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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4 05:2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五章 醋意

  「太史姑娘,請留步,我想你也許想知道哪些課目適合你。」

  太史闌停住,還沒回答,一堆女人嘩啦一下湧上來,沈梅花衝在最前頭。

  「李教官我們也想知道哪些課目適合我們啊啊啊……」

  「好的。」李近雪溫和地點點頭,在一大片閃閃發亮的目光籠罩下,伸手對花尋歡一讓,「花教官比我更瞭解營內科目,相信她會樂意解答。」

  「樂意之至。」花尋歡笑得呲出一口白牙,瞟一眼太史闌,湊到李近雪耳邊悄悄道,「女人你追,麻煩我來,有什麼好處?」

  「這次我遊歷西北行省,很瞧見一些好男子……」李近雪笑起來,眼眸彎彎。

  「滾吧你!」花尋歡一把將他搡了出去,「追你的女人去吧!」回頭笑得分外陰森,「姑娘們,想問什麼?儘管放馬過來……嗯?沈梅花,本教官親自解答你們疑問,你敢走開?」

  「偏心!偏心!」遠遠地,沈梅花哭嚎聲傳來……

  給花尋歡和沈梅花鬧了這麼一齣,太史闌再和李近雪相處時,便覺得氣氛似乎有些異樣。

  兩人在院內小道中前後行走,四面學生指指點點,遠處女子們哀嚎聲猶在,太史闌向來是個冷的,雖然有點不適應,卻懶得開口,倒是李近雪看看她神色,忽然停步,微笑道:「我知道前頭有個亭子,景緻不錯,要不去那裡坐坐?」

  太史闌無可不可一點頭,抬頭看看前方,那裡是一截高高挑起的山崖,斜斜向天,像山體對蒼穹刺出的獠牙,獠牙的最尖端,一座亭子下對空谷,寂寥臨風。

  亭名「凌翼」,身凌絕頂,如插雙翼。

  只是從營內走到亭中,還有一段崎嶇的山路,所以便縱有人愛那壯闊風景,也很少有人願意勞動雙腿跋涉。

  太史闌默不作聲,當先開始爬,景泰藍跟在她身後,小短腿跌跌撞撞。

  「我抱著吧。」李近雪看了景泰藍一眼,對他伸出雙手。

  景泰藍先看太史闌。

  「景泰藍。」太史闌沒有回頭,指指上頭亭子,「覺不覺得上面很美?」

  「美。」景泰藍奶聲奶氣答。

  「想不想站在上面,看下面的人像螞蟻在爬。」

  「想。」景泰藍嘻嘻笑,覺得人螞蟻很好玩。

  「那就自己爬。」太史闌仰頭看著山頂,「抱你坐上去的位置,永遠不如你自己爬上去感覺更好。」

  景泰藍呵呵笑,「……她們天天都抱我坐上去……」

  「以後你自己上去。」太史闌回頭看他,「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只要你自己想往前走,誰攔你,踢誰。」

  「誰攔我,踢誰。」景泰藍狠狠挺了挺小肚子。

  太史闌點一點頭,繼續向前。

  李近雪卻停了腳步。

  他看一眼小臉紅撲撲的景泰藍,眼神中異色一閃而過;再看看步子不算輕快,卻一直沒回頭的太史闌,打消了想要以輕功拉她上山的念頭。

  這倔強的女子,她是巍巍的山,溫暖捂不熱,人情載不動。

  「叔叔這裡有棉花糖。」他變戲法似地掏出一根雪白的棉花糖,在景泰藍面前晃了晃,「你走到前面那棵樹那裡,這糖就給你。」

  景泰藍兩眼發光,立即蹬蹬蹬出發。

  太史闌看一眼那棵樹的位置,大概也就是景泰藍現在的體力極限能到達的地方,李近雪果然敏慧。

  「你怎麼隨身還帶糖?」

  「我聽說最後一名女學生還帶了個孩子,便在半路上買了糖。」他眼角唇角都含笑,點綴如春色。

  太史闌腳步一停,心想這麼溫柔細膩的男子,難怪整個二五營的女人都恨不得嫁他。

  他在,空氣都似乎和軟,日光澄淨。

  景泰藍一鼓作氣走到那棵樹那裡,果然小臉漲紅氣喘吁吁,多一步也不能,太史闌雖然要鍛鍊他,也不想傷了他的身,和李近雪要來棉花糖,關照他,「在這裡等我,不許亂跑,不然你就給我洗一個月衣服。」

  景泰藍連連點頭,捧著棉花糖喜滋滋舔去了,李近雪拍了拍手,對空氣道,「保護好小少爺。」和她繼續爬山。

  太史闌也沒什麼驚訝之色,李近雪這人,雖然給人感覺乾淨至透明,但事實上,極度透明,一樣讓人看不清。

  她也不打算看清。

  兩人默默走到山頂,足足花了一個時辰,這主要是太史闌拖了後腿,這山路一路大小碎石,相當難走,她畢竟沒有武功。

  當太史闌仰頭看見「凌翼」兩字時,眼底也微微一亮。

  那座亭,古樸,深雅,褐色的簷角,挑一半青空,一半碧崖,一半朗日,一半大風。站在亭邊,便對浩浩空谷,綿綿山脈,天地闊大,都在雙臂一懷中。

  太史闌立在亭中最高處,下意識張開雙臂,仰起頭,山巔滌盪的風奔來,唰一下捲走了她的頭巾,一頭半長短髮,痛快飄起,招展如黑旗。

  她閉著眼,日光自萬丈高空射下,照亮她肌膚如透明,一點璀璨如鑽石的光,在開闊的額頭跳躍。

  三尺之外,李近雪默默看她——她所站的位置,雖然最高,最敞亮,最能予人擁攬天地的感覺,但也是一個最為危險的位置,有坡度,陡峭,還微濕滑,很容易失足,甚至風稍大些,也可能將人撲入山谷,以前他也曾見過學生上來過,但無論男女,少有人敢站在這個位置。

  只有這個不會武功的女子,毫不猶豫選擇這裡,似乎這是她的本能——無視危險恐懼,只向最高處行。

  她臨風而立,也不似那些好不容易上山的人,喜歡激盪地喊一嗓子,她只是默默,卻在沉默中擁有巋然的力量。

  李近雪在自己還沒察覺的時候,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

  「風大。」他道,「你也累了,坐坐吧。」

  太史闌滿足地深吸一口氣,退回了亭欄邊,雙腿交疊,兩條長腿舒舒展展地伸開去。

  「李近雪,我還沒問你,那天你怎麼脫險的?」

  「叫我扶舟吧。」他一笑,「近雪是我的號,我該和你說真名的。那天我落入崖縫,那裡下通地下洞,洞中有水,我落入水中,被捲出山外,出來時已經在鹿鳴河的另一側,好在我水性好,只是也受了點傷,一直在養傷,沒能及時告訴你我已脫險。」他歉意看向太史闌,「抱歉。」

  「還要抱歉讓你受驚。」他又道,「我得罪了一批江湖人,那天那些人是來追殺我的,連累了你。」

  太史闌只略點一點頭,「沒事就好。」

  李扶舟微微笑,「是,看見你安然坐在我身邊,我也覺得,真好。」

  兩人忽然都微微沉默,不是尷尬的沉默,而是此心寧靜,不願打破。

  風過,輕柔如歌。

  半晌,李扶舟忽然蹲下身,握住了太史闌的腳踝,開始脫她的靴子。

  太史闌沒有驚叫,沒有縮腳,只低頭看住他。

  她狹長的眸子,瞳仁極大,邊緣微帶褐色,看住人的時候,像一泊深邃的水,要將人淹沒。

  李扶舟神情比她更坦然。

  「你的靴子底太硬,這山路碎石又太多,你爬山少,走路方式不對,腳底一定有泡。」他半跪低頭給她脫靴,動作輕柔,「要先挑破血泡,我有好膏藥,敷上稍候就好,不然你下山還有苦頭吃。」

  太史闌不說話。只低頭看著那個低頭的人。

  他手指很輕,頭髮穿過她的腳底血泡時,她幾乎感覺不到痛,指尖挑起的膏藥聞起來微辣,敷上去卻覺得清涼,腳底的微痛瞬間消失,血泡幾乎以肉眼看見的速度平復,而他的手指溫柔把住她的腳踝,玉色的指尖擱在她光潤的淡蜜色肌膚上,輕輕。

  她忽然有些恍惚。

  自小到大,未曾與人如此親密,未曾有人待她如此體貼至親密,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但彷彿記得,便是媽媽,迫於生計,也少有對她溫柔時刻。

  擁抱、落於額角的輕吻、肢體的接觸與撫摸……陌生像遙遠的銀河。

  她生來堅硬的骨骼,觸不著溫軟的胸膛。

  短髮被風吹亂,擋住一霎迷茫眼神。

  不知為何,心中忽有警兆,她側身一看,遠遠視線裡,景泰藍吃糖的那棵樹下,小小人兒已經不見人影。

  她一驚,下意識要站起,腳一收,李扶舟立即驚覺,側頭一看也微微變色。

  隨即聽見有人在他們身後,悠悠道:「兩位真是好興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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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4 05:3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六章 強抱

  那聲音也很熟悉,只是來自的地方有點詭異——太史闌和李扶舟坐在亭子裡,背後就是空谷。

  那聲音的語氣,還很怪異,似乎有點譏嘲,有點淡漠,還有點點惱怒,太史闌好像一瞬間聞見空氣發酸。

  她回頭,身後空谷沒人,倒是李扶舟抬起了頭。

  太史闌往上看。

  一根淺玉色的衣帶,從深褐色的亭頂垂下來,衣帶薄綃,飄搖在山間淡白的霧氣中,不仔細看,也彷若輕霧一縷。

  隱約還有一幅同色衣角,在亭頂風中飛捲,有人的聲音,在頭頂大風中凝而不散。

  他似乎在對人說話。

  「景泰藍。」他道,「我說叫你和我回京,你偏不聽,現在你看,這個女人就這麼的把你扔在半路,和男人遊山玩水卿卿我我,也不怕你被野獸叼了去。」

  李扶舟的神情有一瞬的錯愕,隨即笑笑,搖搖頭,拿起了旁邊的布襪。

  太史闌抿唇不語,心想景泰藍現在不就是給你這隻野獸正叼著麼?

  頭頂細碎聲音微微一響,淺玉色的衣袍在風中悠悠飄落,似一抹雲塗亮山巔……翻捲著精緻繡紋的袍角……束著碧玉腰帶的腰……精緻光潔的下頜……微微抿起不知喜怒的唇……最後看見那雙宜嗔宜喜,流光四射,傾倒南齊的眼。

  尊貴的南齊晉國公,抱著景泰藍,降落亭頂,噙一抹意味難明的笑,俯首看著太史闌和李扶舟。

  他先看太史闌,太史闌和他對視,一臉「你來幹嘛」的理直氣壯。

  他又看李扶舟,李扶舟笑笑,手上不停,道:「你怎麼也來了。」

  「扶舟。」容楚也在笑,拉長聲調,「有句話你聽過沒?」

  「嗯?」聽出他語氣不對,李扶舟停手看他。

  「朋友妻,不可戲。」

  李扶舟沉默,隨即微微變色,那變色倒不像羞愧,反像有幾分怒意,「妻?」

  容楚不答,臉色微沉。

  太史闌忽覺詭異。

  詭異的是這兩人果然不像主僕關係,詭異的是李扶舟聽見「妻」時的反應。

  李扶舟卻沒有說什麼,微微沉默後,鬆手讓開,「抱歉,失禮。」

  太史闌端坐不動,偏頭看容楚。

  容楚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微微皺眉,「看我做什麼?」

  「既然你急著昭告身為未婚夫的主權。」太史闌淡淡道,「那就應該接著履行未婚夫的義務。」她抬抬腳。示意他來給自己穿鞋。

  容楚瞠目看她,半晌道:「有沒有人告訴你,作為女人,你很囂張?」

  「第一次聽。」太史闌注目山下雲海,「不過是廢話。」

  「不要這麼倔強,你會因此寸步難行。」容楚唇角一抹古怪笑意,一抬下巴指著她的鞋,「像永遠穿著不合腳的鞋。」

  「那是我的事。」太史闌舒舒服服靠在亭欄上,「你不接受,就離開。」

  「若我不肯離開呢?」

  李扶舟此刻倒不說話了,立一邊,看容楚和太史闌鬥嘴,唇角一抹笑意越來越有興味——容楚雖然還在笑,可好像笑得不太自然,說起來,相交這麼多年,從來只見容楚逼人笑得不自然,他被人逼得笑不自然,還是第一次見。

  李扶舟饒有興致地看了太史闌一眼。

  「那我離開。」太史闌答得乾脆,隨即蹺一蹺腳,看一眼容楚懷裡景泰藍,「景泰藍,幫我穿鞋。我腳痛。」

  景泰藍立即從容楚懷裡掙出來,奔到太史闌身邊,呵呵笑著拿起布襪,胡亂地往太史闌腳上套,太史闌配合地穿上鞋襪,不時讚一聲,「對!就這樣!景泰藍好聰明!能幹!」

  景泰藍笑得越發見牙不見眼,剛爬上山來的趙十三看見這一幕,又開始捂胸,太史闌看他一眼,心想這貨心臟病真重。

  半路母子一坐一蹲,互相對答,大的眼神溫和,小的笑顏如花,李扶舟靜靜看著,眼神複雜,容楚卻忽然走過來。

  他一把抱起景泰藍,遞到趙十三懷中,順手拿起太史闌兩隻靴子,看一眼,拋進山谷。

  「怎麼離開?」他笑問。

  太史闌瞥他一眼,坐起身,穿著布襪的腳落在地上,轉身就走。

  李扶舟立即跟上去,溫聲問:「我把靴子借你好不好?」

  「好。」太史闌從來不胡亂逞能。

  李扶舟便要脫靴。忽然容楚飄了過來。他瞟一眼李扶舟,再看看太史闌,兩人對答溫和,態度雖然平常,但多少瞭解太史闌性格的容楚知道,她這樣眼神溫和,願意接受他人幫助,有多難能。

  她才見過李扶舟幾次?

  回想她唯一一次向他求助,原來就是為了尋找李扶舟下落,那時兩人不過初見?

  容楚微微吸了口氣,忽覺有些煩躁,卻不知煩躁由何而來,隨即他便笑了。

  「我剛才的話還沒說完。」他道,「你只能這樣離開。」

  話音未落,他單手自太史闌腿彎一抄,一把將她抱起。隨即快步下山。

  李扶舟頓住。

  趙十三目瞪口呆,險些把景泰藍掉下地,趕忙伸手抄住。

  太史闌突然到了容楚懷裡,饒是她不動如山,也不禁微微一怔。

  此時她在他懷中,屬於他的芝蘭青桂香氣襲來,比哪一次都清晰好聞,臉側的胸膛,隔著絲緞也能感覺到似硬實軟的奇特彈性,力度飽滿,從她的角度,正看見他的下巴,並不像她感覺裡那樣面白無鬚娘娘腔,起了青青的鬍茬,讓人想起男人的性感,那樣的性感,在香氣裡,肌肉裡,臉部的每一個細節裡,抱著她的有力雙臂裡。

  遠觀時他妖嬈美貌,靠近時卻只覺得,那是個連靈魂都蘊滿力量的男人。

  太史闌坐在他懷裡,認真思考——她是該掙扎呢打人呢還是不動呢?依她的性子,如果還穿著鞋子,自然是立即跳下大步離開,但此刻沒了鞋子,這遍地尖石要走路就好比過釘板,她有必要這麼傻?

  她還想像了一下三位死黨此時可能的舉動,嗯,大波必然是兩眼放光趁機襲胸的,君珂必定是不顧一切紅臉逃開哪怕踩尖石的,文臻要看情況,喜歡的話裝嬌羞,不喜歡的話踹子孫根。

  她是太史闌。

  所以,那就抱著吧,估計看起來也沒啥情調,和抱根木頭沒區別。

  她端端地躺著,雙手抱胸,面無表情看風景。

  ……

  容楚卻不覺得是在抱木頭。

  那個看起來那麼硬的女人,身子……竟然這麼軟!

  抱住她的那一刻,他竟有剎那的震驚,忍不住要這麼嘆上一聲,造物主的神奇。

  她的肌膚似乎蘊藏比他人更明顯的彈性,柔軟而有力度,於是接觸到的部位便因此生了奇異的感受,每一寸肌膚的碰觸、細微相撞、輕輕彈開、再撞、再彈……都起伏如波激浪湧,如星光彈射,每一迴旋,激盪銷魂。

  很難想像,隔著衣服的相觸,也會讓人心猿意馬。

  是當真她天賦異稟,還是內心裡心緒異常,以至於過於敏感?他也不知道,只貪戀這一刻奇妙的感受——平靜深處的波濤明滅,天空裡曳過流星璀璨的華光。

  下山的路因此彷彿過得很快,很快……

  到了山腳下,太史闌記得營內靠近後山的地方平常是沒人的,不想此時,黑壓壓一片人頭,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個個目光灼灼,眼神發藍。

  也不怪她們眼睛藍臉色綠,二五營這種落後營,雖然無福見過容楚,但眾人看著太史闌上山時伴著二五營第一美男,下山時更誇張,居然抱在另一個美男懷中,真真叫人情何以堪。

  沈梅花站在最前面,單手撫胸,疼痛不勝地道:「這年頭是怎麼了?但凡平頭正臉點的男人,眼神都不好,我這樣的美人沒人看見,盡沖歪瓜裂棗去了。」

  容楚神態自若,將「歪瓜裂棗」抱得更緊了些,微微垂頭,戲謔地看她,想要在面癱臉上看見羞澀之類的情緒,或者不安也是好的,結果那女人瞟也沒瞟他,抬手對遠處招手,「沈梅花,借雙鞋!要新的。」

  「我就一雙新鞋!」

  「你拿來,」太史闌平靜地道,「這人給你摸。」

  「你說了有用?」沈梅花歡喜而半信半疑。

  「他在追我。」太史闌點頭,「很聽話。」

  「砰。」容楚雙臂一鬆。

  太史闌早有準備,穩穩落地,反正地上已經沒有石子了。

  沈梅花狂奔而去,瞬間狂奔而回,拎一雙精緻的新鞋,太史闌不喜歡華麗的東西,皺皺眉,還是穿上了,一抬頭迎上沈梅花渴盼的目光,才想起來自己的承諾,一指容楚,「哪,去摸。」

  沈梅花:「……」

  似笑非笑眼神陰鷙的容楚,冷颼颼站那裡,忠犬趙十三單手按刀,看那模樣,不僅沈梅花摸一下會挨刀,連太史闌都在他眼神殺氣範圍內。

  沈梅花再一轉頭,太史闌已經蹭蹭兩下,把鞋子上她精心繡了幾天的繡球給拔了扔了。

  「太史闌!」沈梅花的尖叫穿透雲霄,「老娘和你不共戴天——」

  ……

  太史闌淡定地頂著各色複雜目光回宿舍,順便邀請李扶舟,「剛才你還沒和我說,選什麼課目比較好。」

  李扶舟微笑頷首。

  容楚端著下巴,站在那裡,似乎在等什麼,太史闌視若不見從他身邊擦過。

  晉國公眼神有點陰沉,趙十三打個寒噤——上次看見這種眼神的時候,有人很快死了……

  趙十三心中一萬次祈禱太史闌最好懂點眼色,比如邀請他家國公也去屋裡坐坐啥的,哪怕是客氣話也好呢,結果太史闌眼裡好像就一個李扶舟,一陣風地過去了。

  趙十三正思索著是裝不知道好呢,還是去撫慰國公好呢,就見國公招招手,悠悠然也跟著去了,趙十三眼底浮出一泡淚——好大度,真男人!

  「十三。」真男人在前頭悠然而行,道,「通知院正和舍監,前頭寒門子弟用的梅心院太過破舊,有礙觀瞻,從今日起全部搬出,另建院舍居住。」他彷彿剛剛想起來一般,隨口道,「哦,太史闌那間,直接鎖了吧。她們的東西,先挪到我的精舍。」

  趙十三,「……」

  他錯了,剛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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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4 05:55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七章 誰薦枕席?

  太史闌回到她宿舍時,面對的已經是鐵將軍把門,一個陌生護衛彬彬有禮地告訴她,「國公有令,梅心院拆建重修,所有學生一律搬出,另覓校舍居住。太史姑娘您的新屋,就在營南面那座『扶築吹雪』,您從這裡直走遇見第一個路口向東拐第二個路口再向南就是。」

  「我的行李。」太史闌皺眉。

  「已經派人送過去了,您放心。」護衛好客氣。

  李扶舟在她身後,聽著「扶築吹雪」四個字,微微一笑,緩聲道:「太史姑娘,我還有事,就不再陪你過去了。」

  「好。」太史闌想著下次還有機會。

  「關於選課的事。」李扶舟笑得意味深長,「於無人處覓有人,於不可能中見可能。」

  「嗯?」太史闌皺眉。

  李扶舟卻不再說,含笑告辭,太史闌目送他的背影轉過梅心院,還沒走出幾步,他已經被湧來的營內女學生們淹沒……

  太史闌立在原地想了想,覺得男人真麻煩。

  她拋開那個大麻煩,夾起身邊的小麻煩,往「扶築聽雪」走,原以為那是寒門子弟遷出來時,暫居的集體宿舍,但一路過去,人越來越少,不時還有護衛從不知名處閃出來,對她略一打量便放行,走到後來,路上人只有她和景泰藍,護衛卻越來越多。

  等太史闌透過一園青竹幽篁,看見掩映在萬竿翠竹中的白色小樓時,便知道這是誰的地盤了。

  她沒有回頭就走——住哪裡不是住?

  只要是人類,太史闌就沒有躲避的概念。

  容楚等在屋裡,看見她便道:「給景泰藍帶了衣服來,省得他跟著你,破衣爛衫。」

  太史闌還沒說話,門外一陣喧囂,不一會兒,護衛過來回報,「國公,一群女學生求見,說是給小少爺送衣服來。」

  「她們能有什麼好衣服。」容楚皺眉,太史闌已經轉身出去,到門口接著了沈梅花蘇亞,沈梅花將一個包袱遞給她,道:「你托我們做的東西都好了。」一邊雙手扒著門邊探頭探腦,嘴裡嘖嘖稱奇,「這裡不是常年空著的?說是給京中貴客住的,嘖嘖太史闌你從哪認識的貴人,是剛才那男人嗎?介紹認識一下……」

  「今兒有事,過陣子來玩。」太史闌答得隨意。

  容楚遠遠聽著她主人公一般答應了沈梅花,還允許那些俗氣女人進園子採了一大把最好的花,頓時有些氣悶——讓這女人住進來,是不是件蠢事?隨即又覺得,聽她女主人一樣邀請客人來玩,這感覺似乎不錯,如果加上一句「等我家老爺同意。」那就更完美了。

  屋裡趙十三在給景泰藍試衣服,容楚這次給他帶了不少綾羅綢緞的小衣服來,景泰藍正要穿,太史闌拎著大包回來了,她一眼看見景泰藍身上那件生絲的小汗褂,立即二話不說給他扒了,換上蘇亞做的一件棉布小衣。

  趙十三臉上有點掛不住,容楚皺眉道,「你這是幹什麼?這種外人做的東西怎麼能給他穿?還是棉布?」

  太史闌不理他,蹲下身給景泰藍繫帶子,蘇亞手藝很好,小衣很合適,太史闌撓了撓景泰藍的小肥腰,景泰藍怕癢,扭著身子,格格地笑。

  「哪樣舒服?」太史闌問景泰藍。

  景泰藍扯扯身上白夏布的小衣,笑呵呵地道:「好……」

  「綾羅綢緞冰涼不透汗。棉布吸汗透爽。」太史闌不看容楚,淡淡道,「富貴華麗的東西,虛有其表,娘娘腔才喜歡,男子漢不愛這個。」

  「男子漢不愛這個。」景泰藍奶聲奶氣地嚷。

  容楚一聽便知,某人又在人身攻擊了……

  「你若親手給我做件這樣的。」他瞟一眼那白布汗褂,「我倒也可以將就。」

  「你不適合這個。」太史闌一邊給景泰藍穿衣服一邊道,「我給你另一種,蕾絲,錦緞,華麗,精緻。」

  她想起貌似離開研究所時,大波箱子塞不下那麼多性感內衣,又哪件都不捨得丟,看她箱子空空的沒東西,便塞了幾件在她那裡。

  嗯,很適合容楚,她覺得。

  「哦?」容楚瞄著她平靜的神色,不相信她這麼好心,「送我?」

  「看心情。」太史闌不動聲色。

  她這麼說,容楚倒放了心,眼底微有期待滿意之色,覺得太史闌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總算上道了一回。

  太史闌也很期待。

  「等下咱們去練武場。」容楚心情好,懶懶躺在東廂房的美人椅上,半瞇著眼睛,「你給學生們爭取了自由選課,他們雖然沒能攔住,但鄭家人說,各人資質不同,隨意選了自己不擅長的科目,也是浪費彼此精力時間。這理由倒也不好辯駁,所以從今天開始,三天之內,你們所有寒門學生要測試一下自己具有哪方面能力,再因材施教。」

  太史闌點一點頭,道:「你起來。」

  容楚挑眉,似不可置信。

  「這是我最近住的地方?」太史闌看看美輪美奐的屋子,問他。

  「當然。」

  「那就是我宿舍。」

  容楚大概懂她的意思,點了點頭,「不錯。」

  「我宿舍的床,不給男人睡。」太史闌道,「起來。」

  「這是我的屋子。」容楚陰惻惻盯著她。

  「你剛說了,現在是我的。」太史闌漠然,「不由我做主的屋子,我不住。」牽起景泰藍就待轉身。

  「站住。」

  太史闌好像沒聽見。

  身影一閃,擋在門前,容楚俯臉看她,長髮垂下一縷,散髮間眼神微沉。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他危險的目光,手指指著他胸膛,道:「要我留。三條件。」

  容楚不說話。

  「不得我允許不能進入。」

  「不得我允許不能偷窺。」

  「不得我允許不能翻動我的東西。」

  「太史闌。」容楚微笑,笑得牙白唇紅,妖嬈美貌,又像危險的獸,「總有一天,你會乖乖讓出你床的一半位置,給我。」

  「除非我不是太史闌。」太史闌平靜抬眼看他。

  「你會的。」容楚端起她下巴,水晶琉璃般的眼眸斜斜飛起,笑得幾分邪氣,「我期待你自薦枕席那一日。」

  太史闌要讓開,容楚的手指卻如鐵鉗,捏得她絲毫動彈不得,看來金尊玉貴的國公雖然微笑如常,終究有了幾分怒氣。

  太史闌仰頭,兩人對視,靜默中似有劈啪聲響,星火四濺。

  「如真有那一日。」半晌太史闌一字字道,「我先睡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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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4 05:5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八章 不夠資格!

  一句話聲音不高,卻極其清晰,清晰到堅定。

  門外背對這邊,東張西望亂看,好像對兩人對峙毫不關心的護衛們,背影一瞬間都僵了僵。

  正準備過來稟報事務的趙十三,一頭撞在了牆上……

  容楚也有瞬間錯愕,手指不禁一鬆,太史闌快步向後一退,奪回了下頜的自主權。

  手指一空,容楚醒神,下意識拈拈手指,一霎前的滑膩感似乎依舊在,這女人,真是一身的好肌膚……

  他微微笑,盯著太史闌光潔的下頜,和淡粉色的唇,一邊有點遺憾地想剛才怎麼沒有趁機一低頭……一邊沉沉笑道:「真想咬你一口……」

  「歡迎之至。」太史闌也盯著他的唇,容楚忽然覺得舌頭一痛。

  這女人,眼光都像能殺人。

  「我也歡迎之至。」他一攤手,笑得愉悅,「歡迎你來睡我。」

  太史闌眼光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順著容楚渾身勾勒一遍,容楚頓時覺得,彷彿自己瞬間脫光了站在太史闌面前……

  他因此笑得越發愉悅——好,很好,有種。

  「胸大肌太薄,肱二頭肌太弱,三角肌未成型,斜方肌沒有。」太史闌看完,轉頭,連輕蔑都免了,「目前還不夠資格。」

  前面的容楚聽不懂,後面的再明白不過,他也不說話,笑吟吟隨太史闌一路出去,一直到人多的地方,才忽然高聲道:「太史姑娘,你放心,在下一定勤練身體,日夜不休。直至龍精虎猛,精力過人,好早日讓你願意委身。」

  道路上熙熙攘攘往練武場奔去的人,步子齊齊打跌,傻傻回首——噫吁戲,驚呼猛哉,慾女當面!

  太史闌大步向前走。

  大聲答:

  「好的!」

  ……

  容楚和太史闌一直到了練武場,那小火花還蹭蹭地冒著。

  走在兩人前後的本來有很多人,漸漸那些人都或者拖慢腳步或者加快腳步,早早離開了那處氣場——有殺氣!

  只有趙十三緊緊跟著主子,比以往更加一步不離,眼神充滿警惕。

  這警惕一直維持了很久很久,據說後來趙十三經常做噩夢,經常大汗淋漓半夜翻身坐起——他夢見主子脫光光,被太史闌那個凶婆娘撲上來一陣猛捏,隨即那凶婆娘大嚷,「胸大肌太薄!肱二頭肌太弱!三角肌未成型!斜方肌沒有!不配做男人!閹了!」

  趙十三一次次冷汗涔涔,為此險些以為自己得了怪病……

  當然這是後話了。

  兩人緊繃繃地一直到了練武場,場上已經坐了一排二五營高層,李扶舟坐在人群中,正溫和地送走兩位前來「討教」的女學生,看見太史闌,他微微一笑。

  太史闌也點點頭,點得容楚眼色又沉幾分。

  他向教官群走去,院正和營副看見他,下意識地要起身相迎,卻被容楚一個眼色止住,容楚坐在教官群裡,對院正微微頷首,院正心底苦笑,不明白國公大人難得光降,為什麼竟要改名換姓換身份,難道貴人都有微服的愛好?

  場上學生眼光齊刷刷落在容楚身上,目光有驚艷有好奇,院正只得簡單介紹,道,「這位是楚先生,是二五營特聘新任『行走教官』。」

  學生們發出驚呼,行走教官向來位高少有,如今又添了新人,居然也和李扶舟一般年輕,女學生們尤其激動,沈梅花臉色紅撲撲的,左臉是因李扶舟而生的春色,右臉是為容楚綻放的春光。

  只有太史闌有點失望,她原先還以為容楚不過是路過視察。

  當國公很閒嗎?

  接著院正便開始宣佈,由各科教官開始測試挑選學生,太史闌皺皺眉——不展示素質,不進行考校,將學生的命運完全交託於教官的個人選擇,遇上公正的,同情寒門的教官還好說,遇上鄭家人呢?會有什麼結果?好苗子也選不中吧?

  任何改革必然遭遇阻力,在小小一個二五營內,一次選課的變動,都會引發各種牴觸和反彈。太史闌忽然有些理解,容楚為什麼在建立光武營的基本制度之後,並沒有對存在的弊端做急迫的修正,或許,他也有他的打算。

  她在這裡審視改革激進的弊端,那頭,趙十三在容楚耳邊低低道:「主子,當初李大總管勸過您多次,說光武營建立初衷是為了廣招英才,去除貴賤之別。現在為了爭取地方支持,導致光武營被豪門把持,這是失卻初衷的,建議您適當遏制地方豪門插手光武分營,您都說不妨,再看看,從來沒出手管過,如今怎麼願意管這個最弱的二五營?」

  容楚笑而不語,慢慢飲茶,好半晌才道:「先前太史闌有句話說得好,被別人扶上去,不如靠自己爬上去。如果這些寒門子弟甘於永遠被豪門欺壓,我為什麼要幫他們?」

  趙十三怔了怔,瞠目結舌,「那……如今是出現了太史闌,那如果始終沒有人出來抗爭,那光武分營的設立,豈不就是白費了……」

  容楚笑得隨意,「這不出現了一個太史闌了嗎?」

  趙十三似有所悟,但還有點不明白,他的主子,不參與,不干涉,難道始終是在冷眼旁觀,等待那個振衣而起,一呼百應的人的到來?

  「寧花費十年等待一個英傑,不日日努力試圖挖掘庸才。」容楚淡笑,「廢物要來何用?不值當我的力氣。」

  他端起杯蓋,指指太史闌的方向,「壓迫日久,終有反彈一日,現在缺的就是那敢於一劍挑起,火花四濺的領頭人。沉默的力量一旦爆發,或有你我都為之驚訝的震動。」他笑笑,飲茶,「期待吧,號稱最弱的二五營,或許將來能帶給我,乃至南齊,一個奇蹟。」

  ……

  「蕭大強!」場上學生按序接受挑選,不多久,便有人大聲道:「軍陣!」

  底下一陣歡呼,這意味著小白臉攻蕭大強,可以去學藝科裡的軍陣,將來五成機會可以做軍官。

  「熊小佳!搏擊!」花尋歡的大嗓門傳來,又一陣歡呼。

  場上教官在一個個報學生名字,輪番進行挑選,許是因為容楚在,鄭家人也不敢過分,幾乎每個寒門學生,都相應找到了適合自己學習的科目。蘇亞被箭術教官選中,連沈梅花都被選去學指揮——那位有氣無力的指揮教官,經過一盤棋的考驗,便認為,沈梅花天性狡黠,擅長出其不意,看似懦弱其實足夠冷酷,除了她自己的命別人的命都是數字,天生的大型戰役指揮官,敢於將人命當數字往裡填的那種。

  沈梅花的好運因此也讓別人嘖嘖稱羨,因為那位教官十分滿意沈梅花的德行,乾脆表示不再需要其他學生,直接領走了沈梅花,後者樂不可支,頻頻回首拋媚眼大呼:「姐妹們,將來我做大將軍,一定提攜你們——」

  「呸。」姐妹們齊齊答。

  忽然教官一聲報名,讓所有人都靜了靜。

  「太史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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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4 06:0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四十九章 容楚之怒

  一聲呼喚,眾人皆靜。

  要說當下風雲人物,非太史闌莫屬,雖然她才來了短短幾天,但她一舉掀動光武營多年鐵規,毀了豪門把持一切的固定格局,還讓鄭四少生生吃啞巴虧,如今隱然已經是寒門學生心中的領袖。

  品流子弟那邊也目光灼灼,眼色打得滿天飛。

  太史闌平靜地走上前去,面前一字排開二五營教官,除了已經走掉的指揮教官,其餘箭術、槍法、內修、軍陣、搏擊、政論、理學、文賦、治事等等諸助教都在。

  太史闌直接從文助教們前面走過,她沒興趣。

  文助教對她也沒興趣,一看就不是能靜下心讀書的主兒。

  箭術助教最先走上來,他覺得這女子身板筆直,眼神犀利,應該適合練箭。

  誰知他滿懷希望上前來,一捏太史闌臂上肌骨,便怔了怔,隨即嘆了口氣,搖頭走開去。

  在場的人都怔了怔,沒想到第一個就沒選中,寒門學生們還沉得住氣,品流子弟們眼神歡喜,忍耐著沒譏嘲。

  隨即內修助教上前,所謂內修,便是學習內功,年輕學生熱血,嚮往真刀真槍的拚殺,對需要長時間打坐,短期內無法奏功的內氣功沒什麼興趣,太史闌卻知道內功若能有成,遠超外功,眼神也帶了幾分希冀。

  誰知內修助教把了把她的脈,也嘆口氣,走開。

  接著又走上幾位助教,都是武技類,都搖頭走開。

  場上開始竊竊私語,寒門子弟面露失望之色,品流子弟們大聲譏笑,「武技難學,內功也不能學,哈,還真是人才!」

  「胡扯。」熊小佳立即反唇相譏,「還有很多課目沒選,天下可學何其多,你們得意什麼?」

  槍法助教走上來,呵呵笑道:「不適合練箭術?想必槍法一定是適合的。」

  眾人皺眉,都知道槍法這一系的助教,是諸位助教中實力倒數,不過此時也不敢挑剔,有總比沒有好,都希冀地看著他。

  槍法助教說完輕輕拍了拍太史闌肩膀,一拍之下,忽然皺了皺眉,這才仔細地看了看太史闌。

  四面屏息,氣息凝重,眾人盯著槍法助教,看他神情變幻,最終苦笑。

  「抱歉……」他道,欲言又止。

  眾人哄然。品流子弟心懷大暢,大聲哄笑,「好大威風太史闌。原來箭不能射,槍不能學,文不成,武不就,狗屎做鞭!」

  「狗屎做鞭,此話怎講?」有人故意問。

  「文(聞)不能文(聞),武(舞)不能武(舞)嘛!」

  一陣裝模作樣的大笑,寒門子弟怒目而視。

  「都嚷嚷什麼?輕狂小人!」花尋歡忽然大步走了上來。

  眾人笑聲一停,寒門子弟想起花教官向來支持窮苦學生,對太史闌頗有好感,這次想必會開方便之門,都鬆了一口氣,品流子弟們則都用不善的目光盯著她,卻也不敢公然抗爭,只有幾個人低聲咕噥,「身為教官,徇私舞弊!」

  花尋歡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一拉太史闌,道:「我就不信……」

  她忽然也一頓,隨即臉色慢慢變了。

  眾人臉色也變了。

  這也不行?

