既然王爺已經接下狀紙,按照我大齊律令,您應當迴避,由三公會同法司會審,這狀紙還是交給我吧。」

  「胡說,」康王霍然站起,伸手就去奪狀紙,「這種胡言亂語的狀紙,如何能准?以民告當朝親王,流配千里,來人呀,給我把這無視朝廷法紀,擅自衝撞王轎的刁民給打死!」

  「王爺。」章凝把手一縮,剛才的笑意已經不見,冷然道,「您熟讀南齊律法,今天怎麼當著下屬的面,說出這樣字字荒謬的話來?狀紙還未查實,如何能先判定它胡言亂語?您接下狀紙萬眾所見,這便意味著朝廷准狀,如何能夠自己否定?以民告官足可流配,但是以民告王,我南齊律法上卻沒有處罰,更何況亂棍打死?王爺,您代表朝廷,這些話,還是收回的好!」

  「狀告親王的狀紙,大司空你也敢接?」

  「如何不敢?」章凝眉毛一挑,「再說老夫可無權去接,只有當朝親王可以接,您——接了!」

  「那不是我接的!」康王臉色紫脹。

  「哦?」章凝忽然又笑了,小鬍子一撇一撇,「那是誰接的呢?」

  康王保養良好的小白臉忽然更紫,張張嘴,終究是沒說得出話來。

  章凝斜瞥他一眼,硬板板地道:「或者王爺可以到太后面前折辯一下,老臣是不能論斷的。」

  康王乾脆把嘴閉成蚌殼了。

  兩人這一番唇槍舌劍,四面的官員都已聽呆了,至於百姓,早已驅散開去。只是眾人還不肯走遠,都在遠處興奮地指指點點。

  董曠看著這兩個朝中大佬當街唇槍舌劍,大汗滾滾而下——這下好了,直接捲入最高等級的朝爭中去了,聽聞三公一直和康王不對付,還以為這些貴人好歹能維持住場面功夫,誰知道吵起架來,也就是村巷農夫水準。

  「王爺,章大司空。」喬雨潤此時終於插上話,急忙上前施禮,道,「太后有令,一切重大刑案,當地西局都有權監督或參與偵緝,西局喬雨潤,願為兩位效犬馬之勞。」

  「正當如此,」康王鬆口氣,立即接話,「本王覺得……」

  「下官,昭陽同知太史闌。」忽然一個清清冷冷的女聲,打斷了他的話。

  聽到這個名字,大佬們都眉頭一挑,康王霍然抬頭,連章凝都趕緊轉過身來,睜大了老眼,看那模樣,恨不得掏個眼鏡出來立即戴上。

  太史闌已經走上前來,一手還扶著兩腿有點發軟的陳暮。

  大佬們眼神一縮。

  對面的女子,穿著合身的官服,女子穿男子官服,一般總會覺得有些古怪,南齊官員的官服顏色又是靛青色,很厚重的顏色,把人的臉總會襯得灰撲撲的。但這樣的衣服穿在眼前這個女子身上,只令人覺得挺拔,覺得修長,覺得大氣而鮮明,像鬱鬱的青松,傲然立在地平線那端。

  而她雙眉舒展,狹長的眸子眸光堅定,臉部線條精緻俐落,一種宜男宜女的俊美。

  很少見的容貌氣質,一時很難說美或不美,但卻可以肯定,絕對是一眼不忘的類型。

  康王的眼神縮起,他很快想起,面前這個女子,雖然出身微末,卻能算上皇朝最高統治者的敵人,馬上,也會是他的敵人。

  真難以想像,並令人不舒服。

  章凝的老眼裡,卻充滿欣賞,如果說之前他聽說太史闌的事情,還覺得有誇大的成分,可今日一見本人,感受到那般超拔少見的氣質,閱遍天下英傑的老臣立即覺得,所謂傳言,果真不虛也!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做出那樣的事!

  「太史闌,你有什麼話說?」章凝眼看康王似乎要說話的樣子,趕緊搶先。

  「下官以為,西局不適合參與此案。」太史闌淡淡道,「在陳暮今日攔王駕告狀之前,下官剛剛也接了一張狀紙。根據那張狀紙敘述的內容,下官以為,西局理應迴避。」

  「什麼狀紙?」康王和章凝異口同聲,隨即兩人對視一眼。

  辟裡啪啦似有火花。

  太史闌絲毫不受影響,對章凝躬了一躬,「已經涉及案件秘密,不宜在此地談及,請王爺和大人移步總督府或昭陽府,擇日開審之後,下官自然會令首告者出面。」

  「那是自然。」章凝立即對自己隨從道,「將狀紙謄抄一份,連同今日事一併寫個摺子,快馬傳驛回京,請陛下和太后旨意,著大司徒大司馬及刑部尚書立即趕來昭陽城,擇日開審。」

  章凝的人領命而去,康王和喬雨潤,陰冷地注視著那人的背影,康王對喬雨潤使了個眼色,喬雨潤不動聲色點了下頭,便要退下。

  太史闌忽然道:「此案也和西局喬大人有關聯,請章大司空對此有所安排。」

  「太史闌你是要血口噴人嗎?」喬雨潤站定,冷笑。

  「太史同知。」章凝和顏悅色地道,「這話不能輕易說,是有人狀告西局嗎?狀紙如何說?」

  「是,」太史闌一點頭,「龍莽嶺殘餘盜匪,狀告西局指揮使喬雨潤,為虎作倀,殺人滅口。」

  她只說了這兩句,便閉嘴,章凝更加眉開眼笑地道,「啊,那就是有嫌疑了,按照律令,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西局知法犯法更罪加一等,此刻雖然還沒查實,但喬指揮使身有嫌疑,理當暫停西局指揮使之職。老夫覺得,暫停不必了,但是喬指揮使最近不宜再回西局,並指揮西局諸般事務,西局可暫由西凌總督府代管,待喬大人洗清冤屈後,自當官復原職。」

  他巴拉巴拉說完,也不管康王和喬雨潤什麼臉色。

  喬雨潤咬著下唇,一聲不出,章凝每句話都扯出朝廷律令,她無法反駁,她也可以不買章凝的帳,但最起碼,她現在是無法正大光明的離開,去安排堵截章凝派往朝廷報信的人。

  她心中暗罵——章凝這老傢伙也確實狠,尋常人遇見這樣的事,好歹也要等進了府,找了人,自己慢慢斟酌寫奏章,再往朝廷報,哪有他這樣的,站在這裡就把事情決定了,自己一步不挪窩,連奏章也不親自寫,擺明是這老傢伙明知其餘人限制不住康王和她,這是要親自監視了。

  「就這樣吧,回府再說。」章凝捋捋鬍子,「董總督,今日之事非同小可,為殿下安全計,老夫建議你立即行文上府大營,請他們調派一營兵力前來守衛,本來老夫應該同殿下一起住在你總督府,現在老夫即將主審此案,殿下卻要迴避,老夫已經不適合再和殿下一起住在你府中,這樣吧,」他轉向太史闌,「昭陽府可有空屋,能否容納老夫借住?」

  「昭陽府之幸。」太史闌躬身。

  「按例,請上府大營給昭陽府也加派人手,保護欽差安全。」

  「是。」董曠瞧一眼臉色氣得發白的康王,只好低聲答應。

  章凝又瞟一眼喬雨潤,「喬大人停職期間,不宜再回西局,也不方便住在總督府,當然案情未定前,更不適合讓你下獄委屈了你,不如就和老夫一起住在昭陽府吧,放心,你的安全,老夫保證,如何?」

  喬雨潤還能「如何」?老章每句話都卡在理上,她只能含笑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下官聽憑章大司空安排。」

  太史闌立在一邊,眼神滿意。

  她本以為今日接了狀紙後,也會有一番艱難應對,沒想到老章這麼給力,反應快捷,面面俱到,強硬而又委婉地迅速將康王和喬雨潤給卡住了。

  久經宦海的老鳥,果然不同凡響。

  康王有心要發作,可是今日接狀,眾目睽睽,他和章凝結怨,也是眾人所見,此刻反而不能有任何動作,否則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要以示坦然,就必須「迴避」。

  他只能鐵青著臉,冷冷一拂袖,轉回自己轎中,大轎抬起,康王起駕。

  一行人各懷鬼胎,同行一路,章凝先「親自安排康王殿下入住並打點殿下起居。」在董曠為康王精心準備的院子裡東瞧瞧西看看,就風水、裝飾、守衛、風向等等發表了一籮筐的看法,一直賴到上府大營接令趕來,才閉嘴告辭。

  氣得康王兩眼發直——一路同行,也沒見你老章這麼關心我過!

  章凝隨即帶著太史闌和喬雨潤去昭陽府,更多的上府兵護衛住了這個隊伍,太史闌有點不解,問:「大人,不知道您調上府兵護衛康王,是什麼意思?」

  章凝回頭看了她一眼,似乎對她的好學很讚賞,低聲道,「就算殿下得迴避,但其實無論誰在此刻都不能干涉他的自由,所謂調上府兵保護,不過是為了不方便他們西局通信而已。」說完嘴角對著喬雨潤一努。

  太史闌點點頭,章凝卻又道:「你不錯,有勇氣,此舉膽氣,老夫自愧不如,只是……」

  太史闌轉頭看他。

  章凝卻欲言又止,半晌苦笑道,「算了,老夫盡力吧。」

  迎著太史闌澄澈平靜的目光,他有些猶豫的轉開頭,心想還是初生牛犢不畏虎,卻不知道康王得太后信重到什麼程度,馬上康王想必就有密信給太后,只要太后一阻攔,這案子只怕未必能審成。

  卻忽然聽見太史闌清晰地問:「章大司空可是在擔心太后那邊?」

  章凝霍然回首。

  他眼神裡洩露太多驚異,還有擔憂,太史闌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老臣眼底,雖然難免宦海浮沉歷練出的城府和狡黠,但看人時並無躲閃,一般坦蕩。

  太史闌想起容楚對這位大司空的評價,說他外表耿介,實則胸有城府,但忠心王事,絕無二心。

  她相信容楚。

  看到章凝眼底憂色,她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大司空入住我昭陽府,是太史闌的榮幸。」太史闌道,「我那裡有個人,仰慕大司空良久,一直希望能見大司空一面。」

  章凝心事重重的模樣,隨意一揮手,「那你帶他來見見。」

  太史闌看他不當回事模樣,慢慢抿了抿唇。

  嗯。

  那就見吧。

  你會很驚喜,很驚喜的。

  ==

  進了昭陽府,喬雨潤堅持要西局探子來保護她的安全,太史闌堅決不同意,兩個女人險些又頂上,最後章凝打圓場,太史闌的護衛撤出重要人物居住的後院,換由上府兵進駐保衛,然後西局的探子可以在府外停留。

  太史闌一進院子便吩咐,「把景泰藍抱來。」

  小子很快被帶了來,今天迎接康王,太史闌當然不會帶他去,此刻小子一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模樣,老遠笑呵呵地伸手要她抱。

  太史闌蹲下身,接住了他,景泰藍受寵若驚,用口水洗她的臉。

  太史闌抱著他小小軟軟的身體,心中卻湧起一股淡淡的悲愴。

  這個孩子,在她身邊不過數月,卻已經生死相隨,親近如血脈親人。然而現實又要森冷地提醒她,她和他畢竟沒有血脈緣繫,人生裡最美好的數月過去,他終究要離開她。

  而現在,她已經不得不開始告別的序幕。

  她要為景泰藍回朝做鋪墊,要為景泰藍真正找到強有力的靠山,之前,幼小的景泰藍被藏於深宮,他那躲在簾子後的娘,不會給臣子任何機會接近那高高在上龍椅上的孩子,一大批老臣憂心國事,關心帝王,但那只是出於對南齊國運的擔憂和自身的責任感,對於皇帝本身,他們感覺陌生而遙遠,不知他性情不知他喜好,不知他深宮歲月無比寂寥,不知他小小年紀經歷過什麼。

  章凝足夠可靠,之前的表現也證明了他是朝廷清流,容楚也說過,三公正直,是對抗康王的重要力量,之前一直對陛下「天花休養」的說法表示懷疑,如果有機會,希望能讓三公知道真相。

  現在,是時候了。

  只是這一捅破,景泰藍離開她的日子也便不遠了。

  她將臉緊緊貼在景泰藍細嫩的小臉上,只覺得心情酸酸澀澀,充滿無奈和淡淡憂傷。

  那是不想離別卻不得不親手將他推開的憂傷。

  景泰藍忽然安靜了下來,這個敏感的孩子,也感覺到了她難得的情緒波動,小鼻子在她臉上嗅了嗅,奶聲奶氣地問:「麻麻,你不歡喜嗎?景泰藍沒有偷吃甜食哦。」說完給太史闌看他雪白整齊的大牙。

  太史闌摸了摸他的臉,「我知道你乖得很,景泰藍,你其實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的真正名字。」

  景泰藍眨眨眼,心想麻麻就是矯情,稍微一打聽不就曉得了?再說那名字有什麼好的,哪裡比得上現在這個。

  「我叫藍君瑞。」他道,「景泰藍藍君瑞。」

  「嗯,瑞瑞。」太史闌抱起他,「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她最近很少抱景泰藍,理由是他已經足夠強大了,不該再讓女人抱,景泰藍磨了好久也不理,此刻景泰藍終於蹭到她懷抱,歡天喜地立即抱住了她的脖子,愛嬌地靠在她頸側,覺得瑞瑞這個稱呼,聽起來好舒服。

  太史闌近期已經不太允許他過分撒嬌,但很明顯她今天好說話,小子就得寸進尺,在麻麻身上嗅來嗅去,笑得眉眼花花。

  和景泰藍輕快的心情不同,太史闌的步子卻有點沉重有點慢。

  走出一截,看見住著章凝的院子,她終於還是停了下來。

  不,還是要問問景泰藍的意見。

  哪怕他回歸是必須,但在此之前,也必須尊重他的感受。孩子知道自己的意見被重視,他才能找到自信,不受傷。

  「景泰藍。」她摸摸孩子的大腦袋,問,「你想家嗎?」

  景泰藍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她問的是什麼,身子忽然一僵。

  再回頭時他眼神裡已經滿是驚恐,「不,麻麻,我的家不是在這裡嗎?」

  太史闌忽然覺得有點想哭。

  孩子的敏銳和恐懼,如此直擊人心。

  可是,這世間多少苦困,總是要學會面對的。

  「景泰藍。」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你該知道,我指的是哪個家。」

  「那不是我的家!」景泰藍激烈地反駁,隨即緊緊抱住了她的脖子,「麻麻,你要趕我走嗎?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嗎?你告訴我,我改,我改!」

  太史闌乾脆在路邊青石上坐了下來。

  「不,沒有人要趕你走,沒有人說你有錯。」她把他放在膝蓋上,對著他的眼睛,「你是我的孩子,從東昌城外撿到你,這一點我就再沒變過,這輩子,我永遠不會離棄你。」

  景泰藍仰起頭,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他跟著太史闌久了,也學會了她直視他人雙目看人內心的習慣。

  太史闌抱著他,想著這孩子還是迅速長大了,記得在不久以前,第一次試探地和他說離開的話時,他撒潑鬧事,拚命踹她的肚子。

  而現在,他甚至不哭。

  這是該欣喜還是該心酸?她不知道,只覺得這一刻,心沉甸甸的,都是濕潤的水。

  「麻麻。」景泰藍看了半天她的眼睛,似乎得出了讓自己安心的結論,開了口,「我必須回去嗎?」

  太史闌抱了抱他。

  「我只是覺得,我無權替你做任何決定。」她道,「景泰藍,你自己選擇,要麼留下來,一生戴面具,做個普通人,做太史闌的兒子,我一生拼盡全力保護你,必不讓你死在我前面;要麼……回到你該回去的地方,不能再喚我麻麻,可是我還是會一生拼盡全力保護你,必不讓你提前死在那個冰冷的寶座上。」

  景泰藍沉默,將臉貼在她心口,半晌他幽幽道:「麻麻,我真的不想回去。」

  太史闌籲出一口長氣,拍拍他的臉,「好,那我們回去。這個人,咱不見了!」

  「不……」景泰藍還賴在她懷裡,圈住了她的腰不讓她動,「可我要回去。」

  太史闌手一頓,不敢置信地低頭看他。

  景泰藍卻沒有抬頭迎上她的目光,小子玩著她的釦子,把釦子放在嘴裡咬,咯崩咯崩脆響,似有仇恨。

  「麻麻剛才說,要一生保護我。」他慢吞吞地道,「可是景泰藍記得,麻麻說過,沒有誰該一生保護誰,人和人之間的相處,只有對等,才能長久。麻麻還說過,每個人都有其生來的責任,丟棄責任的人,是可恥的。」

  太史闌很欣慰他不管懂還是沒懂,都將自己說過的話記得清楚,一字不差。

  「景泰藍剛才忽然懂了。」景泰藍道,「我是男子漢,我是這個國家的主人,我是麻麻的兒子,這些就是我的責任,我不能只要麻麻保護我,我應該學會保護麻麻,而我只有回到那裡,我才能保護麻麻。」

  太史闌望定他的眼睛,孩子眼眸清澈,寫滿堅定。

  她忽然仰首望天,動作有點用力,景泰藍仰頭看著她,若有所悟,忽然笑嘻嘻咬著手指道:「麻麻你哭了嗎?沒有關係喲,我不會笑你的。」

  太史闌吸一口氣。

  這個孩子,自相遇開始,她以直接而不迂迴的方式,拚命想要他成長,如今他經歷戰爭血火,人間風霜,終於成長,她為什麼這麼心酸?