  「原來這樣,可惜了的……」好半晌,花尋歡才古怪地喃喃道,隨即吸一口氣,忽然大聲道,「我倒想徇私舞弊一回,管你太史闌適合不適合,都要收你這個學生,可是現在,」她放開手,「我不能!」

  沉默,品流子弟們樂不可支,放聲大笑。

  「為什麼。」出聲的不是太史闌,而是一直默不作聲,不愛說話的蘇亞。

  這姑娘眼神憤激,似有陰火跳動。

  花尋歡明朗的臉上也似有了一分苦澀,看看四周沉默的助教,道:「你們都不願講,那就我來。太史闌,你其實是個好苗子,天生好筋骨,無論內修外技,只要好好磨練,哪怕筋骨已經長成,也不是不能學武技,可是……」她嘆息一聲,「這一身的好筋骨,卻已經被你自己給毀了!」

  她語出驚人,眾人詫然,太史闌卻抿抿唇,她知道原因了。

  「你似乎出身在沒有武學的環境裡。」花尋歡道,「但你自己似乎對此很有興趣,多年打磨,練功不輟,是嗎?」

  「嗯。」

  「可是你的環境太差了,沒有人指點,你根本無法走上真正的武技之路。」花尋歡搖頭,「如果一般人僅僅是這樣也罷了,自己學武無人指點的也多,最起碼也能強身健體,很多人還能打熬出好筋骨,將來學武事半功倍。可是你,你……你太瘋狂,太堅毅。常人有畏難情緒,這會使他們遇見極限時,自動自我保護退卻。你卻根本不顧自己的體質體能限制,一味求成,瘋狂練習,在筋骨經脈未定型時操勞過度,最終傷了筋骨。」

  她惋惜地長嘆,「你的身體看似敏捷,武技超乎尋常人,但一輩子也只能到此為止。如果再學任何內外武技,只要學得稍微精進,都有可能引起你的骨骼體質病變,最終傷你性命或致你癱瘓。」

  花尋歡嘆息,眼神裡閃動的卻是佩服——這才是真正的狂人,超越極限,不懼摧毀。

  「我可以收你做學生,教你武藝,可是以你的性子,必然不肯隨意學習,一旦拚命練武,難免傷及根本。」花尋歡大步走開,「不給你面子和傷你性命相比,我選前者。」

  餘音裊裊,場中一半人死寂,另一半在死寂後爆出哄堂大笑。

  「原來真是個繡花枕頭!」

  「還是去老老實實學政論吧,不過,你認字嗎?」

  「大爺府裡有金品玉參,固本培元的聖品,過來給大爺磕個頭,大爺就賞你,看能不能救救你這廢物,學個一招半式。」

  「安少爺真是菩薩心腸,說來也是,咱二五營學生將來不上戰場,也要對敵東堂,這麼個人才,萬一三招兩式被打死了,倒也可惜。」

  「是啊,到時你叫這些窮酸怎麼辦呢?還有誰幫他們搶教官呢?」

  「哈哈!」

  ……

  哄笑聲裡,鄭家那些主事人,也輕輕鬆了一口長氣。

  無論如何,他們不願看見一個資質優秀的寒門領袖,出現在二五營。

  李扶舟微笑如常,只看著太史闌,似乎想知道她會是什麼反應。

  容楚微微闔著雙眼,唇角一抹笑意微冷,他當然看出來太史闌的體質已經給她自己毀了,不過他卻不以為然,天下之大,奇人多矣,不能學武,就一定沒有出路?

  眼神掃過那些狂笑的品流子弟,他的笑容更冷了幾分。

  營副將他的眼神看在眼底,著急地連連打眼色示意品流子弟不要落井下石,可惜那些人此刻心花怒放,哪裡看得見。

  容楚微微坐直身體,看著依舊巋然不動的太史闌……這朵帶刺的玫瑰,終遇冰雪,是就此蔫敗,還是憤怒地展露出她的尖刺,逢人就蜇?

  他想看她生氣……嗯,很想。

  太史闌好像沒聽見哄笑聲,人間浮誇,世上紈褲,對於一個三歲就殺過人的人來說,從來就不值一顧。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助教隊伍裡最後一位,那有點眼熟,頭髮亂糟糟,面容枯槁的老頭子,道:「這還有一位助教。」

  眾人一愣,這才發現吊在隊伍末尾,神情畏縮的那老頭。其實也不怪他們忽略,只是這老傢伙太沒有存在感了,如果太史闌不說,大家都忘記他也是助教。

  此時目光齊刷刷投過去,充滿戲謔,隨即,又一陣大笑爆發。

  「還忘了這位!」

  「咱們的曹夫子!曹大家!」

  「這位從有咱二五營以來,不是自稱非絕世奇人不收,至今還沒碰著奇人,營內唯一光蛋助教麼?」

  「瞧這女人,急得連曹夫子也要了,這也要人家曹夫子看上你呀。」

  人群哄笑不絕,連帶那位曹夫子都嘲諷上了,那曹夫子也毫無助教的威懾力,討好地四面賠笑,神情猥瑣。

  一些品流子弟因此說得越發肆意,東拉西扯。

  「我說,到底練什麼練那麼勤都傷了根本呀?」一個黃衫少年搖頭晃腦地道,「莫不是玉腿神功?難怪先前要楚先生勤練身體好配上她,原來是個淫娃!」

  這話一出,四面一靜。

  二五營高層齊齊頭皮一炸。

  院正心驚膽顫地偷偷一瞄容楚。

  正在飲茶的容楚,手微微一頓,隨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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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4 06:16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章 牛逼的測試

  隨即,他手一抬。

  青光一閃,破空而出,四面空氣瞬間如紙裂浪扯,嘶嘶有聲,青光過處,人髮豎起。

  「啪。」

  一聲脆響如瓜裂,攜萬千鮮紅迸射,湛藍天空如深海,瞬間生出萬丈紅珊瑚。

  鮮血熱辣辣地澆在周圍品流子弟的華衫上,嘴裡、頭髮上、黏膩腥臭氣息緩緩洇開,那些一張一合嘲笑人的嘴,還沒來得及閉上,白牙上落血點點,森然。

  震驚如冰雪,凍住了所有人。

  見過殺人的,沒見過這樣動輒殺人的!

  一言不遜,血濺三尺!

  好半晌後,人們才明白發生了什麼,濺了一嘴鮮血的子弟們,伏地大嘔,吐得個天昏地暗,更有很多人,當場昏了過去。

  熱熱的腥氣,蒸騰起來。

  一庭慘白裡,容楚的語聲,悠然隨意地響起。

  「既然提醒我需要勤練身體,正好拿這位的腦袋練個準頭。」

  眾人佇立如石雕,容楚的眼睛只看著太史闌。

  她依舊立得筆直,臉色雖然稍稍白了些,卻絲毫沒有驚慌之態,這讓他滿意地瞇了瞇眼睛,隨即又不滿意地皺了眉。

  因為他發現,不知何時景泰藍已經鑽入人群到了她身邊,此刻眼前殺人一幕,太史闌竟然沒有遮他的眼睛。

  他聽見兩人低低對話。

  「我怕……」景泰藍小臉煞白,往太史闌懷裡鑽。

  「怕得對。」太史闌道,「人對生命要有畏懼之心。不過,你看著。」

  「不要……」景泰藍拚命搖頭。

  太史闌沒有去扳景泰藍的臉,也沒有動,只道:「你看清楚,人是這麼死的。就這麼一下,什麼都沒了,不能再動,不能再講話,不能再見他的親人。之後,雖然會有很多人笑,但也會有很多人哭,他的親人,子女,朋友。這些人和事,要花費很多年才能得到,失去卻可以很快,一句話,一個命令,一抬手,一瞬間。」

  「不殺人……不殺人……」景泰藍雙手揉眼睛。

  「不。」太史闌道,「有些人不殺比殺好,有些人殺比不殺好。你記住,若殺一個人,笑的人比哭的人多,那就當殺。」

  「不懂……」景泰藍困惑地轉頭看那屍體,「他……笑得人多?」

  「這是個特例。」太史闌淡淡道,「某些人草菅人命,你不要學他。」

  容楚聽到這裡,眨了眨眼,他覺得他該生氣的,某個女人實在不知好歹得很。

  可不知怎的,看惜字如金的她,那樣絮絮對景泰藍臨場教學,用她的獨有理解,將那些夫子們說一萬遍景泰藍都不會聽進去的話,灌輸進他的小腦袋。他便覺得,真的很有意思。

  她是冰山,日光之下的冰山,每個角度都折射萬千光華,風姿獨艷,燦若琉璃。

  太史闌手掌撫在景泰藍頭頂,忽然轉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又轉過頭去。

  她那一眼很短暫,卻真正第一次倒映他眸的笑影。

  因為他的尊重。

  她不懼人羞辱踐踏,但若有人出手捍衛,她亦知溫暖。

  容楚望定她靜而定的側面,她永遠平視的眸光少見的柔和。

  他忽然再次微微一笑。

  似風吹綻一朵,長生花。

  ==

  容楚忽然出手殺人,場中學生都被震住,院正大人青著臉色,急急召喚著將屍首抬下去,並通知苦主。眾人原以為要有一番發作,不想院正和營副,從頭到尾都沒對容楚有一點眼色,一些慣會看風色的學生,漸漸若有所悟,譏嘲的笑聲終於消失不見。

  人群終於安靜下來,太史闌重提話題,「曹助教,你還沒來測驗。」

  「你?」出乎眾人意料,曹助教沒有因為容楚給太史闌助陣就改變態度,隨意地搖搖頭,「你學不來的。」

  「為什麼?」太史闌問得平心靜氣。

  「我這一門,是不入二五營課目的一門,因為它直屬於麗京光武總營。」曹夫子挺起胸膛,語氣自豪,瞬間由畏縮老頭轉為光芒萬丈的偉大導師。

  眾人一呆,只知道老曹始終找不到弟子,卻沒想到,這門科目還有這麼光輝的來歷。

  「這門科目,即使在光武總營,學的人也不超過三個。」老頭伸出三根髒兮兮的指頭,「按照規定,每個地方光武總營都會設立這一科,但和二五營一樣,也許多年都招收不到弟子,但即使如此,這一科也必須設立。」

  他心中默默補充一句——不如此,不這樣大海撈針的等,便永遠沒有可能超越東堂天機府。

  隨即又默默嘆口氣,等了這麼多年,始終等不到一個人。也是,這樣的人,天下本就寥寥無幾,東堂正是早早知道了這類人的存在,又得了秘法,將之聚集在一起,早早調教,才能在每次和南齊的爭鬥中佔盡上風。南齊起步本就晚,一時半刻,哪裡尋這樣的人去?可恨他們這些肩負秘密任務的人,完不成任務,便永遠回不了麗京,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終其一生,被一個等待困死……可悲哪……

  老曹在心底老淚縱橫,第一萬次吶喊,如果此刻有人來解救他,他願意供他長生牌位,世世代代上香!

  眾人聽見這句,都「哦」了一聲,這才明白,為什麼這老頭在這吃了那麼多年白飯,還沒被趕走,原來人家吃的是國家公糧,享受特殊津貼。

  「這門科,叫天授。」曹夫子閉目,搖頭,神色沉痛,「這世上有一種人,天賦異能,超越人上,而天授科,就是為了尋覓人間一切異能之士,予以獨特法門,化其天授之能為人間至強力量……唉,說了你們也不懂。不說了。」他蕭索地長嘆一聲,忽然道,「不過我還有一門絕學,你有興趣學麼……」

  他話音未落,場中哄笑又起,這回連寒門學生都笑了。

  「我的天呀。」熊小佳抹著眼睛,誇張地嚷,「夫子您不會又想顯擺您那『攝魄』之眼吧?您饒了太史闌吧,三年前學了您那絕學的,現在還半瞎呢!」

  「別聽他胡扯,」有人扯住太史闌袖子,「你看這老頭眼屎疤瘌的,還敢誇說擅長傾國傾城的『懾魄』之眼,說什麼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心,三顧傾天下……他娘的,跟坊間三流文人粗製濫造的話本子似的……」

  太史闌瞅瞅曹夫子,滿是血絲眼角不住神經質抖動的渾濁老眼,懾魄?

  真是曹夫子一攝魄,豬都笑了。

  「那半瞎可不是我的事。」曹夫子砸巴著嘴,「她心志不堅定,學不得這個。學這手,必須眼神天生媚色,卻又目光堅定,心志堅毅,對視永不退讓者……我看太史闌你幾個要求倒也合適,只是媚色……」。

  容楚忽然笑了。

  嗯,堅冷如石如冰的太史闌,學會了攝魄之眼,然後,筆直而立,形態如槍,出語如刀時,款款來個眼波……

  真是充滿違和感,讓人想笑啊……

  笑完之後他又托起下巴——嗯,或許,這般矛盾之美,也是另一種風情呢……

  太史闌不待曹夫子話說完,斷然道:「不學。」

  曹夫子不出意外地呵呵一笑,手一攤,「那好,我也可以確定,你我無師徒之緣。」

  老頭子轉身就走,腳步踢踏踢踏,背影微微寂寞。

  「等下。」太史闌忽然道,「你為什麼不試一試?」

  曹夫子轉過身,眼神裡第一次有了希冀之色,仔細看她一眼,忽然一指自己的胸口,「看看,我有什麼毛病?」

  「瘋病!」有人高聲笑——老曹傻了吧,不望聞問切,看看就知道啥病?

  「不知道。」太史闌搖頭。

  「那邊有多少隻螞蟻?」老頭一指廣場對面一堵破牆。

  「不知道。」

  「你穿過這堵牆嗎?」老頭一指身後一面牆。

  「不能。」

  老頭嘆了口氣,搖頭咕噥,「我就知道……」隨手從懷裡取出一個懷錶看時間,忽然道:「讓我這南洋鐘停止走動。」

  「做不到。」

  「早知道你做不到。」老頭翻翻白眼,轉身就走,「白瞎我老人家時辰!」

  太史闌忽然上前一步,一拽他袖子。

  「啪嗒。」老頭還沒放穩的珍貴稀罕懷錶,被她一扯落地,摔成三瓣。

  「我的錶!」曹夫子一聲暴吼,趕緊心疼的撿起錶,試圖拼湊起來,可錶已經摔壞,哪裡還能恢復。

  「太史闌!」曹夫子暴跳如雷,熊小佳這樣身材的漢子衝上來三個才將他攔住,「你幹什麼!你毀了我的懷錶!我去年才買了個錶!傾家蕩產好容易買來的錶!你這廢物,這麼多人不收你做徒弟,你為什麼偏偏砸我的錶!」

  「呸……」景泰藍在翻大白眼兒,「稀罕嗎,日宸殿墊馬桶的玩意……」

  「我想做你的徒弟。」太史闌靜靜答。

  「做夢!做夢!」曹老頭在熊小佳懷中跳起丈高,拳頭險些揮到太史闌臉上,「老子告訴你,老子死也不收你做徒弟!你這輩子做夢!做夢!」

  「如果你會收呢?」

  「老子要收你做徒弟,就頭頂夜壺,只穿褲衩,在全營人面前一步一磕,跪在你門前喊你姑奶奶喊你師傅,見一次喊一次!見一次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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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4 06:1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一章 徒兒請受師傅一拜!

  「好。」太史闌一點頭,「你會來求我的。」

  暴怒中的曹夫子,滿口白沫地在罵人,哪裡聽得見太史闌說什麼。他狂躁地竄了大半天,好歹被熊小佳等人拉扯回去了,人被拖遠了,還聽見他的咒罵,遠遠地飄過來……

  其餘人也漸漸走開,寒門子弟眼神失望,看她一眼默默走開,品流子弟不敢再說什麼,但輕蔑的眼神如刀子般四面攢射,並務必要她感受到這眼神後才離開。一旦走到安全距離,嘲笑聲便哄然而起。

  場中只剩下寥寥幾人,花尋歡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忽然道,「我們五越,有種草藥不錯,有機會給你試試,看能不能挽回一些。」


  「謝謝。」太史闌搖頭,「不用了。」

  「為什麼?」花尋歡瞪大眼睛,淡褐色的瞳仁在黃昏日光下光芒閃閃。

  「我本來就不是太想學武。」太史闌道,「我已經二十一歲,這年紀學武,永遠也不能走到絕頂。凡事做不到極致,我不做。」

  花尋歡又瞪她半晌,「可是不會武技,你又入了二五營,將來一旦走從軍之路,就永無出頭之日。」

  「誰知道呢。」太史闌淡淡答。

  花尋歡偏頭呆呆看她一陣,忽然道:「雖然你好像在胡吹,可不知怎的,我就是信你。」她大力拍太史闌的肩,「哪,我有點想做你朋友了,你看怎樣?」

  「看情況。」太史闌說。

  花尋歡哈哈大笑,轉身而去。

  蘇亞走上來,默默站在她身邊,太史闌偏頭看她,發現她耳後有很多細碎的疤痕,只是被頭髮遮住,看不出來。

  兩人都是不愛說話的性子,並肩看夕陽,都看得一動不動。金色的夕陽剪影了兩道纖細的影子,線條緊致。

  很久之後,蘇亞才道:「不管怎樣,我跟著你。」

  說完她便離開,太史闌沒有回頭,景泰藍拉了拉她的手,仰頭看她。

  太史闌仰著頭,薄薄的下頜線條明朗,她道:「景泰藍,你記住,在你眾叛親離時刻,還留在你身邊的人,你要給予永遠的信任。」

  景泰藍似懂非懂點點頭,抱住了她的腿,將大頭在她腿上撒嬌地蹭來蹭去,嗚哩嗚嚕地道:「闌闌……也陪著我……」

  容楚懶懶地托著下巴,打了個呵欠,心想這女人故意藏拙,難道就是為了看清楚這一刻眾生相麼?

  他瞟一眼也一直沒走的李扶舟,忽然第一次覺得這摯友很礙眼,隨即眼角一掃,看見太史闌蹲下身抱起了景泰藍,她蹲身的時候,手指在地面拂過,將碎了的錶收進袖子。

  容楚在她做這個動作時,忽然一側身,擋住了李扶舟的視線,笑道:「咱們也有好久不見了,去喝一杯?」

  李扶舟微笑頷首,兩人前後而行,容楚走出幾步,回首。

  夕陽下,金光中,那抱著孩子背對日光緩緩而行的背影,筆直,略帶孤涼。

  ==

  當晚,發生了一件轟動二五營的事。

  這件事不僅轟動了二五營,甚至在不久之後,傳遍南齊所有地方光武營,被所有光武營成員引為奇談,多日津津樂道,並終眾人一生,都沒能明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而又到底發生了什麼,使某個堅決不可挽回的誓言,徹底逆轉的。

  那天晚上,容楚和李扶舟去喝酒。

  那天晚上,太史闌安排景泰藍洗澡並學習游泳,這是她規定的景泰藍必學逃生課程之一。

  那天晚上,洗完澡後的太史闌,打發一個護衛,給住在竹園的曹夫子,送去了一個紙包。

  然後……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最先看見曹夫子的是蕭大強,小白臉攻吃過晚飯,正摟著他家大熊受河邊漫步,忽然就看見一個人,穿一條輕飄飄白忽忽的褲衩,赤一副瘦筋筋骨愣愣的胸板,光兩條毛颼颼黑烏烏的長腿,頂一個花兮兮搖晃晃的瓷盆,從遠處教官院子裡晃了出來,後面好像還跟著一大群人。

  「咦,哪來的傻子。」蕭大強說。

  「哪呢哪呢?」熊小佳踮腳。

  「是不是前頭營外破廟裡那個瘋子?」蕭大強以掌搭簷,張望。

  「有點像,好像胖一點?」熊小佳瞇著眼,「我看不清,大強大強,抱我一把,我爬牆頭看看。」

  「好唻,佳佳。」蕭大強吐氣開聲,把他家熊受抱到牆上,可轉瞬他家嬌弱的熊小佳就栽了下來。

  「曹……曹……曹……」熊小佳迸不出一個完整字眼兒,蕭大強還以為他在罵人,「咋了咋了,操誰?是不是有誰推你?我揍他去?」說完捋袖子,袖子捋一半,看見一個人,一步一磕地過來了。

  頭頂痰盂,身穿褲衩,一步一磕,老曹夫子是也。

  他身後人山人海,整個二五營上下人等都被驚動了。

  老曹卻沒有一絲尷尬難堪之色,老臉上紅光萬丈,連眉梢眼角都在突突跳動,毫無先前的暴怒,倒像是極度興奮。

  「咋了?老傢伙氣瘋了?」

  「不像哇,瞧他一步一磕,還數著數呢。」

  「不會真去給太史闌磕頭吧?」

  「不會……吧?」

  人群熙熙攘攘跟著,腦袋隨著老曹一步一磕一點一點,眼看著老曹路線當真堅定不移地往著「扶築聽雪」去了,都傻在了後面。

  眼看到了扶築聽雪的正門,早有人進去通報太史闌,太史闌整整衣服,淡定地出來,站到院門前,遠遠看見老曹轟動地、興奮地、意氣風發地、一步一磕不打折扣地來了。身後擠擠挨挨,一堆人頭,眼睛圓著,嘴巴張著,很傻。

  太史闌淡定地看著,不動。

  老曹磕到她門前,一仰頭看見她,頓時兩眼放光,嘴角抽動,讓人擔心他會不會興奮過度抽過去。

  然而隨即,人們抽過去了。

  老曹霍然一個響頭,砰地磕在了太史闌腳下。

  「徒兒,請受師傅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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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5 09:18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二章 火爆大戲

  一個頭磕得山響,不打折扣。

  滿院子的人都似被這個頭磕在了面前,又或者挨了同樣響的耳光或爆栗,僵僵地立在那裡,不動了。

  太史闌垂下頭,看著老頭光光的背脊,刀削似的。

  「你想通了是麼。」她道。

  曹夫子也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她不願意自己的異能被發現,連連點頭,「是,我想通了,沒資質沒關係,人品最重要,像你這麼玉樹臨風矯矯不群堅定勇毅光芒萬丈風采無限天生領袖的人才,我老曹燒了八輩子高香才遇上,便是拋頭顱灑熱血從此絕後,也萬萬不能錯過的!」

  「嘶——」跟過來看戲的花尋歡,瞪著眼睛倒抽氣,「八輩子打不出悶屁的老曹,原來扯起胡話來一圈圈!」

  「嗯。」太史闌點一點頭,取下他腦袋上的尿壺扔了,道,「明兒我去上課。」

  老曹的眼淚譁一下下來了,辟裡啪啦落在尿壺裡。

  老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走了,學生們不知所以,猶自竊笑,一群跟過來的助教,臉色都慢慢嚴肅,互望了一眼。

  ==

  太史闌沒把這鬧劇放心上,老曹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任誰等了多年才等到一個機會,可以看見任務完成的曙光,都會歡喜得什麼都不計較的。

  她回到屋子,景泰藍還在桶裡浮沉,兩個侍女在給他洗澡,小流氓的眼睛,笑嘻嘻瞟著侍女的胸,一個侍女將他從桶裡抱出來,小流氓濕漉漉的大腦袋,立即靠往某處軟玉溫香的高處。

  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太史闌不動聲色地看著,過了會兒,對侍女招招手,侍女過來,她耳語幾句,那侍女臉色微紅,瞠目道:「這……這樣不好吧。」

  「照我說的做。」

  侍女出去了,過了一會回來,換了件低胸薄裳,雪白豐潤的胸大半裸露著,南齊風氣開放,仕女衣著多敞胸,看著倒也沒什麼不對,床上撒歡的小流氓看見,兩眼立即放了光。

  「我等下要出去散步,讓銀芽兒陪你睡。」太史闌指指那侍女。

  景泰藍平時都是要纏著太史闌一起睡的,今兒卻好說話,大腦袋點得飛快,眼巴巴看著太史闌出去,便格格笑著撲向銀芽兒。

  太史闌站在門外,背靠牆,心中默數,一、二、三……

  「哇……」哭聲不出意料響起。

  太史闌進屋,銀芽兒已經起身,臉色尷尬,吶吶請罪,景泰藍坐在床上哇哇大哭,小嘴鮮紅欲滴,紅得辣椒似的。

  嗯,也能聞見辣椒的味兒。

  太史闌滿意地看了銀芽兒一眼,不錯,挺下功夫。

  「辣……辣……」景泰藍大哭捂嘴,淚汪汪指控銀芽兒。

  「她不會伺候?」太史闌點點頭,「叫玉芽兒來。」

  同樣敞胸薄裳的玉芽兒來了,用溫軟的胸擁著景泰藍,絮絮安慰了很久,又餵他喝了一大杯水,直到小流氓收淚收聲,破涕為笑,這回景泰藍卻不敢下嘴了,只是緊緊地靠著。他哭了一陣也累了,雙手揉著眼睛,話聲也呢呢喃喃,玉芽兒趁勢便按照太史闌的關照,摟著他睡了。

  沒睡一會兒,景泰藍便一個翻滾,滾入玉芽兒的懷裡,閉著眼睛,小手習慣性往老地方掐去。

  太史闌站在陰影裡,雙手抱胸。

  景泰藍手落在他的最愛處,睡夢中也滿意地咂了咂嘴,隨即往玉芽兒懷裡拱拱,手指捏得更緊了些。

  過了一會兒,他翻身。

  這一翻,卻沒翻過去,手指好像……被什麼黏住了……

  景泰藍張開眼,泛著淡淡嬰兒藍的大眼睛滿是困惑,試探地抽手。

  咦……抽不出。

  玉芽兒紅著臉,伸手摀住胸,這麼硬拽,怪痛的。

  景泰藍又拔。

  拔不出。

  手好像真的被黏住了。

  小流氓這回慌了,睜開眼四處尋找太史闌,一眼看見他那半路認來的沒良心的娘就在對面,抱著雙臂,面無表情地看他。

  迎上景泰藍委屈求助的目光,太史闌抬抬下巴,「摸,繼續摸。」

  「闌……闌……」小流氓知道不好,今兒挨整了,急忙換一臉委屈依戀臉色,把聲音放軟十倍,嬌兮兮地喚。

  可惜他這點段數,遇上奇葩太史闌根本不夠使,太史闌巋然不動,「讓你一次摸個夠,繼續。」

  「不要了……」景泰藍嘴一扁,他發現不僅自己的爪子被黏住,而且玉芽兒的胸衣還設計了一個袋子,他手伸進去後,袋子便被扣住,他根本沒法拔出來。

  「你喜歡待這裡,就待這裡。」太史闌淡定地道,「睡覺。」

  景泰藍無法,和太史闌相處一陣子,也知道他這半路娘是個狠人,說一不二的主兒,心軟這個詞就不在她的字典裡,沒辦法,想著繼續摸也沒什麼大不了,等會還不就放出來了?於是扁扁嘴,繼續睡。

  睡不過一會兒,那一大杯水開始起作用,他開始折騰,「尿尿……尿尿……」

  「那就去尿。」太史闌說。

  景泰藍手被困住,起不了身,就推玉芽兒,玉芽兒想起身,卻被太史闌一個眼神嚇得凍住。

  正常人在太史闌的眼神底下都是必殺死,玉芽兒只好閉上眼睛裝睡。

  景泰藍尿越來越急,想睡睡不成,推玉芽兒又推不醒,急得滿臉漲紅,泫然欲泣。哭兮兮地看著太史闌,「闌……闌……我要尿尿……」

  太史闌算著差不多了,孩子憋尿對身體不好,這點懲罰,大概也夠景泰藍記住了。

  「好。」她走近景泰藍,「你覺得你需要對我說點什麼嗎?」

  「不摸……不摸了……」景泰藍悲傷地道。

  太史闌搖搖頭。

  「我只是告訴你。」她道,「摸女人沒什麼了不起,但得等到你有足夠的能力去摸;摸女人也不算什麼事,但不能摸上去,就拔不下來了。」

  景泰藍抽噎,似懂非懂地聽著。

  「每個人都需要異性,但無需沉溺,因為有自己更多更重要的事做。」太史闌示意玉芽兒解開袋子,用濕巾擦去黏膠,親自抱景泰藍去解放,「成功的人,對任何事都不主觀排斥,但也對任何事都不輕易沉迷。」

  「闌……闌……」景泰藍一瀉千里,心情舒暢,抱著她脖子喃喃道,「她說……女人是好東西……所有女人都是我的……我想怎麼的……就怎麼的……」

  「她是誰?」太史闌盯著景泰藍,眸子沉黑。

  景泰藍扁扁嘴,玩著她的頭髮,不說話了。

  太史闌沒有再問,抱他回去睡覺,景泰藍折騰了半夜,也疲倦了,上床就呼呼大睡,這回也不要求侍女了,也不非得捏著個奶子不然睡不著了,自己抱床被子,抵死纏綿去了。

  兩個侍女將屋子用一桶淡綠色的水清洗一遍,隨即退出。這是容楚的要求,每天要用這種水抹牆洗地,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水,不過都認為大概是講究的國公,用來清新空氣的,太史闌聞著味道雖然有點澀,但不難聞,也便懶得管。

  太史闌等侍女出去,坐在床邊,看著景泰藍的睡顏,給他掖了掖被子,自己卻不想睡,輕手輕腳出門去,背靠著牆,望天際那一彎冷冷月亮。

  她的思緒還停留在景泰藍最後那句話上。

  她是誰?

  她是景泰藍真正的親人吧。

  但是,是無知庸碌不懂孩童教育的親人,還是別有用心的親人?

  「你剛才的話,很了得。」忽然有個聲音在她耳側道,「我很喜歡。」

  一股淡淡酒氣襲來,帶幾分芝蘭青桂的香氣,耳側有些微微的癢,是因為被彼此的髮絲搔動。

  「你喝多了。」太史闌道。

  「你剛才說……」容楚低低笑,「摸女人沒什麼了不起,但得等到擁有足夠的能力去摸,你覺得……我能力夠嗎?」

  對面竹林唰拉拉地響,和他的笑聲出奇地天人合一,低沉、銷魂、充滿和諧的共鳴,月光在竹稍刷一層淡銀色的輝光,他在銀綠色的竹影裡微笑,皎皎如竹,神秘華光。

  「你可以試試你夠不夠。」太史闌不動,微微偏頭讓開他的呼吸,「還有,把你放在我腰上穴道的手拿開。」

  「我不想放。」微熱的呼吸拂過她後頸,「你知不知道,女人倔強有時候也會引起男人的興趣,她越堅決拒絕,男人越想看見她傾倒。」

  「何止。」太史闌道,「你們還想強吻、撲倒、佔有、霸王硬上弓。」

  嘴唇剛剛接觸到她後頸,正準備強吻的某人一停。

  「太史闌,」半晌他呻吟般地道,「天殺的你真會煞風景。」

  「謝謝誇獎。」她道。

  「我受了打擊。」他往下一栽,好死不死地栽在她後頸,「需要點安慰……」

  後面這句是埋在她後頸裡說的,嗚嗚嚕嚕不甚清楚,唇間的濕潤滲入她肌膚,宛如一遍遍的親吻。

  太史闌毛髮倒豎,眼露凶光。

  這天殺的借酒裝瘋的流氓!

  她很想轉身,抬膝,九十度高彈,用堅硬的膝蓋骨,問候他柔軟的海綿體。

  但可惜的是,整個後背乃至下肢都是麻木的,傳說中的點穴,她終於明白滋味。

  果然是居家旅行把妹強佔之必備法寶。

  「李扶舟怎麼沒把你灌死。」她道。

  「他哪裡是我的對手,早灌死了。」他笑,並不實際接觸她的肌膚,卻近在咫尺微微挪移,用濕潤的呼吸來呼喚她的反應,說話時微甜的酒氣氤氳開來,那一片淡蜜色晶瑩光潤的肌膚,微微泛起了水光,像水晶酒杯外一層濡濕的水汽,朦朦朧朧。

  他笑起來,亦波光朦朧,「太史闌,我第一次發現,女人,不是肌膚勝雪才算美的……」

  「嗯,」太史闌點頭,「男人肌膚勝雪也很女人的。」

  容楚又僵了僵,半晌深吸了一口氣,古怪地道:「你是不是存心氣我,好破壞我難得的心境?」

  「心境?別侮辱心境。」太史闌道,「你心裡除了精蟲,我看沒別的。」

  又一陣靜默,容楚似乎又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發現新大陸一般低低笑道:「行吧,你說吧,你說越狠,我聞著越香,我聞著越香,我看你……」他手指慢慢地移了上來,輕輕擱在她頸側,「……也越心動。」

  太史闌連嗤之以鼻都省了。

  不過她也不想再說話,煞得了風景煞不了色心,某人酒品很差,借三分酒意爬頭上臉,偏偏這人骨子裡也和她一樣,軟硬不吃,一切看心情,威脅冷漠什麼的,弄不好反效果。

  只是……不得不承認……這娘娘腔……確實是調情高手啊……

  最細微的動作,撥動最旖旎的心弦。

  她心未動,情卻微起,不是愛情,是春情。

  二十一歲年紀,畢竟正當好年華,就算天生冷感,有些事從未在意,但這般酒氣氤氳裡溫柔挑撥,時間久了,也難免微微起了些騷動,像山風吹過了冰湖,攜來山外的桃花春色,又或者堅冷雪白山石,被霞光照射,現一抹淡淡殷紅。

  容楚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片微紅,忽然便心動神移,挪轉不開。

  原來……看那堅冷巋然的人兒,忽然化雪,竟有尋常所不能有的奪魄感受。像自黃沙瀰漫的塞外剛入了關,駝鈴聲裡聽見呢噥軟語,看見萬里春光,忍不住便想膜拜。

  擱在她頸側的手指,忍不住微微上移,想要觸一觸那平常緊抿一線的唇,是否因他漾開一抹勾魂弧度?

  指尖剛到唇邊,忽然一痛,他反應極快,抬手點在她頰側。

  「哎喲。」容楚裝模作樣叫一聲,抬眼看太史闌,果然,這隻母黑豹,正叼著他的指尖,一副準備狠狠咬下的姿勢,如果不是容楚及時點了她的穴道,這一口下去,容楚日後八成就要改名九指怪咖。

  「這姿勢怪美的。」容楚不抽手,悠然欣賞太史闌叼著他手指冷冷下視的表情,覺得很銷魂啊很銷魂。

  太史闌覺得天下男人最為惡質非此人莫屬。

  不給她咬掉手指,也不給她吐出,如果她想吐,就得用舌頂……

  此時這男人微微傾身在她身前,一雙帶了酒的眸子含笑上望,奇妙地清冽又深邃,那一線微起的弧度,漂亮得神筆難描。

  太史闌卻只想用九陰白骨爪把這個腦袋給乾坤大挪移。

  她乾脆閉眼,不動,殭屍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她記著。

  容楚又笑,他酒後似乎特別愛笑,湊頭過來,輕輕在她耳側一吹,又一吹。

  「太冷了……給你吹熱些……瞧,這樣不是更漂亮。」太史闌忽然覺得耳垂一痛,隨即一涼,似乎給戴上了什麼東西。

  耳環?