  隨即她垂下臉來,眼眶裡有晶瑩閃動,景泰藍果然沒有笑,小臉近乎嚴肅地對著她,手指輕輕擦過她的眼角。

  他對著那點濕潤發了陣痴,忽然將手指湊到唇邊,小嘴抿了抿。

  「麻麻為我流眼淚。」他笑呵呵地道,「氣死公公。」

  太史闌先是忍不住一笑,覺得這孩子思維真詭異,怎麼想到容楚身上去的?隨即又一陣心酸——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三歲的娃娃,已經學會強顏歡笑,博她歡喜了。

  他珍惜他的眼淚,正如他珍惜和她相處的一切。

  「沒有關係。」景泰藍直起身,抱住她的腦袋,在她耳邊低低道,「我保護了麻麻,麻麻才能一直在我身邊,你說過一直保護我的。」

  太史闌想,一個孩子,看得比自己還透徹,確實,景泰藍回到那個位置,她留在景泰藍身邊的可能性才最大,雖然她不忍,但這就是事實。

  「我們都要努力強大。」她吻了吻他的額頭,「麻麻不得不要求你很多,因為我們的敵人都太強,我不希望你暴斃宮中,正如你也不希望我橫死路途。」

  「不會的。」景泰藍抱住她,發誓一般地道,「我不允許。」

  「很抱歉和你說這麼沉重的話題。」太史闌唏噓一聲,「因為接下來我就要問你正題,大司空章凝來了,你要見他嗎?」

  她將近期發生的事,和景泰藍用最簡單的話語描述了一遍。

  景泰藍慢慢爬下她的膝蓋,不再要她抱,而是牽住了她的手,走向那個院子。

  「麻麻,我們走吧。」

  「我們走。」

  一大一小兩條人影,慢慢走出,影子很長,覆蓋在路的盡頭。

  ==

  片刻後,章凝聽見了敲門聲。

  大司空揮揮手,讓護衛去開門,門開了,他愕然瞪住太史闌牽住的小人兒。

  聽太史闌那麼慎重的語氣,還以為是什麼重要人物,他為此特意等在屋子裡,誰知道等來的是這麼一個小不點。

  太史闌迎著他詫異的目光,平靜地躬躬身,道:「大人,聽說您有要事傳我。」

  章凝若有所悟,瞟她一眼,對屋子裡的護衛侍從們揮揮手,「我和太史大人有話要談,你們都下去。」

  人都離開了,最後離開的還關上了門,太史闌順手關上窗子,她少見的慎重,讓章凝皺起了眉,心中忽然有種壓抑的緊張。

  他忍不住要失笑,覺得自己被神神鬼鬼的太史闌影響了。

  他的眼光在景泰藍身上掠過,漫不經心的,隨即忽然一頓,停了停,又掃了回來。

  第二眼再看時,他的眼神裡多了驚異和不確定,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看了又看,試探地笑道:「太史大人,這是你的兒子嗎?這身形氣質,看著真是出眾……」

  景泰藍忽然上前一步。

  小小孩子,此刻這一步伐,和平日裡短腿亂晃截然不同,沉穩的,端肅的,緩慢的,只是一步,便走出了風華,走出了一分尊貴的氣質。

  章凝身子一僵,停住。

  景泰藍面對著他,抬起手,撕開了自己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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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1 11:17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二十章 救你媳婦去

  面具撕下,還是一張玉雪可愛,粉嫩團團的臉,只是和先前那個又不一樣。

  章凝看清楚那張臉時,大大晃了一晃,腳跟一撤,後腰撞在了書桌上。

  隨即他抬起手,指著景泰藍,「你……你……」又轉頭,指著一邊站著的太史闌,「你……你……」

  可憐三榜進士出身,辯才無礙的章大司空,一生裡第一次結巴到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你什麼你?」景泰藍聲音稚嫩卻清晰,「章大司空,還不快來拜見朕?」

  太史闌第一次聽景泰藍這樣自稱,聽著覺得有點想笑。

  章凝的眼珠子卻險些又掉了出來。

  「這……這……」他原本十分震驚,此刻卻更加驚訝,愕然道,「你說話……」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張臉的主人,上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口齒不清,不會走路,大眼迷離口水滴答,賴在宮女懷裡不住蹭人家的胸。

  此刻臉還是那張臉,但精神、氣質、言辭,都脫胎換骨,好似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章凝終究老成持重,並不肯因為面貌的相似便貿然相認,畢竟在官方的說法裡,陛下「出天花」正在宮中休養,因為先天嬌弱,又染了風寒,太醫說最好避見外人,好好靜養半年到一年才成。

  怎麼可能在這離麗京幾百里的地方,西凌首府昭陽城內,又見一個陛下?

  何況這個孩子,氣質精神和原先陛下相差太大了,個子似乎也高了不少,小臉雖然還是粉嫩團團,但眉宇間有種尋常孩子不能有的坦然暢朗之氣——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家陛下可連尋常孩子都不如,那就是個小紈褲!

  「太史闌。」他沉下臉,盯著一邊的太史闌,「你這是什麼意思?帶這麼個人來哄騙老夫,你不知道這是殺頭重罪嗎?」

  太史闌撇撇嘴,對景泰藍一抬下巴。

  「章大司空。」景泰藍爬上旁邊一張椅子,站到與章凝平齊的地方,垂頭注視著他的眼睛,「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信她,難道連朕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嘛?」

  章凝一驚,臉上變色,景泰藍扒著椅子,瞅著他的眼睛,「章卿家為國操勞,夙夜匪懈,聽說因為長期徹夜辦公,得了寒腿之症,哀家心裡十分過意不去,這裡有南羌屬國進貢的血參,對風寒之症有奇效,今日便賜予你吧。」

  他翻著大眼睛,捏著嗓子,拖著長而雍容,微懶的聲調,沒學出太后娘娘的尊貴,倒像個裝神弄鬼的老妖婆。

  章凝卻聽得渾身一顫——這是半年多前,在御書房,太后有次單獨召見他的時候說的話,當時只有太后和陛下在,陛下在一邊榻上玩蛐蛐。

  他霍然退後一步,隨即砰一聲跪倒塵埃。

  「司空章凝,參見陛下!」

  一聲參拜虔誠尊敬,太史闌瞇起眼睛,心中忽然一空。

  景泰藍也瞇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爬下椅子,親手將章凝扶起,「章大司空請起。」

  章凝爬起來的那一刻,老淚縱橫。

  「陛下……陛下……萬萬想不到,真的是您……」他拉著景泰藍的小爪子,反反覆覆看不夠地看他,「您長高了,也比原先看著精神了,還有這話說的……真是流利,天啊……別怪老臣失禮,幾個月不見,您變化真大,真喜人,老臣都不敢認了……」說完連連用袖子擦眼睛。

  太史闌瞧他真情流露,唇角微微翹起,只覺心下略有安慰。

  「我還會很多呢。」景泰藍被他一誇,頓時沾沾自喜,原形畢露,拉著他的手,繞過他書桌,道:「這個是《山河志》,一共說了南齊十三行省七百府縣六百大山五條主要河流,這是《大學》,我已經全部背完了喲,這是《南齊史略》,我唸到第十三章,高祖皇帝封禪,八方來朝……」

  他滔滔不絕,太史闌頻頻搖頭——輕狂!輕狂!

  章凝卻喜得張大了嘴,不住問「是真的?」「《史略》您也開始看了?」「《大學》您不是一直一背就要睡覺來著?」

  「麻麻……啊不太史大人教的喲。」景泰藍不忘記替太史闌表功,「我會了很多哦,我認得南齊所有的山川大河哦,我還記得咱們的龍興史哦,哦對了我的字也寫好啦,大司空大司空我寫字給你看……」

  章凝向太史闌投過感激又驚奇的一眼,忙著看景泰藍的鬼畫符。

  「……啊?您寫的這是什麼字?彎彎曲曲的,是南洋文嗎?南洋文您也學會了?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啊,呵呵你不會吧?來我教你,bitch is bitch,賤人就是……」

  「咳咳。」太史闌咳嗽。

  再吹下去要露餡了,保不準老章的感激就要變成對她的追殺。

  景泰藍瞬間醒神——牛皮吹狠了!急忙四十五度天使角甜蜜微笑,從站著的椅子上爬到了老章的身上。

  老章驚得兩眼發直,向後一蹦,險些沒把景泰藍給蹦下來。

  「陛下……這……這……這使不得……」章凝手足無措,慌亂地要把景泰藍捋下去。

  「大司空。」景泰藍抱著他的脖子,甜蜜蜜地道,「聽說小時候你也抱過我的啊,父皇還說,你會永遠對我好,現在你不喜歡我了嗎?」

  章凝手一停,想起自己確實抱過這孩子,那時他還還在襁褓中,先帝子嗣不旺,先後生了七個兒子,大兒痴二兒傻,三兒有殘疾,四兒蠢,五兒六兒雖沒什麼殘缺,卻資質平常,先帝無數次對他們這些老臣嘆息,說藍家是遭了什麼詛咒,還是他為政無德,為何子嗣上如此不利,所以這個最小的兒子健健康康生下來時,先帝十分歡喜,歡喜得過了頭,滿月酒都喝醉了,拉著一幫親信老臣,要他們都抱一抱新生兒,說是沾沾這些名臣文成武德的喜氣。大家也便都抱了抱,還記得那孩子眼神明亮,看起來一股機靈勁兒,當時都為先帝歡喜。

  沒多久這孩子立為太子,他們見得就少了,再沒多久,先帝忽然駕崩,這孩子做了皇帝,太后垂簾,他們的注意力都在簾子後那厲害的女人身上,前頭那個打瞌睡的小孩子,自然而然便忽略了,再之後忽然發現這孩子,一樣的不成器,不愛讀書,不會講話,不能走路,時常睏倦,除了摸宮女的大胸脯之外別無愛好,老臣們聚在一起,時常憂心忡忡,都覺得是不是上天不佑南齊,為何偌大一個國家,連個像樣的繼承人都找不出來,難道真的要女主當國,改朝換代嗎?

  此刻那小小軟軟的身體抱在懷中,嗅著那一股清新香氣,想著當年他散發濃濃乳香的小身體,也曾抱在自己懷中,老章的心裡,忽然便迸發出一股久違的柔軟來。

  他已逾知命之年,家中也有一兩個繞膝承歡的孫兒,對這個年紀的孩子,本就天生有一份疼愛之心,此刻抱著景泰藍,一時忘記他那萬乘之尊的身份,也忘記自己素來恪守的禮教規矩,忍不住便心情激盪,將景泰藍抱得更緊了些。

  景泰藍趴在他肩頭,揪了揪他的翹鬍子,對太史闌眨眨眼睛。

  太史闌唇角一勾,想著這混小子,真是每一瞬間都在迅速長大,先提起往事讓老章動情,再以孩童身份讓老章心疼,賣萌賣得把老章都瞬間拿下。

  「好啦,我的主子。」章凝抱了一會,終究不習慣,將景泰藍抱下來,放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滿意地端詳了一會兒,才問太史闌,「我想知道,你是怎麼和陛下相遇的。」

  他一旦面對太史闌,又恢復了嚴肅神態,甚至帶著一分警惕和防備。

  太史闌明白他的心思,是怕她心術不正,也不解釋,只將遇見景泰藍的經過,簡單扼要說了一遍。

  老章聽得臉色變幻,震驚之色現於言表,末了才喃喃道:「……原來如此,我們也覺得,陛下實在沒道理這麼久一面也不露,那奶娘的事兒我也知道,只是再回頭查的時候,那奶娘家都燒成白地,一個人也找不著……這女人,真是大膽!」

  「只是。」他忽然神色轉厲,「你和陛下相處,發現他的身份,為何不送他回宮?任他流落在外?他若有個閃失,你要如何承擔?」

  景泰藍一見他對太史闌疾言厲色,立即撅起嘴,抬起靴子踢他的小腿,老章不理他,目光灼灼盯著太史闌。

  「你或者可以問問他自己。」太史闌道,「我不想把一個中了毒,沒有母愛,沒有人關懷,時刻處於危機之中,好容易才找到機會逃出來的孩子,再送回虎穴裡去。」

  「你這叫什麼話!」章凝眉毛聳動,「皇宮怎麼叫虎穴……等等,你說,中毒?」

  他霍然轉頭,注視景泰藍,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眼淚汪汪地道:「中毒好久啦,總是好睏,好想睡覺,太史大人說,這是慢性毒,再吃下去,我和哥哥們一樣變成傻子……大司空,我好怕……」說完含淚咬手指,四十五度楚楚可憐角看著他。

  太史闌之前已經和景泰藍商量過,一句都不提容楚在此事中的作用,以免給他帶來麻煩。

  章凝此刻的震驚終於寫在臉上,嘴張了半天沒說出話啦,半晌搶上一步,半跪在景泰藍腳下,磕頭,「老臣等保護不力,讓陛下身受危難,罪該萬死!」

  「大司空,這不怪你們。」景泰藍滑下椅子,抱著他花白的腦袋,假哭,「嗚嗚,你知道就好了,以後你們保護好我就行啦,我終於有救了……」

  太史闌默默轉身,撫胸——噁心感又一次沸騰了……

  一老一小抱頭痛哭了一陣,當然一個哭得真心實意,一個陪著乾嚎,嚎完了章凝替景泰藍擦擦那幾顆好不容易憋出來的鱷魚眼淚,抱著他情真意切地道,「老臣既然找到了您,可不能任您再流落在外,老臣拼著粉身碎骨,也要保護好您的安全,老臣這就寫信給大司馬大司徒……」

  「大司空且慢。」

  章凝回頭看太史闌。

  「大司空是要送陛下回宮麼?」太史闌道,「倉促之間?毫無準備?」

  「你什麼意思?」章凝瞇起眼睛,「難道任陛下流落在外?這非人臣應為!」

  「擅自讓陛下蹈險,才非人臣所為!」太史闌一步不讓,「大司空為什麼不想想,陛下是怎麼中毒的?」

  章凝一震,默默無語。

  「不查清真相,不去除隱憂,不解決問題,就把陛下送回去。」太史闌道,「陛下不肯,我也不肯!」

  章凝眉毛一挑,似要反駁她的大逆不道,然而一看她的神情,再看景泰藍大頭狂點的模樣,不禁嘆了口氣。

  他老眼沒瞎,看得出來這兩人的貓膩,陛下每次說「太史大人」的時候,都顯得彆扭,很明顯平日兩人極其親近,陛下該不會連「娘」都喊上了吧?

  章凝相信,太史闌那個狂徒,絕對不知道什麼上下尊卑,一定會坦然接受這個要命的稱呼的。

  老章凝默默摀住了胸,決定之後要好好教育一下陛下,將來可不能在正牌娘面前喊漏了口。

  「你到底要怎樣?」他看看兩人,嘆息一聲,「無論如何,陛下長期在外,我也絕不能答應你,國不可一日無主。」

  「國不是有女主麼?」太史闌唇角弧度譏誚,「少了陛下這麼久,妨礙什麼了麼?」

  「牝雞司晨,非國家之福!」章凝煩躁地道,忽然眼睛一睜,「太史闌,你在這個時候讓我見陛下,莫非你另有用意,你是為……你是為龍莽嶺案件?」

  「大司空智慧超絕。」太史闌沒啥誠意地捧他一捧,「我希望陛下回宮之前,朝中三公能先為陛下爭取一定的權柄和自由,以及能夠確定保護他。否則陛下回去,也是羊入虎口,他那麼小一個孩子,要被宮廷吞噬,實在是太容易的事,您要是做不到,我寧可今晚就拐著陛下消失,從此天涯海角,做我們的普通百姓去。」

  「胡說!」章凝鬍子一翹,隨即又重重嘆了口氣,「老夫如何不懂你的意思,只是……」

  「這就要說到龍莽嶺案件。」太史闌坐了下來,景泰藍自動爬到她腿上,太史闌揪著他脖子讓他坐好,老章瞅著,只有裝看不見。

  「大司空也知道,龍莽嶺案子雖然接了下來,但是康王一封密信到太后那裡,這案子能不能開審還很難說,那麼,如何能讓太后不予阻擾?這就是我今天帶陛下出現在大司空面前的原因。」

  「你是說……」章凝眼睛一亮,「轉移太后注意力?」

  太史闌不語,心想怎麼做你還要我教?宗政惠對外宣佈陛下休養,心中定然發虛,也定然令康王屬下的西局好好尋找。此刻如果章凝等老臣,露出明顯的懷疑,言語透風威脅她,她難免慌亂,也難免因此遷怒西局乃至康王,如果章凝等人做得好,令她對康王產生懷疑,那麼她想要懲戒一下康王,平衡一下勢力,收斂他的氣焰,就此放手龍莽嶺案也是有可能的。

  身居高位者性多疑,沒有永遠的朋友或親人,太史闌沒見過宗政惠,但依舊覺得,這女人既然能走到今天,必然也是這樣的。

  宦海老手一點就透,章凝果然迅速進入狀態,開始思索著如何措辭上書,如何串聯同僚,如何給太后隱晦地施加壓力,以實現龍莽嶺案件順利開審。

  他一邊思索,一邊時不時看一眼景泰藍,越瞧越驚奇,越瞧越滿意,想著幾個月前小紈褲,對比現在端正流利的娃娃,真是恍若夢中。

  是太史闌改變了他嗎?