  太史闌下意識皺眉,她討厭飾品,決定等下就扔了。

  「別想著取下來。」容楚猜到她心思,「這不是耳環,這是五越一種奇蟲的遺蛻。這種蟲據說生於龍體,沐天風掠電光,天生神異。死後軀體化為深紅琉璃,有修補經脈,改善骨骼功效。花尋歡和你說的可以幫助你恢復的草藥,其實只不過是這種蟲生前會在那種草下排出體液而已,和這蟲本身功效比起來,天上地下。你戴著,不多一會兒,便會和你的肌肉血脈長在一起。你脫也脫不下來了。」

  太史闌不說話,容楚又笑,「這是一對,還有一隻,或者有一天,你會主動讓我戴上……」他撩開她耳邊鬢髮,瞇眼仔細看了看,滿意點頭,「單戴一隻也挺風情,好了,今天就這樣。」

  太史闌瞬間有種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感受……

  容楚完了自說自話,拍拍她的臉,輕輕道:「那個攝魄,你不要學。」說完衣袖一擺,回去了。太史闌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攝魄什麼的,好像是老曹曾經提過要教她,後來又被她拒絕的啥絕學。這麼分神一想,她便沒有在意,自己的穴道,已經解了。

  等她發覺,容楚已經寬衣解帶酣然高臥,太史闌平白失去第一時間報復的機會……

  在原地站了一會,等紅潮和恨意微退,太史闌正要回身,忽然轉首。

  竹影婆娑,有人立於婆娑竹影中。

  ==

  如果說容楚是塗抹在竹稍上的銀白月色,泛著珠光;李扶舟就是那竿竹,挺拔,卻又令人覺得起伏溫柔。

  「容楚說你醉死了。」太史闌挑眉,「看來到底誰醉,很清楚。」

  李扶舟笑而不語,目光落在她的耳垂,隨即掠過。

  「他逢酒必醉。」他道,「不過,誰也不知真醉假醉。」

  太史闌心想當然假醉,所以更加罪不可恕。

  「你晚上陪景泰藍吃得太素。」李扶舟坐到她身側,解開一個紙包,「明天要開始課目,肉食不可缺,我給你帶了些。」

  紙包裡是蜜汁叉燒,醉風雞,醬牛肉,胭脂滷鵝。用乾淨的桑皮紙一小包一小包地分開,乾淨清爽,李扶舟還細心地準備了兩雙筷子,一塊濕手巾。

  他把筷子用濕手巾拭淨,遞給太史闌,又變戲法地從身後取出一罐湯,是清淡的筍片湯,清香宜人,熱氣騰騰。

  太史闌默不作聲,夾了塊醬牛肉吃著,心想文臻在這一刻必定大呼知音,求為女友;大波會立即大呼居家好男人求撲倒,但是絕不會嫁;君珂……君珂眼淚汪汪,只顧感動去了。

  而她……熱氣衝上來,遮沒了她的眼。

  她只是有一點點……在意這樣的家人般的體貼,家一般的感覺而已。

  「老曹雖然落魄,其實他們那類從麗京出來的助教,都很有些偏才。」李扶舟看出她喜歡吃醬牛肉,便將牛肉紙包往她面前挪,「你不要輕視他,好好學。」

  「嗯。」

  「他那個攝魄,你也別當玩笑。」李扶舟眼色平和,「雖說你未必適合修煉,但你不能學武技,學點偏門防身也好。」

  太史闌又點一點頭,心中卻掠過一絲警兆——一門她根本不在意的玩笑般的「攝魄」,容楚和李扶舟都先後特意關照,還給出了不同的警告,這裡面,有什麼不對嗎?

  夜半起了風,將她短髮吹開,李扶舟忽然伸手,扶住了她的頰側。

  太史闌不動了。

  在她還在思考是否甩開他時,一直默默注視她耳垂的李扶舟,輕輕嘆息一聲。

  太史闌第一次聽見這個始終微笑溫和的人嘆息,一時有點反應不及。

  「有些事,」李扶舟給她輕輕整理鬢邊亂髮,隨即收回手,「……果然猶豫不得。」

  太史闌下意識摸了摸耳垂,沉默了一會,忽然道:「容楚說,這能治我經脈過度使用的病。」

  簡單一句話,不算解釋也不算說明,李扶舟的眼睛卻立即亮了起來。

  他正要開口說什麼,忽然「砰」一聲,容楚屋子的窗子開了,容楚趴在窗邊,笑吟吟地道:「在吃什麼好吃的呢?也不帶我一個。」

  話是笑著說的,風卻好像忽然冷了幾分。

  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順手給李扶舟布了一塊風雞,「這個不錯。」

  「多謝。」李扶舟對她微笑。

  竹影深深淺淺,布菜人微垂臉,神態寧和,筷尖上風雞雪白,接過風雞的手指也雪白,笑容溫暖醉人。

  其實很美,容楚卻覺得刺眼。

  「你剛才不是說吃太多,胃難受要消食的?」李扶舟從來不會讓人難堪,回首笑問容楚,「怎麼又餓了?」

  「看見你們便很有食慾。」容楚也笑,眼睛斜著太史闌,「想吃。」

  太史闌一臉「我不懂挑逗我是面癱」。

  容楚輕輕巧巧從窗戶中飄出來,太史闌立即把醬牛肉往自己面前挪,把醉風雞放在李扶舟面前,她不愛吃的蜜汁叉燒和滷鵝放在容楚方向。還趕緊裝了一碗筍片湯喝了,筍片舀得多多的。

  李扶舟在笑,容楚的臉色很好看。

  他似乎很隨意地坐下,卻正好擋住了李扶舟看太史闌的視線,一坐下便微笑瞟太史闌的耳環,道:「你戴這個著實美。」

  太史闌不理他,心中懊悔為什麼沒有隨身帶巴豆。

  容楚開始吃東西,有一搭沒一搭和李扶舟說話,看得出來他不餓,吃起來很有些勉強,將一片滷鵝,玩兒似在嘴裡咬著,還不住挑剔,「醃太鹹!」

  「吃這個。」太史闌忽然將自己的醬牛肉往他面前挪,「挺香。」

  容楚一怔,隨即眼底露出喜色,笑道:「還是闌闌對我好。」

  太史闌點頭。她難得這麼合作,容楚臉色頓時好看很多,也不覺得肚子漲了,心情好胃口好吃嘛嘛香,醬牛肉連吃幾塊,直到覺得撐了才住手。

  他剛一停,太史闌忽然橫筷一夾,夾了三四塊醬牛肉,往他嘴裡送,「多吃點,謝你送我藥。」

  容楚又一怔,忍不住多看太史闌一眼——吃錯藥了?還是終於開竅了?

  但太史闌主動,好比皇太后跳艷舞,錯過一次百年難逢,容楚立即微笑張口接了。

  那一筷子牛肉十分紮實,好容易吃下去,容楚微笑如常,雙手交疊,坐得十分端正。

  李扶舟淡淡瞟了一眼容楚袖子下,按住胃的手……

  「這個也不錯。」太史闌瞄一眼容楚,拖過李扶舟面前的醉風雞,「你嘗嘗。」

  容楚心懷甚暢,太史闌的醬牛肉再來的話可以拒絕,可從李扶舟那裡搶來的醉風雞,就不該推卻了。

  太史闌很熱心,一夾就是兩隻雞腿,兩隻雞腿吃下去,容楚端坐得更筆直了。

  「好飽。」太史闌站起身,伸個懶腰,「睡了。」

  「好。」李扶舟也起身。

  「你去吧,」容楚端坐不動,雍容地道。

  太史闌點點頭,走出一步,忽然抱住胃,彎下腰。

  容楚一看她那模樣,臉色一白,胃裡塞得滿滿的東西瞬間也翻湧起來,頂在了咽喉。

  他不敢說話,揮揮手,示意李扶舟趕緊扶走太史闌。

  太史闌偏要走到他面前,忽然一彎腰,「嘔——」

  宛如洪水找到渠口,大浪越過高堤,嘔吐的衝動被瞬間喚醒。

  「嘔——」

  容楚吐了一地。

  ……

  太史闌第二天早上起床時,心情甚好。

  因為容楚還沒有起床。據趙十三說,主子胃氣不調,似暴食傷身,開了香砂六君子湯喝了,需要休息。

  景泰藍跑步經過容楚窗下,問太史闌,「公……公怎麼了呀。」

  「他想吃,吃撐了。」太史闌道,「男人都這樣,以為自己海納百川,其實肚裡容不下一根肉絲。」

  躺在床上的容楚微笑,笑得陰森森——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牙縫裡的肉絲的。

  帶著景泰藍做了早鍛鍊,太史闌就去找曹老夫子,一路上飽受各種目光洗禮,比院正大人回頭率還高。

  曹老頭子一掃昨日以前的邋遢勁兒,鬍子梳得溜光,衣服穿得板正,頭油擦得錚亮,連臉上麻子,都似比昨日坑得更鮮明。

  一見太史闌,他便急吼吼地拋出兩本書,「練吧!我回京了!」

  太史闌那麼淡定的人都一呆,「什麼?」

  「我只負責尋找需要的人才,傳授屬於絕密級別的技藝。」曹老頭一指自己鼻子,「又不代表我自己會那些。」

  太史闌有點小失望,她聽說了東堂天機府就有一批異能人士,還以為在二五營也能找到同道,再或者可以借此機會找到其餘死黨,沒想到曹夫子不過是個保管者。

  翻了翻那兩本書,她發現——看不懂。

  叫一個現代人看懂古文版的人體秘密潛能開發技巧,實在不容易。

  迎上她疑問的目光,曹老頭攤手,「別問我,我也不懂,我只知道,這秘籍是南齊耗費很多心力,死了很多人,從東堂處偷來的複本。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還不是很完整……」他迎著太史闌越來越凌厲的目光,聲音越來越小,「……要不然咱們至於每年都輸給東堂嘛……」

  「為什麼東堂要培育這樣的異能者?為什麼南齊也要跟著學?」太史闌覺得這個問題很想不通。

  「統治者的秘密,誰知道那麼多?」老頭手一攤,「你說什麼?異能?這名字有趣,我們這裡叫天授者,神通天授的意思。這樣的人終究會有他的作用,比如大燕,雖然沒有像東堂南齊一樣尋找並培養天授者,但據說大燕皇帝多年來也一直在秘密尋找天眼,似乎關係著他們皇室的承續命運……所以,不要小瞧天授者,我們一直認為,上天誕生這樣的人,就必然有其使命,每個人都可以算上一處寶藏。」

  天眼……太史闌心中一動,文臻擅長微視,君珂擅長透視,兩人都可以算是眼神通範疇,會不會其中一人落在大燕?

  「就我聽來的說法,好像是東堂早年天授者特別多,東堂聖武帝便利用這些天授者,組成一個刺客組織,其中成員,大多屬於天眼、天耳、他心通、控夢、預知、後瞻、念力,瞬移神通,這一刺客聯盟縱橫天下,從無失手,各國皇室聞名喪膽,直到後來,東堂現今皇帝中了我南齊某人的激將和誘惑計策,將天授神通者拿出來和南齊搞什麼『天授大比』,這一刺客組織由地下轉到明處,才真正被廢,各國因此有了防範,並和東堂學著,也開始培育天授者。」

  太史闌想了想,也就明白這個計策的陰險之處,很明顯東堂用異能者組成的高級刺殺團非常可怕,一個擁有能預知所有危險的刺客的組織,天下沒有任何勢力能留得住。所以有人釜底抽薪,乾脆拋出讓東堂無法捨下的誘餌,經受不住誘惑的東堂,將這些秘密寶貝昭顯於天下,「刺客」的重要特質就是「隱」,光天化日之下的刺客,那不叫刺客。

  「很奸。」她點頭,「那人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嘛。」曹老頭擠眉弄眼地笑,「咱南齊最為驚才絕艷的那位,你手中拿的東堂秘術複本,也是他親自潛伏南齊,很吃了一些苦頭才拿來的呢。」

  太史闌怔了怔……不會吧。

  曹老頭匆匆抓起一個包袱,急不可耐地道,「我都三年沒見老婆孩子了,走了啊走了啊!」

  「別走!我不懂我該問誰!」太史闌踩住他的袍角。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嘛!」老曹跳腳,「東西是他到東堂拿回來的,你不問他,問我做啥?讓開!再不讓開我咬你!我三年沒見老婆了都!」

  太史闌松腳,老曹火燒屁股似地一溜煙跑了,太史闌望著他的背影,覺得自己昨天賭約,就該提讓他頂一夜尿壺磕一晚響頭喊一萬聲師傅才對。

  她抓著冊子,有點茫然,關於異能者的培養,她在現代也看過一些,屬於超感官知覺的「ESP」和屬於念動力的「PK」,都有其培養方法,其實所謂異能,人人都有,只不過大部分人被封存而已,這些課程的存在,就是挖掘開發人類的潛能力。而在中國歷代相關傳說裡,佛道兩家的高士,通過自身修持,修煉有成,也會漸漸擁有神通。

  這些都屬於內修範疇,她的三個死黨,大波文臻君珂,也在以上神通範疇之內,君珂文臻屬於超感官知覺,大波屬於念動力。只有她自己,擁有極為少見的「復原」能力。

  將本子翻了翻,隱約看出屬於內家練氣範疇,每種異能都有相應的培養提升方法,太史闌翻到最後,才發現「還原」二字,然而這一篇,竟然就是不完整的。

  搞了半天,還是白搭?

  太史闌又翻開另一本,赫然是那不知該學還是不該學的「攝魄」之眼。名字很玄乎,誰知一看,也不過常見的意念控制,還對內力高深的高手沒什麼用,更雷人的是最後一句註解,「生死之境,莫大神通,勾魂攝魄,無一不中。」

  快死的時候,才有莫大神通?什麼樣的神通?一看就讓男人愛上?

  能不要這麼狗血麼?

  太史闌險些把這書送它離開到千里之外,忽然想起這東西,似乎很適合景橫波?算了,留著玩玩也好。

  興沖沖而來,得了這麼個結果,換成別人難免失落,太史闌倒還平靜,書往懷裡一塞,回扶築聽雪去了。

  路過練武場,場中得以學習各項技藝的寒門子弟,都對她報以複雜的目光。

  太史闌回頭去敲容楚的門,趙十三出來擋駕。

  「主子睡了。」趙十三語氣硬梆梆,抬頭望天,好像太史闌在天上。

  太史闌也抬頭望天,「送消食丸。」

  「不勞……」趙十三話還沒說完,裡屋容楚聲音懶懶傳來,「十三,去看看我的燕窩好了沒。」

  趙十三對天翻翻白眼,去看那不存在的燕窩了,太史闌推門而進,大步向裡走。

  「我沒穿衣服……」容楚有氣無力地「提醒」。

  「反正都看過。」

  「你覺得怎樣?」

  「豬裸著我看也差不多。」

  「太史闌你是女人嗎?」

  「可能比你像男人。」

  三句對話一過,太史闌已經站在裡間門口,朦朧綽約紗帳內,容楚倚被而躺。

  太史闌心中瞬間流過一句詩。

  一句美妙的詩。

  兩隻黃鸝鳴翠柳,一坨紅杏出牆來。

  錦帳紗幄,絲被如雪,那人長髮卻比絲緞更滑更亮,沒有束入金玉之冠,斜斜披在只穿了單衣的肩頭,像一束烏黑的光,流淌在雪色天幕中。

  而他微斂眉,略俯首,從太史闌的角度,只看見一色黛青眉如蒼空色,其下鼻挺如管,襯眼角斜飛,再然後就是敞開的領口,露一抹平直鎖骨,讓人想起雪後微微隆起的山脈,如玉琢成。

  或者那不叫鎖骨,叫誘惑。

  其實病美人都是很有看頭的,哪怕那是裝病。

  「消食丸呢?」裝病的病美人問。

  太史闌走到他床前,微微俯身,豎起手指在兩眉之間。

  容楚一怔,看向她的眸子。

  太史闌兩隻眼睛對準自己手指,骨碌碌轉了一圈。

  「丸子在這裡。」她道。

  ……

  容楚傻了。

  這世上,沒什麼比冰山女人忽然賣萌更叫人如被雷劈的了。

  「噗——」容楚忽然向前一傾,猛然大笑,「天哪——」

  他一掌拍在被縟上,震得床板都跳了跳,大笑聲遠遠傳出去,驚得趙十三帶人一溜煙跑過來,探頭看看沒事才放心離開,一邊走還一邊摸頭——啥事這麼開心?和那冰山一起能這麼開心?這輩子就沒見主子這麼笑過。

  趙十三很憂慮——和那女瘋子待久了,主子是不是也變瘋了?那個蔫壞蔫壞的國公呢?到哪裡去了?

  「好……好……當真消食……」好一陣子,容楚才收了笑聲,拿過一旁汗巾來拭了拭笑出的汗,身子往後舒暢地一攤,「好藥,以後多來幾次。」

  太史闌面無表情收回手指——做夢。

  她順手抽出那本書,往容楚被子上一扔,「你有全本吧?」

  容楚似笑非笑看那書,不置可否,「哦?」

  「消食丸換全本。我不欠人情。」

  容楚又笑了,「你的藥可真值錢。」

  「當然。」太史闌淡然道,「你這輩子看不見第二次。」

  「那可難說。」容楚看她一眼,「終有一日,要你為我哭,為我笑,為我七情六慾上臉,天天給我吃消食丸。」

  太史闌連「做夢」兩字都懶得講,「換不換?」

  「你怎麼知道我有全本?」容楚懶懶向後一靠,挪出一人位置,「來,坐下說。」

  太史闌站得筆直,「親自潛伏東堂偷書的是你吧?我不信你偷不到全本,南齊沒有全本,是因為你不想拿出來而已。」

  「南齊是我的國家,我為什麼要私藏全本?」容楚饒有興致地看她。

  「或者為挾制朝廷,或者為私下培植勢力。或者另有打算。」太史闌漠然道,「總歸都是那些狗咬狗的事,我沒興趣。」

  「你說的難聽,但你在這種狗咬狗的事情上,很有天賦。」容楚不生氣,閒閒挑眉,「太史闌,要全本可以,跟隨我。」

  太史闌轉身就走。

  肩膀一緊,已經被容楚搭住,熟悉的氣息又在吹她的耳廓,「你這女人,有時候真是倔強得討厭。」

  太史闌不答。

  「其實你可以拿景泰藍威脅我的。」容楚笑,「你只需說一聲,要拐走了景泰藍,我就得乖乖奉上全本。」

  「我永遠不會拿景泰藍威脅你。」

  「為什麼?」

  「你見過拿自己孩子威脅別人的母親?」她答得很淡,理所當然。

  身後一陣沉默,隨即是容楚不知喜怒的語聲,「他不是你的孩子,也永遠不會是,如果你想保命,你最好收起你這想法。」

  「東昌城外破廟,我抱起他那一刻,就認了他。」太史闌道,「誰也不能阻止。」

  容楚的聲音忽然有點陰沉,「包括……他的親生母親?」

  太史闌沉默,在容楚以為她不會回答,正打算進一步勸說時,她開口了。

  「包括。」

  斬釘截鐵。

  這回容楚沉默了,良久道:「你想過他的身份沒有?」

  「我不管。」太史闌道,「我只知道,不管他是誰,他首先是個孩子。」

  容楚微微苦笑,「你真是……不講理。」

  隨即他雙手微微用力,扳過了太史闌的肩,「這世道,不講理沒什麼,沒實力還想不講理,就是蠢貨。」

  「所以,把全本給我。」

  容楚定定地看著太史闌,良久展顏一笑,「可以。不過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說。」

  「聽我話,和我一起修煉,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叫你什麼姿勢……就什麼姿勢……」容楚說話開頭還很嚴肅,越說笑容越曖昧,「要你出腿不得出腿,要你出拳……」

  「砰。」

  太史闌一拳打中他鼻樑。

  「就得出拳?」她問。

  ……

  瞬間挨一拳的容楚,摸摸鼻子,瞧瞧那個一臉無情的暴力冰山女,又笑了。

  蕩漾危險,如夜色中開滿彼岸的曼陀羅。

  隨即他反手一抓,抓住太史闌的拳頭,輕輕一甩,匡噹一聲,太史闌已經被甩在了床上。

  又是那臉朝下屁股朝天式。

  「就這姿勢。」他道。

  太史闌反手一抓,不知道抓住什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拖一撕,「嗤啦」似乎什麼被撕裂了。

  「就這姿勢?」她問。

  容楚把衣襟一攏,伸手去掐她的腰,她正仰身欲起,腰身緊繃的線條令他渾身也如被繃緊,「就這姿勢。」

  太史闌一個翻滾,面對容楚,膝蓋半抬,對準某處黃金分割點,「就這姿勢?」

  容楚一把抓住她腳踝,往地下一拖,「就這姿勢!」

  太史闌就地翻身,不管腳踝還抓在容楚手裡,她不管,容楚卻不敢扭折了她的腳,急忙放手,太史闌趁勢爬起,爬起那一刻腳卻一滑,一頭栽在容楚身上,她順勢騎上,勒住他脖子,「就這姿勢?」

  「你們……」

  熟悉的聲音傳來,帶著不熟悉的驚疑,太史闌和容楚齊齊回頭,門口,站著李扶舟。

  容楚笑得越發蕩漾,太史闌怔了怔,感覺到李扶舟奇異的眼神,和李扶舟身後趙十三那張開的黑洞洞的大嘴,後知後覺低頭一看——

  容楚衣衫不整,肩頭半露,半身趴在床上,而她騎在容楚身上,勒著他的脖子。

  好一出活色生香新鮮火爆現場版高清晰無馬賽克17.2G的SM大戲。

  「我們在討論姿勢。」容楚在她身下微笑托腮,傾斜七十度誘惑美妙角,毫無愧色地回答李扶舟。

  太史闌爬起,抽過床上被子扔在容楚頭上,淡定地跨過。

  「明天記得來繼續討論。」容楚裹在被子裡,露出半張臉,笑吟吟叮囑。

  太史闌踩著他的被子揚長而去。

  她回到屋內,打開容楚給她的冊子,關於「復原」能力的提升,冊子裡認為是人體內某種氣機過旺,引起了體質的變化,也正因為這一部分氣機太旺,為了維持一種平衡,經脈便顯得過弱,承擔不起稍強的磨練。

  復原異能,所展示的是一種「順行」能力,本身已經是異能力的頂峰,不像透視微視之類,可以後天訓練再進一步,唯一能做的,是改「順行」為「逆行」。

  換句話說,化「復原」為「毀滅」。

  太史闌立即來了興趣,她面臨紛繁異世,無法學武,寸步難行,如果能讓天下利器都在眼前毀滅,等於又多一道護身符。

  容楚的冊子和她那本比起來,更加詳細,每行下面都加了批註和解釋,她看起來並不吃力,太史闌看看墨跡,新鮮光亮,心中不由一動。

  這冊子他自己一定看得懂,這是寫給誰看?給她?

  看這字跡,也是新寫,他算到她需要,昨夜連夜寫好?

  難怪剛才覺得他眼下淡淡烏青……

  「闌……闌。」景泰藍趴在她膝上玩泥人,忽然拉拉她,道,「闌闌,藍藍。」

  太史闌低頭看,景泰藍捧兩個泥人,獻寶似的給她看,刺眼的是,這小流氓,用泥巴給男娃娃泥人加了個小弟弟,給女娃娃泥人加倆大波。

  太史闌一根指頭就切掉了小弟弟。

  景泰藍刷白著小臉,唰一下摀住了褲襠……

  遭受到無聲警告的景泰藍委委屈屈地去睡了,現在他不敢動手,只敢動眼,盯著玉芽兒的胸看了好久,才流著口水睡去。

  玉芽兒出門來,等了一陣,看太史闌回房休息了,才回到自己的住處。

  她那間黑暗的小房裡,早已有人等著,那人從頭到腳罩著一襲黑袍,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暗沉幽冷的眸子,暗處狼一般幽幽將人窺著。

  玉芽兒看見他,也沒有驚訝,微微屈膝行禮,卻不說話。

  那人點點頭,看看太史闌所住的小院方向,沉聲問:「如何?」

  玉芽兒的聲音同樣沉著穩定,「這幾日看下來,應該就是。他那好色毛病,可沒第二個孩子能有。」

  「想不到京中消息竟然是真的!」黑暗裡男子聲音也有了幾分興奮,輕輕一擊掌,「既如此,事不宜遲,等這邊警戒稍鬆,立刻動手!」

  「是!」

  容楚的屋子裡,此刻有一場對話。

  「看來你確實不需要消食了。」李扶舟放下他帶來的調理胃氣的湯藥,笑看容楚,「不過,公爺,你確定她真是你的藥?」

  「你好久沒這麼稱呼我了。」容楚起身,接過趙十三遞來的衣服披上,意味不明的眼光看向李扶舟,「扶舟,你是想告誡我什麼嗎?」

  「我有時候不懂你。」李扶舟微笑溫和,帶著不讚同,「看你的眼神,似在喜歡她;看你的行為,又是在害她。」

  容楚沉默半晌,含笑挑眉,「看你眼神,似也有幾分喜歡,聽你語氣,似在吃醋。」

  「如果你因為我的吃醋,會離她遠一點,我也不介意承認。」李扶舟一笑。

  「可你沒有。」容楚慢慢道,「扶舟,我倒希望你真的心動,可是,我知道,除了挽裳……」

  「唰!」

  掛在壁上的劍忽然飛起,在半空劃過一道淡碧色的光弧,光弧的這端還在壁上閃耀,另一端已經到了容楚眉心!

  殺氣凜冽,在劍尖、在眼底、在李扶舟平伸馭劍的指間、在他突然暴起的姿態裡。

  這個平日裡溫和如春水如暖陽的男子,忽然暴戾如凜凜戰神。

  容楚不動,連眉梢都沒掠動一絲,淡碧色的劍光倒映他的眸子,寒沉如水。

  「五年前你因她對我拔劍相向,五年後依然如此。」他道,語氣蕭瑟,「原來你從來都在原地,未曾走開。」

  空氣沉默肅殺,良久,李扶舟繃緊的後背慢慢鬆弛,手一招,長劍輕吟,落回遠處。淡碧色的劍氣和他眉間的殺氣幾乎同時收斂,他微帶歉意地躬身,一笑,「抱歉。」

  容楚看著他再次無懈可擊的笑容,眼底掠過一絲黯色,隨即轉了話題。

  「朝中有什麼動向?」

  「沒有,一切如常,太后說陛下最近偶感風寒,休養中不宜上朝,反正她垂簾已成習慣,前面御座上有沒有人,也沒什麼人在意。只是三公已經覺得不對,章大司空三次投帖到咱們府中,我都推掉了。」李扶舟神態也恢復如常。

  「我進二五營是秘密,二五營四周都已經被我的人嚴密看守,現在誰也出不去進不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宗政惠,也許很快就要有動作了。」

  「你為什麼……」

  「我就想看宗政惠到底要做什麼。」容楚笑意有點冷,「三個月前,我在景陽宮內,遇見一個小太監,和他說了幾句話,之後我再去景陽殿,這個人已經不見了。他說的幾句話,當時我沒在意,事後一回想,卻覺得有深意。再加上這件事……宗政惠,她的心……可真野……」

  「可是他流落在外,難免落入有心人的眼裡。你也知道,朝廷很可能這兩年就要對五越用兵,五越性子桀驁,近年來和西番勾結,漸漸不聽朝中號令,前不久更是斬了康王特使,現在以康王為首的一批主戰派,日夜勸說太后對五越用兵,以天朝之威震懾之。這個時節,難保沒有五越和西番的探子在我南齊境內潛伏,萬一……」

  「所以我親自在這裡。」容楚點了點太史闌住的那間房,「並且讓你也趕了過來。」

  「你我都在這裡,自然不在乎什麼。」李扶舟搖搖頭,「但你我都在這裡。卻不護送他回京,本身就是殺頭大罪,太后問起,如何解釋?」

  「那她就來問呀。」容楚笑,眼波流轉,「她若第一時間來問,我自然會告訴她,我剛剛發現此事,正待奉駕回京。為安全計,須諸事齊備,小心潛行,所以略有耽擱,望太后娘娘恕罪。」

  他語氣輕飄飄,又笑,「可是,現在的問題是,她不問,一直不問,光明正大的事,偏要做得鬼鬼祟祟,應該麼?」

  李扶舟不語,容楚隨意拍拍李扶舟肩頭,「嗯,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幾日,咱們的太后娘娘,就應該派人來『有國事相詢國公』了,再猜一猜,來的人會是誰?咱們比花解語比玉生香的喬大才女?」

  說到後來,他的笑容微帶戲謔,李扶舟咳嗽一聲,轉身倒茶,「在下愚鈍,沒有國公未卜先知之能。猜不出。」

  「猜不出這個沒關係。」容楚笑得溫柔,指指他的心口,「只要不該猜的不去猜就好。」

  李扶舟靜靜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誰不該猜?」

  「你知道。」

  「她不用猜。」李扶舟注目淡青色的茶水,眼神平和,「她看似堅冷,其實內心空而孤獨,她什麼都不需要,只需要關切和溫暖。」

  「你好像還真的挺瞭解她似的。」容楚又開始笑得意味不明,「奉勸你一句,既然明白你自己,就不要亂拋灑你的溫柔,要知道女人都是絲綢軟緞,你揉一揉熨一熨,她就服帖上你身,到時候你又不愛穿,想脫脫不掉,剪了太殘忍,難道要我替你撿?」

  「不勞國公費心。」李扶舟輕輕道,「脫掉的衣服,總比推出去的盾牌要好。」

  容楚不說話了,眼神如暮色,一層層黑而沉,李扶舟還是那模樣,溫和,乾淨,樸素親切,眼睛如一泓秋水。

  很漂亮的兩雙眼睛,很漂亮的兩個人,站在一起也各有風姿十分和諧,可是空氣瞬間就開始辟裡啪啦。

  就在空氣裡隱藏的電光飽和,即將由容楚炸開的那一瞬間,驀然一聲巨響,從太史闌屋內傳來!

  「太史闌!」

  「嗖」一聲,銀白和淡藍兩條人影,瞬間就消失在原地。

  ==

  時間回到李扶舟拔劍對容楚那一刻,那時辰,太史闌已經睡下。

  她睡下的時候,回想的是剛才看的「預知」一章的解說,雖然這不是她具備的超能力,但其中對預知能的一些描述,她卻覺得熟悉。

  一些內心特別寧靜澄淨的人,精神因而特別敏感,或者因為遺傳血脈的原因,天生擁有動物般的預知本能,經過適當的內修培養,可以將這種「第六感」加倍提升,直至形成預知能力。

  這種本能,太史闌一直都有,所以她想試試。

  她閉上眼睛,開始默默修煉那種內氣法門,匯合天地之氣,貫通六脈之靈,無我無物,萬物澄明。

  這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要看人的一種法門,有的人很快可以進入那種難以描述的「無我」境地,有人卻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走入那一境。

  一般來說,這種修煉,孩童比成年人強,心思憨拙專一者比靈活圓融者強。和智商不成正比,和心境的堅實程度成正比。

  少受世事污濁的孩童,和不懂事實污濁的成人,都是合適的載體。太史闌雖然不是前兩種,卻擁有極致的堅決和冷靜,她沒花多少時間,就開始覺得四周的空氣彷彿漸漸趨向乳白,然後透明,化為一絲絲的纖維,在身周浮游,那些細到只能感知而無法目視的「纖維」,貫通著她全身的毛孔和外界的大地天空,周圍每一點細緻的變化,都會驚動這樣的「纖維」體,然後彈動反射,如撥琴一般撥動她的感知觸鬚。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四周像成為巨大的三維模型,細節可辯。太史闌隱約覺得,如果她能再精進,或許這種感覺輻射的範圍,就會越來越大。

  不知道有沒有包涵天地空間的那一日?而那種境界,是不是就是傳說中「遠隔千里如在目前」的真正的「天眼神通」?

  心中一有了雜念,那種緩緩彈動延伸的纖維就停止了延伸,隨即太史闌忽然覺得,哪裡顫了一顫。

  意念如閃電,比人體能做到的一切極致速度都快——

  危險將來,就在窗外!

  太史闌忽然一蹦而起,蹦起的那一刻,一把抄住景泰藍的被窩捲兒,翻身往床下一滾!

  「噗」一聲輕響,輕到也就比竹筍拔節稍微響一些,一點銀光,自窗縫射進,快到無可形容,幾乎太史闌的眼睛剛剛感覺到銀光,下一瞬,一樣東西已經落在她的帳頂,又是微微一震,「噗」一聲,一團氣體迅速瀰漫開來。

  這東西來得又快又輕,連窗紙的炸裂聲都沒有引起,太史闌捂鼻探頭一看,窗紙竟然不知何時裂了一條縫,那銀光正是從裂縫中射進來。

  那團淡灰色氣體瀰漫,漸漸接觸到牆壁,隨即牆上,似也有淡綠色的氣體,無聲浮游而起,擋在了灰色氣體之前,不過夜色昏暗,沒有人看到。

  又是「砰」一聲,兩條人影雙雙搶了進來,夜光下身姿窈窕,是負責伺候保護她們的銀芽和玉芽,兩人就睡在隔壁。

  銀芽一進門就拔出了劍,玉芽兒則在低呼,「姑娘!太史姑娘!」一邊急急衝上前。

  太史闌用被子裹住景泰藍,摀住鼻子從床下慢慢爬出,嗡聲嗡氣地道:「這霧氣有毒……」

  玉芽兒一驚,她已經衝了進來,忽然低呼一聲,向後一倒。

  跟在她身後的銀芽兒趕緊伸手扶住她,驚道:「你也中毒了?」

  話聲戛然而止,她眼睛忽然慢慢瞪大,月光從破了的窗紙灑進來,照見她一臉駭然的青白。

  她慢慢地倒下去,小腹血如泉湧,而剛剛「倒下」的玉芽兒一彈身站了起來,借勢向前一衝,手中白光一閃,一道軟綢,已經裹住了太史闌懷中的被窩捲兒。

  「來吧!」玉芽兒低笑,「我的小乖乖……」伸手一拉,被窩卷便到了她懷中,玉芽兒再不停留,竄身而起。

  此時四面八方衣袂聲響,颯颯逼近此處,容楚的護衛果然不同凡響,只是這一聲踩到木頭般的低響,玉芽兒殺銀芽奪景泰藍這麼瞬間的工夫,已經人人警覺,狂撲而來。

  而夜色裡,容楚和李扶舟已經掠來,容楚銀白的長衣在空中掠過,如星河流動,一霎千里;而藍色人影看似不緊不慢,卻一直相隨左右,掠起時的姿態,讓人想起深海之中,浮游不散的堅韌海草。

  在另一個方向,似也有人影幢幢逼近,只是此刻局勢緊張,沒有人注意。

  室內玉芽兒卻有恃無恐,發出一聲尖嘯,立即四面冒出一群黑影,一群人攔住容楚李扶舟,一群人纏戰容楚護衛。玉芽兒低低笑一聲,抱著被窩卷便要竄出窗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冷冷道:「怎麼不打開被窩看看?」

  玉芽兒一驚,下意識伸手一翻被窩卷,啪嗒,掉下一個枕頭。

  便是這震驚一刻,玉芽兒忽然覺得後心一涼。

  她回首,便看見太史闌黑玉一般冷,霜雪一般涼的眼神,那麼冷的眼神,一觸之下,便像要被帶走全身的熱量。

  她慢慢垂低視線,腳下,被吵醒一臉不爽的景泰藍,正瞪著她。

  「你……」

  後心一痛,她勉力轉身,看見一柄形狀古怪的刺,正被太史闌從她後心裡抽出,刺尖無血,閃耀奇異的藍光。

  「誰派你來的?」太史闌語速很快,她看見有人在迅速接近。

  「想逼供,哈哈怎麼可能……」玉芽兒要笑——她所在的組織,就從來沒有被擒後招供的。

  然而笑到一半她便笑不出來了,對面女子平靜看著她,眼神就像豹子看著自己腳下的雞。

  再怎麼掙扎,也逃不出掌心。

  這個不能學武功的女子,怎麼會有這麼淡定強大的眼神……

  迷迷糊糊的想法掠過,隨即她便覺得思緒變得緩慢而空白,精神疲倦,想要好好睡一覺。

  「誰派你來的?」冷而沒有起伏的聲音再次響在耳側。

  「五越……」她喃喃道。

  太史闌半俯身,附在她耳側,聽了幾句,玉芽兒是南齊北境異族五越的間諜,是五越經過特殊訓練,派遣在南齊國都麗京各達官貴人身邊的數百名密探之一,在晉國公府潛伏已經超過五年,從未有過任何動作,這次接受上峰命令,前來擄掠景泰藍,為了確保行動成功,五越方面不惜暴露了在附近的所有力量,來配合她完成任務,沒想到依舊功虧一簣,甚至是栽在了不會武功的太史闌身上。

  玉芽兒皺著眉,似乎在思索其中原因,比如,為了不驚動容楚,他們選擇了極其精妙輕巧的毒囊,可以迅速迷昏太史闌和景泰藍,可為什麼沒起作用?太史闌又是怎麼知道她有問題,及時在床下把景泰藍給換了的?

  「你們自以為潛伏得精密,其實早已落入了他人眼中。」太史闌道,「容楚未必不知道你們的存在,只不過一直在等你們上鉤罷了,他每天讓你用那水清洗牆壁地面,那就是解毒的藥。」

  「至於我怎麼發現你有問題,簡單,窗紙被動過了,而最後一個離開我房間的,是你。」太史闌抬起玉芽兒下巴,盯著她的眼睛,「最後一個問題,你們在二五營內必有內應,是誰?」

  玉芽兒張嘴,正要回答,驀然兩道人影電射而來,半空中衣袂飄飄,人還未到,手一抬,寒芒爆射,射入了玉芽兒的脊樑,玉芽兒「啊」地一聲低呼,身子已經軟軟滑了下去。

  出手的人停也不停,當先一人冷冷嬌喝,「大膽刺客,還不受死!」

  另一人則淡淡道:「姑娘受驚了。」

  兩人說完這句話,半空中左右一分,雙雙落地,是兩個梳著高髻的女子。相貌尚可,神情可憎。兩人並沒有看死去的玉芽兒,也沒有理睬太史闌,而是對著門的位置,深深躬身,嬌聲道:「恭迎小姐。」

  太史闌面無表情——小姐,哪來的小姐?天上人間來的?容楚和李扶舟呢?平時竄來竄去沒個停息,輪上正事就縮頭?

  兩個女子對著門口畢恭畢敬的躬身,臉幾乎觸及地面,太史闌看看,沒人,倒是不遠處看見容楚似乎被攔了下來,而李扶舟已經不見了。

  忽然她嗅到一陣香氣,如蘭似麝,華美濃郁,聞得出來是質料高貴的香料,她一抬頭,什麼東西紛紛揚揚灑下來,臉上落了一片,香,而微涼。

  太史闌伸手一把摸下來,仔細看是白色的花瓣,香氣清雅,似是蘭花。

  此時滿天蘭花花瓣遍灑,紛紛揚揚便如碎雪,一片碎雪中,忽見一轎,馭空而來。

  轎身淡青,綴滿鮮花,四面鏤空,飾透明絲綃,垂掛著無數精緻銀鈴流蘇,由四個雪衣小婢抬著,凌空步虛,飄然而降。

  此時漫天蘭花如雪,花轎美婢,飛雲蹈風而來,四面雪白絲紗飄揚若舞,隱約可見轎中人端然而坐,氣韻尊嚴,恍若九天仙子光降。

  此時這邊喧囂已經驚動二五營,多少學生湧出院門,看見半空這一幕,都張大嘴巴,驚為天人。

  太史闌雙手抱胸,面無表情——不錯,還以為只能在於麻麻武俠電視劇裡看見這麼裝逼的人物和場景,如今可算見著活的了。

  「恭迎小姐!」倆門迎喊得更恭敬了,其中一人轉臉,冷冷對太史闌道,「山村野女,果真太不曉事!我們救你於危難之中,幫你出手殺敵,你不謝也罷了,我們小姐光降,你居然也不跪接?」

  ==

  太史闌雙手抱胸,瞥一眼那門迎,再瞥一眼地上死去的玉芽兒。

  不是這倆門迎冒冒失失殺人,她還能聽到關鍵詞,她沒索賠,她們還敢和她得瑟?

  「多事。」她道。

  「你說什麼?」那女子不可置信地揚眉,聲音尖得變了調。

  「傻缺。」

  「真是山村野女!放肆!」

  「好吵。」

  「……無知村女,還不立即來拜見我家小姐!」

  「你誰?」

  「我們是……」那女子還沒來得及說完,聲音已經被截斷。

  「竹情。」一個柔美的聲音,輕輕道,「不可失禮。」

  「是,小姐。」那個叫竹情的侍女,立即恭敬地躬身。

  太史闌轉身,看見轎子已經落在她的門口,她這屋子前頭地方窄小,轎子落下來時,前方抬轎的小婢絆著門檻,微微向前一踉蹌,轎子頓時向前一傾,轎中仙氣飄飄端坐著的女子,往前一栽。

  她立即伸手去扶轎欄,試圖儘量維持端莊地定住身形,太史闌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她伸出的手,用力一拉。

  「恭迎,恭迎。」她道。

  那女子不防她這一拉,頓時踉蹌著被拉了出來,太史闌手臂一掄,把她往屋裡一甩,「請進!」

  立足未穩的女子,頓時被甩進屋內,只聽得「砰」一聲,不知道撞到了什麼東西,隱約一聲忍痛的「嘶」聲。

  瞬間,端莊、優雅、仙女、白富美……都馬賽克了……

  「你幹什麼!」那個叫竹情的侍女臉都氣紅了,「你敢這樣對我們小姐!你敢用你的髒手去拉她的手!」

  太史闌看她一眼,慢條斯理抽出汗巾,擦了擦手。

  「是髒。」她道。

  隨即她將汗巾一扔,一步跨進了屋內,果然,那白富美已經自己摸索著,端坐下了。

  看見太史闌進來,她微微頷首,道:「坐。」

  聲音柔美,語氣也不算居高臨下,可問題是,她坐在人家屋子裡,坐著主位,讓主人「坐」。

  太史闌不坐,抱胸站在她對面,將這從天而降的仙女MM看了個遍。

  隨即發現果然幻覺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以為對方一定很仙的,比如長髮飄飄,白衣飄飄的,結果人家衣裳質料是高貴了,飄也飄了,但卻是藍顏色,還不是粉嫩清透顯白的天藍色,是一種比較沉斂的藍,雖然也好,但對她這個年紀,對於女性來說,顯得老氣了些,太史闌覺得這種藍很眼熟,仔細一想恍然大悟,可不就和李扶舟常穿的那種藍色一樣?

  以為對方定然很美的,那麼鮮花著錦,漫天花灑噴頭似的,不長得傾國傾城也實在對不起瓊瑤劇般的出場背景,誰知道妝容是精緻了,妝容底下那鼻子眼睛,似乎也平平得很,充其量也就是個中上之姿,蘇亞都比她美上三分。再看看那群白衣小婢,剛才唯美背景裡覺得個個花枝招展,如今光降細看之下才發覺個個平庸,眼睛鼻子就挑不出個好的,站在那藍衣女子身邊,就似綠草伴著朵喇叭花,於是再看看藍喇叭花,忽然又覺得她美了。

  太史闌有點佩服了,這位可真是搞平衡的高手,既能遮掩了自己的不美,還能營造出美的感覺,還能不讓別人的美蓋過了自己的美,同時也讓別人適當的美一美來襯托自己的美——實在是一種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高深境界。

  幾個侍女上前來,一個拿出整套細瓷茶壺杯子,一個從錦盒裡取出香氣撲鼻的茶葉,一個尋找爐子準備燒水,一個給她挽袖子,另一個擦乾淨桌上不存在的灰塵,取了一個青玉手靠,給她靠著,以免桌面粗礪的木質,損傷了小姐嬌嫩的肌膚。

  那藍衣女子似乎也並不關心太史闌坐不坐,也不看身邊人一通忙碌,她端端地坐著,一直等到太史闌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才微笑緩緩道:「我是喬雨潤。」

  說完她便不說話了,似乎篤定太史闌必然知道這名字一般。

  太史闌抱胸,靠著門邊,面無表情,看她。

  喬雨潤並不覺得尷尬,或者她從來都端著,沒注意過別人臉色,也想不到要看誰的臉色,靜了一靜,自顧自道:「我從麗京過來,給國公帶信,順便看望扶舟,聽說姑娘住在國公這裡,特來拜望。」

  太史闌抱胸,靠著門邊,面無表情,看她——這是昭告所有權?標的物是誰?容楚?李扶舟?

  「這裡簡陋了些。」喬雨潤又四面望望,帶一種心疼的口氣道,「他們兩個,不知道怎麼住得慣這樣的屋子。」

  太史闌看看精雅的黃楊木傢俱,水磨石的平整地面,四壁的琴劍古玩,華貴的重錦幔帳——嗯,是很簡陋。

  這姑娘語氣如此心疼而熟絡,難道想一擲千金,金屋藏那兩隻嬌?

  「不過想來姑娘你不覺得。」喬雨潤和藹地對她頷首,「沒關係,我理解你這樣出身的人的想法。」

  她寬容慈憫,和善大度地微笑,幾個侍女神情感動,齊齊點頭微笑。

  氣氛如此美妙,如此和諧,處處充滿愛與美與感動,無處不令人感覺順眼——除了太史闌。

  太史闌抱胸,面無表情,看她——廢話甚多,重點在哪?

  「我剛來,還沒對你過多瞭解,只是隱約聽人說,你帶著孩子,你是寡婦?」喬雨潤似乎絲毫不覺得這樣問法有何不對,微笑而端莊地看著太史闌,「我理解你這樣出身的人的想法,你想必出身貧苦,受盡磨難,難得國公肯照顧你,你沒有理由也不捨得拒絕。以你的見識,想必也想不到你們母子住在這裡,會對國公和扶舟名聲不利,國公和扶舟是磊落男子,也不會提醒你,不過既然我來了,我少不得要和你提一提,我們做女人的,可以不美貌,但不可以不賢惠知禮,和未婚男子同住一園,傷人清譽這事,終究有些不妥……你看呢?」

  她抬頭,徵詢地看著太史闌,太史闌抱胸,靠門,面無表情,看她。

  遇上這種面癱,幾次三番沒回應,涵養高貴、自覺溫和悲憫的喬小姐,終於忍不住皺了皺眉,隨即急忙舒展開眉頭,款款道:「我理解你這樣出身的人的想法……」

  「我理解你這種出身的女人。」太史闌忽然開口,「你們清湯掛麵,長直髮,聲音輕細,愛喝綠茶。」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綠……」

  「看似素面朝天,其實妝化得天人合一神鬼莫測,三兩粉一兩胭脂,遮住縱慾過度的青眼圈,歲月靜好,眼神無辜。」

  「你……」

  「溫柔委婉,人畜無害,復古文藝,多病多災。」

  「我……」

  「喝酒不多,醉得很快。若有男人,醉得更快。」

  「這……」

  「喜歡裝叉,貌似清新。」太史闌居高臨下看著喬雨潤失措張開的嘴,「隱忍善良,眼淚汪汪。」

  喬雨潤即將滴下的眼淚懸在半空,不知道該流還是不該流。

  太史闌走過來,越過她,走入內室。

  「現在,半夜。我的屋子,我的桌椅。」她道,「所以你屁股坐錯了地方,裝叉裝錯了人。出門,左轉隔牆找容楚,右轉隔牆找李扶舟,想去就去,別磨嘰,看著替你急。」

  「砰」一聲,她關上了裡間的門,將賢淑的美人扔在了門外。

  「放肆!放肆!」竹情臉色漲紅,衝過去要踹門,喬雨潤忽然一聲厲喝,「竹情!」

  竹情嚇了一跳,立即停腳,喬雨潤臉上厲色卻已經收了,紅著眼睛默然坐了半晌,才委屈地一笑,「她說得對……是我失禮了,我是好心想勸勸她,卻忘記時辰不對,既然這樣,我們走吧。」

  她款款站起,扶著桌邊,神情楚楚堪憐。

  竹情的眼睛也紅了,憤然道:「小姐,您何等身份?來見這個鄉野女子本來就是紆尊降貴,要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見她,有她說話的份?就算不論身份,論起關係親疏,這裡留不留她,也是您說了算。她不識禮數便該受教訓,怎麼反而是我們被趕走!」

  喬雨潤偏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古怪,忽然有點羞怯地笑了笑,道:「這樣不好,太僭越了,這裡畢竟是國公的地方,要趕人也不能我們來趕。」

  「是了!」竹情眼睛一亮,興奮地一拍手,「我們是沒必要降格和這女人置氣,告訴國公不就行了,國公必然要給小姐好好出氣的。」

  旁邊那個冷淡的侍女忽然笑了笑,道:「小姐受了委屈,李公子必然也要安撫的。這位太史姑娘,到時候自然會明白她的位置,倒不必我們多事。」

  「梨魄,別亂說。」喬雨潤臉頰微紅,眼神卻晶亮,「別打擾人家休息了,我們先回吧。」

  她款款伸出手,兩個侍女微笑著,遞過胳膊,喬雨潤依著她們的肩,默不作聲出了門,跨出門檻時,忽然回身,對緊閉的房門,森然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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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5 06:21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三章 一對璧人?

  太史闌回到內室,一眼看見床上沒人,不由一驚,這麼會兒工夫,景泰藍被擄走了?

  不可能,外頭已經被驚動,四面都被包圍,那些殺手早就伏法,哪裡能靠近這裡。

  太史闌腳踢了踢床幫,道:「出來吧,人走了。」

  床下細細碎碎一陣響動,慢慢探出隻滿是灰塵的大腦袋,餘悸猶存地對外望了望,又看看太史闌。

  太史闌雙手據膝,居高臨下看著他,她的眸子映出娃娃驚懼的眼神。

  良久,她默不作聲對他張開雙臂。

  景泰藍立即爬出來,撲進她懷裡,四處亂蹭。

  太史闌摸摸他扁著的嘴,道:「我不會讓人進來,你不用躲床下。」

  景泰藍開始拿大頭拱她,「不要……不要……」

  「她是誰?」

  景泰藍一臉不情願,半晌才吃吃地道:「母親喜歡她……她就在母親身邊……比我還喜歡……」

  太史闌默然,隨即道:「你也該回去了。」

  「不要!」

  「她現在好像還不知道你在這裡,但終究會知道的。」太史闌撫摸他的臉,「我不能阻止。」

  「不要!」景泰藍跳上她的大腿,小爪子揪住她衣襟,一邊跺腳一邊盯著她眼睛,「你騙人,你騙人!」

  太史闌皺眉看著大眼睛瞬間含淚的娃娃,每一點水光,都是景泰藍的驚恐和拒絕。

  她原先也是拒絕的。

  她知道他寂寞、孤獨、不得所愛。知道他才兩歲,看似擁有一切實則失去一切;知道他有親人,但好像等於沒有;知道他甚至身上有緩慢發作的暗毒,容楚一直在用溫和的方式試圖替他去除。

  也正因為最後一個原因,她不願知道他的身份,想要留他在身邊。

  然而今晚發生的事,讓她開始審視自己,在她還沒有足夠能力保護他之前,強硬留他在身邊,是在害他。

  他身側是漩渦,周圍的人暗潮洶湧,誰的心思都摸不透,誰的勢力都足夠強,她不怕捲入深海,卻怕害他沉沒。

  「你騙人!你騙人!」景泰藍把小腳跺得咚咚響,跺得她腿生痛。

  看她始終沉默,撒嬌打滾賣痴的景泰藍終於感覺到真正的危機,驚恐地瞪大眼,驀然脖子一扯,尖叫,「救命!救命!」

  「唰」一聲,早已守候在窗外的趙十三,砰地撞開窗戶,「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太史闌拎開景泰藍,那小子絕望地仰望著她,含著的那泡眼淚轉啊轉,終於嘩啦啦落下來。

  黑暗裡晶光剔透的眼淚,刺得人眼睛發疼,太史闌有點恍惚,想起遇見這小子,折騰他,調教他,近乎強硬地修正他各種毛病,雖然儘量注意了方式,但對於一個養尊處優的兩歲孩子來說,很多時候還是很苛刻,可是他很少哭。

  然而此刻,他無聲默默地流眼淚,殺傷力勝過他狂哭大叫,拚命跺腳。

  太史闌忽然想起她的麼雞,撿到它的那一天,小白狗埋在她臂彎,也在默默流淚。

  從此成就了一段相依為命的生涯。

  太史闌的手指,敲在窗欞上,問趙十三,「那個喬雨潤,是誰。」

  「一等女官,太后侍書。」趙十三挑釁地看著她,「掌宮中制誥,善詩文,精樂理,多才藝,熟政務。號稱麗京第一才女,極得皇太后喜愛,本身也是太后遠親,這兩年為太后參知政事,權柄極大,私下裡有人稱她『紅顏首輔』。」

  太史闌瞟一眼興奮的趙十三——什麼神情,以為有好戲看?想多了吧?

  「她來幹什麼。」

  「太后給國公傳旨詢問政事,喬小姐是和傳旨太監一起過來的,她出入自由,誰知道她來幹什麼。」趙十三斜瞟著她,拉長聲音,「或者來探望國公,或者和李大總管談談詩文,喬小姐和京中王公貴族子弟都相處甚歡,尤其和李大總管,號稱詩壇雙璧,最是相配不過。」

  「嗯。」太史闌點點頭。

  趙十三瞅著她眼睛——有沒有一點點要紅的跡象?

  「來張面具,精緻點,孩子戴的。」太史闌接下來的話風馬牛不相及。

  被太史闌思維跳躍得完全跟不上的趙十三,愣了好半天,才傻傻地道,「面具?」

  「看上去像真的那種。」太史闌點頭,「來個幾張。」

  「你以為這是綠豆糕嗎……」趙十三眼神發直,「一張極品面具,需要最好的大師,花費數月乃至一年工夫,通過十幾道複雜工序……」

  「三張,快點。」

  「沒有那麼多……」

  「景泰藍。」太史闌道,「我帶你去見喬雨潤,咱們就此江湖告別。」

  「我去死……我去死……」景泰藍眼淚和自來水龍頭似的,抽了根小腰帶,踮腳往離他八丈遠的樑上拋,「別攔我,我去死……」

  趙十三的額頭,撞在窗檯上砰砰響。

  「您別……您別……我去找……我去!」

  趙十三光速跑遠,太史闌蹲下身,景泰藍抓著他的小腰帶,淚汪汪而又充滿希冀地看她。

  「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女人幹的事。」太史闌道,「你剛才可以對趙十三說,你不做?你去死。」

  「哦。」景泰藍想了想,不確定地道,「可我在哭。他會聽嗎?」

  「你就是在裸奔,他也必須聽,你也必須認為,無論你在做什麼,所有人都應該聽你的。」太史闌道,「永遠不要懷疑自己,你懷疑自己,別人就會懷疑你。」

  「哦。」景泰藍抱住她脖子,在她耳邊悄悄地道,「闌闌……你還在教我……你不會趕我走……是嗎……」

  「我們遲早要分別。」太史闌道,感覺到懷裡的小東西僵了僵,她雙臂微微用力了些,「不過不是現在。」

  容楚都敢把景泰藍留在她身邊,她為什麼不敢?

  不夠強?努力強就是了。

  讓娃娃哭,不是女人該幹的事。讓男人哭還差不多。

  「若有一日你必須離開。」太史闌在景泰藍耳邊道,「你不許哭,並且要讓逼迫你的所有人哭。」

  「我會的。」景泰藍在她耳邊咕噥,「我會長大,讓我不喜歡的人哭,讓你永遠不哭。」

  太史闌抱著他軟軟小小的身體,嗅著他淡淡甜甜的乳香,良久,用自己的頰,碰了碰他的額。

  她雖親手照管景泰藍一切生活,但很少和他有直接肌膚接觸,景泰藍受寵若驚,張開毛茸茸水盈盈的眸子,看了她一會兒,將粉色的嘴唇輕輕地貼在她頰上。

  ……

  趙十三回來時,便看見隔窗的光影裡,靜靜相擁臉貼臉的「母子」。

  屋內沒點燈,光影浮沉,浮沉的光影裡,那一大一小兩人靜默如雕像,線條起伏柔軟,月色照亮太史闌偏過的半邊臉頰,輪廓柔和。

  趙十三有點恍惚。

  他是容楚貼身近侍,隨他出入一切場所,也曾見過那對真正的母子相處的情形,此刻兩相一對比,忽然便覺得滄桑。

  真正親人恍如壁壘,半路相遇親密依偎。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當真神妙至不可言。

  趙十三一直不明白也不讚同國公的舉動,此刻忽然覺得,讓景泰藍待在太史闌身邊,也許真的是件非常正確的事。

  只是……他默默嘆口氣,敲敲窗戶。

  太史闌抱著景泰藍過去,趙十三想了想,心疼兮兮地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道:「這裡面是頂級面具大師七竅童的作品,都是失傳的絕品。我本來想只給你一個的,嗯,這回全給你吧,你不用感謝我……」

  「砰。」窗戶重重關上,險些砸扁了他的鼻子。

  趙十三憤怒的爪子狠狠地撓在窗框上——他錯了!剛才感動個屁呀!這個女人不是人!九天頑石下凡塵!

  ……

  「景泰藍。」太史闌拿出一個最醜的面具給景泰藍看,「想要留下,就得扮醜,否則你就美美的回去,自己選擇。」

  愛美的小流氓看了看那個面具,細眼睛,塌鼻樑,大嘴巴……他不忍目睹地閉上眼,痛不欲生地點點頭。

  太史闌滿意地收起那個最醜的,選了個清秀童子臉給他戴上,景泰藍閉著眼睛,拒絕觀看,太史闌也不說破,見他有點不適應地去撕邊角,肅然道:「要麼好好戴著,要麼就撕下,你離開。做一件事,就必須做好。」

  景泰藍停住手,撲在她懷裡,奶聲奶氣地道:「藍藍不覺得難受,一會兒就好了,很舒服的。」

  太史闌接著,心裡終究微微有些酸楚,她知道這東西戴著,再好的質量,也難免有些不舒服。可這小子這點年紀,已經被逼著要委屈自己,察言觀色了。

  然而轉念再想,如現今不逼著他體驗人生諸般疾苦憂煩,或許在那樣尊榮陷阱、金玉牢籠、笑面獸心的環擁中,他會死得更快。

  「其實你學著換不同的臉,做不同的人也好。」太史闌拍拍他的臉,「你覺得,一個很醜的人,他會是什麼樣的?」

  景泰藍想了半天,眨眨眼睛試探地問,「很害怕……」

  「為什麼?」

  「怕醜了被欺負……」景泰藍扁扁嘴。

  「那麼一個看起來很老實的孩子呢?」

  「老實?」

  「一定是嗎?」

  「唔……或者可以……」景泰藍眼珠骨碌碌直轉,「偷偷地……」

  太史闌點頭,景泰藍微笑。

  小子很快來了興致,也不再在意醜面具的事了,自個到一邊去琢磨如何「扮演」角色,想一陣,唧唧格格笑一陣,笑聲蔫壞蔫壞的。

  太史闌瞅著這小子自得其樂模樣,心想果然天生奸骨,就不知道遺傳誰的。

  她把興奮的小傢伙安撫得睡了,自己卻早沒了睡意,抱膝坐在窗邊,心想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之前自己不清楚景泰藍身份,貿貿然把他帶到了大庭廣眾之下,二五營的學生們大多見過他的模樣,此刻便換了面具,也只能欺瞞喬雨潤,還不能出扶築聽雪一步,景泰藍小小年紀,不能這樣總被困著。

  忽然想起二五營似乎每年都有一個出營考練的規矩,實際上也就相當於實習,在附近城池擔任文書衙役巡檢之類臨時職司,鍛鍊從政從軍的實際能力,就是聽說滿一年才可以出營考練,她目前還不夠資格。

  不過她算是二五營的特殊學生,哪一科都不要,連老師都跑路的閒散客,要求提前去試練,沒關係吧?到時候偷偷帶景泰藍走,管他天翻與地覆。

  喬雨潤有職司在身,就算跑老遠來追男人,也待不了多久,只要矇混過這一關,以後也許海闊天空。

  太史闌想定,心中略微舒暢,正準備補會眠,忽然聽見琴聲叮咚,遠遠傳來。

  這時喧囂已定,容楚的高效護衛早已將殺手們都擒下,不知道拎哪裡去審問了,玉芽兒屍體也早被拖走,地面都清洗乾淨,學生被安撫睡下,正是黎明前夕,最安靜的時刻。

  這個時刻聽見琴聲,再優美都覺得煞風景。

  太史闌聽聽聲音,來自扶築聽雪的西廂,那裡無人安睡,淡黃燭火幽幽,來去人影穿梭,像開恐怖派對似的。

  扶築聽雪是一個總院套幾個小院,看似一個院子,其實各自獨立性很大,西廂原本隔在太史闌和李扶舟的住處之間,沒有住人,現在想必給綠茶妹子住了。

  琴棋書畫一竅不通的太史闌,聽了一會琴聲,覺得又難聽又幽怨——綠茶妹紙在李扶舟那裡吃癟了?

  可她還要睡覺!

  「啪」一下,太史闌推開窗戶,探出頭,大喊,「李扶舟!喬小姐彈琴喊你回來安慰!」

  ……

  「嘎——」琴聲戛然而止。

  四周靜默如死。

  一個打著呵欠掛簾子的護衛,嘴張了一半,把自己掛在了簾子上……

  隔壁正在應付宮中太監的容楚噗地一笑。

  再隔壁默默端坐的李扶舟,咳嗽……

  半晌,燈滅了,人散了,暖閣高處,美人款款地被扶下來了。

  太史闌滿意了。

  睡覺。

  ==

  太史闌這一睡,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懶起身洗漱,一邊練她的神通,一邊等吃早飯。

  她坐在梳妝台前,頭髮已經長出來一些,但還不夠紮辮子,太史闌思考了一下,到底是留長髮紮辮子還是繼續剪短髮,忽然目光一凝。

  此時她才注意到,自己耳朵上的那顆容楚所謂的蟲屍體,說得那麼難聽,其實東西漂亮得很,造型圓潤如水滴,卻又有微微四角突起,光形狀便很個性,是她喜歡的那一類,整體色澤晶紅,有一線詭異的黑如筋脈,皆光澤亮潤,如鑽如瑪瑙,更多一種狂放野性的美。

  太史闌試著取下,卻沒找到耳針耳托之類的東西,事實上她也沒耳洞,也不知道這東西怎麼上去的,也許容楚說的是真的。

  取不下也便算了,看看時辰,有點奇怪早飯怎麼還沒來。

  自從住進扶築聽雪,容楚就不同意她帶景泰藍去吃大夥房,一日三餐都在他這裡,太史闌心裡明白是為景泰藍,也沒反對,雖然她更喜歡大夥房一些。

  每天早餐是送進各人房中的,容楚不吃早餐,因為他要睡到中午,李扶舟起得極早,早已單獨吃過。

  不過今天有點怪異,太史闌等了一會,來了兩個新侍女,給她請安後去廚房問,接著回報說,廚房的人都不在,據說來了一位尊貴客人,要親自下廚,那些閒雜人等都趕緊迴避了。

  太史闌一聽,趕緊翻出屋子裡的各色零食來吃,天知道尊貴的喬小姐,會燒出什麼玩意來。

  又過了好一陣,估計都快到容楚吃早中飯的時辰了,才來了兩個綠茶喬小姐的侍女,站在院外,客氣又冷淡地告訴她,喬小姐親自下廚,現在『思靜居』設早宴,請太史姑娘賞光。

  太史姑娘不想賞光,她想保護自己的胃,但她不賞光人家就不走,太史闌看景泰藍還在睡,她們賴著不走反而不妥,乾脆也便跟著去了。

  她一進門,就看見一溜長几,擺滿金盆玉盞,熱氣騰騰,容楚居中,左側李扶舟,右側喬雨潤,正自言笑晏晏。

  看見她來,喬雨潤微微直起腰,先對太史闌含笑頷首,隨即輕輕呵斥兩名侍女,「你們兩個也太怠慢了,半個時辰前便讓你們去請太史姑娘,你們拖拖沓沓到現在,讓國公和李先生等著,實在失禮。」

  太史闌聽著,點頭。

  挺好,第一句話就開火了。

  指桑罵槐第一攻。

  兩個侍女立即麻利地跪了,連連磕頭,「是婢子們該死!婢子們確實有意拖沓……實在是因為心中不滿太史姑娘……」說著便淚汪汪對上頭看。

  太史闌又點頭。

  不錯。

  禍水東引第二攻。

  接下來便可以順理成章告狀了。

  當然,告狀的是不懂事的婢子,寬容大度的喬小姐,是一定不會介意的。

  幾個侍女都淚汪汪地朝上瞅,瞅容楚,瞅李扶舟,容楚微笑,點點面前一道點心,「扶舟,嘗嘗喬女官的破酥包子,聽說你最喜歡的。」

  喬雨潤適時地紅了臉。

  李扶舟看容楚一眼,笑了笑,夾了一枚包子吃了,讚道:「確實好。」

  喬雨潤臉紅得更加恰到好處,含羞婉謝,「國公和李先生不嫌棄就好。」

  給容楚這麼一打岔,眼看著告狀便告不下去,喬雨潤轉眸,看一眼地上跪著的侍女,愕然道:「你們還跪著做什麼?我又沒說責打你們。還不下去思過。」

  「婢子們何過之有?」梨魄立即直起腰,憤聲道,「是太史姑娘行事太過令人不滿!」

  「放肆,你這說的什麼話。」喬雨潤輕斥,「好端端的,不滿太史姑娘做什麼?太史姑娘是國公的客人,那就是你們的主子,哪有你們不滿的資格。」說完又對容楚和李扶舟歉意一笑,「她們幾個跟我久了,素來姐妹似的,難免嬌慣得不識禮數,國公和李先生見諒。」

  「小姐您大度,可婢子們……婢子們看不得您受委屈啊……」

  太史闌點頭。

  很好。

  圓轉如意,生生不息,又轉回來了,真一手好太極。

  她突然大步走過去,幾個侍女憤然回身瞪她,喬雨潤起身,笑吟吟來拉她,道:「太史姑娘一看就是坦蕩直爽性子,我是極愛的,一點小誤會,不值一提,來,坐。」

  「嗯,不值一提。」太史闌坐下,看看桌上,順手從李扶舟面前拖過那碟破酥包子,「以後不要半夜闖門彈琴,就行。」

  喬雨潤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含笑點頭。

  「是我的不是。太心急拜會姑娘,」她含笑看了容楚一眼,輕輕道,「國公很少對誰這般關切呢,我一時好奇,失了禮數,國公便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她嬌聲軟語,溫婉可人,含笑瞟過去的眼神,鐵石瞧著也要化稀水。

  容楚笑吟吟瞧著太史闌,「她說原諒,我便原諒。」

  喬雨潤似乎又僵了一僵,李扶舟夾起一隻蟹黃湯包,擱在她碟子裡,溫和地道:「蘸些薑醋吃。」

  喬雨潤的身體瞬間又軟了下來,笑靨如花,端莊靜雅,「多謝李先生。」轉頭對太史闌微笑,「那麼,太史姑娘原諒不原諒我呢?」

  太史闌吃著破酥包子,覺得鹼重了些,點點頭,道:「下次破酥包子鹼少放些。」

  底下「卡嚓」一聲,似乎那個梨魄摳破了牆面……

  「那便算太史姑娘原諒我了。」喬雨潤淺淺地笑,夾起一隻蟹黃湯包,「李先生和我都愛吃這個,太史姑娘也嘗嘗。」

  「她吃螃蟹會出紅疹。」容楚橫筷一架,夾了一隻馬蹄燒餅給太史闌,「她愛鹹口味。扶舟也知道的,」他微笑,「你看扶舟都不給她夾湯包。」

  太史闌看一眼容楚。

  這麼賣力地給她拉仇恨,閒的?

  她沒興趣玩爭風吃醋三人行的把戲,人生很忙,情愛不在服務區。

  「我昨夜剛剛趕到,便逢上一場刺殺,想來此處也不太安全,我帶的這幾個侍女,都有一手好武藝,國公若有驅策,請隨意說。」喬雨潤笑意誠摯。

  「她們保護好喬女官便行了,你若有個閃失,我怎麼向太后交代?」容楚含笑看她,「或者,也沒法向李兄交代呀。」

  「國公說笑了。」喬雨潤羞不自勝。李扶舟平靜地道:「屬下掌國公府護衛之責,只要喬女官在國公身邊,你們的安危,確實都是我的責任。」

  「李先生放心。」喬雨潤柔和地道,「我既在場,此事自然不能脫身事外,就我看來,國公行蹤如此絕密,依舊被刺客闖入,顯然二五營內必有內應,我已經請王公公帶宮內高手前去查辦。王公公是西局主辦之一,他辦事,國公盡可放心。」

  她說起正事來,語氣和先前截然不同,神容莊肅,用詞雖然客氣,卻不容置疑。

  容楚正在喝粳米粥,聽見西局兩字,似乎微微頓了頓,曼聲道:「哦,西局啊……」

  他語氣聽不出喜怒,但這話本身就代表一種含義表達,喬雨潤笑了笑,從容地道,「近年來,朝中及諸王公,對西局多有誤會,其實依我看,多半是那些人做賊心虛,自身有鬼,自然畏懼我朝秘密偵緝部門,如國公這般光明磊落,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容楚一笑。

  喬雨潤一怔,隨即微笑,「國公玩笑了。」

  「我怕喬女官和我一本正經。」容楚哈哈一笑,將碗一推,「我還怕我容楚尚未老去,便庸碌無用,自己遇到刺殺,還需要女人來替我解決。」

  他含笑低頭看著喬雨潤,語氣輕柔,笑容光華四射,然而俯下的飛鳳般的眼角,幾分尊貴裡幾分森然。

  那樣的森然漫不經心,而又殺機凜然,近在咫尺的喬雨潤,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急忙輕輕一笑,放軟聲調,「國公這說的,叫我怎麼生受。王公公是西局偵緝司掌事太監,我們既然遇上謀刺國公的大案,於公於私,都必得查辦一二,否則太后知道,咱們不免擔失職之罪,國公雅量,想來必然是明白的。」

  「只要你明白,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容楚又開始笑得可親,親自給喬雨潤盛粥,「多吃點,一路辛苦。」

  喬雨潤雙手接了,仰起的臉笑容誠懇。

  太史闌默默嚥下一口湯包。

  上位者就是這樣爭權奪利的?笑裡藏刀,刀上淬毒,每個字都是雪裡深埋的長劍,拂去純淨軟和外在,裡頭四射寒光。

  哪怕是她半隻眼角都瞧不上的喬雨潤,也絕非花痴,一旦論起正事,好哥哥也不是好哥哥了,美色也浮雲了,面對勢力雄厚殺機暗藏的容楚,竟也是一步不讓。

  看樣子,她還得學。

  「飽了。」她碗一推,站起,對李扶舟一點頭,看也不看容楚喬雨潤,揚長而去。

  「太史姑娘如渾金璞玉,天真直率,真讓人喜歡。」喬雨潤含笑看她背影。

  容楚瞄了李扶舟一眼,笑道:「是不錯,不過就像扶舟說的,像你這樣溫婉大方,親切可喜的女子,才是最好的。」

  「怎麼當得起李先生謬讚。」喬雨潤眼神驚喜,轉臉看李扶舟。

  李扶舟微笑,沒承認也沒否認。容楚又道:「今日天氣甚好,喬女官難得出門一次,也不要辜負這春光,趁我斟酌給太后回摺子,讓扶舟陪你四處走走。」

  喬雨潤眼神驚喜,「真的嗎?不過李先生諸事操勞,我不當再勞煩他。」

  「伴美陌上游,杏花吹滿頭,這可是修也修不來的好事兒,他哪有不樂意的。」容楚微笑。

  李扶舟起身,微微一讓,「喬小姐請。」

  喬雨潤笑容,落落大方又帶恰到好處的微羞,對容楚告了罪,同李扶舟並肩而行。

  此時太史闌剛走到竹情身邊,那侍女張大眼睛,感嘆:「李公子和小姐,當真一對璧人!」

  聲音不高,正好足夠太史闌聽見。

  太史闌微微偏頭,淡定無波的眼神掠過那對「璧人」,覺得其實還是不怎麼配。

  野花插在玉瓶裡,寒磣。

  喬雨潤和藹地對她笑,輕輕道:「太史姑娘還要去就學吧?或者還得照顧你的孩子,不好耽誤你的正事,我們便不邀請你一起了。」

  「別。」太史闌道,「我還是不站在你身邊的好,不夠映襯出你的美。」

  身後容楚噗地一笑,喬雨潤的臉色瞬間一白,隨即微微揚起下巴,自太史闌身邊過。

  她走在太史闌那一側,擋住了李扶舟看向太史闌的眼神。

  太史闌也沒看李扶舟,眼看那幾個女人終於走了,反而覺得舒服,取了一枚清新口氣的青果嚼著往外走。

  身後容楚悠悠道:「不開心了?」

  「嗯?」

  「是不是有點怨恨?」容楚笑得開心,「是不是剛剛發現,原來扶舟的好,對每個女人都一樣?」

  「那也總比對每個女人都不好來得強。」

  「你還真維護他。」容楚身影一閃,到了太史闌身邊,伸手捏住她下巴,「我瞧瞧眼神,真的假的?」

  太史闌「呸」地一口,把嘴裡青果吐在了他衣袖上。

  「好酸!」她道。

  容楚低頭看看自己瞬間狼藉的衣袖,再抬頭看看太史闌。

  「你真讓我想掀翻你,壓在這堂上狠狠鞭三百。」

  「小氣。」太史闌伸手按在容楚衣袖上,片刻放開,掌中一枚完整的青果,她把青果塞在容楚正待張開說話的嘴裡,「賠你。」

  容楚,「……」

  ==

  太史闌趁尊貴的國公忙著吐青果的時辰,迅速大步離開,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剛才什麼事似乎不妥當。

  再想了想,青果?