  那麼多師傅兩歲給陛下啟蒙,毫無長進,怎麼一個太史闌,看起來作風強硬不溫柔,偏偏就打磨了南齊最要緊的那個孩子?

  章凝嘆息,覺得人生真是充滿異數,或許,危機中的南齊命不該絕,等來了一個契機。

  太史闌抱著景泰藍,下巴擱在他柔軟的頭髮上,卻在想著這風雲深深,前路未已,懷中的孩子看似擁有天下之大,但還沒能走進一個麗京。

  ==

  太史闌把章凝拉入自己陣營,準備開審龍莽嶺案的時候,皇宮內宗政太后也在打著自己的主意。

  「太史闌膽子越來越大。」她啪一聲將一封密報合起,冷聲道,「殺我西局一百一十八密探,居然還敢砍爛他們屍體,偽裝成盜匪,扔去了亂葬崗!」

  李秋容偷偷瞄宗政惠一眼,他以為太后要勃然大怒的,沒想到她居然這麼冷靜。

  「我生氣做什麼?」宗政惠猜到他心思,冷笑道,「她要自己找死,哀家何必攔著?一百一十八西局人命,她如何能不還?康王已經上書,要在昭陽城另設西局西凌總局,轄制西凌整個行省,哀家已經准了。哀家倒要看看,殺了西局一百多人,仇深似海的太史闌,如何在昭陽城兩家西局夾縫之間,活得更久一些!」

  「奴才以為,」李秋容慢吞吞道,「夜長夢多,何必和這螻蟻鬥,看久了也怪膩的,不如早些解決了,如果太后允許,老奴願意親自出手。」

  宗政惠長而尖的護甲,慢慢蹭著自己光潔的下巴,眼中有思索的神情,「我這裡還離不開你,再說殺雞焉用牛刀,太史闌的敵人可不僅僅一個西局,還有紀連城,我已經下文給天紀軍,從現在開始,天紀軍每年撥一個營的人馬,入駐昭陽城,紀連城會知道應該怎麼做的。」

  「太后聖明。」

  「你說的對,」宗政惠丟開文書,「我不該為這些螻蟻費太多心思,但你也不必太高看她,她有本事真的躲過那些敵人,走到我面前,只會讓我更快更方便地將她捺死。」

  「太后再沒有錯的。」李秋容垂著眼皮,「不過也許晉國公不樂意。」

  宗政惠的臉色立即陰沉下來。

  「那賤人能走到今天,不就是靠著容楚?」她尖聲道,「如此情意深濃,割捨不得,真讓哀家感動,就是不知道離開容楚,她還能這麼活蹦亂跳否?」

  李秋容唇角一扯,算是笑了,「自然不能。」

  「來人,傳旨。」宗政惠雙手交疊,撐著下巴,眼神冷冷俯視,寒氣四射地道,「今夏南方大旱,未知儲糧情形如何,現封晉國公容楚為南路巡察使,巡查南方七行省的糧食儲備情況和當地官員政績,即日內速速動身前往南堯行省,不得延誤。」

  「是。」

  ==

  聖旨以極快速度下來,傳旨的太監,被催促著騎快馬,立即往晉國公府傳旨。

  傳旨太監到的時候,容楚正在和他娘扯皮。

  「你又要到哪裡去?」國公夫人拉著兒子袖子,不依不饒,「今年來你回家過幾次?每次住過幾天?這才回來兩天又要走,不是我叫玉桃盯著,你是不是又要不告而別?」

  容楚眼神陰惻惻的,盤算著玉桃那姑娘年紀不小了,是不是該打發了嫁了?

  「兒子只是出門逛逛。中瑞那邊有行商過來,聽說帶來一批奇異的玩意,兒子想淘了來孝敬娘親。」容楚微笑,哄他家老夫人。

  「那我們一起去!」國公夫人眉開眼笑來攙他,「你好久沒有陪我一起逛街了!」

  「行啊。」容楚微笑,一邊給管家來錢使眼色,示意他慢吞吞套車,「兒子先去牽馬,娘您坐車跟來。」

  「不行,你騎馬先跑掉以為我不知道?」國公夫人今兒卯上了。

  兩人正撕扯,一個丫鬟忽然急喘喘跑來,道:「老夫人,公爺,周護衛讓人傳話,說在一條街外看見有傳旨太監來了。」

  「這個時候有什麼旨意?」容家老夫人還在詫異,容楚已經眉毛一挑,「周七可認得那太監?」

  「是景陽殿的黃公公。」

  容楚眼神一冷,拔腳便走,「速速備馬,立即出府!」

  「容楚!」老國公夫人瞪大眼睛,「聖旨要來了,你竟然要走?」

  「不走就走不掉了。」容楚拍拍手,對空中道,「不管用什麼辦法,給我拖住黃公公,延遲他到府中傳旨的時辰。」

  「你瘋了!這要被查出來是大罪!旨意豈是可以怠慢的?」

  容楚衣袖一揮,他娘就落到了三步開外,容楚腳不沾地地向外走,一邊道,「那便怠慢吧。」

  「來人,攔住你家公爺!」老國公夫人急了。

  「攔吧。」容楚停也不停,「那您這輩子也沒媳婦了。」

  「嗯?」正要指揮護衛攔下容楚的老國公夫人,手一停,快步便奔了過來,「等等,你說清楚,什麼媳婦?哎,阿楚,阿楚——你到底要幹什麼去——」

  「救你媳婦去——」容楚的聲音已經遠遠地隔了一個院子,隨即有快馬奔馳的聲音傳來,一陣風地遠去了。

  廳堂裡有種詭異的氣氛,老國公夫人呆了半天,問身邊的丫鬟,「我剛才沒聽錯吧?你家公爺說的是媳婦兩字?」

  「再沒錯的。」丫鬟抿唇笑,「公爺還說要去救未來小國公夫人呢,難怪這麼心急。」

  「難怪這麼心急,心急得好,心急得對。」老國公夫人瞬間笑得慈祥可親,拍拍手,道,「都聽見了?你家國公有要事要辦,來人,塊給我去一條街外,想辦法攔黃公公,嗯,不行就把聖旨給偷了,半個時辰之後再塞還給他……」

  剛還捋著袖子準備幫容楚攔住老夫人的管家來錢,砰地栽了個踉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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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1 11:29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二十一章 痛經是件麻煩事

  甩掉聖旨的容楚快馬奔西凌,可憐那被偷聖旨的黃公公,一阻再阻,終究沒能趕上容楚的腳步,只得攜著聖旨再回宮請罪,隨後宗政惠命人帶著聖旨出京去追,並命沿路府縣一路攔截,至於追到追不到,攔不攔得下,能在什麼地方追到攔下,就看他們的運氣了。

  而此時,三公已經光速駕臨昭陽城——章凝以最快速度飛鴿傳書,三公收到後無比震驚,當即商量後,也贊同了章凝的意見,隨後大司馬宋山昊,大司徒席哲連夜進宮,也不知道兩位大佬和太后說了什麼,總之最終他們拿到了太后關於徹查龍莽嶺案的旨意,連夜快馬奔赴西凌昭陽,而景陽宮燈火一夜未熄,有人聽見東西被大力摔碎的聲音。還有人聽見太后尖聲道:「……一個個都背叛我!他竟然去玩妓女……讓他滾——」

  至於這個「他」是誰,沒人知道,也沒人敢猜。

  刑部尚書還在路上,大司馬大司徒已經動用了最好的千里軍馬,奔到了昭陽城,兩日後一大早,太史闌一開門,就看見兩個滿臉黑灰,鬍子打結的老頭,從馬上滾下來,把她擠到一邊,張著雙手,連聲招呼都沒打,狂奔進她的府裡,連聲道:「章凝呢?人呢?快!快!我們要見人!」

  一群晨起掃地的衙役護衛兵丁,抱著掃帚傻傻地看——哪來的老瘋子?

  兩位大佬正急得跳腳,忽然一個聲音清清冷冷地傳來,「大司馬,大司空,兩位大人,早。」

  兩位大佬一轉頭,這才看見太史闌。

  太史闌揮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才不急不忙走過來,「兩位大人太心急了,真是令人驚訝。」

  兩位大佬瞬間醒悟——章凝傳來的消息太震驚,兩人急於見到人,查證真相,倒顯得過於心急,落在有心人眼裡,會引起疑問的。

  「你是太史闌吧?」大司馬宋山昊點點頭,「很好,很審慎。」

  大司徒席哲十分沉默,也沒有露出讚賞之色,眼神冷漠而又有點警惕地盯著太史闌。

  太史闌才不管這些大佬怎麼看她,把他們帶進章凝的書房,睡眼惺忪的景泰藍也被抱了進去。

  她站在外面,聽著很快裡頭砰通砰通,大抵老場景又重演了,如此這般來上幾回,景泰藍便可成為爺叔殺手了。

  過不了多久,門打開,三位大佬居中而坐,已經恢復了平靜和莊肅。

  景泰藍坐在一邊吃糖,這幾天他纏著章凝給他買零食,整天眉開眼笑,太史闌覺得,隔代親這種事果然是存在的,眼看著她好容易糾正了小子的吃零食壞習慣,就要給這群老頭子給毀了。

  「太史闌,多謝你這些日子照顧陛下。」三公謝她,眼神裡閃動著感激——照顧還是小事,陛下脫胎換骨才是南齊之福,看看現在的陛下,對比當初宮裡的小紈褲,三公幸福得想哭。

  「我願意。」太史闌道,「怎麼都無妨。」

  三公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女子驕傲而耿直,不卑不亢,不阿諛,不輕狂。

  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別有心思,挾天子以令諸侯的。

  三公都稍稍放下了心,對望一眼,說起了正事。

  「我等前來,為龍莽嶺案。」章凝道,「你曾經說過陛下中毒,我們已經派人去查,但凡這種慢性毒藥,西局最擅長,只怕此事和康王也脫不開關係,所以龍莽嶺案,確實得好好辦,借此機會壓一壓康王黨羽的氣焰,陛下將來回宮也安全些。」

  「請三位大人吩咐。」

  「你且附耳過來……」

  ==

  次一日,西凌昭陽城,龍莽嶺案,開審!

  一大早整座城都沸騰了,百姓那日迎接王駕,親眼見了康王自己接了告自己的狀紙,正引為奇談,茶樓酒肆,連日討論,都在說這狀紙雖然接了,但未必能開堂審,康王何等身份?南齊唯一的親王,太后身邊最為信重的紅人,誰敢審他?只需要康王回京,甚至不回京,一封密信遞給太后,這案子,就審不成!

  不僅審不成,連帶咱們新上任的昭陽同知,女英雄女大人,只怕也要被連累,仕途到頭咯。

  大多數人持這種看法,也有一部分人,卻堅持認為,太史闌自出現在人們視線中,便一鳴驚人,不同凡響,諸般行事,若有神助,有種人生來便是創造奇蹟的,或許再創造一次也未可知——她能讓康王自己接了告自己的狀子,為什麼就不能讓他跌一次跟頭?

  兩種說法僵持不下,以至於茶樓酒館甚至開了賭局,賭太史闌和康王,誰能贏到最後,目前賠率一賠五,大部分人不看好太史闌。

  畢竟雙方身份地位相差太懸殊,強權社會的規則,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開審的消息一出來,人們和他們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這樣的涉及親王的案子,這麼快就開審了?

  這意味著什麼?

  昭陽城轟動了,昭陽的官吏們激動了,連帶周圍市縣聽說消息的人,都源源不斷地奔了來,昭陽府門前人山人海,迅速帶動了當地攤販的商機。

  卯時開審,一聲威武,屏風後轉出三位頂戴輝煌的老臣,氣度端肅,不怒而威,有識得官服等級的,認出這是朝中三公。

  眾人更激動了,昭陽雖是首府,畢竟僻處一地,哪有機會見這種國家最高權力之地的大佬們,還一見就是三位?

  三公位於其上,隨後是刑部尚書,右側坐下西凌行省總督。左前方擺下一張小桌子,那是給太史闌的。

  昭陽代府尹已經算是國家級中層幹部,但在這些大佬面前,有個座位還算是大佬們看在景泰藍面上。

  但太史闌最後出來時,民眾忽然安靜,隨後爆發歡呼如海潮!

  「好樣的!太史大人!」

  「居然真開審了,太史大人,我的寶押在你身上啦!」

  「給他們來個狠的!為民申冤哪太史大人!」

  北嚴趕來的百姓尤其起勁,在人群外拚命蹦達,大喊,「統統買太史姑娘勝!」

  呼聲傳入堂上,神態莊嚴的大佬們對視一眼。

  這個太史闌,雖是女流,但民間威望,真是前所未見。

  之前朝中很有一種說法,說那太史闌沽名釣譽,說她煙視媚行,馭男有術,所謂勝利守衛北嚴,不過是勾引到了晉國公和他的大總管為她拚命,本身能力平平等等。

  然而民心是秤,今日昭陽府堂前一見,真相自明。

  何況……三公掀起眼皮子,瞅瞅坐得筆直,面無表情的太史闌,嘴角抽了抽。

  煙視媚行?

  算了吧!

  她要算煙視媚行,咱們還算翩翩風流呢!

  ……

  因為涉及當朝親王,以及西局指揮使二品大員,案件不會公審,人群迅速被驅散到十丈以外,昭陽府兵丁和上府兵一同把守住整個昭陽府。

  人群被隔開,卻不能驅散,所有人虎視眈眈盯著裡頭,也給主審的官員們增加了壓力。

  「傳首告!」

  主審的章凝聲音威嚴,衙役的水火棍落在地面上聲音沉厚。

  陳暮從堂後戰戰兢兢走了出來,蘇亞在他進門前,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想想那些過去的日子。」

  陳暮渾身一震,再回頭看她時眼底充滿淚水,忽然輕聲道:「小音……如果這次我報了仇,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蘇亞頓了頓,一瞬間眼神有些茫然,似乎被這久違的稱呼勾起了回憶,眸底泛出淡淡的痛,隨即她握住了陳暮的手腕。

  「你做個有勇氣的人。」她道,「我們才能有勇氣一起走下去。」

  陳暮眼底綻出光彩,吸一口氣,走上堂。

  狀紙遞了上去,陳暮早已將狀紙背得滾瓜爛熟,他不敢抬頭,對著地上青磚,一字字將狀紙念來,聲聲泣血。

  「……龍莽嶺為通城諸鹽商行商必經之道。龍莽嶺盜匪多年來盤踞此處,以勒索為生。過路鹽商,必須以鹽引數額十之三四相贈。往來利潤,所剩無幾。通城鹽商曾上告於通城縣衙,求施知縣主持公道,清剿龍莽盜匪,卻毫無下文。去年小年夜,草民之父前去縣衙送年敬,無意中發現施知縣和一名男子相談甚歡,該男子正是龍莽嶺二當家,草民之父十分震驚,悄然回府,將此事記於往來賬本之中。

  今年開春,草民之父再次運鹽過龍莽嶺時,被龍莽嶺諸匪眾攔下,索取往日雙倍銀兩,草民之父一怒之下,和龍莽嶺盜匪爭吵,隨後交銀回家,當夜……便遭受滅門之禍,萬幸草民當時遊學在外,逃得一命,聞訊後連夜趕回,尋到父親賬本後出逃,被龍莽嶺盜匪發現後一路追蹤,幸得二五營學生們所救……草民一家滿門,連同僕傭二十六口,無辜被殺,橫死當地,滔天冤情,無處傾訴,草民身負奇冤,猶遭追殺,今日終得以於公堂之上,泣血哀告,求青天大老爺主持公道!」

  說完陳暮伏地大哭,堂上諸大員面色嚴肅,內心震動卻如波瀾起。

  官匪勾結,勒索民財,消息洩露,滅人滿門。這是十足十的朝廷醜聞,傳出去,顏面何存?

  陳暮將證據呈上,是他父親當日的賬本,陳暮是家裡的大少爺,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所以大小事兒,他父親都會和他說一聲,當日他父親就曾拍著賬本,對陳暮意味深長地道:「這裡頭有驚天秘密,保不準能令我陳家再上層樓。」

  可惜老陳想得太美好,將某些人的狠毒又想得太簡單。不過也幸虧他將這事情告訴了陳暮,陳暮回去後看見滿門被殺,當即找到賬本,慌忙出逃。

  賬本裡,一筆筆記載了給通城縣衙的孝敬,給龍莽嶺彷彿交稅一般的過路銀,還有當日施知縣和對方對話始末。

  章凝等人翻閱著那對話,眉頭一跳一跳。

  原話這樣寫著:

  施知縣:「今年銀兩共有多少?」

  龍莽嶺盜匪:「全年所得過路銀兩共計十八萬三千六百另七兩。」

  施知縣:「這麼少?去年不是還有二十二萬多?」

  龍莽嶺盜匪:「大老爺您也知道,今年通城鹽商又退出了兩家,如果不是我們提高了過路銀,這筆銀兩還得少些。」

  施知縣:「本府為你們提供諸般便利,壓下了所有狀告你們的案子,只收你們關於鹽商的過路銀,已經極為厚道,你們可不許敷衍本府!」

  龍莽嶺盜匪:「我等萬萬不敢!」

  施知縣,「你知道就好,上次要你們好好蒐羅的西番名馬,可找著了?」

  龍莽嶺盜匪:「找著了,費了好大事,是一個外地行商,帶了一匹萬金好馬經過通城,準備去昭陽尋買主,我們將他殺了,奪了那馬,只是那馬形貌特異,高出其餘馬頭足足一頭,週身純黑,唯四蹄雪白,是傳說中的踏雪寶馬,叫聲也清越如擊鐵,這樣的馬如果走陸路,太過招搖。草民建議,不如走水路,以船運送,草民有個結拜兄弟,是漕幫副幫主,此事不在話下。」

  施知縣:「……你那兄弟我也見過,既如此,便讓他秘密運送,將這馬連同十萬銀兩,送到麗京碼頭,自有一位馬管家等候,你讓你那兄弟告訴他,是敬獻他主子的壽禮便是。」

  ……

  大佬們目光閃動,喬雨潤臉色變了。

  她原本想著陳暮膽大包天,直接告上了親王,他一介草民,哪裡能捉到堂堂親王的把柄?通城北嚴的官員就算和盜匪勾結,也萬萬不可能告訴盜匪此事和康王有關,證據,是萬萬拿不到的。

  沒想到居然扯出個「踏雪寶馬」!

  整個麗京的官員都知道,康王新近得了一匹踏雪寶馬,據說是底下官員送給他的壽禮,康王十分喜愛,很少使用,為它專門建了新馬廄,一些官員慕名去看過,回來都說此馬極為特異,整個南齊,都尋不到第二匹。

  這踏雪寶馬,三公們自然也是知道的。康王有位大管家姓馬,大家也是知道的。這當真是極為有力的證據——一個僻處小城的鹽商,再編造,編造不出獨一無二的踏雪寶馬,編造不出那位姓馬的管家。

  喬雨潤端坐著,袖子下的手指緊緊扣著,暗恨康王自大,當初陳暮成為漏網之魚,她也曾和康王說過,要抓緊時機殺人滅口,康王卻不以為然,認為地方官員無論如何不會讓一個鹽商知道此事和他有關,一個區區草民,怎麼可能掌握和親王有關的證據?太過興師動眾,反而可能引起政敵的懷疑,只需要在合適的時機,順手動手就好。她覺得也有道理,之後陳暮一直跟著太史闌,被保護得極好,她也沒找到多少機會,上次趁太史闌不在去殺陳暮,結果自己反而折損了百多人,沒想到,這人身上當真有重要證據!

  「大人!」她站起身,上前一步,「踏雪寶馬一事,麗京官場幾乎人人都知,這要有誰有心誣陷殿下,只需要將這匹馬的特徵告知他人,再由這人捏造出這麼一段對話寫在賬本上,也便成了!」

  「大人。」太史闌立即站起,「請允許下官傳召一位筆墨鑑定師。」

  大佬們都一怔——什麼叫筆墨鑑定師?

  太史闌面無表情——她自創的。現代能有,古代,她想有,也可以有。

  筆墨鑑定師被傳了上來,其實是個商人,是西凌行省最著名的文房四寶專賣店的老闆,被太史闌請了來,臨時冠上這個頭銜。

  這人也算是見過世面的,跪在堂下侃侃而談。

  「大人們想必知道,筆墨紙硯,各自有其產地和材質,用墨的時辰長短,也可以通過墨跡的風乾程度來做個基本判斷,產地不同的墨,其風乾時限自然也不一樣。比如南堯的南墨,質地濕潤,乾涸後有暗光。西雲的雲墨,細膩有鱗狀紋,但時日久了,會有輕微脫落……」

  有人將那個賬本遞過去,這人仔細看了半晌,甚至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

  「回諸位大人。」他道,「這是上品南墨,濕潤堅硬,墨跡光華,賬本所有字跡,都已經寫了半年以上。您給我鑑定的這一頁,大抵有八個月以上。」

  八個月,和陳暮說的小年夜記錄正好合上。

  那人退了下去,刑部尚書鐵青著臉,將賬本重重擱在一邊,章凝立即小心地伸手接過去,刑部尚書望他一眼,臉色難看。

  「這等行商之人,性情奸狡,如何能信他們的話?」喬雨潤冷冷道。

  「這位大人。」那商人漲紅了臉,憤然道,「小人家中世代本分行商,扶老恤貧,名下扶瑞軒開遍南齊,多年來信譽口碑,從無一句不是,大人盡可以派人查訪,但有一句指責,小人願意以身家性命奉送!」

  喬雨潤冷睨他一眼,一拂袖重重坐下。

  太史闌暗罵傻叉,這種大商家最重名聲信譽,你說他奸狡欺詐,等於砸他招牌,他如何不急?

  筆墨鑑定師退了下去,有他的證詞,最起碼可以證明賬本所記內容是真。

  北嚴和通城的官員自然也是要傳的,可北嚴的官,大多在那場戰爭中死了,剩下的,要麼官位低微不知道情況,要麼抵死不認,通城的同知倒是好好地在,可是他也是一切裝傻,自然是得了西局的警告。

  官兒們喊起冤來,可比陳暮的泣血訴告精彩多了,就聽得堂上一片碰頭之聲,連帶無數痛心哀告。

  「諸位大人,我等在施知縣帶領下,勤謹辦事,日夜不休,牧守一方,愛民如子,從不敢有任何有違官聲有違法紀之事,明明是有人心懷妒忌,受他人指使,故意栽贓陷害啊!」

  「諸位大人,昭陽同知太史闌素來跋扈,她當初還是二五營學生時,我通城知縣為感謝她率人剿滅盜匪,特意設宴相謝,她卻大鬧宴席,當日施知縣失足從樓上摔下摔死——我等雖然沒有眼見,但太史闌是否本身和施知縣便有宿怨?是否存在公報私仇行為?」

  「諸位大人,說起來另有一事十分蹊蹺,龍莽嶺盜匪人多勢眾,素來猖狂狡猾,施知縣先後三次清剿而無功,這太史闌當時不過夥同學生三十餘人,半路黑夜相遇,武器準備都不足,怎麼就能將對方全殲?是否其中另有隱情?」

  「諸位大人,太史闌……」

  聲聲攻擊,句句指責,舌燦蓮花,砌詞狡辯,官兒們事關生死,將他們多年官場打滾的智慧和經驗,全部用來對付太史闌,指東打西,轉移焦點,混淆視線,調轉重心……精彩萬分。

  三公聽得臉色發黑——再審下去不是查證康王或西局是否和龍莽嶺案有關,恐怕得另外開堂審太史闌了。

  刑部尚書等人卻聽得有滋有味——亂,就是要這樣亂!

  官兒們攻擊越來越烈,太史闌忽然站了起來。

  隨即她道:「叉出去。」

  所有人都一呆。

  大佬們還沒發話,她居然發佈命令了?

  「證人作證,按序進行,一案就一案,不可牽扯。」她盯著刑部尚書,「大人是準備准了他們告我的狀紙嗎?那請讓他們立即下去,寫狀紙,門口擂鼓,派一個人上堂和我對質。」

  「太史大人。」刑部尚書臉色鐵青,「這裡似乎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涉及到我,我如何不能說?」太史闌若無其事,「看大人的模樣,似乎很想順便審一審我,那麼也行,首告被告都在,方便。」她大步行到一邊喊得最凶的一個通城通判面前,俯身盯著他的眼睛,道,「王大人,說啊,把剛才說的我的八大罪狀,再說一遍?」

  那王通判迎著她眼神,驚得向後一縮,看看她,再看看四周官員,再看看遠遠的不肯散開的百姓,心知今日如果真在堂上狀告太史闌,下了堂等著他的就是被萬眾活活砸死——他還沒活夠呢!

  「這……一案歸一案,我們只是猜測!猜測!」他縮在那裡,不動了。

  「哦?猜測?公堂之上,憑猜測定人之罪?這也是罪啊。」

  「不,這……這不是我說的……我不知道……」

  太史闌輕蔑地瞥他一眼,一轉頭,又盯住了另一個官員,「劉大人,您呢?要不要出來首告我?」

  「啊?」劉大人轉頭,「我剛才只不過在申冤,和你有關係嗎?」

  「張大人呢?」

  「啊?我不知道,我剛才說什麼了?我有健忘症!」

  「李大人呢?」

  ……

  太史闌眼光一個個掃過去,一個個問過去,剛才還氣勢洶洶,口口聲聲太史闌有罪的官兒們,忽然齊齊開了竅,異口同聲「我們沒有要告你!」

  「諸位大人。」太史闌問完一遍,轉身,對堂上一攤手,「下官認為,這些北嚴通城屬官,言行不一,言辭閃爍,證詞混亂,腦筋發昏,作為朝廷官員,在就案時此等行為,極為可疑,建議尚書大人將其全部下獄,然後慢慢拷問!定然能捉住真正的嫌疑人!」

  刑部尚書眼睛一翻,險些背過氣去——狂妄無邊太史闌,這說的是人話?竟然敢提議將通城整整一個縣的官員,統統都關起來?

  「不可。」他立即道,「一案歸一案……」

  「是了,一案歸一案。」太史闌立即道,「這些官員東拉西扯,胡言亂語,大人剛才想必是十分憤怒,忘記譴責他們的行為。既然下官身為昭陽代府尹,是這座公堂的暫時主人,下官願意為大人代勞——來人,將這些糊塗官兒,都給我叉出去!」

  「庶——」昭陽府的兵丁們,以極快的速度奔出來,將這群官兒們趕豬一般地趕了下去。

  太史闌一眼就看見她的護衛,雷元于定火虎等人都換了衣服,混在其中,想必是怕她吃虧。

  堂上瞬間就安安靜靜加乾乾淨淨,經過太史闌強力掃蕩,沒有人能待得住。

  刑部尚書,監察御史,董曠等人臉色精彩,大司馬大司徒目瞪口呆,只有已經來了幾天,對太史闌稍有瞭解的章凝,低頭悶笑。

  他想著難怪陛下最近的性子也大改了,和這個女人待在一起,綿羊都會練成惡虎。

  這麼一打岔,本來就進行艱難的官司,頓時有點不在步調上,太史闌卻不會允許別人回神掌握步調,一轉身,道:「請諸位大人,允許我傳龍莽嶺盜匪證人。」

  眾人都一凜——這才是最關鍵的!

  陳暮是首告,他的證詞並不夠成為唯一證據,來自被告方的龍莽嶺盜匪的證詞,才能真正將案件定性。

  座上人都開始暗暗緊張,刑部尚書屁股磨來磨去。

  「哎喲……」一直沒說話的喬雨潤,忽然摀住肚子,彎下腰,開始呻吟。

  太史闌唇角冷冷一扯。

  「喬大人怎麼了?」刑部尚書立即和藹可親地問,「這是哪裡不舒服嗎?」

  「啊……沒事……下官……沒事……」喬雨潤捂著肚子,臉色發白,看那模樣,話都說不周全了。

  「喬大人可是要下去休息?」刑部尚書更加親切,又有些為難,「只是現在正在審案中……」

  「大人……不必……為難……」喬雨潤勉強坐直身子,「我……我沒事……可以堅持……不能為我……壞了規矩……」

  她好容易勉強坐直,隨即又軟軟滑了下去,捂著肚子一頭冷汗,勉強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這是老毛病……也沒什麼……就是容易暈去……稍稍就好……稍稍就好……」一邊支撐著往椅子上爬,爬了半晌都沒爬上去,望去甚是可憐。

  三公開始扶額。

  刑部尚書神情十分同情和為難,眼角斜瞟著太史闌。

  喬雨潤爬啊爬。

  爬啊爬。

  太史闌巋然不動地瞧著。

  喬雨潤也好耐心,繼續爬,一次次地,堅持不懈地,如蝸牛爬桿似地,上三尺滑兩尺,就是爬不到目標……

  忽然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肩。

  喬雨潤回頭一看,赫然是太史闌。

  太史闌抓著她的肩膀,面無表情地道:「喬大人,我看你確實老毛病犯了。」

  喬雨潤驚訝又有點警惕地瞧著她。

  「你不就是大姨媽來了麼。」太史闌聲音清晰,「哦,不,我忘記南齊不叫大姨媽,叫月事。」

  喬雨潤腦袋撞到了椅子邊……

  正在喝茶的大司馬宋山昊,噗地一口將茶噴在了身邊席哲身上……

  「痛經是件麻煩事。」太史闌毫不同情地說著同情的話,「而且我怕你弄髒了我的公堂。」她轉頭對立在堂下的蘇亞道,「蘇亞,幫個忙。」

  蘇亞默默轉身去了,過了一會,捏著一團東西過來,塞在她手裡。

  太史闌若無其事抖開。

  堂上大佬們齊齊捂臉。

  做官遇上太史闌,想要快活也很難……

  喬雨潤眼神直勾勾地望著那抖開的月經帶,那眼神,真是恨不得死了的好。

  太史闌把那東西一抖即收,隨即塞在喬雨潤手裡,難得關切地道,「收好,送你了,趕緊用上。」

  隨即一把扶起她,道:「各位大人,我送喬大人去解決下。」

  刑部尚書木然點頭,只恨不得這女人永遠消失才好。

  喬雨潤此刻也恨不得永遠消失,哪裡待得下去一秒鐘,軟塌塌地被太史闌拽了下去。

  兩個女人一走出公堂,走進一邊黑暗的過道。

  忽然異聲響起。

  ==

  那聲音極低,像是誰的呼吸重了點。

  太史闌立即將喬雨潤重重一推,身子一閃。

  「唰。」什麼東西釘在她身側牆上。太史闌鼻端嗅見淡淡腥氣。

  太史闌一偏頭,藉著外頭燈光,看見牆上鑲嵌的木板上釘著一排牛毛鋼針。

  她正要呼喊蘇亞,把這排釘了暗器的木牆砍下來,作證據告喬雨潤,喬雨潤卻對著她攤開雙手,將一個青色小筒遠遠踢了出去。

  太史闌冷冷看她一眼,打消了告她的念頭。

  喬雨潤敢這麼做,就不會留下痕跡,再說她這麼做也知道不會有用,只是要把她從自己身邊逼開而已。

  只是這麼一霎。

  人影閃動,兩人的護衛都跟了上來,隨即是大佬們派來的上府兵,要去提作證的龍莽嶺盜匪。

  太史闌頭前引路,喬雨潤也跟著,她也不痛經了,臉色也正常了,難得那些刑部尚書帶來的人,也好像忘記了她剛才的慘狀。

  太史闌也不提,若無其事。負責提人犯的一個軍官問她:「敢問大人,龍莽嶺盜匪人在何處?」

  「自然在牢中。」太史闌淡淡答。

  她身後喬雨潤露出一抹冷笑——太史闌的大牢,她當然派人看過不止一次,刑案重犯所有人都一一查過,根本沒有龍莽嶺盜匪。

  太史闌怎麼可能敢將人藏在大牢裡,八成要藏在什麼秘密地方,之前她一直沒能找到,現在要帶人犯,這是最後的機會,她必須出來攔截!

  喬雨潤想著剛才太史闌給她的羞辱,臉上慢慢綻出一抹深紅,深紅一掠而過,化為恨意深深的慘白。

  然而太史闌當真帶著人往大牢去。

  喬雨潤神情驚訝,一使眼色,也跟了上去。

  「喬大人你不能去。」一隊上府兵匆匆趕來,這是三公從上府兵大營抽調的人手,「你不能和證人發生任何牽繫。」

  太史闌一揮手,昭陽府兵丁也攔了上來。

  喬雨潤抿唇,手一擺,身後西局的人也走了上來,隨即,刑部尚書帶來的那些京城府兵,也冷冷回頭,站在西局的人旁邊。

  離開了大佬們的視線,在這昭陽府後院,眾人終於撕下面皮,冷然對峙。

  「太史闌狂妄跋扈,誰知道她會在證人身上做什麼手腳?」喬雨潤微笑,緩緩前行,「我不親眼瞧著怎麼行?」

  「你儘管上前來。」太史闌卻沒有和她幹架的意思,揮揮手,帶著自己的人繼續走,喬雨潤愣了一愣,她太瞭解太史闌,這人從不讓步,如果讓步,必然是有下一步更黑的打算,然而此刻,她左看看右看看,兩方人數還是自己佔優,大佬們也沒有再派別的人來,等下人犯一押解出來,自己硬搶或者製造混亂殺人滅口,還是有可能的。

  既然太史闌讓她跟,她就跟,且看鹿死誰手!