  那青果自己嚼過,再餵給了容楚……

  剛才只想噁心他,現在想著,卻覺得又噁心又曖昧。

  容楚真是太噁心了!

  太史闌越走越快,決定以後離這噁心的傢伙遠點。

  前面遠遠的,一對高挑的人兒,似乎是李扶舟和喬雨潤兩個,看樣子出營去了,太史闌停住腳,默默看了兩人背影一陣,轉身向反方向走了。

  她走了一陣,才發現自己到了練武場,此時半上午,正是學生聚集在一起進行體能鍛鍊的時刻,一群汗流浹背的漢子在負重起跳,女子們則在練樁,花尋歡拎根鞭子滿場遊走,微紅的頭髮一晃一晃地很顯眼。

  花尋歡眼尖,老遠看見她,連連伸手招呼,太史闌想了想,覺得自己雖然不能練武功,但鍛鍊體能肯定沒問題,跟著練練也好。

  她一過去,花尋歡便捶了她一肩膀,笑道:「怎麼,被我那一番話打擊了?都沒見你來練武場參加過訓練,我是說你不能練高深武功,但沒說你不能好好操練體能,最起碼強身健體都是應該的。我剛還說呢,你再不來,我這個二五營總訓官就要親自去拎你了!」

  她呱啦呱啦說了一堆,太史闌不過點頭而已,此時一陣風過,吹起太史闌頭髮,花尋歡無意中一瞟,驀然目光一凝,「凝血聖甲蟲,天哪,你哪來的?」一邊順手就去摸太史闌耳垂。

  太史闌偏頭一讓,花尋歡訕訕縮手,滿臉艷羨之色,嘖嘖道:「這是我們五越的聖物呢,大首領都未必有的,最是化淤活血疏通修復經脈的聖品,這東西形成的條件極其苛刻,百年難遇,你這隻成品尤其好,一看就是頂級精品,你哪來的?告訴我我也去找一隻!」

  「揀的。」

  「我也去揀……啊?」花尋歡瞪大眼睛。太史闌早已一把撥開她,走遠了。

  場子那頭,寒門和品流子弟雖然已經可以一起練習,但依舊涇渭分明,太史闌一走過去,場中頓時一靜。

  眾人看向她的目光複雜——以為是個草根吧,偏偏帶領寒門做出了光武營有史以來的最重要抗爭並獲得了勝利;以為從此寒門子弟要多個領袖,從此改變二五營的格局吧,偏偏這位火速崛起的領袖是個不能學武的,這在強者為尊的二五營內根本無法生存;

  以為從此可以放心,寒門抗爭到此為止,二五營還是豪門天下吧,偏偏這女人又神奇地讓曹老夫子當眾求為弟子,再創二五營歷史從未有過之奇蹟;以為她還要創奇蹟,或者老曹會傳她驚天之藝吧,偏偏老曹收了她做弟子,第二天就收拾包袱跑路,現在營內有傳言,說太史闌出賣色相蠱惑老曹求為弟子,其實資質極為不堪,不堪到老曹終究無法忍受,於是嚇跑了。

  總之,這女人,始終讓別人不停地被顛覆,還不知道下次會有什麼新顛覆。

  鑑於這般複雜的,波浪起伏的人生,所有人現在對太史闌都處於一種霧裡看花狀態,品流子弟不消說,自然是相信最後一種流言,並且更加鄙視。寒門子弟一半疑惑一半失望,不知道該做何選擇。

  所以,此刻場中情形詭異,品流子弟迅速聚集在一起,擺出敵視架勢;寒門子弟一半人,以迎接領袖般的姿態高興地走過來,另一半則停留原地,眼神觀望。

  花尋歡遠遠望著,嘴唇翹起,她覺得,不管太史闌多神秘,不管她到底有無足夠能力改變二五營,最起碼,從二五營創立到現在,能造成對所有人如此影響的,自始至終,只有太史闌一人。

  「你終於來了。」相擁著的弱攻強受二人組,蕭大強熊小佳笑嘻嘻地過來,「我們過幾天就要去北嚴城考練三個月,想著和你告個別,扶築聽雪又不許我們靠近,都等你好幾天了。」

  太史闌一怔,心想似乎今年的考練提前了?

  蘇亞走過來,默不作聲指指腳下梅花樁,示意她上來練。

  太史闌跳上梅花樁,問蘇亞,「沈梅花呢?」

  蘇亞搖搖頭,一個叫史小翠的女子探過頭,撇撇嘴,「人家現在飛上高枝了,可瞧不上咱們。」

  「也別這麼說。」熊小佳憨厚地笑笑,「指揮助教很喜歡她,說她是好苗子,學指揮的不用上戰場,留她多補補課了。」

  太史闌目光一轉,看見四面其餘寒門子弟都有不忿之色,看來沈梅花要麼就是際遇太好,要麼就是不注意收斂輕狂太過,已經有點引起公憤。

  不過,這是各人的選擇,無可怨尤,也無須操心。

  蘇亞牽她上了梅花樁,二五營對女子要求不高,雖然不拘女子上戰場,但一般都不從事一線拚殺,說起來這塊大陸總體風氣都較為開明,在從軍這一例上不限男女,這也和大燕屬國堯國有關,當年堯國公主鐵血之名傳遍天下,之後各國公主多有效仿,哪一國都不乏女將,相比之下,還是南齊位處天南,山溫水軟,物產豐富較為富裕,無需女子出苦力,這一地的女子,這些年倒沒出什麼人才。

  所以女子們學藝,著重逃生和救護技能,輕功必練,梅花樁只是其中一種,負重跳躍,女學生也是每日功課。

  太史闌第一次練習輕功,自然跌跌撞撞,蘇亞和花尋歡卻是好老師,前者沉穩細心,教了她很多個人心得;後者眼光犀利反應快捷,不住在樁下繞來繞去大吼,每次必吼在太史闌將要栽落的關節,令她及時補救,落足越發小心穩妥,速度也越來越快。

  四面漸漸安靜下來,都在看太史闌練習,眼神驚嘆,夾雜惋惜。

  因為,太史闌當真是好苗子。很少有人如她一般,反應快,穎悟力高,控制力強,眼神犀利,彈跳力和體能還超強。第一次上梅花樁,跌了兩次就再沒落下過,還能跟上別人練了一年的速度。

  然而越是這樣優秀,越讓人可惜。

  她能將任何武功都學到極致,可是偏偏不能走向極致。

  「練得真好……」一個寒門子弟喃喃嘆息,忍不住走近太史闌。

  「練得再好有什麼用?」遠遠的鄭四少大聲譏笑,「還是個廢物!」

  那個觀望中的學生,猶疑地停了腳步。

  「老曹都被嚇跑了,你們猜,到底有多廢物?」

  「說起來奇怪啊,曹夫子那麼不要面子地求她為弟子,第二天卻又跑了,這可真蹊蹺。」

  「是呀,磕頭求來的寶貝徒弟,怎麼還捨得跑了不要呢?」

  「我看呀。」那個出身寒門的子弟邱唐,跟在鄭四少身後,洋洋自得地道,「曹夫子求她做徒弟,本就有問題,大家也知道,曹夫子先前被她惹怒,指天發誓不收她做徒弟有多堅決,怎麼隔了不過一個時辰,忽然就頭頂夜壺,只穿褲衩,光天化日之下來給她磕頭?這合理嗎?」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鄭四少拖長嗓子問。

  蘇亞鐵青著臉,往那邊走,太史闌拉住了她,一轉頭,卻看見花尋歡背著手,踮著腳往那邊去了,鞭子垂在身後,遠遠看去像個耷拉著尾巴接近雞群的火狐狸。

  那群人說得高興,猶自未覺。

  「還能怎麼回事?」邱唐口沫橫飛,「明擺著的事兒!曹夫子單身在此幾年了,想必是寂寞的,遇上某些風騷放蕩的寡婦,一番秋波暗送,自然折節下交,雲雨過後,老曹不堪如狼似虎的娘們,面黃肌瘦,羸弱不堪,奈何烈郎怕纏女,無奈之下,只得逃之夭夭……喲……啊!」

  前頭語句流暢,最後幾個字忽然變了調,尖尖地拔上去,化成了一聲慘叫。

  慘叫聲裡,夾雜著咻咻的鞭子響。

  「去你娘的滿嘴噴糞!」花尋歡鞭子快得像雷霆,半空一個鞭花剛剛炸開,下一瞬已經落在了邱唐的背脊,牛皮梢接觸肉體聲響脆亮,一拉便是一道血稜。

  邱唐痛得滿地亂竄,慘叫聲將品流子弟們的哄笑聲壓住。

  「花助教!」鞭子好像抽在了品流子弟們的臉上,鄭四少第一個按捺不住,冷聲道,「說的又不是你,你憑什麼打人!」

  「愛打誰打誰!」花尋歡鞭子不停,「下賤種子!上次我就說過,代他娘教訓他,一次不改,揍一次!」

  「五越蠻子!」鄭四少等人怒喝,「我們要去營副那告你,虐待學生,擅自體罰!」

  「去呀!」花尋歡啪啪啪抽得更歡,「這是訓練課,老娘沒讓休息,你們都在幹嘛?擅自休息,胡言亂語,影響訓練,破壞教學,老娘也去院正那告你們!」

  品流子弟們一傻,這才想起他們確實也觸犯了規矩,雖說平時這不算什麼事兒,可輪上訓練助教是花尋歡,她脾氣上來,可不會給誰面子。

  「你袒護太史闌!」

  「誰不好好訓練,我抽誰!」花尋歡鞭子一指,「我袒護她什麼了?瞧人家多努力!」

  眾人伸長脖子,看向梅花樁。

  太史闌在梅花樁上,面無表情,做兩耳不聞窗外事用功狀,人們目光投過來,她還張開雙臂,飛翔了一下。

  以示「努力訓練中」。

  熊小佳和蕭大強笑得,差點沒被負重的鐵塊壓趴下。

  「這才叫冷面笑匠……」蕭大強趴地下,抹抹臉。

  正在太史闌張開雙臂那一霎。

  忽然遠處「咻咻」兩聲!

  隨即兩道烏光,厲射而來,一道向著正待收回鞭子的花尋歡。一道向著高高站在梅花樁上,張開雙臂的太史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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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5 09:4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四章 女霸王VS綠茶婊

  「小心!」眾人驚呼,離太史闌最近的蘇亞,騰身而起,一個猛撲,抱著太史闌往下一拉,砰一聲兩人滾倒在地。

  花尋歡眉毛一豎,長鞭一彈就要反擊,那箭忽然詭異地一折,竟然繞過她的鞭梢,重重擊在她的手腕上,啪一聲長鞭落地。

  兩箭來勢如電,幾乎同時,眾人回過神來,便看見太史闌蘇亞雙雙落地,花尋歡摀住手腕,手腕縫裡,滲出血跡。

  太史闌推開緊緊抱住她的蘇亞,坐起身來,蘇亞撲勢太猛,撞在旁邊的梅花樁上,額頭被蹭破了一大塊,看見太史闌沒事,她欣慰地笑了笑。

  太史闌對她點點頭,從她身邊抽出釘在地上的箭,箭卻在拔出的那一刻,斷成幾截,太史闌仔細一看,這箭外頭一層竟然是一種黑色的冰狀物質,裡頭細細一根尖銳鋼絲,此刻外頭那黑色冰受力破碎,只剩下鋼絲,看上去已經不像箭,因為這附近,絆住梅花樁的鋼絲到處都是。

  蘇亞也發現了這箭的特別,想了想,眼神裡湧出怒火。

  很明顯,射箭人是要暗害太史闌。用的箭都不留下證據。

  剛才太史闌是雙手張開站在梅花樁上,極其不穩定的身形,如果被箭擊中,必然要無法控制身形跌落,隨便撞到哪座梅花樁,都難免受傷。而且十有八九是臉部受傷。

  就算她臉不受傷,瞧這鋼絲泛著的奇異色澤,只怕也另有玄機。

  太史闌雙手據膝,慢慢站起身來,揚頭看向天際。

  幾道人影電射而來,卻並不是衝著她,而是向著花尋歡。

  來人落地,迅速包圍了花尋歡,當先一人尖聲道:「奉西局偵緝掌事太監王公公命,捉拿五越奸細花尋歡,其餘人等,一概退下!」

  有人驚訝,有人歡喜。驚訝的是寒門學子,歡喜的是品流子弟。

  同情花尋歡的人並知道一點西局內幕的人,眼色都變了,那是殺人魔窟,恐怖集中營,南齊最神秘也最可怕的地方,進去的人,完整死著出來都是幸運,更多的是想死死不成,在血色地獄裡苟延殘喘痛苦無倫的囚犯,麗京皇宮之側陰森的西局總部裡,每到半夜總會響起宛如鬼哭的瘆人慘呼。三更之後,無人靠近。

  「哈哈哈好……殺了她……殺了她……」邱唐躺在地下呻吟,「你們……幫我殺了她……」

  來人一腳便將他遠遠地踢了出去。

  「賤民!」當先那人,一張臉青灰色,眼下一顆褐色的痣,此刻連痣都在不屑地抖動,「別擋了老爺的路!」

  品流子弟噤若寒蟬,邱唐不知高低,這些地方貴族子弟還是知道一點西局的,哪裡還敢隨便說話。

  「哪來的人妖!」花尋歡捂著手腕,大罵,「好端端放什麼屁!」

  「你是奸細。」青灰臉的太監臉色鐵青,冷冷道,「你涉嫌昨夜勾結五越奸細,行刺我朝官員,現我等奉命拿你前去查問,跟我們走吧。」

  「放屁!我都數年沒見過五越鄉親了!」花尋歡兩眉豎起,瞳仁外一圈淡淡血色,「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麼……」青灰臉太監慢條斯理一笑,「該有時,自然就有了。」

  「我有證據!」鄭四少忽然大聲道,「這女人是五越奸細,昨天我還看見她和五越人偷偷見面來著!」

  「你是誰?」青灰臉太監傲然道。

  「在下東昌鄭知府第四子,鄭矯。」鄭四少神情幾分諂媚幾分敬畏,滿眼攀附之色。

  青灰臉太監淡淡點頭,「你的證言很有用,等會一邊聽宣。」

  「是。」鄭四少滿臉喜色。

  青灰臉太監也很滿意。雖然沒有證據大可以捏造證據,但若有人證,那自然更好不過。

  太史闌忽然走了過來。

  鄭矯看見她便下意識往後縮了縮,摀住了腰部。

  上次捅的那一刀,好似又隱隱作痛起來。

  青灰臉太監看似不在意,眼角卻掃著太史闌的動作,餘光看見她過來,嘴角綻出一抹殘忍的笑意。

  就等你過來……然後,便有了罪名。

  他們特意選在此刻捉拿花尋歡,就是因為這樣太史闌必須要出頭,她一出頭,西局太監便可以以擾亂公務,包庇重犯,乃至勾結五越奸細謀刺當朝重臣罪名將她下獄;她不出頭,從此在二五營威信全毀,名譽大損,歷來南齊官場和軍規,都不允許有這樣劣跡的學生進入,太史闌前途也將被毀。

  一石二鳥,怎麼做,她都錯。

  青灰臉太監端著下巴,心想咱西局的新任副都指揮使喬大人,果然是個玩陰謀的好手。

  「帶走!」他一直等到太史闌將要到面前,才決然一擺下巴。

  「滾開!」花尋歡用腳尖挑起長鞭,呼呼舞起,驅散兩個要上前鎖住她的太監,可惜她畢竟右手手腕受傷,左手不夠靈便,不過幾下,鞭子便被一個西局太監劈手奪去,那太監哈哈一笑,一腳將她踢倒在地,另外兩個太監腳踏在她背上,反扭住她雙臂。

  「滾開!滾開!」花尋歡在沙地上掙扎游動,卻被死死壓住動彈不得,青灰臉太監陰笑著接過長鞭,俯身看著她的臉,嘖嘖道:「這蠻女,性子野,長得也野,既如此,咱家便讓你更野一些。」

  他手腕一動,鞭梢一卷,啪一聲,花尋歡頰上便多一道清晰的血痕。

  花尋歡怒目而視,頰上傷痕微微抽搐,泛出淡紅的血色,襯著亂髮間同樣血色泛起,烈火燒灼般的眸子,狂野凌虐之美,撲面而來。

  幾個太監都呼吸緊了緊,眼底掠過又渴望又絕望,隨即充滿憤恨和暴虐的眼神。

  那些世間的美麗,尊貴或狂野的花,他們看著,吃不著。

  所以這群被死死壓抑著的陰人們,比正常人更加渴望發洩,他們得不到女子在身下的婉轉嬌吟,便想聽見另一種因為他們而生的痛苦的呻吟。

  青灰臉太監本來得了囑咐,要當眾人折磨花尋歡,好挑起太史闌的怒氣的,此刻忽然便沒了心思,只想將這隻小野貓快速拎到附近的大牢裡,好好嘗嘗她血的味道,聽聽世間最好聽的哭泣。

  「帶走。」他道,又對鄭四少道,「一起過去。」

  「等等。」

  青灰臉太監轉身,陰鷙的眸子,盯住了發聲的太史闌。

  「你是誰?」他明知故問。

  「我……」太史闌走向青灰臉太監,四面太監都開始戒備,鄭四少反而放鬆了些。

  「我來問問他傷好沒。」太史闌走到青灰臉太監身前一步,忽然腳跟一轉,一拳就對他身邊的鄭四少揮了過去,「還痛嗎!」

  誰也沒想到,太史闌竟然敢在西局太監面前對鄭矯動手,一時都反應不及,「砰」一聲,太史闌的拳頭已經結結實實揮在鄭矯腰部,打得鄭矯哇地大叫一聲。

  他叫是本能,叫完之後卻覺得,咦,好像並不太痛……

  雖說不痛,卻又覺得挨拳那一刻,似有尖銳刺痛感,但也不重,隨即他便覺得腦子有點迷糊起來。

  「鄭兄。」太史闌一拳過後立即收手,平靜地道,「嗯,看樣子傷好了。」

  「……」

  眾人都默,反應速度跟不上這詭異的現實。

  青灰臉太監詫異又失望地出了口氣,太史闌不為花尋歡出頭,卻跑來「察看」鄭矯的傷,這讓他無法借題發揮,他盯了太史闌一眼,不耐煩地一揮手,「沒事?沒事就讓開,鄭矯,跟咱家走。」

  「走什麼……」鄭矯迷迷糊糊地道。

  「給咱家作證呀。」

  「做什麼證……」

  「作證花尋歡勾結五越奸細!」青灰臉有點不耐煩了。

  「哪有。」鄭矯一句話讓所有人傻了眼。

  青灰臉皺起眉,陰惻惻盯著鄭矯,「你剛才明明說了,昨晚看見花尋歡和五越人往來!」

  「沒有這回事,昨晚我和黃市兒他們去了花秀樓,哎喲,花秀樓的秀兒,玩得一手好口技兒……」鄭矯眉飛色舞。有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青灰臉臉色已經不是青灰色,是城牆色的,鄭矯談起妓女時的得意神情,似針一般瞬間刺痛他。

  「少扯什麼水兒繡兒!」他怒喝,眼神警告,「鄭矯,你想清楚了!」

  鄭矯輕蔑地瞥他一眼,「老閹貨,神氣什麼,少爺我不是因為你是西局的,才懶得搭理你,」他伸手裝模作樣扇扇鼻子邊的風,「都說太監管不住下水。果然,一身的尿騷臭!」

  「放肆!」怒喝聲爆如雷霆。

  青影一閃,越過人群,啪一聲巨響,鄭矯的身子高高地飛過人群,重重砸在地上,在地上彈了彈,隨即不動了。

  四面噤若寒蟬。一群抖得小雞似的品流子弟,畏懼地看看怒不可遏的太監們,再困惑地看看鄭矯,誰也不明白,他是發了什麼失心瘋去得罪西局的煞神,自己不要命,也不怕禍連家族?

  西局看誰不順眼,一個罪名便能讓你傾家蕩產家破人亡,別說他們這種地方官員家族,便是麗京豪門,喪生在西局恐怖機構之下的冤魂,足以寫滿一卷血跡斑斑的史冊。

  「胡言亂語,死有餘辜!」太監們怒氣未消,「我們也不需要他的證據,花尋歡通敵,鐵證如山,帶走!」

  「我有證據。」太史闌忽然道。

  眾人又一傻。

  蕭大強看看天——挺正常的呀。

  「剛才有五越奸細出沒。」太史闌沒有表情就是最嚴肅的表情,「因為我有證據證明花尋歡和五越通敵,他們射了我一箭。」

  「你們快去追。」她指向二五營外方向。「遲了就抓不住奸細。」

  摀住額頭的蘇亞,呆呆地看著太史闌。

  神一般的思維,正常人跟不上。

  「放屁!放屁!」青灰臉自覺又被耍,暴跳如雷,「那一箭明明是咱家射你的,哪來的什麼五越奸細……啊!」他忽然驚覺失口,傻住。

  「哦——」學生們一聲恍然大悟的驚嘆,長得拖到了天邊。

  原來如此。

  花尋歡忽然開始笑,嘰嘰咕咕,吃了一嘴泥土,也忍不住笑得眉眼花花。

  青灰臉太監怔在那,玩慣陰謀詭計的人,此刻也有些無措,太史闌每一步行動,都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預計中擺好的陷阱人家硬是不踏,倒是他被一步步套著,跳進了一個慢慢紮緊的口袋裡。

  「哦?」太史闌立即道,「公公,我犯何罪,你要殺我?」

  青灰臉太監怔怔看著她。

  「便是我有罪,也當先拿下,送入有司查證審訊,遞交朝廷案卷,陛下御批有罪方可斬監候或斬立決。」太史闌淡淡道,「沒聽說過西局有私定刑獄、批紅判命,擅自殺傷無辜的權力。」

  青灰臉太監窒了窒,臉色變幻,知道不能再任她說下去。

  「你說什麼呢。」他勉強笑道,「我剛才還沒說完,那一箭是我射花尋歡這個奸細的,只是準頭不好,誤射到了你那邊,而且你也看見了,」他指指花尋歡腳下的箭,「我們射出的箭,都是去掉箭頭的,西局向來公正無私,鐵面執法,連花尋歡這樣的重犯都用去箭頭的箭,何況你這無辜?」

  他一邊解釋,一邊再次心中暗嘆,幸虧之前副都指揮使大人關照箭用兩種,箭頭去掉,當時他還不以為然,西局執行任務,還從來沒這麼心慈手軟,射死便射死,有什麼關係,此刻才覺得,大人果然未卜先知,智慧超絕!

  太史闌瞟一眼擊傷花尋歡的箭,果然是去掉箭頭的,她可不信西局的恐怖分子有這麼善良,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心思縝密,用兩種箭,好將來撇清干係。

  「射我的箭不是這個。」她搖頭。

  「哦?」青灰臉正中下懷地冷笑,「那行啊,西局查案向來重證據,你把箭拿出來,一看便知。」

  太史闌皺眉,很躊躇的樣子。

  「拿不出來,那你就是誣告!」青灰臉立即兩眼放光。

  「拿出來呢?」太史闌平靜地問,「就證實你們試圖濫殺無辜?」

  青灰臉又一怔,覺得似乎被繞進某處陷阱,狡猾地道:「你隨便拿出什麼箭,說是西局拿來射你的箭,我們也能認?」

  「西局的箭,肯定和別處不同。」太史闌指指地下射花尋歡的那支,「箭柄有標記。」

  「你眼力倒好。」青灰臉有恃無恐地承認。

  怕什麼,剛才射這女人那一箭,是西局也很少用的玄冰箭受力便毀,她不可能拿得出來,難道要拿個鋼絲來說這就是西局的箭?那他也可以立即指證她誣陷。

  「那便是說,如果我拿出不同的箭,箭柄有西局標記,那就證明是西局的箭。」太史闌漠然道,「西局的箭證明你在撒謊,你在撒謊就證明我說的是對的,是你們無需證據,濫殺無辜。既然你們連無辜都濫殺,同樣可以推斷你們對花尋歡的指控,也可能是冤枉無辜。」

  四面學生聽得眼睛眨巴眨巴——這是怎麼繞出來的?

  要古代人去理解現代的邏輯推論,實在有點困難,最起碼青灰臉就一時給繞糊塗了,一大堆證明來證明去,聽得他兩眼發直,心一橫,發狠道,「是又怎樣?一堆廢話,你拿出箭來啊!」

  太史闌點一點頭,伸手入懷。

  青灰臉冷笑,學生們屏息。

  花尋歡充滿希冀地看著太史闌。

  太史闌的手,緩緩抽了出來,站在她對面的青灰臉,清晰地看見最先出來的是一截灰黑色的閃爍微光的箭柄,柄上浮雕「西局」兩字。

  他瞬間臉色死灰。

  怎麼可能!

  箭即將完全抽出。

  忽然有人柔聲道:「楊公公,你耗費太多時辰了。」

  聲到人到,一人緩步而來,素衣高雅,姿態從容。

  此時太陽不烈,那女子身側,一左一右,卻有兩個侍女在給她打傘,傘是雪白絲絹製成,繪水墨山水,十分清雅,陽光光影自水墨經緯間透過,再灑在她妝容精緻的臉上,風致閒適。

  這麼粗粗一看,還是挺美的。

  有些學生已經認出她是昨夜花轎從天而降的仙子,眼神驚艷,竊竊私語。

  喬雨潤在太史闌一丈之外停住,看也沒看太史闌一眼,只含笑對青灰臉太監道:「楊公公,王公公已經等急了,還是速速將要犯帶去吧。」

  隨即她對四周點頭,每個人都覺得她是在對自己招呼,都忙不迭地紛紛回應。

  喬雨潤手一招,楊公公立即拖起花尋歡,兩個太監封住她的嘴,跟在她身後,轉身。

  雲淡風輕,隨意而過。就好像剛才的事根本不存在,太史闌也不存在。

  「喬小姐。」

  喬雨潤回身,目光掠過太史闌,十分陌生而有禮地微笑,「姑娘是有話說嗎?是花助教的學生?我等有急事在身,無暇在此過多停留,姑娘如果是為花助教作證或申辯,不妨一起去?」她又微笑四顧,「在場諸位,如果有何線索提供,或者對西局處置有看法,也請一同去。」

  她微笑大度,態度可親,可是「西局」兩個字就像猙獰的箭尖,誰敢被那樣的箭尖瞄著?她目光掃過,人人不自主地後退一步。

  沒動的,只有蘇亞和強受弱攻二人組,不過臉色也很難看。

  品流子弟們抿著唇,眼神不懷好意。

  眾人都看得出,兩名女子,不同風格,一般的厲害角色。

  喬雨潤那段話無懈可擊,偏偏技巧高超,不給太史闌任何當眾控訴的機會,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太史闌被西局帶走,能不能再出來就已經不是任何人可以干涉。再套死太史闌,只要她開口,就是為重犯花尋歡申辯,那就是同黨,那麼,西局完全有理由審訊一個「重犯同黨」。

  倉促之間,化解對西局不利的局面,扳回一局還佔據上風。

  這回太史闌遇上她,誰勝?

  大多人都不看好太史闌,無論如何,地位權勢就是不可踰越的鴻溝。

  「我好像沒說我要給誰申辯。」太史闌從懷中抽出玄冰箭,「喬大人,我報案。」

  四面起了微微騷動,楊公公臉色鐵青。

  喬雨潤瞟一眼那箭,微笑不改,「是嗎?此事我會徹查,那麼太史姑娘也請和我們走吧,我們要詳細詢問。」

  她也不問報什麼案,再次轉身要走。

  「喬大人不問問案犯是誰?」

  喬雨潤半轉身,「案犯?」

  太史闌無視她森冷的語氣和楊公公惡狠狠的瞪視,道:「剛才親口承認拿這西局箭射我的楊公公。」

  「是嗎?楊公公是我西局得力屬下,向來公私分明,行事穩妥,怎麼會擅自對學生出手?」喬雨潤淡淡道,「或許有人栽贓誘供也未可知。」

  「他親口承認。」

  「有嗎?」喬雨潤微笑,「楊公公,真的?」

  「沒那回事!」楊公公滿不在乎一甩頭,「她栽贓!」

  「你看。」喬雨潤對太史闌遺憾地搖搖頭,「栽贓西局屬下,有重罪的喲。還是別說了吧,啊?」

  「有!」蘇亞忽然上前一步。

  「有的!」強受弱攻二人組大聲道。蕭大強說完就在嘆氣,熊小佳抱住他的腰,「強,別怕,待不下去,大不了你我私奔天涯去!」

  「小佳,咱們生死一起!」蕭大強反抱住熊小佳。

  眾人嘔……

  有這幾人帶頭,其餘寒門學子紛紛開口,雖然還是有人躲在人群後,但說話的人越來越多,喬雨潤的微笑,也漸漸淡了。

  「或許真有什麼誤會。」她回眸笑看楊公公,楊公公接觸到她眼神,激靈靈打個寒戰。

  「不過西局一向秉公處事。」喬雨潤回頭,又恢復親切笑容,若無其事地道,「你既指控楊公公,他便算有嫌疑,我等會進行相關查證,太史姑娘正好可以一起去指證。」

  「不該避嫌麼?不交當地官府處置?」

  「西局的人,西局自會處置。」喬雨潤親切笑容裡幾分傲氣,「太史姑娘,我理解你們這種人的想法,並原諒你這次對西局公正性的懷疑,不過,希望不要有下次。否則視為對西局的挑釁。」她頷首示意,「楊公公,委屈你一陣。」

  楊公公放開花尋歡,站到喬雨潤身後,冷冷盯視著太史闌,用口型低聲道:「等下要你好看。」

  「他是殺人嫌疑人?」太史闌不看楊公公,看喬雨潤。

  「暫時算是。」喬雨潤看她的笑容開始憐憫。

  「嗯,和花助教一樣。」太史闌道,「那麼,枷鎖腳鐐呢?」

  「你!」楊公公青灰臉瞬間變成豬肝色。

  喬雨潤盯著太史闌瞧了一陣,手一揮,示意那倆太監給楊公公上腳鐐。

  「無妨,既然已經委屈了,那便堅持下。」她淡淡道,「是非總會分明的。」

  楊公公勉強按捺住,脖子上漲出粗長的青筋,盯著太史闌的眼神似條惡狗。

  腳鐐上了,楊公公羞憤無倫,花尋歡開始微笑,紅唇吮著手腕上的血跡。

  一行人正要走,太史闌又道,「武器不卸?」

  喬雨潤抿著唇,盯住太史闌,太史闌面癱狀。

  空氣緊繃,一觸即發。

  半晌,喬雨潤又揮揮手,兩個太監默不作聲下了楊公公的箭囊,楊公公已經氣得要暈去,盯著喬雨潤嘶聲道:「大人……我們西局……我們西局何時如此威風掃地……」

  他語氣也有了怨怪之意,暗恨這次出來跟著的是這位一心要扭轉西局形象,將之轉往前台的女副都指揮使,如果是以前,哪裡會理會這些賤民,西局要殺誰,誰就躺倒等死!

  太史闌平靜地看著喬雨潤——愛裝叉的人就這樣,明明可以跋扈很想跋扈,偏要在人前顯出雍容大度狀。

  那正好,裝吧,裝到你不能忍受,撕下面皮,西局還是惡狗,你還是潑婦。

  喬雨潤也平靜地看著太史闌,從對方淡定無波的眼神中,明白太史闌的深意。

  這個女人,看似堅硬不折,其實絕非魯莽之輩。

  她根本不試圖以一己之力對抗西局,救下花尋歡,她繞開花尋歡,每一句話,每個舉動,都在將西局拖下水,她知道容楚和李扶舟已經被自己調開,所以東拉西扯拖延時間,偏偏每一次攻擊都讓人無法避讓,不得不和她周旋。

  太史闌,是在利用她喬雨潤追求完美的性格,引起楊公公對她的怨恨,破壞她在西局的威信,西局內部有了破綻,太史闌就有了機會。

  絕頂智慧。

  喬雨潤笑了笑。不再試圖帶人走,也不再說話。

  太史闌,還會有話說的。

  果然,卸掉武器之後,兩個太監想再次帶楊公公走,太史闌又開口了。

  「他還有反抗能力。」她指指花尋歡被打得流血的手腕,示意楊公公手腕無傷,「公平起見,把他的手打斷先。」

  「混賬!我殺了你!」楊公公蹭一下蹦起來,兩個太監都拉扯不住。

  「太史姑娘。」喬雨潤聲音溫和,「你不覺得你過分了嗎。」

  「大家都是人。」太史闌直直和她對視,「都是嫌疑人,你說公平對待,自然什麼都要一樣。」

  「太史姑娘,我想你不懂一個道理。」喬雨潤笑得柔和,「公平來自上位者的賜予,願意給你,它就存在,不願給你,它就不該存在。而你,以及在這裡的所有人,」她環視一週,目光不凌厲,卻籠罩一切,「並沒有資格站在這裡,對我叫囂著要公平。」

  「太史闌!蘇亞!」接到消息的院正營副等人終於氣喘吁吁趕來,當先一個太史闌沒看見過的白面中年人,還未到,已經發出一聲怒喝,「不得干擾西局大人辦案,退下!」

  「吳總院。」喬雨潤頷首。

  太史闌瞟一眼院內高層那一群人,心想來得果然很慢。

  「退下!退下!」二五營最高長官吳總院,臉色陰沉得要滴水,「我不過出外辦事幾日,回來助教學生,俱都不成模樣!你們幾個,還擋在那裡做什麼?還不速速退下!」

  他身後鄭營副,默不作聲手一揮,示意護衛隊上前來拉開太史闌,並對喬雨潤諂笑,「喬大人,您放心,我們一定好好管束學生。」

  太史闌瞟一眼鄭營副,這人今天特別沉默,眼神閃爍,看起來有點異常。

  「貴營雖然號稱南齊最末。」喬雨潤並沒有生氣的樣子,眼神居然還有幾分讚賞,「不過貴營的學生倒還確實有幾分膽氣,也罷。」她笑笑,「世人多年來對西局多有誤會,其實西局確實是以民為先,以律為先的國家之器,太史姑娘要個公平,那就給個公平。」

  「喬大人!」楊公公不可思議地驚呼。

  「我去封了他的穴道,請太史姑娘做個見證。」喬雨潤含笑邀請,「如何?」

  二五營高層怔了怔,想不到西局作風怎麼大改,學生們卻有很多露出讚賞神色,覺得這位女副都指揮使,當真大度有風範,確實一改西局恐怖形象。

  太史闌點點頭。

  喬雨潤伸手一招,兩人走到坐在地上的楊公公身前。

  此時兩人背對眾人,中間夾了個楊公公,為喬雨潤打傘的竹情和梨魄亦步亦趨跟著,一把巨大的絲傘微垂,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太史闌。」喬雨潤待太史闌走到她身邊,忽然低聲笑道,「想拖延時間?只怕不行呢。國公和扶舟,因為昨夜五越刺殺,大首領出現在東昌城,已經趕了過去,一日夜之間,怕是很難來得及回來哦。」

  隨即她微微彎身,伸出手,做點穴狀,口中道:「太史姑娘你看清楚。」

  她的衣袖在楊公公身上拂過,太史闌低頭,正迎上楊公公抬起的頭,那人血紅的眼睛裡,殺機一閃!

  隨即楊公公抬手,一把拉向太史闌的手腕!

  他的指掌間,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柄薄刀,刀柄向內,要將薄刀送入太史闌手中!

  此時大傘撐起,眾人視線被擋,楊公公出手快如閃電。

  他唇角獰笑浮起——馬上,你也是個殺人疑犯,然後,落入西局的血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史闌忽然抬頭!

  她一抬頭,撞到正彎身擋視線的竹情的下巴,砰一聲悶響,竹情向後一退,傘落地。

  這一退,太史闌已經越過楊公公,一把抓住喬雨潤,揮掌,「啪!」

  響亮的一個耳光,驚得眾人在原地一跳。

  響亮的耳光聲裡,太史闌的聲音清晰冷靜,「你要栽贓我刺殺楊公公?他還不夠資格,乾脆就你吧!」

  「太史闌!」喬雨潤還捂著臉,震驚得眼眸都放大一圈,無論如何都反應不過來,鄭營副已經衝了過來,一腳踹向太史闌,「混賬!敢毆打喬大人!」

  太史闌似乎反應慢了一拍,只來得及揮臂一擋。

  「砰」,她的拳頭和鄭營副的腳底接觸,太史闌身子一震,被震得飛出丈許,落在地上,重重一響。

  「哎喲!」鄭營副也發出一聲痛叫,抱住了腳,眾人這才發現,他的靴底不知何時被戳了一個洞,腳底已經刺傷,有鮮血殷然而出。

  此時事件迭起,從楊公公出手到鄭營副中招,也不過眨眼工夫,大多人還沒反應過來,蘇亞衝過去,將太史闌扶起。

  太史闌剛剛站直,忽然衝了過去。

  她一直冷靜周旋,不動聲色,此刻衝出卻勢若瘋虎,一頭將還在抱腳呼痛的鄭營副撞倒!隨即騎在他身上,手起掌落,打人!