  兩處人群,跟著太史闌向前移動,太史闌頭也不回,直向府衙深處去。

  昭陽大獄在昭陽府衙的西院深處,四面高牆,分為左院和右院,左院是殺人之類的重刑死刑犯,西局最近頻頻造訪,翻得底朝天就是這個院子,右邊則是女犯院和姦淫通姦偷盜等輕刑犯,隨時人員流動,會發出去流苦役的。

  右邊這個院子,幾乎敞開著,罪名又和龍莽嶺盜匪完全不搭調,西局探子們從來沒有注意過。

  太史闌走到兩院中間,身子忽然一折,向右邊走去。

  喬雨潤看著她背影,腦中靈光一閃,瞬間明白了。

  一時悔得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大隱隱於市,大隱隱於牢!

  自己只想到在重刑犯牢裡找人,找不到就自然而然以為人必然被太史闌藏到她的住處或更隱秘的地方,卻沒想到,人還在牢裡,卻以另一個罪名,關到了另一個牢中!

  太史闌唇角笑意微冷——這是利用人的慣性思維和認識誤區,找到的夾縫,說起來簡單,但是你想不到,就是想不到!

  人被從右邊輕刑犯牢中押出來,胸口掛的牌子赫然是「通姦」,喬雨潤看著,險些閉過氣去。

  隨即她臉色一冷——輸了這局,還有下局,此刻滅口,從此無證,這案子就是死案!

  她眼神一閃,正要示意身邊人動手。

  牢獄出口是一條長長的通道,黑黝黝的看不清,眾人想等案犯走到陽光下再動手,忽然太史闌手一揮。

  現在大家看見她揮手就緊張,下意識警惕退後一步。

  太史闌四周卻沒動靜,倒是牢獄通道裡,走出幾個人來,從牢獄旁邊的一個角落,推出一樣東西,擋在案犯面前。

  那東西,用油布蓋著,可是喬雨潤一看那輪廓,臉色就變了。

  「我說過,只要你們敢跟,就跟來。」太史闌一字字清晰地道,「現在,我人提出來了,龍莽嶺二當家,只要你們敢來殺,就來。」

  隨即她退後一步,所有她的護衛跟隨她,一起退入了右邊牢獄通道,太史闌進門時,嘩啦一下撤掉了蓋住那東西的油布。

  「神工弩!」京城來的府兵驚呼。

  喬雨潤閉了閉眼,緊緊咬住了唇。

  太史闌,永遠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

  她竟然敢在她喬雨潤面前,把這架神工弩亮出來!

  這架神工弩,就是西局的,是西局秘密從京中長武軍中調來,然後在那晚喋血之夜,被太史闌截獲。

  然後她此刻,拿出來擋住自己的路!

  更要命的是,她不能說這神工弩是西局的,一旦不能說,那麼京城來的上府兵就會猜疑。

  果然那軍官驚聲道:「神工弩!昭陽府不會有,是西凌上府大營借給她的嗎?這必然是三公的意思,喬大人,三公竟然有如此決心,你我不能再強硬介入了!」

  喬雨潤暗恨地咬住牙,勉強笑道:「這位大人多慮了,三公斷然不敢擅自從地方大軍中調取這樣的武器,允許昭陽府越級使用,這是重罪!」

  「那你說這神工弩哪來的?」那軍官斜著眼睛滿臉不信,「昭陽府自己調來的?就是西凌總督親自去上府營,也做不到!」

  喬雨潤胸口起伏,一句「我的!」險些脫口而出,然而她最終明白,這話不能說,哪怕憋得胸口生痛,也只能嚥回自己肚子裡。

  京城上府兵久駐京城要地,最敏感,消息最靈通,最瞭解政治傾軋,也最清楚神工弩的地位和要緊,此刻看見這東西,就好像看見了「猛烈政爭,軍方參與」,這麼要命的大標題,他們哪裡敢觸碰?幾乎是立刻,他們就退出了包圍圈,遠遠站到一邊,擺出「我不干涉」的態度。

  於是只剩下西局的人孤零零地面對那神工弩。

  太史闌不出門,也不著急,負手立在那神工弩後,淡淡道:「喬大人,你儘管下令讓人向前衝,你放心,這神工弩的箭至今未成,再強大的弩,只能發射一次,所以你們只要衝一次鋒,死上七八九十個人,其餘人就可以踏著同伴的身體上來殺我了——來啊。快點。」

  西局探子們立即唰地後退三大步,拚命往同伴身後躲——誰都怕被喬雨潤點名,當那個墊背的死鬼。

  喬雨潤恨恨注視著那光澤幽冷的神工弩,和之後神情更幽冷的太史闌——她能不能冒著犯眾怒的風險,來下這個必死的命令?

  太史闌唇角一扯,轉身,身後于定給她奉上一條凳子,她一撣衣袍,大馬金刀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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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1 11:39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二十二章 被俘

  外頭喬雨潤氣得滿身發抖,進退兩難。

  衝,不能,她今日下令讓下屬以生命墊道,明日她就會再也沒有一個下屬。

  打,不能,神工弩殺氣騰騰等候,這弩還是她送給太史闌的。

  等,不能,太史闌竟然不帶人出來,要在這裡和她死耗著。

  一直圍困,不能,時辰一久,大佬們都會帶人過來查看,到時候西局就是一個「圍困昭陽大獄,意圖搶劫證人」的罪名,刑部尚書幫她也沒用,三公雖然不是主審,可能量大著呢。

  喬雨潤盯著黑暗中,左右擁衛中端坐喝茶的太史闌,心腔一陣陣緊縮。

  自從遇上這個女人,她就一次沒贏過!

  一次沒有!

  無論如何苦心計算,精心策劃,使盡計謀,那個冷酷的女人,都能用她匪夷所思的想法,將她的計劃粉碎。

  然而時至今日,喬雨潤依舊不甘心,她不認為是自己不夠強,不如太史闌,只恨自己受制太多,頂頭上司太無能,太后又離得太遠,並且垂簾不久,也不能肆意用權,導致她處處被動,堂堂西局指揮使,鬥不過一個昭陽同知。

  此刻她看著這個時候還能悠然喝茶的太史闌,想不顧一切下令衝上去,想炸爛神工弩,想將這整座牢獄炸燬,幹它個痛快。

  可是她不能。

  不僅不能,還要無力地看她喝茶,然後退走。

  看著這一刻,在護衛擁衛中端坐,氣場驚人,隱然睥睨的太史闌,忽然想起另一個女人。

  很多年前,她在那座冰冷宮闕中第一次看見她,當時她也是孤獨端坐,身周無人,卻依舊傲然抬著下巴。

  當時她對她說:「喬女官,跟著我,要麼死得痛快,要麼活得張揚,你自己選。」

  她選了,之後多年,跟著她走出冷宮,走到景陽宮,走到龍床御榻旁,直到走到那驚聲亂影,簾幕重重的一夜……

  她忽然打了個寒戰。

  從那樣驚悚的回憶中走出來,需要勇氣和力度。

  隨即她聽見前頭傳來嘈雜的人聲,想必僵持太久,大佬們終於派人來查看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不甘地盯太史闌一眼,一揮手,「退!」

  西局探子們如蒙大赦,退得比兔子還快,太史闌不著急,等看到大司徒席哲終於親自出現在後院,才緩緩起身。

  大佬們是不能隨便離開在審的公堂的,只有出現意外情況才可以,「久久人犯不能押到」就算特殊情況了。

  在席哲到來之前,神工弩又重新蓋好油布,推回暗處。

  席哲遠遠地過來,此處已經恢復平靜,席哲還是從地上凌亂的腳印看出了先前必然有一場緊張的對峙,然而此刻,他看看四周袖著袖子亂看的京城府兵和西局探子,不禁詫異地盯了太史闌一眼。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這些人一定曾經圍困過太史闌,也一定想要下手,不知道這個太史闌,是怎麼不動聲色令他們退下的?

  真真人如傳說,神奇。

  席哲原本對太史闌印象不好,總覺得傳說難免誇大,這個女子堅持把陛下帶在身邊,只怕難免存著挾天子以令諸侯心思,此刻雖然擔心猶在,卻已經在轉著一個新的念頭——此女好好培養,或可將來成為我等一大助力!

  「太史闌。」他立在牢門前,緩緩道,「人犯如何還未帶到?」

  「大人稍候,人犯剛才受驚暈厥,正在救治,此刻已經好了。」太史闌聽出他語氣的和緩,也有點詫異。

  隨即她走到那龍莽嶺二當家面前,那人被五花大綁,滿面猙獰,正恨恨地盯著她,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我那麼多兄弟死在你手裡,你休想我說出你想聽到的話!」

  「你中暑了。發昏,我給你治治。」太史闌蹲下身,手腕一翻,人間刺淡藍的刺尖,刺入他的腕脈。

  那人身子一僵。

  「馬上,你就會知道你該說些什麼了。」

  等了一會,確定藥力發揮,太史闌站起身,點點頭,火虎等人將眼睛發直的案犯帶出,交由席哲。

  席哲看看這人,不確定地對太史闌看了一眼,太史闌負手點頭,示意放心。

  人犯被帶上堂。

  等太史闌稍後一步回來時,人犯已經在堂上滔滔不絕,無視於刑部尚書的打斷,監察御史的打岔,西局喬雨潤的怒斥,以及堂上各種小動作,就像瞬間得了話癆。

  他竹筒倒豆子般,將龍莽嶺盜匪和通城官府達成的協議,以及每年交納的銀兩數目,以及如何在官兵保護下打家劫舍的光輝事蹟一一列明。

  這些人大多時候扮演流寇,幫助通城和北嚴張秋等人剷除異己,還曾在多年前將一家不聽話的商人滅門,最後夥同北嚴張秋、通城縣衙將那人萬貫家產瓜分,這人記性極好,連每個人具體分了多少,都說了個詳細透徹。

  這人作為龍莽嶺主管財務的重要人物,還背出了那些年和通城北嚴的銀兩往來,數目之大,令人咋舌。更說出龍莽嶺大當家,其實在北嚴有家小,兒子還通過張秋,拜在康王門下管家名下,還得了個記名校尉的虛銜。又說每年如何通過漕幫,將搜括來的銀兩運往京城,有時交割於一位姓馬的臉有黑痣的男子,有時交割於一個娘娘腔的青面男子。

  聽到這裡時,堂上眾人都神情緊張,太史闌忽然打斷他,問他,「你記憶中,交割最多的一筆銀子,是哪次?」

  那個二當家毫不猶豫地道,「當然是今年春那一次!就是北嚴暴雨,潰壩之前!」

  「大概有多少銀子?」

  「不知道數目,是北嚴張府尹親自命我趕到北嚴,然後又喚來了我的漕幫兄弟,說有一批東西要送上京,交給馬先生,東西是歷年來最少的一次,就一個錦盒子,份量也不重,可瞧著張府尹那神情,緊張得好像捧著萬兩黃金,再三囑咐我們多派人護送,萬萬不可有差錯,後來我兄弟按捺不住好奇,悄悄開了鎖,他以前做過偷兒,開鎖從無痕跡,打開來一看,嚇!」他眉飛色舞地道,「你們猜,怎麼著?」

  堂上大佬們啼笑皆非——這是怎麼了?哪裡還像個將死的重犯?繪聲繪色口沫橫飛,都快成說書一樣了。

  反常,反常。

  刑部尚書覺得自己審了一輩子的案,也沒見過這麼離奇的!

  大佬們眼角都往太史闌臉上瞟——嚇!怎麼做到的?怎麼做到的?迷魂術嗎?

  「哇呀——」沒人捧場的說書人,自娛自樂地一拍大腿,「銀票啊!好多銀票!匯通錢莊全新兩千兩面額銀票,齊整整,新嶄嶄,足足一千張!」

  一瞬間所有人張大了嘴。

  反應慢點,剛在心中推算出這價值的監察御史,「啊」地一聲,險些叫了出來。

  兩百萬兩!

  十兩銀子可供三口之家中等水平過上一年,兩千兩銀子可以買三進三出青磚白牆嶄新一座大院連帶傢俱齊全。

  北嚴一府一年上交的稅銀總額,不過如此!

  他們哪來這麼多錢,上貢康王?

  大佬們立即想起,今年春,北嚴出事之前,康王確實屢次上書,讚揚北嚴治理有方,府尹能力卓異,吏部也已經開始準備票擬,要將張秋升一升。

  後來北嚴出事,沂河壩垮了,這麼大的事,按說北嚴再怎麼救災有方,也多少要承擔失察之罪,但在康王斡旋之下,愣是將對張秋的處罰擱下,讓他戴罪立功,之後沒多久又嘉賞北嚴官府後續處理有力完善,當時為這事,三公覺得不公,還和康王爭論過,康王振振有詞——賞罰分明,當此危難之時,如果一味追究責任,寒了官員們的心,以後誰還賣力為朝廷辦事?

  原來,不過是銀子鋪路,一切坦途!

  三公想到兩百萬兩那個恐怖的數目,心中都緊得一抽一抽,一方面是心疼那數目,想到國庫吃緊,這些年年年戰事到處都要用錢,居然還有人用兩百萬兩來行賄;另一方面也是想到,錢從哪裡來?

  非有重大油水可撈的巨大工程,絕無可能揩出這麼多銀子,近年來北嚴唯一的涉及數額上千萬兩的工程,就是——沂河壩!

  想到這裡,連刑部尚書都坐不住了。

  一個龍莽嶺案,原以為有人膽大包天,敢扯上親王,撐死了給康王點教訓,收點權柄便是萬幸,沒想到順籐摸瓜,扯出龍莽嶺,其實是為了沂河壩!

  一地民生,千畝良田,一年稅賦,十年作養,都毀在那一崩之中!

  官匪勾結還可以脫身,這兩百萬兩卻是繞不過去的大坑,這事兒如果屬實,連太后都會勃然大怒——今年春天一場大雪,之後京東千畝良田受災,當時臨近年底,各方用錢,國庫告急,太后無奈之下,號召各級官吏帶頭捐錢,康王殿下只捐了一千兩,還在太后面前哭窮,據說事後太后減少宮中用度,裁剪陛下宮中侍候宮女,挪出了幾十萬兩銀子賑災,就這麼的,太后以為康王真窮,還賜了他一對西洋鑲金自鳴鐘,價值遠在那一千兩捐款之上。

  三公對視一眼,眼神歡喜——沒想到能打出這麼一條大魚!之前一直愁太后不肯查辦康王,如今這一條可算擊中她了。朝中誰都知道,宗政太后,最恨的,就是欺騙和背叛。

  隨即三公又讚賞地看了太史闌一眼——問得好!

  太史闌卻忽然走了出來,掏出懷中一個摺子,往上一遞。

  「昭陽同知太史闌,狀告康王,賣官鬻爵,收受賄賂,以致下屬通城官吏為求幸進,勾結盜匪盤剝百姓,中飽私囊剋扣沂河壩修壩工程銀,致沂河壩崩毀,千畝良田被淹,百姓傷亡,西凌一地受災,遺禍百年!」

  上任第一日讓師爺寫就的摺子,此刻終於拿了出來。

  滿堂寂靜,眾人原以為,太史闌在這種狀告親王的大案中出頭,已經是悍不畏死的莫大勇氣,沒想到她不做則已,一做,予人予己都不留退路,連摺子都早已寫好,要請三公代為上奏!

  雖然震驚,人們也不禁有些佩服——這等毫無顧忌膽大包天的硬骨頭,南齊已經百年未見了。

  何況還是個女子。

  三公也靜默了一刻,隨即章凝手一揮,他的書記連忙上前接下了摺子,章凝將摺子往桌面一按,卻道:「太史大人風骨硬挺,老夫佩服,這摺子倒也不必你出面彈劾,我等查清此事,自然要聯名向太后上書。」

  「太史闌代北嚴所有受災百姓,謝過三公。」太史闌躬身。

  「夫建議此案今日先休堂,稍後所有證據封存,我等上書太后請示後再過二堂。或許此案還將移交麗京。」章凝轉向刑部尚書。

  刑部尚書立即點頭,盤算著等下三公必定要派人入京,查辦捉拿那個馬管家以及漕幫的那個副幫主,還要找到那個娘娘腔的青面人,不用說那是西局的人,他必須快點通知康王,想辦法將以上的人滅口或轉移。

  三公瞥他一眼,康王一系的小九九,他們如何不知?不過他們也需要時間,鹿死誰手,還早呢!

  「退堂——」

  低沉的呼喝傳遍堂上堂下,水火棍又一次沉重擊打著地面,遠處提著心的百姓,遠遠沸騰了起來,看見太史闌的背影,筆直地從堂下過,標槍般挺立,似永遠不折。

  在她身後,昭陽府大門緩緩關閉,合攏了日光的陰影。

  開國以來可以說最大、牽涉要人最多,最令人震驚的大案的第一次開審,結束了。

  ==

  雖說第一次過堂結束,但參加審案的人,誰也沒有輕鬆下來。

  康王一系不可能坐以待斃,今天列出的證據雖然句句都指向康王,但是關鍵的人證並沒有,事情還是隨時都可能有變化。

  只要能找到人證,無論是馬管家還是青面男子,確認了那兩百萬兩確實給了康王,再回頭查這兩百萬兩從何而來,查沂河壩修壩的賬目,自然可以順籐摸瓜,將整個案件理清楚,給康王狠狠一擊。

  不過這後續的審理怎麼審,是否還在昭陽審,還是未知數,但太史闌一向提前準備,她自從知道陳暮那裡的證據,自然想過要早點找到證人,查清那個青面人和馬管家,為此一到昭陽就派出了火虎和龍朝去麗京,火虎她十分信任,龍朝雖然還不太放心,但有火虎在,想必能保守秘密。

  因為不想讓容楚知道這件事,所以她沒有向容楚求援,此事關係重大,勝負未料,她不願意讓身份敏感的容楚過早捲入。

  她在這裡掛心火虎等人事情辦得怎樣了,那裡火虎卻遭到了危險。

  麗京城郊,一座不大的小山腳下,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樹林,此刻其中一處樹林裡,有幾雙眸子,警惕的注視著麗京城的來路。

  當先一人正是火虎,身邊還有個蒙了黑頭罩,五花大綁的男人,男人不住掙扎扭動,火虎惡狠狠地拍了他一下,那人便安靜了。

  兩天前火虎帶著手下兄弟,埋伏跟蹤,用盡手段,終於找到了那個馬管家,果然是康王府的二等管家,之後又費了很大心思,將馬管家騙出擒獲,然後再想辦法出城,出城時也很不容易,還是火虎通過以往的江湖關係,找到了擔任城門守衛的一個朋友的親戚,才混了出去。

  原以為出城之後可以一路趕回昭陽,誰知道康王府這邊也很警覺,很快發現了人不見,隨即又收到西局快馬傳書,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當即撥出大批人馬來追,火虎只得帶著馬管家晝伏夜出,一路潛行,一天了還沒走出十幾里。

  此刻更是一步路也走不得,官道上煙塵滾滾,人馬來去不休,康王府護衛傾巢出動,將官道當成自己家後花園,整個封鎖。

  火虎心中焦躁,想著這樣等下去也不是個事,等到天亮更是無處藏身,要麼硬闖?

  他看一眼身邊的人,這些人都是新選的護衛,也有北嚴和昭陽士紳送給太史闌的護院,太史闌儘量選了老實可靠的人給他帶過來使喚,但也關照過他,重要的事情儘量自己做。

  可是此刻,別無選擇。

  「刀兄弟。」眼看那群人將要下官道,開始搜索附近的樹林,火虎壓低嗓子,對這批護衛中年紀最大的一位道,「我馬上衝出去,吸引他們追我,你帶著這人和幾位兄弟,從西邊小路走!」

  那姓刀的護衛一怔,猶豫了一下正要說話,忽然兩人身子都繃緊了。

  上頭官道上,又傳來馬蹄奔馳之聲,足足有幾十匹,這還罷了,關鍵那馬蹄踏地之聲雄勁有力,迅捷無倫,顯見得匹匹都是寶馬,更要命的是,這麼多騎士,都在奔馳中,但是馬落足抬起幾乎都在同一頻率上,竟然齊刷刷如一聲。

  這樣彪悍的騎隊,不是康王府能夠擁有的,兩人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軍中!」兩個字。

  火虎苦笑一聲。

  康王好大手筆,居然不怕事情洩露,動用軍中彪悍騎兵,還是一流的那種,看樣子這次的任務,是無論如何也完不成了。

  火虎心中湧起深深的遺憾,覺得這第一次太史闌交託的任務就沒能做成,實在有愧於她——罷了,還是按原計劃進行,大不了,將這條她搶下的命,再還給她便是!

  「還是按剛才說好的去做。」他咬牙,站起身。

  「蹲下!」那護衛忽然大力把他按坐了下來,「你看!仔細看!」

  火虎未及發作,一轉頭便看見那些彪悍騎士已經捲了近來,但卻沒有穿軍人皮甲,只是一身黑衣,這個也可以理解,畢竟是執行秘密任務,但最前頭那個人,騎一匹漂亮得不像話的火紅馬,穿一身光彩得不像話的珍珠色衣袍,夜色裡帶人捲過來的時候,像一團火簇擁著一道雲,炫目而燦爛。

  長途趕路,夜色奔襲,風塵僕僕,殺人越貨,哪個二貨穿這麼騷包?

  再看看那人身型,修長精緻,飛起的大氅下露出勁瘦而筆直的腰,腰帶上也是光華閃閃,估計寶石無數。

  火虎的眼睛,也像那些寶石一般亮了。

  他和其餘護衛,都在北嚴見過這個人,這個形象如此鮮明,哪能認不出。

  那一大隊騎士,風一般地捲過來,自然引起官道上設卡的康王府眾人注意,當即有人呼喝上前,撥馬去攔,可是上前的人很快挨了脆亮的一鞭子,對方衣袖一捲,亮出什麼東西,那些人似乎怔了怔,終究沒敢再攔,悻悻退下。火虎霍然站起。

  再沒錯了!

  眼看關卡放開,那些騎士便要狂馳而過,火虎忽然一躍而出,大叫,「救命!」

  這一聲他用盡全身力氣,叫得十里外都能聽見。

  官道上,正皺眉看著康王府護衛撤卡,思量著他們這半夜三更的到底在攔誰的容楚,霍然轉頭。

  幾乎在辨認出這聲音的第一刻,他便道:「一半下去接應,一半給我——揍!」

  唰一聲,四十騎瞬間分成兩隊,如兩條怒龍,一條直奔官道之下的小樹林,一條抽出武器,對那些還處於茫然之中的康王府護衛,二話不說,砍!

  而容楚發令的同時衣袖一抖,將對面正對他諂笑的一個康王府小頭目當即抖出了三丈外,「吭」地一聲閉過氣去。

  他一出手就打暈了發號施令的人,其餘人茫然不知應對,在凶悍的龍魂衛的攻擊下,莫名其妙地瘋狂後退逃跑,瞬間散了乾淨,而這時,接應的隊伍已經擁著火虎等人竄上官道。

  容楚只看了火虎等人一眼,便道:「戴上面具!」

  有人扔過去幾個面具,火虎等人急忙戴上,連馬管家都被擊暈,換了衣服和面具,容楚命令將馬管家帶入隊伍中,隨即對火虎道:「你先留下,等下替我解決一個麻煩,之後再追上我們,我會給你留下記號。」

  「是。」火虎感激涕零,也不問什麼事,一口答應。

  「我救你大概耽擱了一會兒,等下會有追我的人追上來。」容楚道,「你想辦法把他引到岔道去,然後給我狠狠揍他,我帶著這人先走,這是太史闌要的人是吧?」

  「是。您放心,一定給你好好解決!」

  「儘管揍,揍到他走不動路,別殺了就行。」

  「沒問題!」

  容楚帶著人證怒馬如龍地跑了,火虎留了下來,沒多久果然等到了如容楚描述的人,火虎一看那幾個傢伙白面無鬚,陰柔造作的模樣就不順眼,乾脆拾回老本行,展開他的易容之術,將那幾個追容楚的傳旨太監,東引西引,逮著機會就竄出來揍一頓,可憐幾個太監,被陰魂不散千變萬化的火虎牽著鼻子,遊歷了大半個南齊,最後跑到位於最南邊的南齊屬國中瑞國去了……

  容楚終於抽身,一路馬蹄踏花,直奔昭陽。

  ==

  昭陽此時,太史闌剛剛接到一封消息。

  信是飛鴿傳書,赫然是去麗京那批護衛的來信,信中說火虎已經找到了人,卻被對方發現,一路追殺,好容易逃竄到了離昭陽城五十里的梅山,已經被康王護衛追上,再也無法前進一步,請求太史闌迅速支援云云。

  太史闌將信反覆看了幾遍,確實是自己定的信箋格式,還是自己要求的橫寫,她知道火虎不愛寫字,這信自然由其餘護衛代寫,以前也是這樣。

  當即她便和三公商量了一下,三公聽說人證找到,大喜過望,當即命負責保衛昭陽的上府兵三百,跟隨太史闌去接應火虎龍朝。

  三公在派人之前,還特地打聽了康王和西局的動向,得知康王前幾天說氣悶,已經離開了總督府,去了他在城郊的別院,董曠等人身份遠遠在他之下,朝廷沒有明令下旨處罰康王之前,誰也拿他沒辦法,也只得讓他離開,只是上府兵還是以保護王駕為名,寸步不離的跟著。

  至於西局,喬雨潤也很安分,說是最近一直關在房間裡,很少出門。

  得知了這兩人動向,三公才放心讓太史闌出門,一行人怕浩浩蕩蕩引人注目,當即由太史闌帶著自己護衛先潛行而出,上府兵分批再出城保護。

  一路出城,按照信中指示的方向向前走,梅山離昭陽城五十里外,以冬季開滿梅花聞名,前往梅山有兩條路,一條是大路,但是路遠,一條是小路,路近,但是要費些周折。

  雖然趕時間,太史闌還是毫不猶豫選了大路,她不想讓大家落入誰的陷阱。

  很快便到了梅山附近,按照龍朝指示的方向尋找,遠遠的似乎真的聽見武器交擊奔走逃竄之聲,蘇亞等人著急地要上前接應,太史闌忽然道:「且慢!」

  衝在最前頭的蘇亞習慣了她的命令,下意識勒馬,她身後雷元于定險些撞到她身上。

  「怎麼了?」蘇亞神色焦急。

  太史闌卻微微閉著眼睛,她剛才一霎,天機啟動,心中若有警報,急忙命令蘇亞停馬。只是感應而已。

  再睜開眼的時候,她看向地下。

  「有埋伏。」她道。

  蘇亞等人仔細看了半天,倒抽一口涼氣。

  地上,竟然隱隱牽著細鋼絲,顏色青綠,和草叢一個色澤,就是趴上去也未必能瞧得出。

  「好狠!」眾人又驚又怒,剛才如果不是太史闌緊急下令,此刻眾人救人心切,快馬奔馳,然後急速行進中的馬腿被割斷,眾人輕則被摔出去,重則受傷或被踩死!

  「這還沒完。」太史闌神色冷漠,半閉著眼睛,隨即又對前方一指,道:「砸塊石頭過去!」

  蘇亞蹲下身,撿起一塊不小的石頭砸了過去,轟然一聲,前方地面忽然下陷!

  「天……」

  眾人一看那陷阱的位置,就在絆腿鋼絲前方丈許處,可以想見,眾人馬腿被切,身子摔出,正好摔到陷阱裡。

  對方設陷阱的手段不算離奇,難為的是那種計算準確,這樣的風格,不是尋常護衛能做到的,眾人心中瞬間都流過「軍中」兩字,只覺得心底涼浸浸的。

  有人探頭對陷阱一看,陷阱很大,掩在平原長草中,陷阱底下,密佈刀尖和狼牙棒,甚至還有黑黑的火藥。

  對方連他們的結局都給算好了。

  下去被刀尖扎個血肉成泥,然後火藥燒起,屍骨化灰,然後土一埋,馬蹄一陣狂踩,便是大羅金仙來,也再無法在這世上找到他們的痕跡。

  太史闌對蘇亞耳語了一句,蘇亞掏出一個火摺子,投入坑中,果然轟然一聲大響,坑中騰起一陣黑色的煙雲,遮得對面不見人影。

  「惡毒!」眾人紛紛大罵。

  所有人又驚又怒的此刻,只有太史闌神色不動。

  「出來吧。」她道。

  「啪,啪,啪。」有人鼓掌。

  「都說太史闌勇悍聰慧,若有神助,以前我還不信,以為是誇大之詞,現在看來,還真有幾分道理。」鼓掌的人,笑容滿面走出來,對她連連點頭,「佩服,佩服。」

  「你是誰。」太史闌注視著對面的年輕人,三十不到模樣,臉色微黃,眉目倒還清秀,唇角有一顆痣,襯得人喜氣洋洋,卻有一雙冰冷殘酷的眼神。

  這個人,讓她一看就不舒服。

  「天紀少帥座下幕僚辛書如。」男子彬彬有禮對她點頭,「見過太史大人。」

  「紀連城的狗。」太史闌道,「你好。」

  辛書如從容微笑的臉,終於僵了僵。

  在太史闌這個毒舌冷面奇葩面前,再有風度再想維持教養的人,都很難堅持住。

  沒辦法,太史闌就是討厭裝逼的人,看見裝逼的,她第一想的就是將他們那張以為可以永遠微笑的臉皮子給撕下來。

  她基本上都能成功——因為真正的寬容好涵養,從來都不是那些想永遠保持微笑的人。

  「太史闌。」辛書如終於冷下了臉,森然道,「不要和我賣嘴皮子,你該知道你現在的處境。」

  他揮揮手,身後草線之外,出現無數衣甲齊全的士兵,將他們密密包圍。

  「上府兵不會來了。」辛書如道,「我家少帥進駐昭陽城,目前駐紮城內的上府兵需要換防,我家少帥已經發文邊總帥,請他召回這一批上府兵。你別等了。」

  「然後你要怎樣?」太史闌問。

  「我沒有選擇給你。」辛書如冷冷道,「你和你所有人,跟我走,就這樣。」

  「那信怎麼回事?」太史闌問,「你偽造的?」

  「自然有人有辦法截獲你的聯繫方式。」辛書如笑得神秘。

  「你以為你包圍了我,就能將我一網打盡?」太史闌淡淡看著他,「昭陽府不會只有上府兵存在。」

  「你昭陽府的兵丁自然也有。」辛書如不以為然,「可是他們還在昭陽,趕得及救你?」

  「趕得及。」太史闌手一抬,指尖已經扣住了一枚煙花,「你以為我只能依靠上府兵?我是昭陽同知,我有權調動所有昭陽府兵丁,我在出門前已經令所有兵丁在城門前集合,只要我煙花為號,就立即出城接應。」

  「那又如何?等他們趕到,你們已經是死屍。」

  「你也會是死屍。」太史闌漠然道,「辛書如,看看你身後。」

  「我才不會上當。」辛書如身子轉到一半,忽然停住,隨即大笑,「你是要騙我轉頭,然後對我動手?你這已經用爛了的把戲可騙不了我……」

  太史闌譏誚地看著他,「射!」

  「唰!」

  一道勁風直襲辛書如腦後,他驚得魂飛魄散,拚命向前一撲。

  「啪。」一支箭擦著他的面頰,釘入他臉側泥土,箭側紅纓貼著他睫毛,抖得他臉發癢心也發抖。

  他霍然跳起,此刻回頭,看見草叢中不知何時趴著一個人,正用一雙明亮而冷的眸子,盯著他。

  她手腕上的手弩,箭尖也對準了他,距離這麼近,他無論怎麼逃,都逃不開那射程。

  蘇亞慢慢地從草叢中爬起來,手弩始終籠罩著他的身形。

  辛書如震驚地望著她,不明白這人是什麼時候潛伏到他身後的,明明他一出現,就一直注意著所有人。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太史闌淡淡道。

  辛書如望望身邊那個陷阱,恍然大悟。

  是先前那陣煙氣!