  「說!你昨晚幹什麼去了!」

  「砰。」一拳落肉有聲,包括西局的人在內,全體張嘴,吃風……

  結果鄭營副的回答,讓他們的風吃得更飽……

  「見了……見了中越二首領……」

  全體學生「嘶」一聲。

  五越以方位命名,中越,五越五番之一。

  二五營高層面面相覷,眼神驚慌——鄭營副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砰!」又一拳,「你和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嗷……啊……我帶他進入二五營,指出玉芽兒的住處……」

  「砰。」又一拳,「他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

  「你和他們聯繫多久了?怎麼聯繫上的?」

  「……前年……他們派人找到我……給了我千兩黃金……還置辦了一座宅子……說他們在朝中有人,將來還可以幫我調出二五營尋個肥差……」

  「你在這裡,為他們做了多少事?」

  「沒有……他們一直沒找過我……這次才聯繫我……要我帶人進來……我也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

  太史闌狠狠一拳,鄭營副的嘴差點歪到腮骨,寒門子弟看得兩眼放光——受他欺負這麼久,如今可解氣!

  「花助教是你誣告的?」

  「喬……喬大人命人找到我……要我提供線索……她說五越奸細闖入二五營,必有人接應,想必還是熟人,我想這便是指花助教了……這樣也好,不然難免有人懷疑我……」

  太史闌抬頭,冷冷看向喬雨潤。

  喬雨潤眼神閃過一絲慌亂,隨即笑道:「太史闌,聽說你學了曹夫子的懾魄之術?」

  她這句話極為厲害,淡淡一句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懷疑。

  畢竟,現在的鄭營副,太不符合他平時性格。

  太史闌大馬金刀坐在鄭營副身上,平淡地道:「你背後能看人?」

  眾人默然,想起太史闌撲過去就直接壓在鄭營副背上,從來就沒有眼神接觸。

  喬雨潤盯著她,兩人自出現後便一直交鋒,而她面對這個區區平民,竟然一直處於下風,節節敗退,處處被辱,忍到此時,終究忍無可忍。

  「很好。」她格格一笑,「多謝太史姑娘仗義,為我西局尋到真兇,來人!」

  一大群人影自遠處飛馳而來,落在她面前,躬身,喬雨潤一指鄭營副,道:「拿下!」

  又一指花尋歡,「放了!」

  寒門子弟發出一陣歡呼,湧向太史闌身邊,太史闌卻只望定喬雨潤,眼神警惕——這女人這般決斷,必有後招。

  果然,喬雨潤第三指,指向太史闌,「拿下!」

  「為什麼!」蕭大強瞪大眼睛,「你剛還說太史姑娘有功!」

  喬雨潤手一招,一個太監遞上一個盒子,她將盒子一拋,拋在太史闌腳下,「西局賞罰分明,這是賞你的。」

  西局太監們臉色陰沉——西局自成立至今,獨掌大權,飛揚跋扈,只有他們欺壓別人,今日被人逼退至悶聲挨打,對方還只是一個二五營學生,此刻人人心頭憋悶,腦中充血,可著勁兒想像太史闌落入自己掌中的悲慘下場。

  「賞過了,現在談罰。」喬雨潤冷笑,拂袖,「二五營學生太史闌,無視法度,阻攔西局公務,並以下犯上,毆打三品命官、西局副都指揮使,以民害官,罪加一等,著西局收監審問!」

  學生譁然,太史闌沒有表情,喬雨潤的反應在她預料之中,容楚不在,在場高層無人能夠抗衡西局,她能憑一人之力,保下花尋歡,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兩個太監掠過來,執住她雙臂,兩手使暗勁,一沉一按,就要先卸了她的關節。

  「砰。」蘇亞一橫臂,擋住了一個太監。另一邊,恢復自由的花尋歡衝過來,一膝頂向另一個太監的襠部,逼得他不得不回手自救。

  攻受二人組擋在太史闌面前,熊小佳巨大的身形,遮得太史闌身週三尺沒陽光。

  一群寒門學生湧過來,無聲站在太史闌身邊,連品流子弟,都有人忍不住動了動腳步。

  彷彿又是那日,選課之爭時,默然站到太史闌身後那一幕。

  抗爭從未不存在,只因未到血熱時。

  「貴營是要踏平我西局麼?」人越來越多,喬雨潤神情反而越發快意,「太史闌,這就是你要的結果?救一人,毀一營?」

  「都退下!退下!」總院咆哮,怒目瞪著留守的院正大人,不明白他不過離開區區十幾日,學生忽然就翻了天。

  太史闌撥開蘇亞花尋歡,走了出來。

  「別高估西局的人性。」她道。

  她對喬雨潤招招手,指指自己鼻子。

  喬雨潤一笑,此刻笑意,終於再無法被胭脂和虛偽遮掩,露出幾分嗜血的猙獰,「來人,先分筋錯骨!」

  「太輕了。」忽然有人輕飄飄地道,「分筋錯骨怎麼夠?應當剝皮揎草,滾油過龍,梳洗挖眼,斬鼻斷耳,將西局百般刑罰都嘗個夠,才能勉強洩恨一分。喬大人,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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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綠茶婊是2013年中國的網路新詞,泛指外貌清純脫俗,實質生活糜爛,思想拜金,裝出楚楚可憐,但善於心計,靠出賣肉體上位的妙齡少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4-10-16 07:46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五章 我想你要我!

  喬雨潤的脊背僵了僵,停了有那麼一瞬,才緩緩轉身,笑意微帶勉強,「國公說笑了。」

  後方,人群之外,一身輕衣的容楚,立於一株梨樹下,梨花粉白,落於他水色衣襟,被他玉白的手指隨意拈去,女子們的目光隨著那含笑一拋的動作,飄飄蕩蕩,不由自主便頓了呼吸。

  「來回奔波,好累。」容楚笑道,「還好,沒錯過好戲。」

  他渾身上下,乾淨清爽,連衣服都是新的,哪來的風塵之色。偏他說著,一分臉紅都沒有。

  太史闌瞟他一眼——終於捨得出來了?

  景泰藍在二五營,他容楚怎麼可能離開?

  「扶舟。」容楚轉頭對身後道,「讓你陪喬小姐好好逛逛,你倒好,把人給拋下了,你看你看,人家喬小姐難得過來一趟,還要來操心公務。」

  李扶舟從樹後轉出來,他倒是有點風塵之色,髮絲微亂,那種不同於平時清爽乾淨氣質的散漫風情,讓女人們眼睛又是一亮。

  這兩人站在一起,像紅楓林裡一道清溪過,或雪山間綿延碧綠松林,艷色裡別有清美。

  女人們眼睛亮,喬雨潤眸子卻暗了暗,咬了咬唇,楚楚可憐地看著李扶舟,輕聲道:「不怨李先生,是我自己任性,將他拋下……」

  李扶舟直接向她走了過來。

  「怎麼受傷了?」他柔聲問,從懷中取出一管藥膏遞過去,「敷這個吧,淤腫半個時辰便可消盡。」

  喬雨潤沒想到他一句責問沒有,反而關心備至,受寵若驚地連忙接了。

  此時她滿腔柔情難以自抑,再要告狀或者惡形惡狀,自己都覺得不太合適。卻又不甘心放手,在李扶舟看不到的角度,陰冷地看了太史闌一眼,忽然笑道,「說起來也是小事,看在李先生面上,我就不追究太史姑娘以下犯上之罪,不過……」

  她輕輕道,「太史姑娘性子太烈,過剛易折,卻是不好,今日領教了二五營學生一番風采,也讓我有這種感受。光武營學生都是我南齊棟樑之材,教導事務不可輕忽,我看這樣吧,我們西局最近在中州行省查辦五越奸細一案,需要長駐在附近,我們可以留一部分西局精英長駐二五營,協助二五營教學,」她笑看總院,「您看如何?」

  當著學生的面,容楚的身份沒公開,她自然徵求總院的意見,總院卻不敢做主,眼角瞄向容楚,容楚微笑,不置可否,總院無奈之下,終究不敢違拗喬雨潤,笑道:「西局精英名動天下,能執教於二五營,是我等之福。」

  寒門子弟齊齊色變,都看了太史闌一眼,誰都知道,這明擺著沖太史闌來的,這些人留下來,以後大家,尤其是太史闌,還有好日子過?

  喬雨潤見高層無人敢於反對,滿意地一笑,向眾人點點頭,拉著李扶舟袖子道:「扶舟,其餘事體交於他們去做,咱們把沒逛完的那座玉壺峰,再走一走去。」

  李扶舟含笑應了,喬雨潤款款走過太史闌身旁,眼角也不瞄她一下。

  她剛剛走過去,忽聽見容楚對總院道:「雖說喬大人寬宏,不予追究,但二五營卻不能不給喬大人一個公道,太史闌等學生犯上,應該處罰。」

  眾人一怔。面面相覷,喬雨潤也愕然回首。

  「我看,眼下每年考練之期也快到了,不如就稍微提前一點,讓他們出營歷練。自然不要尋太舒坦的地方,否則還叫什麼懲罰。嗯……」容楚裝模作樣沉吟一下,「聽說西番在北嚴附近頗為猖獗,那裡臨近西北邊境,民風彪悍,龍蛇混雜,最是鍛鍊人的好地方,就那裡吧。」

  總院一怔,只好苦笑點頭。

  喬雨潤腳步忽然微微一踉蹌。

  她轉頭,眼神裡憤怒一閃而過,正對上容楚笑吟吟看過來的眼。

  「喬大人。」容楚不急不慢地過來,笑問,「公道否?」

  喬雨潤咬牙,半晌,微笑,點頭。生硬地道:「多謝國公主持公道。」

  後兩個字咬得很重,像要將牙齒擊碎。

  容楚好像沒聽見那聲齒間相撞聲響,也滿意地點點頭,伸手挑起她下巴,在她耳側輕輕道,「那麼,為了感謝我,記得幫我照顧好她喲。」

  ==

  喬雨潤張大眼睛,望定容楚,半晌,忽然笑了。

  「國公。」她嫵媚地眨眨眼睛,「真該恭喜您,想不到孫家小姐剛剛去世,您這麼快又有了新歡,太后如果知道,不知該有多開心。」

  「太后為什麼會知道呢?」容楚笑得雅緻風流,「喬女官會告訴她嗎?」

  「您覺得呢?」喬雨潤掠鬢,斜瞟容楚,笑得容光煥發。

  「無妨。」容楚深深凝注她,眼神彷若深情無限,「太后會認為那是我在逢場作戲,因為,如果她問起我的新歡,我會向她求娶喬女官。」

  喬雨潤掠髮的手停在鬢邊,臉色唰地雪白。

  「所以,記得照顧好太史闌。」容楚替她攏鬢,神情親密如對摯友,「她掉一根汗毛,是西局拔的;她少一片指甲,是西局啃的;她瘦一斤肉……」他微笑,「西局會少很多肉。」

  喬雨潤望定他,胸口起伏,半晌,垂下眼睛,「是。」

  容楚微笑,天光在他的笑容裡淡薄,化為漸漸瀰漫的暮色。

  四面的人,望著那對竊竊私語的男女,他們姿態親密,自始至終笑容明麗,似一對有情璧人,都覺賞心悅目,連帶緊張的神情也微微鬆弛。

  太史闌卻覺得,那兩人週身散發的氣息很陰冷,像這爛漫晚霞黯沉的邊緣。

  過了一會兒,喬雨潤終於離去,依舊維持她從容的笑容,只是臉色有點白,她帶走了鄭營副和楊公公,至於她會怎麼處置兩個「案犯」,太史闌沒有干涉,也不打算干涉。

  在她的力量還不夠改變更多的現實之前,她會立在原地,學會接受憎惡。

  當然,總有一日,她要讓這世界,憎惡她的憎惡。

  總院在容楚沒看到的地方,冷冷看了太史闌一眼,隨即也帶領高層們離開。品流子弟們悻悻離去,寒門學生們都沒走,三三兩兩,無聲聚集在太史闌身邊。

  如果說之前選課之爭還讓一部分人猶豫觀望的話,今天太史闌正面撼上令人聞風喪膽的西局,成功救下花尋歡,已經足夠讓所有人,不由自主做出選擇。

  「太史闌。」花尋歡走過來,認真看了她半晌,忽然大笑道,「當初我還笑你狂妄,現在看來狂的是我自己,哪,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至於我值不值得你交……」她仰起下巴,「我也會證明給你看的。」

  「廢話。」太史闌說。

  不當她是朋友,她犯得著管閒事麼。

  花尋歡眼睛亮了起來,蘇亞在一邊,露出一點淡淡笑意,一般明亮。

  「北嚴城考練,不知道院正他們會怎麼分配。」蕭大強道,「北嚴城有十三村鎮小城,以我們的資歷,可能會去做錄事、佐史、巡檢、閘官、驛丞。以及掌稅收的稅課司使、掌各水庫閘儲洩、啟閉的閘官,掌倉庫的保管與守衛的倉官。如果是武技科出眾的學生,則可能去西凌行省的天紀軍中或者上府兵大營,擔任倉、兵、騎、胄四曹。」

  換句話說,選擇很多,未必能聚在一起。

  太史闌也不在意這個,她單打獨鬥慣了,現在這群人將她圍著,她雖然沒有不自在,卻覺得吵鬧氣悶。

  「容楚。」看見容楚過來,她順勢撥開人群迎上去。

  難得看她主動,容楚唇角微微起了笑意,卻見她看著李扶舟匆匆離開的背影,道:「他有事?那你記得代我和他告辭,我明早就走。」

  容楚唇角的笑意斂去,淡淡看了她半晌,道:「不和我告辭?」

  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懶得回答無聊的問題。

  就住在你屋子裡,告什麼辭。

  「不問問我剛才和喬雨潤說什麼?」容楚上前一步,斜斜俯臉,從太史闌角度,看不清他眼神。

  「勾心鬥角而已。」她道,撥開他向回走。

  「我向她求婚。」身後容楚笑道。

  太史闌站定,想了想,道:「挺合適。」

  人影一閃,容楚已經到了她面前,這回笑得更開心了,「太史闌,你不該為你的未婚妻身份爭取一下嗎?」

  「如果我想要你。」太史闌仰頭看著他眼睛,「誰來搶都沒用,你不同意也沒用;如果我不想要你,誰挑釁也沒用,你拿天下誘惑我也沒用。」

  容楚望定她狹長的眼眸,這個女子,她的眼神不是冰,不是石,是巍巍大地,蒼茫厚土,她並不本能拒絕一切,只是想要走進她的神秘之地,遙遠艱難。

  「我忽然真的有點想……」他悠悠道,「想讓你要我……」

  「嗯?」太史闌聽力不好狀,回頭。

  容楚正在出神,下意識提高聲音,「我想你要我!」

  太史闌立即點頭,「看情況。」

  「……」

  全場靜默。

  喝水的花尋歡,噗地噴了蘇亞一臉。

  蕭大強仰慕地看看容楚,再羨慕地看看太史闌,再一臉渴盼地看看熊小佳,熊小佳黑臉飛紅,扭捏半天,彎腰在他耳邊悄悄道:「嗯……我想你要我……」

  蕭大強眉飛色舞,容楚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

  容楚在眾目睽睽下鬱卒,冷面腹黑魔王已經不急不忙回了住處,將要離開的消息告訴景泰藍,小傢伙立即歡呼起來。

  太史闌卻在想著,要不要趁夜逃走呢?容楚允許她拐著景泰藍混進二五營已經是奇蹟了,難道還會允許她帶景泰藍去北嚴城?

  這世上奇怪的事太多了,景泰藍失蹤,天下沒有震動,該找的不找,該追的不追,找到了的不索回,卻又不肯離開。

  事情詭異到這地步,太史闌知道,她必然已經觸及了某些最深沉陰謀的邊緣,只要景泰藍還在她身邊,她的危險永不消彌。

  這也是她橫眉冷對容楚的原因——未必寬容你的就是好人。容楚的放縱,能有幾分好意?他一次次替她解圍,到底是單純地想幫她,還是更多地在考驗她?

  在沒有摸清一個人真正的心思之前,太史闌寧可先選擇堅冷地保護自己。

  思考了一陣,她踱到窗邊,四面隱隱的呼吸聲告訴她,想帶景泰藍逃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太史闌坐了下來,不再多想,和景泰藍的分離是必然的事,不必徒勞掙扎,她現在要做的,是趁著難得沒人干擾的時期,將景泰藍儘量留在身邊更多一些日子,好教會他一些他原本學不到的事。

  想了想,她吩咐了侍女,安排了晚餐菜色。

  掌燈的時候,晚飯擺了上來,景泰藍蹬蹬蹬跑過來,拿著自己的小碗和小筷子,他最近已經被調教得,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負責,吃飯時要擺碗筷,吃完飯要洗乾淨自己的碗。

  桌上菜色熱騰騰,景泰藍瞪大眼睛,一臉困惑。

  那個綠色的豆子是什麼?豌豆?好像比豌豆大。

  那個蛋餅裡,青色的芽是什麼?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為什麼有兩道魚?兩種魚都長得好奇怪。

  門簾忽然被掀起,容楚不請自來,倚在門邊笑吟吟道:「聽說你今天換掉了廚房準備的菜色,是打算給自己辦一場踐行宴?我作為主人,少不得要來捧場。」

  他很有興趣地瞄瞄桌上,有點好奇太史闌這個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的人,到底喜歡吃什麼。

  太史闌看都不看這個自說自話的傢伙一眼,明明就是蹭飯而已。

  容楚也不客氣,自己在桌邊坐下,手一伸。

  太史闌瞟瞟他。

  他望望太史闌。

  太史闌錯開眼光。

  他望著太史闌。

  習慣性伸在半空,等著挽袖子的手,寂寞地伸著……

  容楚不尷尬,不放下,挑釁地望著太史闌。

  太史闌想了想,拿了塊抹布,塞在容楚手裡。

  ……

  拋開抹布的國公,出去洗手了,太史闌順手布好自己和景泰藍的碗筷,坐下吃飯。

  等容楚回來,早已開動,沒人等他。

  他面前倒是有碗筷,太史闌沒打算真不讓他吃,只是給他準備的細瓷金邊碗十分精緻,和太史闌的藍邊大碗,景泰藍的藍邊小碗,格格不入。

  容楚看看那配套的碗,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提出換碗的要求——不用問,肯定沒他的。

  景泰藍頭也不抬,吃得歡快,根本不知道這短短一刻,國公爺心酸的心路歷程。雖說他近期跟著太史闌,胃口好了很多,但容楚也很少見他吃飯這麼專心,目光忍不住往桌上一掠。

  隨即眉毛便高高挑起。

  「你給他吃這個?」

  「嗯?」太史闌瞟一眼桌上,春筍蠶豆,香椿煎蛋,燉河豚,鲃肺湯,烤羊排。

  景泰藍格格笑著,用手抓起一把蠶豆。

  「這個不能……」容楚的聲音,在看到景泰藍把那把蠶豆塞進嘴裡時,自動消聲。

  「嘗嘗這個。」太史闌劃開香椿煎蛋,夾了一塊給景泰藍,一股奇異的味道瀰漫開來,景泰藍猶豫地望著煎蛋,不知道該不該吃。

  「姑娘這不知是什麼芽兒,味道當真特殊。」侍女在一旁笑吟吟地道,「咱們都沒見過呢。」

  「有異味的東西他不能吃……」容楚話說了一半,忽然筷子一橫,擋在景泰藍面前,「沒吃過的東西?撤了!」

  太史闌冷冷看他一眼,吃了一筷香椿煎蛋,景泰藍眼巴巴看著她,終究忍不住好奇,唰一下從容楚筷子底把煎蛋搶了過去。

  香椿入口,他的小臉先是皺起,隨即眼睛亮了亮,三五下快速吞了,一把拖過碟子,小勺子揮舞進攻,落勺如雨。

  容楚臉上有點不好看,皺眉看著腮幫鼓鼓囊囊的景泰藍——真那麼好吃?

  景泰藍一人吃掉一半的香椿煎蛋,滿意地打個飽嗝,勺子再度向河豚進攻。

  那盤燉河豚卻突然消失了,落在了容楚的手裡。

  「這東西有危險,他不能吃。」

  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開始仰望他娘,想要尋求答案。

  太史闌停下筷子。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蠶豆是季節性蔬菜,他不能吃?」

  容楚默然。

  「鲃肺少見,他不能吃?」

  ……

  「河豚有毒,他不能吃?」

  ……

  「香椿有異味,他不能吃?」

  「這是規矩。」容楚淡淡道。

  「嗯,規矩讓他一生只能吃溫火膳。」太史闌語氣更淡,「大廚房十二時辰溫著,常規用料,常規做法,一般口味,不溫不火。永遠的燕窩鴨子明爐火鍋,罐煨山雞絲紅白火腿。」

  「亦是人間美食。」容楚皺眉,「尋常人一生不可得。」

  「尋常人未必吃著燕窩駝峰,但他們可以在春天吃蠶豆,夏天嘗蘆蒿,秋冬打邊爐,鹹魚臭肉,都是人間真味。」

  「下等食品。」容楚不屑。

  「食物無分等級。給滋味定高下,除了狹隘就是狹隘。」

  「太史闌你不過強詞奪理。」

  「我不必和你辯駁。」太史闌給景泰藍夾蠶豆,「明天叫人用針線穿了,給你掛脖子上,邊吃邊玩。」

  「好呀好呀。」景泰藍眼睛閃閃亮,點頭如小狗。

  「這麼髒!」容楚驚詫,「不行!」

  「他快樂。」

  「病了怎麼辦?」

  「他是人,不是弱草。」太史闌回頭看他,「也許你們看他,金尊玉貴,必須處處小心,可我覺得,在他擔下那些責任之前,他首先是個人,是個孩子。」

  「是個孩子,就應該享有他的童年,在該瘋的時候瘋,在該玩的時候玩,想打滾就打滾,想尖叫就尖叫。」太史闌淡淡道,「沒有誰有權利剝奪這樣的快樂和自由。」

  「過於放縱,多成紈褲。」

  「天性的不予約束,不等於對人性的放縱。」太史闌拍景泰藍的腦袋,「現在想做什麼?」

  「想唱歌。」

  「那就唱。」

  景泰藍扯開嗓子就唱,咿咿呀呀不曉得是什麼玩意,分貝尖利,音色恐怖,侍女搖搖欲墜,容楚手按胸口。

  太史闌面不改色。

  一曲唱完,她道:「很好,還想要什麼?」

  「蠶豆項鏈……嘻嘻,你剛才說的。」

  「可以,但是今晚要背完《大學》第四章。」

  「好。」平常很抗拒背書的景泰藍,點頭如搗蒜。

  太史闌回頭看容楚,容楚神情有點發怔。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的童年,書房,臥室,臥室,書房,記憶中似乎沒有綠草藍天,沒有狂奔瘋跑,沒有縱情歡笑,沒有此刻景泰藍,純真明亮的笑意。

  在今日之前,他也沒見過景泰藍,這樣純然信賴,發自內心的笑過。

  一直不認為,屬於他們這些貴族少年的童年生活有什麼不對,然而此刻,忽然覺得,或許真的有點不對。

  心深處某座堅實的意識堡壘,裂一道細微的縫,被一道來自天外的明亮堅執的光,照亮。

  容楚的呼吸,亂了一分。

  「為什麼不可以吃這些……」景泰藍忽然問。

  容楚沉默,答案原本溜熟,此刻卻不想再說。

  「因為很多人覺得,如果給你吃了季節性的東西,你會在不是季節的時候隨意索要,求而不得,會殺人。」太史闌道,「景泰藍。蠶豆、香椿,只有春天才有,河豚不處理好會有毒,鲃肺是當地特產魚類,也是春汛時才有。那麼,你會不會在冬天要吃這些?」

  「不會。」景泰藍搖頭,「冬天沒有呀。」

  「如果你在冬天要吃,廚師拿不出來,你會不會殺人?」

  「為什麼?」景泰藍瞪大眼睛,「冬天沒有呀!」

  同樣一句話,他後一句的語氣十分驚訝。

  不是不認為,而是根本就覺得不應該。

  不認為,還有可能動搖犯錯,不應該,那是從根本道理上的杜絕。

  「一個告訴他,便可以不再犯錯的道理,為什麼不告訴他,而選擇讓他失去選擇的權利?」太史闌抬頭問容楚,「你們把他當人看了嗎?」

  容楚無言以對。

  然後他發現,桌上沒菜了……

  「給國公上燕窩鴨子明爐火鍋,罐煨山雞絲紅白火腿。」太史闌抱起景泰藍,吩咐侍女。

  容楚的小眼神又沉了下來,太史闌不理他——有病,幫你守住你們尊貴的習慣,有什麼不好?

  她只有興趣打破景泰藍的枷鎖,以及她自己的。

  殊不知容楚最恨她的就是這一點——為什麼不嘗試打破我?嗯?

  「還要吃香椿……蛋……蛋……」景泰藍不捨地抓著桌邊,屁股賴得遠遠。

  「吃多不消化。」太史闌命侍女抱他走。

  「不要!不要!」景泰藍忽然尖叫起來,小腿拚命蹬侍女肚子,「要吃!要吃!」

  「沒了,去背書。」太史闌示意侍女不要理他,繼續走,景泰藍尖叫,伸手去薅侍女頭髮,抓在手上狠狠地扯,「不要——不要——」吼得驚天動地,侍女被抓得眼淚汪汪。

  他一向乖巧,這還是第一次發脾氣,一發就近乎歇斯底里,少見的狂躁。太史闌怔了怔,忽然發現自己犯了錯。

  她一直以來調教他,是讓他「接受」,但從未注意過,這小子對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不容拒絕和搶奪。

  以他的身份來說,會有這種毛病並不奇怪,或者也該有這種毛病,可是太史闌看著景泰藍毫不容情拉扯侍女頭髮的小爪子,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吸了口氣,她沒有發火,過去按住景泰藍亂揮的爪子,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景泰藍,聽我說,香椿很難得,附近都沒了,你放開她,想吃也要等到明天。」

  「不要!不要!」景泰藍根本不聽她說什麼,亂蹬亂抓,「香椿!香椿!」

  「景泰藍!」太史闌冷喝,去掰景泰藍的手。

  小瘋子此刻腦子裡只有「東西被搶」一個念頭,誰擋誰就是他敵人,立即靈活地向後一縮,他手裡還抓著他的小薄瓷碗,抬起來一揮一擋。

  「啪。」

  清脆的破裂聲蓋過尖叫吵嚷,景泰藍抓著半邊破碗,不動了。

  侍女張著嘴,一臉慘白。

  容楚忽然飛快地掠過來,一把奪過景泰藍手中的半邊瓷碗,景泰藍傻傻的,也不曉得動彈。

  太史闌摀住額頭,不動。

  「我看看。」容楚口氣難得有點焦灼,伸手去掰她的手。

  太史闌想避讓,頭暈眼花的哪裡抵得過他的力氣,手一讓,一股鮮血順著額頭緩緩流了下來。

  鮮紅的血跡自光潔的額頭蔓延,一縷黑髮蔫蔫地被泡軟。

  景泰藍眼睛瞪得不能再大,烏黑的瞳仁裡,漸漸瀰漫上血色和無限驚恐。

  他似是想撲上前,又似是想逃避,張開雙手不知道該幹什麼,身子大力向後一仰,砰一聲後腦撞到抱住他的侍女的下巴,侍女痛呼,他卻好像全無感覺。

  太史闌張開眼,正對著景泰藍的眸子,看見孩子的巨大驚恐。

  她原本不想嚇著景泰藍,此刻忽然覺得,讓他直面她的流血,也好。

  但她也不打算矯枉過正,往後一倒裝被打死好加深印象——教育也有其限度,任何時候都不該給孩子種下恐懼的種子。

  她注意力都在景泰藍身上,沒注意到容楚的眼神。

  或許容楚自己這一刻都沒注意,他看著那道並不算大的傷口時,眼神竟然是焦灼的。

  「來人!」他道,「快拿藥箱來……」

  他的話被太史闌止住。

  她鬆開手,面對景泰藍,景泰藍捂著眼睛拚命向後扭身子,太史闌從侍女手中接過了他。

  景泰藍一落到她懷裡,僵硬繃緊的身子忽然就軟了下來,放下擋著眼睛的手,驚惶地仰望她的傷口,伸出小肥手試圖去堵住流血的傷口。

  傷口本來要停止流血了,給他這麼一碰,頓時又綻出鮮血,容楚想阻止,太史闌用眼神阻止了他。

  景泰藍驚慌地發現,自己堵不住流血,眼淚忽然就一串串滾落了下來。

  只是瞬間,長而翹的睫毛上便霧濛濛掛滿晶瑩的水珠,他開始抽噎,「……你要死了……你被我殺了……」

  「景泰藍。」太史闌將頭擱在他小小的肩膀上,「不,我不會死。」

  「真……的……嗎……」

  「我不會死。」太史闌道,「但是如果傷口往下一點,到達眼睛,或者往上一點,刺入太陽穴,或許就真的會死。」

  景泰藍激靈靈打個寒戰,眼底有慶幸也有畏懼。

  「你記住。」太史闌緩緩道,「人的生命可以很強悍,也可以很脆弱,癆病鬼可以咳喘著活幾十年,壯漢卻可能因為一拳而倒斃。但無論如何,生命只有一次,所以,尊重它。」

  景泰藍似懂非懂地望著她,沙啞著嗓子道:「……她們說我可以殺……」

  「剛才我有沒有錯?」

  「沒有……」

  「那麼你覺得你做得對嗎?」

  「不對……」聲音小如蚊蠅。

  「你讓無辜的我流血了。」太史闌道,「以後還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嗎?」

  「不……不……」景泰藍大頭亂搖,看得太史闌頭暈。

  一雙手在她身後輕輕扶住了她,芝蘭青桂香氣淡淡,是容楚。

  太史闌身子有點發軟,也懶得掙扎,向後靠了靠,依在容楚的胸膛上。

  嗯,娘娘腔看起來不咋強壯,但這胸口倚著還是挺舒服的,太史闌眨眨眼,想著難怪那許多女子,貪戀男子寬厚的胸,男人給予的包容和保護感,會讓再堅強女子的心,也瞬間沉溺,恍惚間似尋到港灣。

  容楚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將她攬得更緊了些。

  「景泰藍。」太史闌抱住那孩子小小軟軟的身體,在他耳邊輕輕問,「告訴我,你很討厭失去,是嗎?」

  景泰藍身子忽然大大一震。

  他抬起眼睫,淚痕未乾,眼神裡驚恐初去,又泛上因世事涼薄導致的黑暗。那黑暗突如其來,遮蔽他的明亮,他像是被一支真相的箭擊中,泛出滿目的傷。

  太史闌按著他毛茸茸的腦袋,將他貼近自己,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有人曾搶去你愛的東西……是嗎?」

  景泰藍僵僵地坐在她腿上,愣了好半晌,忽然一頭撞入她懷中!

  他撲得如此用力,像要將自己揉進她的胸中,在她的懷抱裡撞散自己,或者撞散他幼小心靈裡,長久以來一直無法承載的沉重。

  幾乎太史闌在感覺到他撞過來那一霎,就覺得下巴一涼。

  那是瞬間飛濺的淚水。

  身後的容楚動了動,似乎要擋住那一撞,然而最終他停住,只是將太史闌扶得更用力了些。

  「……我的狗狗……」景泰藍在太史闌懷中輾轉,沒有痛哭,然而每聲嗚咽都是山間最幽咽的泉,屬於孩童無法自救的悲傷,「……她殺了……」

  「……小寶兒……陪我玩……她殺了……」

  「……翠翹……教我練身……她殺了……」

  「……我的玩具……她都燒了……」

  太史闌胸口漸漸冰涼,被淚水一層層浸濕。

  觸及肌膚的那處布料,承載的不是淚水,是一個坐擁天下、人人以為必然幸福無倫的孩子,曾經最絕望最寂寥的失去。

  他是那宮廷的主人,是天下的主人,是萬物的主人,然而那個小小的主人,坐在景華殿高闊的藻井下,赤腳貼著冰涼的金磚,一遍遍聽著那些屬於他,愛過他,他也愛過的人和物,離去的慘呼和嗚咽。

  從此他憎恨失去,並因此不敢再愛。

  因為幼小的心,漸漸知道,他愛了,喜歡了,在意了,便會有一雙冰冷的手,一個冰冷的聲音,奪去那些溫暖的、美麗的、可愛的一切,讓黃金龍座冰冷的把手,告訴他什麼叫——寡人。

  景泰藍貼在太史闌胸口,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想起那些赤腳貼著金磚的冰涼的夜,那樣的夜似乎漫長永無止境,在噩夢的那一端。

  他的眼淚無聲無息滾滾而出,似乎永無休止,他並不十分清楚為什麼要哭,只是莫名地覺得悲傷。

  太史闌胸口冰涼,貼在她臉頰的孩子的臉冰涼,身後扶住她肩的容楚,手指也冰涼。

  玉階如雪月光寒,幔帳重重裡,相擁的三人,似一座彼此相攜不願分離的雕像。

  容楚再次發出一聲嘆息,有些恍惚般輕輕道:「我怎麼忽然覺得,這一幕屬於我……」

  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像很多年後,一家三口……」

  因為知道荒唐,所以他不說。

  太史闌也沒聽懂他的意思,她關注景泰藍,看他哭到抽搐,小身子一抽一抽,回頭望了望容楚,容楚衣袖一拂,點了他睡穴。

  發洩過頭也會傷身,這樣正好。

  抱起熟睡的景泰藍,慢慢拭淨他的淚痕,太史闌始終默不作聲,一邊擦一邊走神,完全忘記自己腦袋上還在流血,直到容楚忍無可忍地道:「你可以讓我給你包紮了吧?」

  太史闌頭也不回,順手從身邊侍女手中抽出一塊白布,擦了擦。托盤上有金創藥,她仰起頭,藥粉倒在手心,準備按上傷口。

  容楚忽然拍掉她的手,一手拿過金創藥,一手按住了她的脖子,「放手,你這樣不怕留疤?」

  「放手,不准掐我後頸!」太史闌最討厭別人抓她後頸,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就像被掐住脖子的貓,下一瞬容大爺或許就能將她拎起來甩啊甩。

  容楚的手指還可惡地觸及了她的耳後,她渾身顫了顫,幾乎立即,耳廓就紅了。

  容楚此時注意力卻不在她的敏感處,理也不理太史闌的抗拒,撥開她被血濡濕的亂髮,他語氣不太客氣,動作卻極細緻,頭髮被血黏住,有些靠近傷口,他怕撩起頭髮牽動傷口,便用指甲先一絲絲將亂髮理順。

  傷口位置很巧,當真下一分到眼睛上,上一分到太陽穴,只怕將來難免要留疤,不過可以用鬢髮遮住,容楚搶過金創藥自己親自處理,也是因為想要將傷口儘量處理得平整收斂,將來疤痕不明顯。

  要像太史闌那樣隨便撒撒包紮,估計難免就是一條紅蚯蚓。

  真沒見過哪個女人,像她這麼不注重容貌!

  她是不把自己當回事,還是不把自己將來當回事?

  容楚心情不豫,動作依然輕柔。兩人靠得極近,彼此都下意識屏住呼吸,可再怎麼屏息,屬於容楚那種無處不在的芝蘭青桂香氣,還是氤氳在了太史闌鼻端,太史闌睜著眼睛,正看見近在咫尺的容楚的臉,這麼近,居然依舊找不到毛孔和任何瑕疵,屬於肌膚的細膩光輝,如珠如月,如世上最精美的綢緞。

  而他微微垂下的眼睫,刷出一彎淡淡的弧影,像世外最寧靜的島嶼,漂浮在煙雲的盡頭。

  太史闌閉上眼睛。

  美色惑人,不過骷髏。

  好醜,好醜。

  容楚淡淡地瞟她一眼——嗯,剛才那個角度他自認為最美,這殭屍女抵受不住了麼?