  太史闌發現有埋伏,就猜到了必然有人就在附近,而且必然要從陷阱的側邊過來,而她命蘇亞扔出火摺子,根本不是為了測驗陷阱裡的火藥有多少份量,而是為了製造煙雲。

  藉著那陣煙雲的掩護,蹲著身子扔火摺子的蘇亞,趁機潛入了長草中,在他專心和太史闌說話的時候,潛到了他背後。

  太史闌派出蘇亞是有原因的,當初智擒火虎時,她便看出蘇亞有一身奇妙的貼地輕身功夫,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辛書如看著平靜如常的太史闌,不禁也暗暗佩服這女子的厲害,傳聞裡太史闌大將之風,鎮定非凡,如今看來,何止有定力?還有超卓的應變,冷靜的思路。正是天下名將,必備的三大要緊能力。

  「你便威脅我的生死又如何?」他苦笑一聲,「無論如何,便是我今日身死此地,其餘人等,還是會留下你們,少帥的命令,是不會因為我的生死而改變的。」

  「我知道。」太史闌握著馬韁,看天,「所以別以為我會和你獅子大開口。我只要求,放他們走。」

  「大人!」護衛們齊齊喊,太史闌手一擺,示意他們噤聲。

  「我相信你沒有權力放走我,但是既然你能代表紀連城出面來抓我,想必地位不低,最起碼放走我的護衛,還是能做到的。」太史闌注視著辛書如的眼睛,「我留下,紀連城就不會為難你。」

  辛書如猶豫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認,太史闌還善於審時度勢,以及洞察人心。她說的每句話都對,每句話都敲到他心坎上。

  「你留下,他們走。」他半晌道,「但是他們得發下毒誓,不得回城,不得報信,而你也不得再使任何花招。」

  「我從不主動以陰謀對人,除非對方先卑鄙地以陰謀對我。」

  辛書如只好裝沒聽見這句帶刺的話。

  「我們不走。」雷元憤然道,「你讓我們逃,我們都不逃。」

  「我們一起闖。」于定也道,「大人,今日要你以身相救,傳出去我還有臉混江湖嗎?」

  「有命才可以混江湖。」太史闌答。看向辛書如,「我發誓,隨你走,違者,永遠不得見一切我所在乎的友朋親人。」

  「兒郎們聽令。」辛書如退後一步,肅然道,「放開包圍,允許除太史闌之外其餘人離開,如果太史闌妄動一步,立即全部射殺!」

  「是!」

  包圍圈撤開,蘇亞等人卻憤然不肯挪動腳步,太史闌也不勸說,忽然策馬向前一衝,直奔辛書如身邊,「上馬!」

  辛書如身子一閃,縱上她的馬,坐在她身後,隨即一柄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太史闌頭也不回,脊背筆直,「往哪走?」

  「雲台山,康王別院。」辛書如微笑,「我們的女英雄,康王想好好招待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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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1 11:52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二十三章 容大茶壺

  辛書如覺得他這次的任務,是一次最詭異的人質押送任務。

  見過人質自己策馬,帶著綁架她的人,瀟瀟灑灑往即將被關押的地方去的事兒嗎?

  人質還一邊策馬,一邊問他怎麼走,毫無被押解被陷害的憤怒不安,辛書如一邊覺得荒唐,一邊覺得好笑,荒唐好笑之餘,又覺得佩服。

  這樣的淡定和氣勢,他跟隨在少帥身邊多年,也沒見過幾個。

  雲台山,昭陽城外三十里,最是風景秀致的一座山,山中活水無數,清亮如雲帶,山頂平整如台,所以名雲台。

  太史闌記得,康王的別院不在雲台山,很明顯,這是一處秘密基地。反正他搜刮民脂民膏無數,全國各地多建幾座別墅也是正常。

  進入雲台山,她才覺得,康王選在這裡建別院,還是挺有眼光的,這山看起來並不如何雄偉,裡頭卻山勢複雜,九轉十八彎,曲徑通幽,山莊在半山高處,處處有關卡,道道有暗樁,外鬆內緊,十分嚴密。

  他們在山口處接受了盤查,換下了馬,徒步上山。辛書如命人給太史闌眼睛綁上黑布,又鎖住了她的手腕,還對她搜了身,發現了她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狼牙棒,辛書如忍不住笑笑,隨手拋在路邊草叢裡。

  他著她一路上山,饒是如此還不放心,還親自拿刀架著她脖子。

  太史闌卻安之若素,好像脖子上沒架刀,眼上沒黑布,一路悠哉悠哉,不住品評。

  「空氣不錯。」她嗅嗅清新的空氣。

  「鳥不錯。」她仔細聽山間掠過的飛鳥,發出的清越鳴叫。

  「花很香。」她停了停,側過臉,聞了聞旁邊崖壁上倔強探出來的一朵小花。

  「水也好。」她聽著耳邊一直不絕的叮咚水聲,贊。

  辛書如哭笑不得——這女人是神經太粗膽子太大呢,還是勉強撐著色厲內荏?

  不過他覺得還是第一種,太史闌步子穩定,語氣平靜,這不是裝能裝出來的。

  當年他曾聽聞,南齊第一青年名將容楚,有次和五越作戰,敵人夜襲闖營,部下慌忙闖帳急報,這位愛漂亮的大帥,居然不急不忙慢慢起身,還不忘點燈梳頭,他那主帳最豪華,燈光點得亮閃閃的,等於給敵人大喊「我在這裡啊我在這裡。」五越的先鋒當然一頭撞了進來。

  然後台前梳頭,漂漂亮亮的大帥,回眸一笑。

  一笑笑得對方晃神,隨即,一把比主人還漂亮的小刀,忽然閃電般從容楚手裡飛出來,狠狠扎入了先鋒的咽喉。

  先鋒倒頭死去的時候,還沒想明白,明明那人手裡拿的是梳子,怎麼忽然變成小刀了?

  將領一死,腦袋被容楚一腳踢了出來,其後五越夜襲軍隊驚慌四散,大敗。

  這是傳奇,也不知真假,有時候同僚私下討論,都覺得是不是誇張了,哪有人能在那時候還鎮定成那樣的。

  容楚那事真假他不知道,但最起碼他現在可算見著一個了。

  聽說晉國公對這位突然崛起的女將十分傾心,如今看來,很有道理。

  四面押送的士兵們也不做聲,並沒有人催促太史闌或呼喝她——所有熱血男兒都佩服英雄,執行任務是一回事,給予尊重又是一回事。

  太史闌還在那「一路遊山一路欣賞」,辛書如不禁有些感慨,問她,「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見,萬物皆惡,唯有人間最美。」太史闌淡淡道。

  「你怎麼此刻還有心情欣賞風景?」

  「越是危急時刻,越當有寧靜閒適心境,危機不會因為你慌張而減少,卻有可能因為你鎮定而平復。」

  辛書如不說話了。

  他忽然又想到容楚。

  很多年前,那個南齊名將,曾立馬五越深雪前,向對面萬旗招展的大軍,淡淡道:「色厲內荏者崩,唯鋼鐵心性,萬物不破。」

  多麼相似的一句話。

  難道這就是名將風采?

  想到「色厲內荏」這個詞,他忽然想到了他家少帥,隨即趕緊將這大逆不道的念頭給從腦海裡抹去。

  只是忽然起了淡淡畏懼和蕭瑟,像看見萬千繁華從眼前過,卻知道轉瞬要崩塌。

  太史闌忽然「哎喲」一聲,扶住了崖壁。

  「怎麼了?」他問。

  「絆到石子。」她答。

  「你扶住這根棍子。」他遞給她一根棍子,她放下手,接了。仰起臉,「還要往上?」

  「你不必費心思。」辛書如答,「這路號稱九拐,本地人都不一定能走出去。」

  太史闌不說什麼,跟著他繼續向上走。

  沒有人注意到,她剛才扶過的崖壁,不知何時,鏤刻下一個深深的指印,指尖微翹,方向朝上。

  在之後的路途上,因為道路崎嶇,太史闌眼睛不方便,她又趔趄好幾次,或蹲或伏,跌得很有些狼狽,跌到辛書如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在趁機丟下信物指示他人,然而卻沒看見什麼花啊簪子啊被丟下來——事實上太史闌身上沒有任何多餘飾物,想丟也沒法丟。

  走了大半個時辰,又坐過一次吊籃,吊籃感覺很大,底下有水聲淙淙,往上的路程很遠,似乎是座峭壁,太史闌嗅見青苔的澀氣。

  她在進入籃子的時候,聽見一聲細微的拉動聲,像是什麼繩子或者籐蹭在了山壁上,隨即似乎腳下有低低的「叮」一聲,籃子往上吊的時候,太史闌緊緊攀著籃子邊,忽然想到了笑傲江湖的黑木崖。

  不過籃子吊上去,並沒有到達「康氏黑木崖」總部,似乎又有一段向下的路,然後,她聞見水聲淙淙,感覺到四面黑暗,忽然天地開闊,日光明亮,鼻尖似有雲端拂過,然後,她的蒙眼布被突然解開。

  太史闌在感覺到光線大亮的那刻,立即閉上了眼睛,此刻蒙眼布被解,她也沒睜開,直到眼睛適應那樣的光線之後,她才緩緩睜開眼。

  腳下所站的,是一座石橋,說是石橋也不準確,原先這裡應該是連接兩處斷崖的一處石台,之後經過了整修,兩側鋪上石板加寬,兩邊也加上欄杆,現在成了通往對面的石橋。

  對面,是華貴精緻的山莊門樓,門樓內綠草如茵,美人無數,康王正在一個紫色的大傘下,一個紫衣美人的懷裡吃紫色葡萄,此刻,正抬頭,有點挑釁地向她看來。

  他雖然在微笑,眼神裡卻有淺淺失望——他這處山莊地形奇特,利用了雲台山獨特的「水洞開雲」景緻,過一個深黑水洞之後便是雲台,光芒萬丈,虹霓自生,但也因為從極黑到極亮,很多來客不適應這樣的光線轉換,往往看見山莊的那一刻會淚流滿面,所以康王這處山莊雖然叫「流雲山莊」,但很多人私下稱呼「流淚山莊」。

  可是今天,康王存心想看一個人流淚,想看她被蒙了太久的眼睛被瞬間刺傷,卻沒能如願。

  那個女子,看過來的眼神,還是那麼清亮平靜,犀利如針,那種老娘天下第一,你等都是宵小的氣勢,讓他這玉堂金馬的當朝親王,都覺得壓抑。

  「早,康王殿下。」太史闌好像散步遇見一般,點點頭。

  「現在是午後了。」康王皺眉,不欣賞她的冷幽默。

  「原來走了一個時辰帶半刻鐘麼?」太史闌立即道,抬頭看看天色,「嗯,這裡的日頭特別亮,是因為雲台開闊的原因?」

  康王立即緊緊閉起嘴,覺得自己剛才做了一回大傻叉。

  這女人……還是別和她多說的好。

  「你很有本事。」他轉頭,淡淡道,「敢告本王,能順利過第一次開堂,不過,本王可以告訴你,你全部的本事,到這裡也就為止了。」

  「哦?」

  「真理公義,是這世上最虛弱的東西。」康王譏誚地道,「我會用事實告訴你,強權和地位,才是決定這世間是非對錯的唯一標準。當然,你這樣出身低賤、沒有真正擁有過權力的草民,是永遠不能理解這些東西的高貴和遙不可及的。」

  「所以你敢告我,所以你以為能告倒我。」他重重地下結論,「然後你最終會發現你是多麼的荒唐可笑。」

  「哦?」

  「哦什麼哦?」康王眉毛一挑,不屑地睨她一眼,「階下之囚,色厲內荏!」

  太史闌也不哦了,悠然看四面景。

  「本王很想讓你知道這人間一切的苦之後,再呼號死去,可是有人再三勸告本王,夜長夢多,還是要早點解決你的好。」康王陰鷙地注視著太史闌,手一揮。

  太史闌所站的那一處石橋,忽然響起一陣機簧軋軋之聲,隨即兩側石板猛然向下一陷,平台成了滑板,太史闌立足不穩,向前滑去。

  而平台之下,就是萬丈深淵!

  ==

  太史闌被天紀軍士兵帶走時,護衛們並沒有離開。

  他們立在原地,悲憤地看著士兵們沉默著退開,看他們的女主人,自己帶著綁匪,去做人質,去赴死。

  沒有搶上去廝殺,是因為蘇亞拉住了他們。

  「不要去送死,不要讓大人的心思白費。」蘇亞咬著下唇,重重地道。

  「那我們怎麼辦?我們不能回城送信,在這裡乾等?還是想辦法跟上去救她?」

  「跟上去只會讓天紀軍有理由傷她並殺我們,大人會生氣的。」于定道,「我們還是要回去報信,找三公想辦法。」

  「我們的誓言……」

  「誓言算個屁!」蘇亞道,「我剛才發誓,違背誓言我死全家,可我全家,早死了!」

  于定:「……」

  隨即決定于定雷元等人留在原地,以防天紀軍還留下人監視他們的動靜,蘇亞悄悄回城報信。

  蘇亞狂奔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平原的長草中,這個女子,不用馬匹,跑起來居然和馬一般迅速持久,她足足跑了一個時辰,終於跑回了昭陽城。

  看見昭陽城的城門時,她微微猶豫,想著求救於三公到底有沒有用?三公的護衛肯定不能調,昭陽府的兵丁調來也無法對付天紀軍,唯一能和天紀軍較量的上府兵,剛才天紀軍那個幕僚已經說了,他們即將撤出換防,定然不能接任何任務,尤其是和天紀軍作對的任務。

  找三公,也是沒有用的。

  怎麼辦!

  這麼猶豫的時候,她忽然看見一群人,鮮衣怒馬而來,馬上捆紮著很多獵物,這些人高談闊論,得意洋洋,路人則面帶厭色,紛紛走避。

  蘇亞眼睛一亮——她認得這些人,是東堂那批等待行省天授大比的天機府公子哥!

  她高興的卻不是看見這些人,而是忽然想到了他們的頭兒司空昱。

  這位東堂世子,傳說很受康王優待,他有沒有辦法,從康王那裡把太史闌救出來?

  她想到就做,好在司空昱此刻還賴在昭陽府後院養傷,太史闌給他用了最好的藥,這人恢復能力和狗一樣驚人,不過才幾天功夫,那麼重的傷已經好了大半,時常在院子裡走動,只是還是不肯走。

  蘇亞衝回後院,司空昱正忙於擺脫昭明郡主的糾纏,看見她就好像看見救星,急忙把昭明郡主給趕開,把她迎了進去,問她,「可是你家大人找我?她是想通了嗎?」

  「現在需要你去找她。」蘇亞開門見山地道,「她被康王擄走了!」

  「什麼?」司空昱霍然站起。

  一刻鐘後,他和蘇亞匆匆搶出,把昭明郡主的呼喚拋在腦後。

  蘇亞匆匆去和三公知會了一聲,便騎了馬趕上早已策馬狂奔而去的司空昱。

  她沒有通知趙十三,太史闌嚴令,她和康王鬥法的一切事務,決不允許讓趙十三等人知道,他們保護好景泰藍就夠了。

  倒是趙十三的手下,已經發現了蘇亞的匆匆來去,還發現雷元于定等人沒有回來,急忙告訴趙十三。

  還在養傷的趙十三想了想道:「怕是有什麼事兒,我今早接到飛鴿傳書,主子就快到了,你們趕緊傳書給主子,讓他攔住蘇亞,太史闌這裡怕是出了事兒。」

  「是。」

  趙十三的飛鴿很快滑過長空,飛往城外,蘇亞則在城門處追上司空昱,問他「你知道大人在哪裡?你有辦法進康王山莊?」

  「你們說的那個方向再走幾里,我知道康王有個秘密別院。」司空昱道,「他向我誇耀過,還簡單描述了別院地形的神奇,屢次邀請我去別院玩玩,我拒絕了。在昭陽城等候大比期間,我和夥伴們常去打獵,也到過那座山,太史闌一定是被押到那裡去了。」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城門處,城門前人流來去,有一批人風塵僕僕快馬而來,在快要到達城門時,卻似是怕太過驚動他人,速度放慢,其中一個人仰起頭,忽然眼神一凝,一聲呼哨,天上飛下一隻鳥,降落在他的臂膀上。

  蘇亞沒有在意,她的心神此刻都在營救太史闌身上,她知道慢上一步便可能恨海難填,心急如焚。

  「司空世子,你此時不請自去,還一直住在昭陽府裡,他怎麼會讓你進去?」

  「他沒有理由拒絕我。」司空昱笑得狡黠,「我狩獵受傷了,回不去,想起這附近有康王別院,請求借宿一晚,他有什麼理由不應?」他看看蘇亞,皺眉道,「糟了,出來得太匆忙,沒來得及去召喚我的隨從,你又不能跟了去,太史闌的護衛,康王手下都認得,我沒有護衛單身前往,怎麼都說不過去。」

  蘇亞也皺起眉,正思索著怎麼辦,忽然一人隔著她,拍了拍司空昱的肩膀,笑道,「世子爺,這個簡單,小的來服侍你。」

  ==

  石板向下一滑,太史闌身子傾落。

  所有人都沒想到康王說殺便殺,都驚得一怔,美人們尖呼高叫,瑟瑟躲在康王懷裡。

  康王快意地哈哈大笑。

  太史闌雙手被銬,雙腳也有鎖鏈,無法自救,這時刻她並沒有尖叫,只是忽然大喝:「紀連城!你贏了!」

  話音未落,忽然一聲冷笑,一條人影,從門樓背後電射而出,腳尖在康王頭頂那頂紫色大傘上一點,狂飆而過,身子一落已經躍上石橋,單手一拎,拎住了太史闌。

  石橋連崖,雲台亂風,風將他衣衫吹得鼓蕩,一抹杏色錦緞光華,襯一雙光芒內斂,卻顯得陰沉的眼睛。

  紀連城。

  康王的笑聲斷在喉嚨口,隨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怒而站起,道,「少帥!你這是做什麼!」

  紀連城毫不客氣將手中太史闌往上一甩,正甩到門樓前。

  「不戰而勝,我不要!」

  太史闌唇角微微一扯,爬起來,自己撣撣衣服。

  容楚果然沒說錯啊。

  這紀連城,果然是個驕傲得沒治的傻叉。

  剛才生死一霎,她忽然想起容楚說過,紀連城其人驕傲得出奇,從小和護衛練武比試,一般少爺和家中護衛比武,護衛自然要相讓,讓少爺贏了,大家哈哈一笑,也便罷了。但紀連城從來不允許護衛讓他,發現誰讓他贏,就會拖出去狠狠抽一頓鞭子,然後驅逐。所以他家中護衛從來不敢讓他。

  不過後來人們又發現,總是贏他,他當時點頭讚好,事後更加刻苦練功,總要將贏他的人打倒,打倒後手段毒辣,讓人非死即傷。以至於紀家後來護衛待不下去,紛紛請辭,最後只好用士兵護院。

  容楚說,這麼個心性奇傲的人,他最大的軟肋,便是傲。

  所以她剛才臨急一呼,紀連城這個傲氣衝天的傢伙,怎麼能容忍這樣的勝利?