  「好了。」他手指輕輕按了按傷口,在旁邊侍女遞來的手巾上拭淨手,一低頭看見太史闌仰起的臉,淡粉色薄唇,正在眼前。

  他的手,忽然停了停。

  一直都知道她唇形長得好,薄而誘惑,然而這個角度,淡淡光線下,那微抿一線,輪廓分明,介乎柔軟和明朗之間的唇的弧度,和那一層光潤的淡粉色澤,突然就讓他心一蕩。

  心蕩了,意識也在蕩,幾乎毫不猶豫,他忽然,飛快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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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6 08:08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六章 騙婚

  一吻。

  極其輕巧的一吻。

  只是蝶落花蕊一霎,或者風的翼穿過最輕的葉尖,或者早間的蜻蜓,從霞光下的湖面一掠而過。

  香氣剎那咫尺,剎那天涯。

  於太史闌,只是在睜眼前一霎,覺得容楚的芝蘭青桂氣息忽然極度接近,然後唇上似有柔軟觸感,極短如電光,極柔如飛絮。

  再然後,睜開眼,天地如前,濛濛微亮。

  容楚已經立於三尺之外,笑容微微古怪。似滿足似不滿,似偷腥的貓沒來及叼走全部的魚兒。

  他手指按在唇上,斜飛的眼角瞟著太史闌的唇,笑問:「感覺如何?」

  淫蕩。

  太史闌覺得。

  她淡定瞟容楚一眼,轉身去給景泰藍蓋被子。

  「和麼雞差不多。」她道。

  「麼麼是誰?」容楚大皺其眉,他以為太史闌會拚命擦嘴什麼的,結果她來了這麼一句,以他對太史闌的瞭解,他認為這不是謊話。這女人根本不屑於撒謊。

  問題有點嚴重。

  「你管不著。」

  「男性?」

  「嗯。」

  「你的……親友?」

  「嗯。」

  「現在在哪?」

  「失散。」

  「你要找他?」

  「嗯。」

  「打算廝守一生?」

  「嗯。」

  容楚決定,要找出這個姚基,殺了。

  「此人好在何處,令你唸唸不忘?」

  「你若見它,必定自愧不如。」太史闌想起麼雞笑起來咧到耳根的大嘴。

  容楚決定,找到這個叫姚基的,不忙殺,先扒光了吊到麗京鬧市三天。

  看太史闌難得地面有倦色,他知道她今天勞心失血,必定十分疲憊,示意侍女收拾桌子,打水給太史闌洗澡。

  他出去時,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桌上空空的香椿炒蛋的碟子,再看一眼太史闌。

  太史闌坐在景泰藍身邊,靜靜看著那孩子,側面的弧度,幾分溫柔。

  ==

  等容楚離開,收拾了桌子洗了澡,太史闌在床上坐下,一邊靜靜聽外頭更漏聲聲,一邊練習她取名「毀滅」的能力。

  一根草莖放在她面前,太史闌手掌輕輕放上去,閉上眼睛,意念下沉。

  一刻鐘後,她移開手掌,床上,碧綠草莖斷成三截。

  太史闌的手再次覆蓋上去,這次,大約半刻鐘後移開手中,草莖回覆成完整一根。

  太史闌輕輕吐出一口長氣。

  她在利用自己特殊體質,學習「毀滅」,她漸漸發現,大約自己內腑某處臟器氣機特別旺盛,造成了復原的異能,所以只要將氣機倒流,就比別人更容易去「毀滅或分解」,而她野心大,不僅想要毀滅,還想要在毀滅、復原、毀滅之間自如轉換。

  當然,現在還差得很遠,花費那麼多時間才能將一個草莖分開,之後復原也沒那麼銜接流暢,要用比平時更多的時間來恢復,但無論如何,成功都是從第一步開始的。

  練完這根草莖,太史闌沒有再練,修煉這種能力需要強大充沛的精神,她今天腦袋受傷流血,不宜多練。

  此時。

  三更時分,夜色鐘鼓。

  窗外很安靜,此時正是整座院子裡的護衛交班的時候。

  太史闌悄悄起身,換了雙軟靴。

  她出門時月色正移到雲後,光線晦暗,趙十三抱著刀在屋面上打盹,太史闌停了一會兒,想不明白古代這些護衛為什麼活得這麼沒自我。

  護衛們今晚好像在偷懶,平時探個腦袋,就能看到嗖嗖的靴子底,今天她一直溜到園門前,也沒冒出人來攔截。

  太史闌也就大大方方開門出去,她向來做不來鬼祟之態。

  踏著月色的清輝,她出了二五營,二五營僻處山谷,也沒什麼人不開眼來打劫,光一個花尋歡就凶名遠播,四面自然也沒什麼護衛。

  太史闌在馬廄裡牽出一匹馬,順手從旁邊練武場的武器架上拎了把狼牙棒,沿著山道走一陣,到了比較平坦的路上,翻身上馬。

  她沒騎過馬,研究所多年禁閉的生活,讓她即使對著電腦模擬一萬遍騎馬英姿,也不可能在實際中操練,上馬姿勢還算漂亮,坐上去的時候馬身一聳,她險些摔倒。

  貿然被吵醒,被陌生人駕馭的馬兒,自然沒那麼合作,仰頭要長嘶,太史闌眼疾手快,馬嚼子一套,一手抓緊韁繩,一手掄起那把狼牙棒,對準馬頭。

  「閉嘴!老實點!別讓我像武則天馴馬那樣對付你!」

  凶厲冰冷的聲音,寒光閃閃的狼牙棒。

  動物多半通靈,常和人類相伴的尤其如此,那馬似也感覺到了威脅,一聲嘶叫被捂回了口套裡,將要揚起的前蹄,砰一下落下,砸到地面灰塵四散。

  安穩了。

  太史闌以閃電般的速度訓好馬,隨意收起狼牙棒,胡亂揉揉馬耳朵,那馬委屈地低頭,任她蹂躪。

  「走,去東昌城。」

  蹄聲答答,野花香。

  有馬代步自然方便,一個半時辰後,東昌城在望。

  東昌城外有連綿的山坡,種著些城外村莊居民的田地,一片一片樹林,在大地上稀稀落落,撞入太史闌眼簾。

  太史闌停馬,瞇起眼睛。

  她記得東昌城有香椿樹,那天乘馬車出城去二五營時,好像看見過。

  找了好一陣,才在城外五里一個小村的村口處,看見一株香椿樹,還是太史闌靠著她靈敏的嗅覺,一路聞過去的。

  看到那株數人高的樹時,太史闌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不會爬樹。

  不過,她也不會騎馬,不也從二五營一直騎到了這裡?

  太史闌是個從來不把任何事當回事的人,想到就做,往掌心呸呸吐兩口唾沫,搓搓手,開始爬樹。

  蹭蹭蹭,上半截,哧溜,滑三尺。

  沒事,蝸牛上一寸落半寸也一樣能爬到頂。

  噌噌噌,上三尺,哧溜,滑兩尺。

  上三尺,滑兩尺……

  上兩尺,滑一尺……

  夜色下,就見太史闌抱著樹,上上下下,各種折騰……

  小半個時辰後,太史闌瞪著樹,恨恨地喘著粗氣。

  早知道帶把刀來,挖洞踩上去。

  或者……她抓起狼牙棒,對著樹身比比——能不能砸斷?

  狼牙棒繼恐嚇馬之後,再次發揮了砍樹的特別功能……

  還沒來得及揮出第一棒,太史闌忽然聽見一聲輕笑,來自頭頂上。

  她手中的狼牙棒第一時間改變方向,護住腦袋之後,仰頭。

  滿樹紫紅嫩芽,間隙散落月色如飄錦,縱橫的皎潔光芒裡,那人俯下的臉,笑意虛幻,也如這飄忽的月光。

  太史闌扭頭便走。

  腰身忽然一緊,隨即身不由己飛起,下一瞬她已經坐在樹梢,濃郁奇異的香椿氣息撲來,不知道是被氣味熏的還是這三丈許的樹離地太高,她有些暈眩。

  容楚的芝蘭青桂香氣,在這麼濃郁特別的香椿氣息中,依舊清晰。

  將太史闌拎上來,他笑道:「真是等得我急死了。」

  太史闌緊緊抿嘴,眼神漫出殺氣——這傢伙看笑話已經很久了是不?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會猜到你會出來採香椿?」容楚傾身笑問,順手就攬住了她的腰,「你呀,心其實很軟。」

  太史闌狼牙棒一舉,落下的前一霎,容楚飛快地把一個精緻的籃子塞過來。

  「喏,採香椿芽的籃子我給你帶來了。」

  「砰。」籐編籃子遇上木包鐵狼牙棒,後者斷成兩截,落下樹梢。

  絕對武力,溫柔展現。

  太史闌不說話,人間刺在衣袖裡一動,銀白色的刺尖已經對準了容楚的腰。

  這麼一刺,然後再把他推下去。

  不,這麼一刺,然後再把他脫光,用腰帶吊在樹上。

  計劃瞬間擬定,還未來得及實施,容楚忽然道:「你看。」

  太史闌一抬頭。

  日出。

  灩灩千萬里。

  彷彿只是霎那間,剛才還黑黝黝的天際,已經泛出一片魚肚白,似天幕乍分,銀河倏卷,又或者天神衣袖揮灑,灑袖間霜雪,染萬丈蒼穹,深深淺淺的白。

  那一片白先靜,後動,在雲端翻湧,一層層翻出麗色,白、淡紅、緋紅、粉紅、紅、深紅、絳紫、深金……又或紅中生紫,紫中有金,華光折射,七彩霓裳。

  這一霎天公傾翻顏料桶,織女扯亂綵線團,大片大片潑灑出的色彩,塗滿人的眼膜,尋不著中心,只覺得華麗,然後忽然便覺得眼前一亮,現一團金光。

  純正的金色,難以描述,這是世間真正最尊貴的顏色,否則不足以鍍飾龍身稱霸天下,那一團金在萬千色彩裡呼之慾出,一切華美便都成了附庸。

  忽然便是一顫,金烏躍然而出,剎那間彩霞退避,浮雲無聲,億萬碎金光線似萬箭,自雲端呼嘯而過,穿透瞬間清透湛藍的天際,抵達。

  人人眉間光燦,恍若真神。

  太史闌仰頭,不動,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多年歲月,她未曾如此近如此真切見日出,在這蔥蔥青樹之上,廣袤平原之上,青灰城池之上,鬱鬱江山千萬里之上。

  人說海上見日出,見其壯闊;山巔見日出,見其燦爛;此刻浩浩平原,風過腳下,一片無遮無擋的空漠之中見日出,見其無涯而壯美。

  她瞇起眼睛,並不覺得日光刺眼,或許這一生,想要往前走,總得迎著烈烈的光。

  高樹青青,日光最先抵達,仰頭沐浴在日光中的男女,如黃金雕成。

  容楚微微側頭,看見太史闌弧度恰到好處的側面,天生光潤彈性的肌膚,被第一縷日色淘洗,生動之美,如無言召喚。

  他忽然覺得心空如洗,只想留下此刻日出一霎,以及身邊的這個人。和她在長長久久歲月裡,於高處,風中,俯瞰千里,笑指天下。

  香椿氣息奇異而濃郁,籠罩其中的人微微熏然,不知是被那氣息撩動還是被日光撥動,容楚心弦微顫,忍不住就想起昨夜那一霎偷香。

  他微側身,又想故技重施。

  一隻籐編籃子遞了過來,「幹活!」

  ……

  容楚默默地採香椿芽,心想男人想幹的活和女人想幹的從來都不是一回事……

  這兩個人,一個金尊玉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個少有自由,從未享受生活之樂,只看見過切碎的香椿芽,連成品都少見,哪裡知道香椿芽怎麼採。太史闌還好,覺得既然稱「芽」,那就是嫩尖。容楚卻心不在焉,薅了樹條一把一把的捋,不過片刻,便道:「好了。」笑吟吟躺在樹枝上,嘴裡叼著朵嫩芽,道:「來歇歇。」

  太史闌可沒他這樹上睡覺的本事,認真低頭篩選可用的嫩芽。

  「闌闌,」容楚道,「我從沒想過,你對孩子會那麼耐心。」

  「我叫太史闌。」

  「我隨景泰藍叫你。」容楚閒閒地道,「這是我們這裡的風俗。」

  「行。」太史闌點頭,「公公早。」

  容楚:「……」

  片刻後他決定回去後一定要調教景泰藍,改掉他那斷字喊人的毛病。

  會引起誤會的!

  「你既然喜歡孩子。」容楚很快大人大量地拉回話題,「我送你一個如何?」

  太史闌不理會這個流氓話題,淡淡道:「不喜歡孩子。」

  容楚探詢地看她。

  「我沒有童年。」太史闌對著陽光瞇起眼睛,雖刺痛仍不肯放棄,「想給景泰藍補一個。」

  容楚沉默,看她依舊漠然的表情,漠然是因為無動於衷,還是早已痛到麻木?

  「你來自哪裡?」他終於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

  太史闌的怪異,像個天外來客。

  太史闌沉默,或許異能在這片大陸不算異端,但一個跨越時空的異能,或許是。

  她要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所在乎的人,不想留下任何把柄。

  沒有得到回答,容楚也並不生氣,只悠悠道:「你從哪來不重要,你會留在哪裡比較重要,比如現在……」他忽然一笑,「我們下去吧。」

  他伸手來攬太史闌的腰,笑得怡然自得。

  「不想摔死,抱住我。」

  太史闌忽然抬腳,踹在他身下樹枝上。

  「卡嚓。」一聲,本來就不粗的樹枝斷裂,容楚啪地掉了下去,他掉落的一瞬間,太史闌撲過去,抓住了他的頭髮。

  抓住了他的頭髮……

  「別碰我頭髮——」國公爺瞬間發飆,呼一聲半空翻轉,手臂一彈把太史闌橫彈出去,太史闌一腳蹬在他腿上,橫飛三尺,落地。

  兩人各自落在樹身兩端,鬥雞般相望,容楚還沒來得及說話,「卡卡」兩聲,踩斷的樹枝重重落在地上,撲起的灰塵濺了容楚一身……

  太史闌趁這時間,爬上馬,看看天色。

  嗯,還趕得及在景泰藍睡醒之前捧上一碟香椿炒蛋。

  她一抖韁繩便要快馬馳出,前方忽然湧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釘耙扁擔搟麵杖齊全,嚷嚷著湧出村口,直奔他們而來,當先是一個小孩,聲音尖利,「就他們!就他們!毀了我們的樹!」

  一大群人堵住了兩人的路,都是普通百姓,剛從床上爬起糊著眼屎,太史闌不敢再放馬,低頭看著他們。

  「就他們!」那孩子尖叫,「我出來撒尿,看見他們採了我們好多香椿!」

  「太缺德了!」當先一個老漢顫巍巍道,「今年天熱得遲,雨水少,香椿減產,有價無市,一把香椿可以賣出一分銀子!全村人如今都靠這棵香椿樹貼補家用,你們兩個……你們兩個……」老頭渾身亂顫,手指抖得太史闌眼睛發花。

  太史闌看看自己拎著的一小籃香椿,她不重口腹之慾,不關心日常瑣碎,還真不知道這些芽兒這麼值錢來著。

  她從口袋裡摸了摸,摸出一角碎銀,拋了過去。

  老頭撿起,咬了咬,收進衣袋,太史闌剛要走,老頭枴杖一頓,「這點就夠了?樹都被你們毀了!全村人的吃飯傢伙都被你們砸了!你要我們日後怎麼活?」

  太史闌看看那樹,嗯,確實毀了,不過,這只是一棵樹,當真全村都靠它過日子?

  「賠!賠!賠!」枴杖跺得山響,口號聲慷慨激昂。

  「怎麼賠!」

  「三千兩!」

  「沒這麼多。」

  「那就留下你身上最貴重的東西抵押!」

  「沒貴重東西。」太史闌道,「放我過去,回頭我拿錢賠。」

  「呸!」老頭嗤之以鼻,「你跑了還會回來?鬼才信你!」順手把枴杖一扔,麻利地往馬腿前一躺,「你過呀,過呀。要麼從我這把老骨頭身上踩過去,要麼留下錢!」

  呼啦啦,一群小孩麻利地躺倒,圍成一圈,腆肚皮齊聲喊,「要麼給錢,要麼踩!」

  太史闌瞟瞟容楚,國公爺雙手抱胸,笑吟吟看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他今兒算是發覺了,原來太史闌的不講理是看人的,越是達官貴人她越不給面子,貧民百姓倒能得她一個平等相待。

  再困難的事她也不在乎,此刻倒是這些刁民,難住了她。

  太史闌下馬,向他走過去,容楚微笑,「我沒錢。」

  「不借錢。」

  「也沒貴重物品。」

  「不需要。」

  「不會以身幫你抵債。」

  「你不值錢。」

  「嗯?」容楚笑容開始有點危險。

  「你剛才問我從哪裡來。」太史闌道,「我先給你看樣東西。」

  容楚俯首看著她,笑容坦然,「好。」

  太史闌衣袖一翻,人間刺滑出一點尖端,銀白色的光芒吸引了容楚的視線,原本姿勢略有戒備的容楚,一眼之下就神情一動,「咦,這是……」

  他身子忍不住向前一傾,太史闌立即肘間一撞,刺尖刺入容楚掌心。

  她早已把人間刺綁在手臂上,使用更方便。

  容楚一震,眼神裡漸漸浮現一抹茫然,太史闌大聲對村民道:「我把這個人押給你們。」

  「要他何用?」

  太史闌拉拉他腰帶,「玉帶,價值千兩。」

  村民們一骨碌爬起,露出貪婪的眼神。

  太史闌拽拽香囊,「囊上鑲紅藍寶石,價值千兩。」

  「還不夠!」老頭呼吸急促。

  「還可以賣了。」太史闌若無其事,「這張臉,這身材,價值萬金。」

  村民們眼前一亮。

  「對哦。」有人悄悄和身邊人道,「聽說東昌城最近來了個貴人,叫什麼國公的,美貌風流,喜歡美麗精緻的東西,東昌府主最近正在尋找奇珍異寶想巴結,你們說那國公喜不喜歡這樣的?送上去能不能賺一筆?」

  「對的對的!」一票老娘們兩眼放光頻頻點頭,「收下收下,先在村裡留著,我們驗驗貨。」

  「別急。」老頭一頓枴杖,狐疑的眼神盯著太史闌,「這人莫不是有病吧?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你說幾句話他就痴傻在那裡了?你莫不是要留個禍患給我們?」

  「嗯嗯,莫不是身上有殘疾?當場驗貨!驗貨!」老娘們喊得最凶,目光灼灼。

  太史闌伸手就去解容楚衣釦。

  她的人間刺還刺在容楚掌心,不怕他清醒。

  釦子一顆顆解開,一線肌膚輝光如珠,村民們瞪直了眼睛,呼吸急促。

  太史闌皺皺眉,忽然覺得夠了。

  以她對容楚的瞭解,他很快就會清醒,清醒之後這些村民動不了他一根汗毛,她只要抓緊這個空隙跑掉就好。

  她收回手。

  收手那一霎,忽然看見容楚對她眨眨眼睛。

  這一眨,太史闌便如北香椿樹當頭砸,立即向後退,可惜遲了。

  容楚手掌一反,銀白色的刺尖,刺入了她的掌心。

  而容楚攤開的手掌,堅實如玉,沒有一絲傷痕。

  「事不過三。」他在太史闌耳側柔聲道,「你以為我還會上當第三次?」

  太史闌雙目發直,不動。

  「喂!你們怎麼回事?」老頭瞧著不對,氣勢洶洶大踏步過來,「不管怎樣,留下錢來……」

  容楚隨意揮了揮衣袖,送他出了千里之外。

  「敢打我村長,今天活燉了你——」幾個壯漢揮舞著鋤頭衝上來。

  下一瞬,他們都在樹上掛著,褲帶下垂,迎風飄蕩。

  地上的翻滾和樹上的哀嚎驚住了其餘的村民,貪婪和淫蕩的眼光瞬間消失,化為審視和畏縮。

  「我不是她。」容楚微笑,看也不看這些村民,懶散地道,「我不賠錢,不留人,另外,我累了,準備間乾淨的屋子給我。」

  屋子很速度地準備好了,從地上爬起來的老頭,恭敬地請大爺進去休息。

  「不休息。」容楚站在門檻上,微笑,很明顯嫌髒的表情,「請村中幾位年高德劭的長輩來,我有事需要幫忙。」

  「老頭子在此,公子有何吩咐?」枴杖老頭上前諂笑。

  容楚瞟一眼「年高德劭」的老頭,「你們村中,有婚書麼?」

  「有,有。」老頭連連點頭,「咱村的婚書都是齊全的,里甲保正的私章都事先蓋好,公子你要用?立馬就得。」

  「哦?」容楚似笑非笑瞟他一眼,「貴村想必不太富裕,光棍很多?貴村的女眷,都是五越那邊來的吧?」

  「公子您怎麼知道?」老頭瞪大眼睛,滿面驚詫。

  容楚笑而不語——五越女子肌膚較本地女子黑紅,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在南齊某些比較貧困的村鎮,一直存在人口買賣現象,五越、西番,乃至臨近南齊南海域的東洋島國日桑國,都有一些貧困女子,以各種方式,翻越大山,穿洋渡海,來到相對富裕的南齊,和當地人通婚。

  官府對於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輪大欲乃是天理,你可以阻止偷竊拐賣,但不能阻止光混漢們娶老婆,弄不好會影響治安的。

  南齊娶親要從官府立憑,但為了放水,地方村鎮也有自備婚書,具有和官府憑證同樣的效力,容楚一看這小村連婚書都這麼齊備,很明顯娘們大多來路不正。

  以前他也懶得管這些小事,但昨夜景泰藍遇刺,隱隱說明,五越在南齊內陸的勢力,或許已經超越了他的想像,是該進行整治了。

  一番國策,瞬間在心中成型,連帶奏摺怎麼寫,如何渠道遞上,整頓該以什麼樣的方式進行最溫和有效,都已經有了計較,容楚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如此,麻煩取兩份印鑑齊全的婚書,並兩位耄老過來。」

  順手拋過去一顆金豆。

  金錢加大棒的效果永遠最給力,這回東西和人更快備齊,容楚牽著太史闌的手進了屋子,拿起婚書看了看,笑道:「這一份改一改,改成納妾。」

  納妾是不需要文書的,但此刻容楚只要開口,誰敢違背,不過是將「今憑媒證人XX、XX做媒,說合XX作為正妻」,改為「作為妾侍」,而已。

  兩個在村中「年高德劭」的老者,提醒容楚,「當列明聘禮財物,公子的祖、父及本人的姓名、職務,生辰八字,兄弟排行,田地財產等……」

  「哦。」容楚漫不經心地道,「我怕寫不下。算了。」

  一屋子的人撇撇嘴——吹得咧!

  「恭喜公子,妻妾同娶,家宅祥和啊。」老頭村長打拱作揖,連聲恭賀,轉身卻撇嘴——妻妾同娶,上房摔瓦……

  「來,簽字。」容楚牽過太史闌,刺尖抵著她掌心,將一份婚書,一份納妾書都鋪在她面前。

  一屋子的人瞠目結舌,什麼意思?既做妻,又做妾?

  「嗯,再寫幾句……」容楚忽然附在太史闌耳邊,放低聲音,輕輕說了幾句,太史闌木木地聽著,按照他說的,慢慢提筆寫。

  村長老頭和兩位見證人好奇,探頭過來看,好容易辨認清楚太史闌大開大合又十分難看的字,看清那幾句內容,眼珠子瞬間瞪圓,嘶嘶地從齒縫裡冒涼氣。再轉頭看看笑得開心的容楚,都縮縮脖子,悄悄把腿後撤再後撤。

  待太史闌寫好,容楚滿意點點頭,龍飛鳳舞簽上自己名字。兩位半路「媒人」顫顫巍巍在末尾簽名。簡易「婚書」告成。

  容楚吹乾墨跡,順手往懷中一揣,道:「好生照顧我那妻子,我去去就來。」又笑道,「她怕羞,這事兒你們不要和她再提。若是惹怒了她,回頭你們就得把金子退給我。」

  眾人點頭如搗蒜。

  容楚一走,不過一刻鐘左右,坐在椅子上的太史闌,眼神漸漸清明。

  第一眼便看見一屋子的男男女女,瞪著鬥雞眼,齊齊盯著她,不由一驚。

  「幹什麼?」

  人們齊齊一退,異口同聲,「沒啥!沒啥!」

  太史闌站起,四面望望,有點詫異自己怎麼忽然到了屋內,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人間刺的「遺忘」,導致短暫失憶,消失的那段記憶很多時候因為短暫,會被人的意識自動銜接,粗心的人很難發現斷層,但太史闌不同,她太熟悉人間刺了。

  她坐下來,將時間慢慢倒推,剛才記憶中最後一刻是在幹什麼……解容楚釦子?

  然後呢?

  然後就坐到屋裡了。

  看見一屋子人詭異的神情,太史闌的直覺讓她汗毛倒豎。

  「剛才發生什麼了?」

  「沒有!沒有!」搖頭甚整齊。

  太史闌環顧四周,有桌有椅,有一堆老頭,桌上有筆墨,有紙張,她唰地抽出一張紙,對著陽光照照,才想起來這不是現代,軟筆不可能在餘下的紙張上留下痕跡。

  瞧瞧四周,一個個嘴閉得蚌殼似的,問也問不出什麼。

  太史闌起身就走,村長老頭慇勤地追出來,給她牽馬,「恭喜小娘子,小娘子不在這裡等你的夫……」

  「夫什麼?」

  「夫……」老頭眼珠一轉,「富家公子呵呵,不在這裡等他麼,他說等會就回。」

  太史闌盯他一眼——有鬼。

  她翻身上馬,二話不說揚鞭,馬蹄飛起,將老頭淹沒在煙塵裡。

  老頭踮腳傻傻望著太史闌飛快消逝的背影,驀地一拍大腿,「哎喲,忘記和他們要謝媒禮!」

  ……

  太史闌回到二五營的時候,沒看見容楚,她將香椿交給廚下,吩咐他們做一盤香椿蒸豆腐。

  景泰藍半個時辰後醒來,慢吞吞坐起,有點失落地揉了揉眼睛,嘆了口氣。

  沒夢見香椿啊悲劇……

  隨即他聳了聳小鼻子。

  聞見一陣魂牽夢繞的熟悉氣味。

  景泰藍眼睛霍然一睜,就看見一盤熱氣騰騰,白裡點青的香椿豆腐,在眼前誘惑地飄香。

  小饞嘴歡呼一聲撲過去,抓了勺子就開吃。

  太史闌垂眼看看他饕餮模樣,唇角微彎,從身旁侍女手中接過熱騰騰的毛巾,捂在臉上,好去除一夜奔波的勞累導致眼下的黑眼圈。

  毛巾剛剛撤下,一勺熱氣騰騰的香椿豆腐,笨手笨腳塞到了她嘴邊。

  「闌闌……闌闌……吃……吃……」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仰望她,奶聲奶氣地喊,眼神裡充滿感激。

  小子聰慧,曉得香椿不會從夢中變出來,必然是他的闌闌半夜找來的。

  太史闌張嘴含了,她並不太喜歡這東西,覺得氣味奇怪,昨晚上樹採香椿其實她總被熏得要暈,但孩子赤誠,不可辜負。

  香椿豆腐細膩香軟的滋味,抿在舌尖,似甜非甜,或者是心意最甜。

  景泰藍吃了幾口,撲在她懷裡,太史闌摟住他,低低道:「記住,有人會搶去你喜愛的東西,但也有人會給你,只要你值得。」

  「嗯。」小傢伙今天特別乖,頻點大頭,又伸手輕輕碰太史闌的額角,尖起嘴巴去吹,「不痛……不痛……」

  「當然不痛。」太史闌抱著他,「不過我累了,今早你能不能自己學著穿衣服?」

  古代衣服複雜,景泰藍目前學會的是自己吃飯和洗小褲衩,穿衣這麼高技術的活計,還處於學習階段。

  「好。」

  半個時辰後,蘇亞和蕭大強史小翠等人來敲太史闌的門,看見太史闌額頭傷痕,都嚇了一跳,曉得緣由後又笑,道太史闌活該。

  太史闌不說話,望定他們的眼神平靜溫暖。

  「大家都備好行李了。」史小翠道,「就等你,我幫你把景泰藍抱出來。」

  太史闌一攔。

  「他穿衣服呢。」

  「這麼小,就讓他自己穿?」

  「呵呵呵呵。」戴了個娃娃面具的景泰藍腆著肚子,搖搖擺擺出來了,「闌闌,穿好了。」

  學生們齊齊扶額,「天哪……」

  袍子斜披身上,腰帶捆在額頭,褲子沒繫腰帶,鬆鬆垮垮拖在腳下,小靴子不曉得怎麼拔上,赤腳踩著鞋跟。

  這種造型,能從屋子裡安然走出來真是奇蹟,不過看看他身後忍笑忍得辛苦的侍女,眾人也就恍然。

  「太史闌……」蕭大強忍不住搖頭,「不嬌慣孩子是好的,可也不要操之過急,我出身農家,也到三四歲才開始自己穿衣服。」

  太史闌不答。

  他們不懂。

  她沒有時間。

  她沒有時間陪伴景泰藍慢慢長大,沒有時間在漫長的成長光陰裡,按部就班一點點教會他如何做人,如何自立,如何看待這世間冷暖人情深切,如何在風刀霜劍冷酷嚴寒的世態裡,保持一顆巋然寂靜,永不畏懼的心。

  她只能做了自己最厭惡的填鴨人,儘量在最合適的時候,盡快地讓景泰藍得到教育而成長。

  當年的她,三歲之前隨母親流浪,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裡沒有溫情,三歲離母,被陌生人抱進研究所,搞科研的人哪裡懂教育,那時候三個死黨還沒進研究所,她在那冰冷的四牆裡孤獨地成長,為保護麼雞和護院狼狗打架,和其餘實驗者爭吵毆打,或者自己遍體鱗傷,或者讓別人遍體鱗傷。

  時間久了,就成為現在冷硬無畏的太史闌。

  可她不喜歡。

  景泰藍選擇了她,她便要對他負責,三歲那年再沒有母親的肩頭給她溫暖,現在她想用自己的肩頭,暖了那個孩子眼底深藏的冬。

  是彌補他,也是彌補自己,彌補歲月洪流裡,三歲那年喋血街頭,迷茫而不知哭的女孩。

  ……

  「穿得很好。」她好像沒聽見四周倒抽氣的聲音,大聲鼓勵景泰藍,「到我這裡來。」

  景泰藍呵呵笑,舉著撥浪鼓,蹣跚向她奔來,所有人都不忍目睹掩上臉。

  「啪嗒。」

  預料之中的響聲。

  景泰藍趴在地上,傻傻地愣了有一刻,倒是沒哭,他身後侍女立即要去扶,被太史闌嚴厲的眼神止住。

  「我頭暈,扶不動你,你自己起來。」

  景泰藍聽話地自己要起身,但是衣服穿得太奇葩,褲子絆住了腳,掙扎了幾次都沒掙扎起來,他惶然地四面望著,烏黑的眼睛漸漸泛上盈盈的水汽。

  眾人唏噓,被求助的萌眼神給擊倒,看向太史闌的眼神充滿譴責,最喜歡他的蘇亞第一個邁步,太史闌淡定地伸腳。

  「啪。」

  蘇亞被絆倒在景泰藍面前。

  要哭的景泰藍瞬間被逗笑,小臉上淚花閃閃,露三顆大牙。

  「蘇亞。」太史闌毫無歉意地道,「做個榜樣。」

  蘇亞立即要跳起身,接收到太史闌目光,才若有所悟,裝做很艱難的樣子慢慢爬起,動作做得緩慢清晰,先收腿,肘撐地。

  景泰藍一眨不眨地看著,照著她的動作,收腿,扯褲子,撐肘,起身。

  眾人都笑,大讚:「好樣的!」

  正鬧哄哄的,半起身的景泰藍一抬頭,從人腿縫裡發現多了一條身影,淡黃色繡銀杏的裙襬,他的眼神瞬間閃過一絲憎惡,已經起來的身子,忽然往地上一趴。

  眾人都一怔,眼看這小子馬上就可以起來了,怎麼又趴下了?

  景泰藍趴下還不罷休,嘴一咧,哭起來了。

  他剛才跌倒都沒哭,此刻反倒賴地上撒潑,明顯不對,太史闌看了看小子,嗯,光乾嚎沒眼淚,裝的。

  景泰藍不愛哭,並不像普通孩子一樣,得不到什麼東西或者受點傷害便號哭不止。在一起這些日子太史闌只見他哭過兩次,還都有深切的緣由。

  太史闌回頭,順景泰藍眼神一望,瞬間明白。

  「哇。」景泰藍哭得有聲有色,一邊哭一邊對著人群張開雙臂。

  蘇亞立即要去抱他,卻被他讓開,他執拗地對著某個方向,張著雙臂。

  眾人一回頭,都臉色一變。

  不知何時,喬雨潤已經站在眾人身後,亭亭而立。明明她所處的是樹蔭,可身邊還是有兩個侍女打傘,這回換了淡藍色的紙傘,其上君子蘭風姿搖曳。

  「我來給諸位送行。」她微笑道,「送你們上車。」

  眾人都變色——她送行?那不是又要搞出什麼妖蛾子?

  「哇……」哭聲傳來,眾人嘩啦一下散開,就見景泰藍不屈不撓地伸著雙臂,正向著喬雨潤的方向。

  「這是太史姑娘的孩子嗎?」喬雨潤驚喜地道,「真是可愛。」

  景泰藍一見她,破涕為笑,含糊呢喃道:「美麗姑姑……抱抱……要抱抱……」

  喬雨潤微有訝異,見眾人投來的目光複雜,又微微生出驕傲,她向來是個注重完美,也希望自己在他人眼中完美的人,此刻遇上這等情境怎肯放過,臉上微笑越發親切雍容,提著裙子緩緩蹲下身,道:「來,姑姑抱你。」

  眾人都扭轉臉——裝!裝到靈魂裡去了!小孩子還跌地上呢,你就不能上前幾步抱起?移動幾步「蓮步」會死啊?

  景泰藍乖巧地爬起來,顛顛地過去了,蘇亞有幾分憤然之色,花尋歡挑眉要去攔,被史小翠拽住,蕭大強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

  景泰藍格格笑著撲進喬雨潤懷裡,太史闌面無表情看著。在場諸人都有不忿之色,唯有她淡定如初。

  「真香……」喬雨潤抱住了景泰藍,一瞬間心中忽然湧起熟悉感,隨即她便為自己的荒唐忍不住失笑——怎麼可能?

  她低頭看了看景泰藍,心中忽然一動。

  這是太史闌的孩子……

  殺機一閃,只是眾目睽睽之下,要做什麼並不容易,她尚在猶豫,忽然覺得腹部一熱,隨即聞到一股濃烈的騷氣。

  「啊!」空白一瞬的大腦瞬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喬雨潤霍地彈起,手臂一掄,將懷裡的景泰藍滴溜溜扔了出去。

  人影一閃,雙臂一抱,花尋歡穩穩將景泰藍接住,太史闌本來已經站到了喬雨潤身側,都沒她跑得快。

  「惡婆娘!」花尋歡破口大罵,「這麼小的孩子,你也下得了毒手!」

  喬雨潤臉色一白,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有點懊悔,懊悔的不是對景泰藍下手,而是眾目睽睽之下這行為有點影響她形象,隨即她看看自己淋漓的裙裾,怒氣突生,淡淡道:「他有罪,弄污了我的裙裾。」

  「兩歲孩子,你還要他懂得憋尿?」花尋歡嗤之以鼻,「怎麼?尊貴的指揮使大人,生氣了?憤怒了?尿得你不爽了?接下來是不是要召齊屬下,備齊武器,對景泰藍先包圍,再繳械,後用刑,昭告天下他的不可饒恕的罪行呀?」

  喬雨潤冷冷盯了她一眼,又嫌惡地看了看景泰藍,一言不發,扭身便走。

  容楚的地盤,不會允許她動景泰藍,此刻一身尿臊臭,難道留在這裡和這群下賤平民鬥嘴?