  太史闌坐在地上,想前陣子不耐煩聽這些破人的破事,容楚非要說給她聽,還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為將者以此為道。此刻想來,真是一點不錯。

  算起來,這傢伙,隔空也救了她一次呢……

  太史闌唇角弧度因此更深了點,微微露出一點小酒渦。

  她右頰的這個小酒渦,別說別人,她自己都沒發現過——實在是笑得太淺,太少了。

  對面的康王震動地盯著她——這女子果然是瘋子!沒見過剛死裡逃生就笑這麼歡喜的!還是太史闌臉上露出這樣的笑容,真是……驚悚。

  可也真是……美。

  便是對太史闌滿心厭憎的康王,也不禁為這一霎,冷峻女子難得的溫柔笑意而觸動,只覺得滿目花開,冰雪消融,而雲台上天光忽然一黯。

  紀連城更是看得一眨不眨,眼神複雜。

  他從知道太史闌那一刻起,就滿心厭惡。

  在他一開始的想像裡,他覺得這是個膀大腰圓,身高八尺,男人一般的女子,等到容楚為她怒焚他的刺客的消息傳來,他腦海裡男人婆的影像退去,換了嬌媚婉轉,以女色擄獲男人的風塵女子形象。

  然而此刻一見,忽然發覺都錯了。

  平台下拎起她那一刻,她一轉頭,山風將她滿頭亂髮都吹得撲在臉上,黑髮間只露出一雙微褐色的狹長眸子,眼波犀利而亮,像兩把漂亮的小刀,忽然就刮在了他的臉上。

  他生平未遇女子有如此鋒利入骨的眼神。

  而此刻她生死之險後,竟然微笑,一抹酒渦在午後日光裡慢慢展開,竟至要醉人。

  紀連城心中忽然湧起一陣煩躁。

  他沒有想到,太史闌,竟然是這麼一個特別的女子,特別到說不清美醜,卻依舊令人移不開眼光,特別到看見她就像看見絕崖上的雪玫瑰,只讓他想狠狠攀折。

  尤其,這還是容楚的花……

  他瞇著眼,忽然陰陰笑起來。

  ==

  「小的來服侍你。」

  聲音帶笑,幾分戲謔,卻隱隱有威重氣息。

  蘇亞聽出了這個聲音,眼睛瞬間亮了。

  司空昱卻皺起眉頭,不客氣地拂開擱在他肩頭的爪子,一邊想這人是怎麼接近的,一邊冷冷道,「兄台何人?請讓開些!」

  「國……」蘇亞張嘴要喊,那人飛快地接道,「蘇姑娘,好久不見,小郭給你問好了。」

  蘇亞張張嘴,硬生生把那剩下的一個「公」字給嚥回肚子裡。

  她不明白尊貴的容國公是要搞什麼把戲,不過聽他的總沒錯的。

  容楚此刻披一身黑披風,披風上積了不少灰塵,也看不出什麼質料,而司空昱這人,向來眼睛長在頭頂上,除了偶爾肯俯下來瞧一瞧太史闌,其餘人他是不屑多看的。

  此時他瞟「小郭」一眼,微微有些驚異,想不到南齊也有這等人物,隨即想起他謙卑的語氣,不禁仰起臉又哼一聲。

  如此美貌,而又如此謙卑,可別是哪家妓院的大茶壺吧?

  容大茶壺才不生氣,就在剛才,發現蘇亞和這人之後,他已經根據對方那出奇深沉美麗的眸子,判斷出了對方身份——雖然他一直沒和東堂世子碰上,但是作為地方光武營的總帥,對敵方選手的資料擁有一定程度的瞭解,還是應該的。

  發現對方是誰,聽了聽他們的對話,知道了情況,瞬間計成。

  「在下昭陽府典史郭大仁。」他笑吟吟地對司空昱道,「見過司空世子。」

  「郭大仁。」司空昱有點詫異,「你認識我?」

  蘇亞開始咳嗽。

  「世子大名,昭陽府上下誰人不知。」容楚笑得可親,「剛才聽世子說,身邊沒有隨從,無法取信於康王,既然如此,便讓在下隨世子去吧?在下身邊也有幾個副手,也還算可用。」

  司空昱上下審視了他一下,傲慢地道:「你看起來不甚強壯,不過現在也沒得可以選,救人要緊,你跟我去吧。」他瞥一眼容楚身後護衛,「你的副手們看起來倒不錯,到時候讓他們保護你吧,我是不需要的。」

  「多謝世子體諒。」容楚一揖,拉了蘇亞到一邊,簡單問了問情形,隨即道,「你回去聯絡三公,我有些事要他們做好準備,太史闌的事情,交給我。」

  蘇亞放心地回去了,留下容楚和司空昱,帶著容楚的護衛,一路向雲台山去,司空昱看看容楚護衛,再看看所有人騎的馬,忽然道:「昭陽城典史,這麼富有?」

  「世子有所不知。」容楚道,「在下本是昭陽富家子弟,所謂典史,也是家父給捐的官,這些護衛兄弟,是家父出重金招來的。」

  這倒也合情理,司空昱點點頭,眉宇間憂色不去。

  兩人一路奔馳,直往雲台山而去,在路經那處陷阱時,兩人都同時駐馬。

  「糟了。」司空昱說。

  「嗯?」

  「好大一個陷阱,對方人數極多,呀,還有火藥。」

  容楚一眼掃過那坑邊,道:「邊緣平滑較短魚鱗狀,果然是軍中短鏟,人數不少於五百。」

  「看不出你還有這眼力。」司空昱一撇嘴。

  容楚笑笑。

  「她呀……真是膽子太大……」司空昱輕輕嘆息,沒察覺自己的嗔怪的語氣,聽來其實有點親暱。

  容楚眉毛一挑,笑了。

  「她?」

  「你家大人唄。」司空昱煩躁地道,「從來都是這個樣子!管著別人不顧著自己,要保下那些護衛做什麼?她不覺得她自己更重要嗎?」

  容楚的笑容越發有些危險。「世子也覺得太史大人無比重要嗎?」

  司空昱似乎沉思了一下,眉頭鎖得更緊,有點不想承認的模樣,卻最終重重道:「她不重要,我拚死救她做什麼?這女人!我拚命救了她性命,她就該為我珍重自己,竟然還敢自投羅網到康王那裡去!」

  容楚忽然摸了摸下巴。

  嗯?

  這是什麼典故?

  他怎麼不知道?

  他還確實不知道——趙十三按照慣例是應該每日給他傳書的,但是太史闌因為對容楚有點意見,最近不許他將這邊的事匯報上去,偏偏趙十三又受了傷,其餘護衛哪裡是太史闌的對手,連信鴿都被太史闌宰了好幾隻燉湯了。

  所以容楚只知道司空昱的身份,雖然有點詫異蘇亞在這時刻居然想到找司空昱幫忙,但也很認同她的想法,才親身混到司空昱身邊,只是沒想到談不了幾句,竟然聽見這位美貌異國世子,開始用「夫君」的口氣,來責備太史闌了。

  晉國公笑容深深,眼神裡明明白白寫著「太史闌你有本事這才幾天居然又惹上桃花了等我找著你有你好看」,一邊笑吟吟地道:「啊,我最近被太史大人派出去出遠差,還真不知道衙門裡的事故,發生了什麼事,要勞動世子救太史大人?」

  「不就是你們南齊那些爭權奪利的事兒,真是在哪兒都能碰見。」司空昱不耐煩地將那晚殺人夜的事情說了一遍,容楚聽著,有點笑不出來了。

  所幸一行人一直都在急速奔馳之中,司空昱也無暇注意容楚那有點陰森的表情,以及磨牙的細微聲音。

  「世子真是高風亮節!」容楚聽完,大讚,「竟然為異國官員,捨身相救!」

  「郭大仁你胡扯什麼。」司空昱冷然道,「你南齊官員與我何干?便是全部死在我面前,我也只有拍手稱快的,我會救她,只不過因為她是我命定的女人而已。」

  容楚抬起的手忽然一頓,隨即又落下去,握住了馬韁,疾馳中聲音凝而不散,依舊帶著笑意,「哦?」

  「箇中情由,不必和你說。」司空昱道,「她是我的有緣人,我司空世家代代等候有緣女子,至今二十餘代,不過出現三人而已,她就是第三個,這是上天的賜予,是命定的因緣,哪怕我瞧不上她,也不能不遵從天意,我的女人,我自然要保護。」

  「哦……」容楚這一聲拖得長長的,聽不出喜怒,只覺得意味深長。

  緊跟在他們身後的周七,木然扯了扯嘴角。

  嗯,有人要倒霉了。

  這世道也變得太快了,這才幾天功夫,國公的女人,忽然就成了別人口中的「我的女人」。著實很驚悚,很驚悚。

  周七瞄一眼他主子,國公爺唇角笑意凝而不散,瞧起來美而陰冷,那一抹上翹,似一柄帶著殺氣的刀。

  司空昱忽然覺得四周氣氛似乎有點古怪,疑惑地四面看了看,「郭大仁」還是在笑,「郭大仁」身邊那些護衛,還是板著個死人臉。

  「到了。」容楚忽然道。

  司空昱收起心中那一點疑惑,抬頭看山。

  山在虛無縹緲間。

  「雲台山山勢奇詭,本地人走進去也有迷路的。」容楚道,「何況現在做了康王別院所在,只怕處處有關卡,不知道司空世子打算怎麼進去?」

  「我想……」司空昱道,「康王是知道我一直住在昭陽府的,只怕也不願意讓我進去,不過他最近在和我東堂有所聯繫,也不願得罪我這個東堂來客,我詐稱受傷,在這山門前坦然要求進去,他也沒什麼理由公開攔我,只是難免要有些刁難,嗯,看樣子我先要把自己搞得狼狽些……」說完一揮手道,「你們弄點泥巴塗我衣服上,然後像徵性給我點傷……」

  他話音未落。

  「砰。」

  容楚一拳將他狠狠打飛了出去。

  司空昱的身子在半空中躥了好遠,重重跌到灌木叢裡,灌木叢被壓碎,嘩啦啦木葉落了他一身,這下泥巴、草屑、碎葉、青紫……都齊全了。

  「你幹什麼!」司空昱又驚又怒,「誰讓你打我的!」

  「世子您啊!」容楚表情比他還無辜,「您要我們給你點傷啊。」

  「那也不能這樣……」

  「世子。」容楚誠懇地道,「康王奸狡,尋常傷痕如何能取信於他?在下覺得,就這樣還不夠呢。」

  「夠了!」司空昱一瘸一拐地爬起來,身上被灌木的尖刺拉得血痕處處,看起來確實夠狼狽。

  「哦那好的。」容楚眼神若有所憾,吹了吹拳頭。

  周七用淡定的眼神瞧著司空昱——不,還沒夠,相信我,好戲還在後頭。

  「哎,跌得重嗎?」容楚上前扶住司空昱,不懷好意地瞟著他的腿,「我攙著您?」

  「讓開。」司空昱沒好氣地推開他,自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容楚立即跟了上去,也不再嬉笑,馬上要進入雲台山範圍,隨時有康王暗探出現。

  他取出一個面具戴上,對司空昱解釋他是昭陽城著名典史,怕被人認出來壞了事,司空昱深以為然。

  兩人走到一條彎曲小路前,路口豎著一塊白石,上面有紅色「雲台」二字,容楚眼神一轉,忽然「咦」了一聲。

  隨即他從草叢裡撿了一隻狼牙棒回來。在手中掂了掂。

  司空昱不屑地瞥了一眼那狼牙棒,覺得這武器即笨且不好用,瞧那狼牙齒都有點鈍了,難怪被人扔了。

  容楚忽然把那狼牙棒搖了搖,轉了轉,隨即眉頭一挑,半轉身,示意周七他們來擋住司空昱視線。

  周七他們有意無意地遮住了他,容楚從狼牙棒裡拿出一個東西,不動聲色收進自己袖子裡,隨即隨手將狼牙棒一拋,笑道:「這麼爛的武器,真不知道是誰還能用。」

  司空昱也沒在意,心想這人就是小家子氣,這髒東西也要撿起來看看。

  他們走進小路,果然,走不多遠,立即有人影閃了出來。

  司空昱說明了來意,他扶著腰,吸著氣,錦衣上破痕處處,露出的肌膚上道道血痕,美貌絕倫的眸子邊,巨大的一個黑眼圈,看起來著實悽慘,十分具有說服力。

  出面的人看來有幾分為難,可是對司空昱的身份卻又不肯怠慢,客客氣氣請他等待,說要先通報此處管家。

  司空昱哪裡等得,瞪起眼睛就要發作,容楚拉了拉他衣襟,他隨即忍了下來,道:「本世子痛得厲害,別讓我等太久。」

  護衛們匆匆回去稟報了,司空昱吸著氣,皺眉道:「這得要等多久?已經耽擱了這麼久,萬一她……」

  「沒有萬一。」容楚瞇著眼睛,注視著雲遮霧罩的雲台山,緩緩道,「如有萬一,死傷萬億。」

  司空昱忽然一震,回頭看容楚——這麼霸氣的話,會是一個典史說的出口的?

  「咱家太史大人的名言。」容楚對他一笑,「如何?」

  「倒像是她說的話。」司空昱釋然轉過頭去,冷哼一聲,「這女人這一點,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不好的是將來入我家族怕是要有些麻煩,好的是,幸虧她霸道跋扈,生生把我那群要她拜家規的嬤嬤給趕跑了,省了我不少事。」

  嗯?

  入家族?

  拜家規?

  嬤嬤?

  這些關鍵詞,很精彩啊……

  容楚瞄了瞄自己的拳頭……唉,剛才應該再多給一拳的。

  ……

  又等了一會兒,司空昱幾次按捺不住要闖都被容楚拉住,司空昱忍不住要發脾氣,「這麼拖拖沓沓,她隨時會有危險。」

  「我信她能保護自己。」容楚道。

  「你憑什麼信?」

  容楚瞧他一眼,不說話了。

  這位司空世子,真算不上敵手,至少目前不是。

  好在對方終於有了動靜,嘩啦啦來了一大批護衛,警惕地瞧著他們,當先一人道:「我們管家說,世子是王爺的貴客,您既然受傷尋求借宿休養,自然歡迎,只是這別院也是我家王爺的私院,不能容那許多無關人等進入,請世子只需帶一個人進去便好,世子放心,其餘事務,自有山莊的人好生伺候。」

  司空昱怔了一下,瞧了一眼容楚,容楚對他微微點頭。

  「好。」

  ==

  太史闌的眼睛,又被蒙了起來。

  有人牽著她走,又是盤旋往復的路,上上下下曲曲折折,隨即便開始往下,越走越陰森,越走越黑暗,越走水汽越濃,四面空氣潮濕,牆壁上有滴滴答答的水聲。

  似乎是個水牢。

  牽引她的人忽然停住,有人在她耳邊低低道:「現在,你面前有兩道門,我左手這邊,是一座是正常臥室,你喝下我們給你的藥水,進去躺下,之後,你會得到在此地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也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們主子,會全力保下你,只要你聽話。」

  太史闌神情不變,微微偏頭,嗅見果然有一陣淡淡的胭脂氣息。

  「另一座門?」

  「另一座……」那人聲音多了幾分森冷,「你也該猜出來了,是水牢,這山間地下水奇寒徹骨,人一旦進入,不過短短幾個時辰,骨骼經脈俱傷,就算及時救出,也要留下終身殘疾,這是康王下令要招待你的地方——生,或者死,你自己斟酌。」

  太史闌側著頭,聽見身後似乎有人屏住的淡淡呼吸聲,還有一股奇異的甜香,在身邊人的手中氤氳。

  水聲淙淙,還沒接近,便有徹骨的寒氣逼來。

  她毫不猶豫,向其中一扇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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