  她走得很快,傘也不要了,優雅也不管了,尿濕的裙裾,抖抖地貼在小腿褲子上……

  眾人沉默,盯著她的背影,眼看一主兩僕背影匆匆消失,霍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尿得好!」花尋歡把景泰藍往上一扔,歡呼,「這下這女人沒法跟著我們了!」

  「景泰藍撒尿天下一絕啊。」熊小佳格格地笑,「上次一尿,逼得寒門子弟憤而抗爭;這次一尿,逼得西局指揮使落荒而逃,再來一次,或許五越啊,西番啊,日桑啊,統統迎風拜倒,一瀉千里!」

  眾人搶著將景泰藍拋來拋去,圓滾滾的肉球在半空跳躍,景泰藍興奮地尖叫,不覺驚險,無限歡喜。

  「好了。」太史闌看著差不多了,再拋下去小子眼珠子就要成螺旋狀,出聲制止,景泰藍撲在她懷裡,蹭了幾下,忽然悄悄道:「她以前……很喜歡我……總說我好……」

  「說著喜歡你的人,未必真心喜歡;看似嚴苛待你的人,未必不喜歡。」太史闌道,「景泰藍,你遲早會懂。」

  景泰藍似懂非懂想了想,點點頭。

  沒了喬雨潤阻攔,趁著她忙著換衣來不及使壞,眾人匆匆上車,二五營此次出外考練學生三十名,以寒門子弟為主,兼有十名品流子弟,花尋歡是以助教身份陪同保護。

  太史闌直到上車都沒看見容楚,倒是趙十三早早地坐在了她的車棚頂上,看樣子當真要一路保護到底了。

  太史闌有時候真的摸不清這些高位者到底打什麼算盤,這麼大的事,說掩也就掩了,她也懶得多想,正準備上車,忽然看見一個人,提著個包袱,躲躲閃閃湊近來。

  卻是有陣子不見的沈梅花。

  沈梅花神情已經沒有了前幾日的暢朗,帶幾分陰霾幾分畏怯,笑著和三三兩兩還沒上車的學生們打招呼,品流子弟愛理不理,寒門子弟們則大多哼一聲扭轉頭去,蘇亞更直接,在她過來之前大步走開。

  史小翠在太史闌身邊哼了一聲,「活該!」

  「怎麼?」太史闌問。

  「出身風塵的人就是賤,日日新人換舊人。」史小翠一臉不屑,慢吞吞地道,「不就是選了去學指揮麼?就以為自己脫胎換骨,成高貴人了,當初怎麼恨那些品流子弟也忘記了,整天有事沒事往那邊湊,那股下賤樣兒……我呸!湊了又怎樣?人家還不是瞧不上?天生的草窩雞兒,別以為插幾根鳥毛就能充鳳凰!」

  「指揮科的那些人,是她同學。」太史闌淡淡道。

  「你還為她講話?」史小翠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曉得我們為什麼這麼討厭她?舔品流屁溝子什麼的,二五營從來不缺這樣的人,不理也便是了,可她還說你壞話,說你怎麼看都不像女人,莫不是個人妖,說景泰藍不像你,莫不是被你騙來的,說你和李助教楚助教不清不楚,保不準原先也和她一樣營生……」她狠狠呸了一口,「自己賤,便想著別人和她一樣賤!」

  沈梅花此時正走近來,扯出一臉笑容想要套近乎,聽見這句,激靈靈打個寒戰,慢慢把腳步向後一撤,溜了。

  太史闌看著她,扒著品流子弟的馬車想上,裡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麼,她縮回了手,又慢慢想蹩近寒門子弟那幾輛車,但那幾輛車原本捲著的簾子,在她靠近時都刷地放了下來。

  沈梅花僵硬地立在原地,無措了好一會,最後上了末一輛專門裝包裹和乾糧的牛車。

  太史闌注視了一會,沒說話,一頭鑽進車廂。

  隨即她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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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6 08:32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七章 美人走光

  車廂裡垂著織錦窗簾,光影沉沉,沉沉光線裡,一人靠背而坐,藍色的衣襟流水般垂在膝頭,執卷的手指雪白,一線日光打在他微側的眉梢,閃亮若有金光。

  太史闌停了停。

  李扶舟放下書,對她展開微笑,「早。」

  太史闌一怔之後便恢復如常,點點頭,自坐了。

  「你也去北嚴?」

  「我是二五營派出的兩位保護助教之一。」

  「嗯。」

  短短對話後,兩人都陷入沉默,車子已經啟行,轆轆的車輪聲傳入半封閉的空間,越發覺得安靜。

  車身微微搖晃,車廂不大,兩個人坐幾乎不留空隙,膝蓋時不時便能碰著,不經意,不動聲色,撞擊的卻不知道是彼此的堅硬,還是柔軟。

  太史闌忽然轉身,將坐在她身邊的景泰藍抱到兩人中間,位置有點不夠,景泰藍圓滾滾的屁股擠在兩人身上,左半邊坐著李扶舟,右半邊坐著太史闌。

  「我還是下去吧。」李扶舟輕輕道,「我原本不該坐在你馬車上,只是,剛才以為喬女官要來送你們。」

  太史闌瞟他一眼,他是害怕喬雨潤再生枝節,所以提前在馬車上防備著?

  忽然就想起「潤物細無聲」這句詩,眼前的人,或也如春雨,綿柔,輕細,無聲過處,萬物回春。

  本來有點不想理他的,終於還是開了口,「你也去北嚴城,喬雨潤會不會跟過去?」

  說完挺脖,直視,做面癱狀。

  李扶舟注視著她,眼角彎彎,笑容更潤澤柔和。

  「國公會讓她抽不開身的,我也留了點麻煩給她。」停了停,又輕聲道,「喬小姐和我,其實交情泛泛,扶舟只是個普通人,不敢高攀她。」

  太史闌直著脖子,目不斜視,心想他解釋這個做什麼,難道剛才她表現出醋意了麼了麼……

  「不敢奢望完美,但求真實美好。」李扶舟又道,「那才是我想要的,或者也已經遇見,只是那樣的真實太美好,忽然也不敢奢望。」

  他語聲輕輕,若絲絃悄撥,聲聲慢,漫流芳。

  時間似流水綿長,空氣似花香甜蜜。

  太史闌嘴唇抿更緊了,懷裡的景泰藍忽然開始推她,嘰嘰咕咕埋怨,「幹嘛揉我,幹嘛揉我……」

  太史闌唰地縮手,坐得更加僵硬。

  好在李扶舟不像容楚,從來不捨得讓女人難堪,輕輕一句後就不再說話,只道:「睏了?睡會吧。」

  太史闌趕緊閉眼,本來只是想假睡,好逃避某些令人尷尬的氛圍,但畢竟一夜沒睡來回奔波,很快也就睡著了。

  朦朧中似乎身上一暖。她心中隱約知道,卻沒有睜眼,只沉沉睡去。

  她膝上景泰藍睜大眼睛,看著輕輕給太史闌蓋上軟毯的李扶舟,忽然問:「喂,你幹嘛……」

  李扶舟豎指於唇,「噓。」

  景泰藍閉上嘴,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做賊般用氣音悄悄道:「你喜歡闌闌……」

  李扶舟一怔,笑了笑。

  「我也喜歡闌闌。」景泰藍像找到了知音,興奮地往他膝上挪了挪,「想和她睡覺,想摸她……呃……你也想嗎?」

  李扶舟向後一仰,險些撞到堅硬的車壁。

  老天必須原諒表達不清的孩童……

  「您還是別說的好。」李扶舟笑容有點尷尬,「我不想告狀讓她揍您。」

  景泰藍縮了縮脖子,看一眼太史闌,確定她沒醒,膽子又大起來,「她是我的……」

  「是。」李扶舟道。

  「你別搶……」景泰藍揮舞小拳頭。

  李扶舟凝視著他,忽然笑笑,也用氣音悄悄道:「若我想搶呢……」

  他語氣滿是玩笑,景泰藍不確定地看著他,似乎想動拳頭,隨即覺得這個想法不夠理智,他家闌闌說過,不如自己的揮拳就打,比自己強的要以智服人,嗯,這只很大,要以智服人。

  小子啃著自己拳頭,眼珠亂轉一陣,半晌猶豫地道:「……我和你換。」

  「您拿什麼來換呢……」李扶舟笑容溫柔。

  景泰藍忽然往後縮了縮,警惕地盯著他,不動了。

  李扶舟卻也向後讓了讓,笑容更加溫和,拿過另一床毯子,給景泰藍裹緊。

  剛才的對話,真若一場和孩童的玩笑,或者,如風過。

  ==

  從東昌遠郊到北嚴城要有三天路程,本來該在經過的小鎮下榻的,誰知道車行半路,沈梅花忽然壞了肚子,頻頻往路邊跑,車隊為了等她,耽擱了一個多時辰,結果天將黑時,還沒趕到預訂打尖的青山鎮,落在了四面不靠的荒山野嶺。

  「看樣子咱們要露宿一夜了。」花尋歡過來找太史闌,自從車隊開始出發,所有人自覺地將太史闌看成首領,遇事都先找她商量。

  寒門子弟們日常有很多苦力般的課程,露宿不算什麼,自動散開去找適合休息的地方,那十名品流子弟陰沉著臉,袖著手,遠遠站著。

  「那邊有個樹林,背靠山體,附近有泉,適合紮營。」很快就有學生前來回報。

  李扶舟花尋歡和太史闌都點點頭,眾人進入林中,此處氣候乾燥,地面鬆軟,經年落葉一層層覆蓋地面,踩上去吱吱微響,倒是現成的柴禾。

  寒門子弟們很自覺地散開去尋找食物清水,挖灶生火煮乾糧,忙得不亦樂乎,史小翠憤憤瞥一眼那些舒舒服服坐下來的品流子弟,嘀咕道:「每次都這樣,憑什麼咱們要伺候大爺。」

  「這次未必咯。」蕭大強看一眼太史闌,她正帶著景泰藍揀柴,小子跌跌撞撞,揀兩根丟一根,跟狗熊掰玉米似的,太史闌大聲誇他能幹,景泰藍興奮得小臉放光,把蘇亞已經揀好的柴推倒,自己再揀一遍。

  火堆熊熊燃起來,柴火充足,有人獵來了野雞,有人叉到了鮮魚,有人採來了野果野菜,樹枝辟辟啪啪燃燒著,鍋裡的水很快沸騰,洗淨的魚放下去,十分肥美,不用油也浮起一層亮亮的油光,蘇亞拔了些野茴香放進去,頓時濃郁的香氣衝入鼻端。

  一邊架起的烤叉上,野雞通紅珵亮,滋滋冒油,史小翠扒開火堆旁一個泥坑,捧出黑烏烏的一個泥團,往地下一砸,頓時泥殼與雞毛同時脫落,露出裡面細白的雞肉,香氣飄散開來,夾雜一種少見的清香,史小翠道,「泥巴裡混了青薊草,這樣做出來的叫化雞更有風味。」

  景泰藍的口水已經氾濫成河。

  一切齊備,太史闌招呼大家來坐,圍著火堆一大圈,灩灩火光,映紅年青的眉眼。

  一直懶懶在一邊等著的品流子弟們走過來,毫不客氣撥開坐好的人,擠進去。

  「手藝不錯,不愧是常幹粗活的。」當先一個黃衣少年讚一聲,撕下一隻雞腿就啃。

  寒門子弟們面有憤色,以往出外,寒門伺候品流,確實已經成為規矩,然而今晚這樣的規矩,忽然便覺得不可承受。

  這是因為一個人的到來,喚醒了自尊和平等的意識。

  只是助教在,太史闌在,眾人摸不準,要不要因為這樣的小事引發衝突,影響安全,目光都齊齊落在了太史闌身上。

  太史闌抬手,扔出一隻包袱,啪一聲砸掉了那人的雞腿。

  「你們的晚餐在這裡。」她淡聲道。

  包袱散開,滾出僵硬的餅子,冰冷的饅頭,這是路上準備的乾糧。

  「太史闌!」品流子弟們憤然站起,「你算什麼東西,敢這樣對我們?」

  「想不勞而獲,先看自己有沒有資格。」太史闌淡淡道,「我們生火捉魚,兩位助教打獵,連景泰藍都自己揀柴,你們做了什麼?」

  埋頭大啃的景泰藍抬起油滋滋的小臉,臉頰上掛一條雞肉,笑出三顆大牙,十分滿足。

  「我們的身份,就是資格!」

  「熊小佳。」太史闌道,「給花助教看看你最近的成績。」

  熊小佳轟然一聲站起身,鐵塔似的身影籠罩住半個火堆,他的水蛇腰攻蕭大強笑吟吟仰頭看他,眼神充滿驕傲。

  熊小佳扭著胯大踏步過去,真難得他能把凜凜雄威和纖纖細步糅合得如此妙到毫巔,姿態之妙,人人不忍目視,只有史小翠興致勃勃打氣,「大熊,夾緊!夾緊!」

  「幹什麼!」那黃衫少年眼神慌亂向後退,「二五營不允許私下鬥毆……兩位助教,你們管不管管不管……」

  「來,這叫化雞不錯,嘗嘗。」花尋歡遞個雞翅給李扶舟。

  「多謝。」李扶舟彬彬有禮。

  驚呼和求助,風一般從他們耳邊過去了……

  「砰。」一拳悶響,夾雜一聲慘呼,片刻,熊小佳走回來,眼神忸怩,「不太好,本來想掛他到樹上的……」

  大家默默點頭——貼在灌木叢裡效果其實更好……

  一片安靜裡,太史闌的聲音還是那麼冷,「這回懂了?絕對武力,才是資格。」

  品流子弟們互相望望,默不作聲走開,沒人理會那掉入灌木叢的黃衫少年。史小翠忍不住道:「你們不管他嗎?」

  「有刺呢……」有人咕噥道。

  蘇亞默不作聲過去,從灌木叢裡拎出了那少年,對史小翠招招手,史小翠滿臉不情願從懷裡掏出針,兩人幫那少年取出滿頭滿身的刺。

  品流子弟們臉色有點尷尬,黃衫少年勾著頭,臉色通紅,咬牙忍著沒喊痛,等兩個少女幫他處理完,才訥訥道謝。

  蘇亞還是不說話,史小翠推了他一把,嘻嘻笑道:「楊成,下次少噁心我們幾句就成了。」

  楊成滿臉羞愧,默默撿起地上乾糧,到一邊去吃了,也沒和他的有錢同學一起。

  火堆旁又恢復了熱鬧,不過這次人流分得更明顯,品流子弟也出現了分裂。

  或許分裂的再分裂,就是融合。

  太史闌吃了幾口,目光一掃,忽然覺得少了一個人。隨即她聽見隱隱一陣哭泣,從背後傳來。

  她站起身,拿了半隻雞,順著聲音轉過幾棵樹,停住腳。

  獨自一人樹後哭泣的,是沈梅花。抱膝埋頭,雙肩聳動,沒有發現太史闌的到來。

  她先前也想和寒門子弟一起幹活的,結果人人嫌惡地拒絕,背叛者總是很難被接納。之後她又打算和品流子弟們在一起,當然,人家也驅逐了她。

  一頓飯都不知道到哪去吃,肚子又餓又痛,面對的臉孔都冷漠排斥,她只能躲在陰影裡哭泣。

  沈梅花正哭得傷心,忽然聞見一股香氣,隨即,胳膊被什麼熱熱的東西碰了碰。

  她抬起頭,便看見太史闌的眼睛。

  星光從濃密的樹梢灑下,那人臉頰線條明朗,褐色的眼眸也亮如星辰。

  微冷,卻不遙遠,近在咫尺的光輝。

  半隻烤雞在她眼前,散發著的似乎不是熱力,而是一個人在最弧度寂寞時刻,遇見的全部救贖。

  沈梅花張著嘴,傻傻地看著太史闌,不敢接。

  太史闌的個性,太過鮮明,接觸一兩次便印上心版,沈梅花不認為她是心軟的濫好人。

  她警惕的四處望望,怕太史闌身後還帶著刀啥的。

  太史闌手一鬆,烤雞油膩膩掉在沈梅花袖子上,她手忙腳亂接住,聞聞烤雞,終於忍不住飢餓的誘惑,張大嘴啃了一口。

  「唔……好手藝……」滿嘴塞著雞肉,她含糊不清地贊,忽然便停止了咀嚼。

  她捧著雞發呆,太史闌也不理她,半晌,沈梅花抽噎一聲,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嗚嗚……我烤雞也是很好吃的……」

  太史闌不說話。

  「嗚嗚……我不是故意要炫耀……我只是太高興了……」

  「嗚嗚……我沒有要討好品流子弟……我只是……我只是……習慣……」

  「嗚嗚……我不是有意要說你壞話……我是……我是……」她抬起糊滿眼淚鼻涕的臉,抽噎幾聲,「……有點嫉妒你……你不說好聽話……不愛笑……可她們還是喜歡你……我嫉妒……」

  太史闌在她身側坐下來,皺皺眉,拿過那險些被眼淚污染的烤雞,撕了半隻雞腿,再扔還給她。

  沈梅花哭了一陣,心情平復了一點,看太史闌面無表情在她身邊吃雞腿,不勸慰也不說原諒,忽然便覺得,這一天的陰霾都散了。

  身邊的這個人,冷漠,強硬,沒有任何迂迴和婉轉,然而她站在身邊,便好像一座山倚在背後。

  她撕了隻雞翅,胳膊肘捅捅太史闌,「喂,雞翅比較好吃,骨頭都烤脆了喲。」

  太史闌看也不看,「你手抓過,髒。」

  沈梅花笑起來。

  「唉,」她撕著雞翅上的肉,搖頭嘆氣,「我原以為我學了指揮,大家都要尊敬我,今天我算是明白了,真正強大的是人心。」

  「回頭你和蘇亞坐一起。」太史闌道,「拋棄自己出身的人,往往為人所不齒。跨越出身,才有尊嚴。」

  「跨越出身,才有尊嚴……」沈梅花喃喃重複了一遍,露齒一笑,「太史闌,蘇亞那傻女人一開始就說要跟著你,我還瞧不上,現在我才覺得,她眼光挺好。」

  太史闌搖搖頭,「誰也不必跟著我。」她閉上眼,開始修煉,很快進入狀態,氣息勻長。

  沈梅花羨慕地看她一眼,也有樣學樣盤起腿,卻一會兒晃晃身體,一會兒摸摸頭髮,半天沒個安靜。

  等她好容易安靜下來,太史闌忽然睜開了眼睛。

  四面風聲平靜,不遠處篝火辟啪,學生們談笑聲嘈嘈切切,一切都很正常。

  然而心中警兆,卻似一根鋼絲彈在耳邊,不住嗡嗡作響。

  太史闌最近修煉氣機,培養自己的精神敏感力,因為有基礎,進度可謂一日千里,此刻明明什麼都沒發生,她卻覺得,危機逼近。

  「趙十三。」她仰起頭,對空呼喊一聲。

  趙十三從一棵樹的樹梢上掠過來,太史闌道:「我覺得有點不對。」

  趙十三一怔,神情立即緊張起來,閉上眼仔細感覺一陣,又伏地聽了一陣,搖頭道:「沒有啊。」

  李扶舟和花尋歡都聞聲過來,也說無事,三人都是高手,感覺靈敏不會有錯,沈梅花鬆了一口氣,太史闌卻道:「不可不防。」

  「梅花。」她轉頭對沈梅花道,「給你二十人,你負責安排,保證任何人在危險靠近時不受傷害,做到嗎?」

  沈梅花眼睛亮了起來,卻猶豫道:「……他們會不會聽我的……」

  太史闌拍拍手,學生們聚攏起來。

  「李助教剛才說,我們難得出來,時辰還早,不如搞個演習。」她平靜地道,「考考大家這段時間學習成果,鍛鍊反應力和應變。」

  花尋歡眼睛一亮,她本來有點擔憂,一點動靜都沒有,太史闌這樣興師動眾,會給學生帶來恐慌情緒,以及會影響太史闌的地位。沒想到太史闌順嘴謊編得天衣無縫,這樣有危險固然可以第一時間應變,沒有危險,學生們自己演習也說得過去。

  李扶舟含笑看著太史闌,似乎對她順手拿自己扯謊很滿意。

  學生們果然來了興趣,紛紛問怎麼演習。太史闌道:「分兩組,一組攻擊,一組抵抗,李助教和花助教不參戰,先行離開,他們會在合適時候,扮演敵人,對你們雙方展開進攻,你們要做的就是隨機應變,再集合在一起抵抗他們,兩位助教會酌情視你們表現評分,加入二五營年度考核分中。」

  學生們大喜,躍躍欲試,太史闌道:「可自行選擇參加不參加。」

  「我去我去。」寒門子弟十分踴躍。品流子弟一臉猶豫,太史闌的這個提議,又有挑戰性,又能加分,眾人在二五營內少有競爭機會,人人都不禁心動。

  猶豫了一陣,那紮了滿身刺的楊成終於先開了口,「我……我可以參加麼?」

  太史闌點頭,又道:「現在是演習,日後便可能上戰場。戰場上只有生死交託的兄弟,沒有半路逃逸的戰友。人命同重。不允許貴賤之分。貪生怕死、出賣戰友、臨敵畏怯,拒絕協作。扣分。」

  楊成點點頭,跨入寒門子弟隊伍,「你們總笑我們嬌生慣養。是不是漢子,今日也要你們見見。」

  有他帶頭,陸續又有品流子弟加入。

  花尋歡低聲咕噥,「死女人,這麼多人分數怎麼算。」

  「看誰順眼給誰。」太史闌淡定走開。

  花尋歡,「……」

  「這是考驗日常所學的機會。」太史闌道,「擅長什麼,自己請纓,分工合作。」

  學生們聚在一起議論,花尋歡遠遠看著,嘖嘖讚嘆,「李先生,你看,寒門和品流聚在一起,為同一件事努力,二五營自成立以來,你我首見啊。」

  「太史姑娘非池中物。」李扶舟微笑,「或許將來,她改變的不只是二五營。」

  「我倒覺得,她若能改變你,才叫最大奇蹟。」花尋歡偏頭玩笑,「李先生,認識你也有幾年了,我就沒見你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沒見你對任何女子有所不同。她會是個例外嗎?」

  李扶舟稍稍沉默,忽然道:「來了。」

  花尋歡一怔,側耳傾聽,臉色一變。而樹梢上,趙十三已經風一般掠過,口中發出低低暗號,開始安排自己那些潛伏的手下。

  那邊學生已經商議好,就聽見太史闌快速而又清晰地道:「沈梅花,指揮!搏擊七人、軍陣兩人、箭術五人、槍法四人、刀法五人……備戰!」

  接著便是沈梅花的聲音,「器械三人為工兵,樹林側線三尺挖壕!後撤三步布樁!」

  「搏擊七人兩翼守候!」

  「軍陣兩人一攻一守,調整己隊陣型!」

  「箭者上樹。」

  「槍者三線佈防!」

  ……

  「太史闌真是神奇……」花尋歡喃喃道,「她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沈梅花若遇明主。」李扶舟卻道,「日後成就不可限量。」

  花尋歡不太懂指揮,聞言看他,李扶舟道:「太史闌說的是對戰,沈梅花卻知道內情,所以她的佈置看似分攻守,其實互相呼應,瞬間便可以轉化攻勢,她知道來敵未明,不宜分散打擊,所以凝聚力量,尖刀陣型,卻又層層布控,以防護為主……指揮一道,確實天才。」

  花尋歡看著緊跟著太史闌的蘇亞,道:「蘇亞沉穩堅毅,是最好的防護型人才,沈梅花看似粗豪實則細緻,消息靈通,指揮能手。太史闌卻是天生領袖。將來她們長成,嘖嘖……」

  「怎麼忘了你自己?」李扶舟笑,眼神若有深意,「花尋歡出身五越,通諸國語言,武藝非凡,作戰勇猛,一女當關之最佳勇將。」

  「哈哈。」花尋歡大笑,被自己的想像樂彎了腰,「嗯嗯,你說得對,說不定咱這幾個女人,都是未來主宰南齊的新貴喲,哪,從現在開始,小心點,別得罪我,你面前的,是未來叱吒風雲人物,是南齊的新江山哦呵呵呵……」

  她樂不可支一邊揉肚子去了,李扶舟,卻漸漸斂了笑容。

  ==

  須臾指揮佈陣已畢,眾人各安其位,景泰藍留在最中心的帳篷裡,太史闌不擔心他的安全,因為趙十三帶領整整一隊人就在附近,他們不會管其餘人死活,只對景泰藍負責。

  學生們興奮而緊張,屏住呼吸,蘇亞沒有參與對陣,只站在太史闌身邊,慢慢擦她的弓,沈梅花和她們在一起,隱身在一棵位於中央的樹後。

  「蘇亞,你該去參加演習。」太史闌皺眉。

  「我說過,跟著你。」

  「我並沒有為你做過什麼,不需要。」太史闌從來不客氣。

  「我不管。」蘇亞聲音嘶啞,「我們走江湖的人,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何況你給的不是滴水。我哥哥死在亂箭下,我做夢都想學箭術,射回去。」她一字字道,「沒有你,我永遠學不了高深箭術。」

  太史闌不再說話。

  此刻風聲漸烈,隱約已經可以聽見馬蹄聲響,史小翠低聲笑道:「哎呀,花助教和李助教真像那麼回事兒,還騎了馬來!」

  「戰中分神,扣分!」沈梅花冷喝。頗有殺氣。

  史小翠閉嘴……

  月光朦朧,樹林外有條彎道,是自官道延伸下來的岔路,此刻小道盡頭,出現人影。

  眾人都一怔,原以為攻守方要先開戰的,不想這麼快,「助教們」就到了,既然如此,便要先合力抗敵。

  眾人凝神戒備,沈梅花一隻手懸在半空,落下那一霎,便是齊齊攻擊。

  事先兩位助教已經關照,看見「敵人」,不必留手,全力以赴。在學生心目中,自己這點伎倆,也不夠兩位助教看的,所以此刻武器用具,都是真刀真槍。

  那人影先是朦朧,隱約可見是騎馬而來,只是騎姿怪異,歪歪斜斜,一路狂衝著到了樹林邊,忽然往下一倒。

  他倒下的姿勢僵硬,不像飛出來,倒像栽下去。

  「是花助教吧?學得真像。」眾學生暗笑。

  只有知道內情的沈梅花,眼神犀利不敢放鬆,發現這一點,舉到一半的手,霍然一停。

  但依舊有人因為緊張,滿弦的弓失控,「唰」一聲,一支箭流光飛射,越林而出。

  「啊。」一聲低低痛呼,那人在地上一滾,大腿上穿過一支鮮血淋漓的箭。

  眾人都傻住——兩位助教太入戲了吧?

  太史闌忽然一拍沈梅花肩膀。

  沈梅花頭一抬,正看見前方一大片黑影,夾雜馬蹄狂捲之聲。

  果然有大批敵人!

  此刻學生正分神,沈梅花急中生智,低喝,「這也是考校!莫中了兩位助教的迷惑之計,按原計劃作戰!」

  學生醒悟,重新打起精神,楊成學的是槍,探頭看見前方大群黑煙,吐了吐舌頭道:「兩位助教好下功夫,找了這許多幫手!」

  「太史闌。」沈梅花表情嚴峻,「對方人數多,來意不明,我們不能先動手。」

  「你安排。」太史闌全權交付。自己上前將那受傷中箭的人扶起,那人滿面灰土,神容憔悴,半昏迷中喃喃道:「救我,救我……」

  「對手人多,實行誘敵深入之計,變幻陣型!」那邊沈梅花發下號令。

  根本沒有離開,在不遠處樹上掠陣的兩位助教,都暗暗點頭。

  片刻間,那一群人已經馳近眼前。

  「放箭!」

  箭手齊齊出箭,青色長箭呼嘯而出,越林外三尺,奪地一聲,釘在衝在最前面一匹馬前。

  箭入馬前三尺,在南齊江湖道上,是警告和詢問之意。

  馬上騎士霍然勒馬,駿馬長嘶人立,月色下剪影雄壯。

  「有敵!」那人暴喝,「殺!」

  一個「殺」字出口,太史闌就知道不好。

  八成遇上了剪徑強盜,山間悍匪!

  「射!」她搶在沈梅花反應過來之前,大聲下令。

  她的聲音和對方那聲「殺」幾乎同出一聲,話音剛落,蓬一聲疾響,對方出箭!

  重弓重箭!

  黑色的箭矢,像山那邊忽然爆炸騰起的濃雲,剛在山背後出現,轉眼就到了頭頂,所經之處,手臂粗的樹枝炸斷,碎枝亂葉,辟啪亂飛。

  「啊——」一聲痛呼,一個經驗不足,緊張中探身出樹的箭手,被一箭射穿臂膀,弓箭落地,瞬間被後面梯隊的學生接應下去。

  「天殺的!」

  沈梅花又驚又怒——萬萬沒想到,對方問都不問,便悍然殺人!

  先前太史闌莫名其妙說有警,她還不以為然,此刻才心中大呼萬幸,若不是早有準備,給這群不分青紅皂白的人衝進來,不知道要死傷多少!

  對方確實凶悍,出箭之後毫不停留,當先一人狂笑一聲,「全殺了!」策馬衝入。

  碗口粗的馬蹄翻飛,那些蒙面壯漢從馬後抽出刀,狂劈亂砍,刀光雪亮,隱約有殷殷血色,四面樹木橫倒,荊棘亂濺,學生們還好,心裡始終認定「這是一場高難度的考校」,頂多覺得入戲太深,要打起精神應對,沈梅花卻是知道內情的,她畢竟從未真正面對這種殺戮場合,一時驚住,忘記指揮。

  她靜默的這一刻,太史闌的聲音適時響起。

  「射箭!」

  「前三輪輪換出槍!」

  「搏擊手扯索!」

  一連串命令下去,學生們有條不紊,一撥箭將最先那一批馬誘入淺淺的壕溝附近,那些人狂奔而入,萬萬沒想到路遇的隊伍還能準備壕溝馬索,當先一匹衝得最快的馬踩到壕溝,一聲慘嘶轟然而倒,連帶後面的馬接連被絆被阻,瞬間倒了十幾匹。

  濺起的草皮落到沈梅花腳上,她霍然驚醒,滿臉通紅,迅速接過了指揮權。

  「趙十三!」太史闌厲喝,「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過來!」

  趙十三飛快地帶人出現,他也看出敵人凶悍,不阻在樹林之外,闖進來倒霉的是所有人,包括景泰藍。

  「第一輪勝!」太史闌大聲道,「花助教令我為大家記分,殲全敵者,上報總務賞勳!」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學生們本來面臨超出想像外的凶悍衝殺,多少有點畏怯,此刻被激起血氣,熊小佳「嗷」地一聲,掄倆狼牙棒就蹦了出來,他的水蛇腰小攻蕭大強緊跟其後,大叫,「掠陣,掠陣!」

  熊小佳天生體能優勢,衝出去掄著棒子一頓敲,先將那些絆馬落地的人一個個敲昏,蕭大強在他身後,不住指揮「左後!右轉!後方有敵!」

  一個黑胖子跳下馬,踏著同伴的屍體快步衝來,人未到,刀光已如匹練倒掛,熊小佳悍然迎上,吐氣開聲,「嘿!」一聲巨響,兩人各自晃晃,黑胖子後退半步,熊小佳一張黑臉漲得通紅。

  蕭大強立即蛇也似鑽過來,趁對方立腳不穩,一棒敲在對方腳上。

  「哇呀」一聲慘叫,黑胖子跳腳而去,學生們撲哧一笑,緊張氣氛立時沖淡許多,動作也越發穩定有序,箭手有條不紊,輪換三批射箭,投槍按照指揮,在對方立足未穩時機準確出手,擅長搏擊和近戰的學生遊走戰場,專挑落馬的敵人下手,不僅將敵人阻擋在樹林邊緣,還漸漸將之包圍。

  對方此時也已經覺得不對,當先一名蒙面男子低低怒喝道:「怎麼回事?這傢伙在此地還有幫手埋伏?」

  「擒賊先擒王!」另一人道,「林子中間那三個!」

  他眼神緊緊鎖住太史闌沈梅花和蘇亞。

  「弓來!」

  一箭三弦,箭頭淬毒,青幽幽光芒如蛇眼。

  專心戰局的太史闌霍然抬頭——警兆又生!

  在還沒看到暗箭之前,她一把推倒了沈梅花。隨即拉著蘇亞迅速後退。

  「咻!」

  三箭破空,在空中詭異一折,越過人群,直撲三人。一箭從撲倒的沈梅花臀部掠過,帶起一截布絲,另兩箭不折不扣,直奔太史闌和蘇亞面門。

  「錚!」一直持弓在手的蘇亞,在被太史闌狂拽後退的過程中,依舊發箭!

  「啪。」她的白色箭竟後發先至,擊中黑色箭的中段,如打蛇奪七寸,啪一聲箭柄炸開木屑四射。

  兩箭在對轟中齊碎成四段,炸開的箭尾撞上射向蘇亞面門那一箭,將箭頭稍稍撞歪,但依舊直奔她的肩骨而去!

  蘇亞毫不動容——解了太史闌之危,就是勝利!

  不遠處高樹上,花尋歡急躁地欲探身下來,「可以了!我們該出手了!」

  「等等!」李扶舟一把抓住她肩頭。

  飛箭厲嘯,太史闌忽然抬手一抓。

  「破!」

  黑暗中一道掌影雪白,碰在箭頭邊緣,箭頭忽然微微一震,隨即還是呼嘯著,撞上蘇亞的肩。

  蘇亞閉眼,等待疼痛來臨,然而轉瞬她就愕然睜開眼。

  黑色的箭無聲無息從她身前掉落,蘇亞覺得肩膀疼痛,但並沒有流血,像只是撞傷,她腳尖挑起落地的箭,一看之下眼神一凝。

  箭還是那箭,不知何時,箭頭竟然稍微鈍了一點,以至於沒能穿過她的麻布外衣。

  沈梅花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抱住太史闌大腿大哭,「你救了我的命,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被太史闌一腳踢開。

  「剛才怎麼回事?」花尋歡愕然問李扶舟,那一霎太快,看起來就是太史闌手掌擦了擦對方的箭,實在不明白為何蘇亞中箭無傷。

  李扶舟眼神深邃,輕輕搖搖頭。

  此時戰局,學生已經佔盡上風,最初的驚慌生澀經過磨合,配合越來越無間,動作越來越靈敏,對方近百人,凶悍地衝入樹林,卻不能再進一步,想要退出去,又已經被趙十三帶領的人封鎖,漸漸變成一邊倒挨打的局面。很多人已經喪失行動力被俘虜。

  「首戰告捷!」花尋歡興奮地一拍手,正要起身下去收拾殘局,李扶舟忽然又一把拉住了她。

  「你聽!」

  花尋歡一怔,側耳凝聽,忽然變色,隨即她身子一彈,迅猛地向樹林深處撲去!

  她身形撲出的同時,就在林子中心的帳篷之後,忽然出現幾條人影,對方還是黑巾蒙面,出現得無聲無息,宛如鬼魅。

  這些人很明顯是趁前頭大家專心對戰悍匪,趁機繞道進入樹林,所有人心神都在前方,竟給他們悄悄摸近。

  那幾條人影一出現,花尋歡李扶舟剛發現,太史闌也在同時往下一撲。

  啪一聲,剛剛爬起來的沈梅花被她壓住,又跌了個嘴啃泥……

  但是已經遲了一步,白光一閃,如飛雪乍降,一蓬暗器,齊射太史闌背心!

  鳳尾針、飛燕鏢、金錢鏢、飛蝗石、鐵蒺藜……漫天飛旋,呼嘯如泣,對方下手極狠,生怕一枚暗器不夠置太史闌於死地,一出手就是數十種。

  此時蘇亞受傷反應慢,其餘人都在樹林前方,這最安全的後方,忽然便成了死地!

  「唰。」

  黑暗中掠過藍影,瞬間穿越碧樹千葉,捲起葉片如千層浪萬條風,刷拉拉一陣亂響,所經之處漫天碧葉皆碎,隨著那人身形騰一下捲上半空,再在他經過後,紛落如雨。

  那人衣袖一揮,葉雨忽而聚攏如碧玉杵,又或如綠色蛟龍,在那人狂舞的衣袖中,貼地盤旋而來,倏忽揚起,狠狠撞上那千百暗器。

  啪啪之聲不絕,碧綠碎葉再碎,四面濛濛如淡綠絲雨,擋住了所有人視線,那些粉塵鑽入眼中,太史闌不禁一瞇眼。

  一瞇眼之間,恍惚驚鴻一瞥,那人天神般自淡綠絲雨之中乍現,一步穿出,伸手一抄,太史闌只覺得身子一輕已經飛起。

  剎那間葉雨濛濛,滿目淡綠,滿鼻清香,那是屬於植物微澀而清涼的氣息,撲在臉上,像誰的唇溫柔一吻,

  太史闌低頭一看,底下一層綠霧未散,如一團軟雲飛騰,抱住自己的人,飛馳中依舊側臉靜謐,看向下方的眼神專注。

  認真而強大的男人,魅力獨具。

  綠色葉雨擋住太史闌和李扶舟的身形視線,自然也擋住了敵人的目光,那些射出暗器的人,暗器剛出就已經失去目標,隨即見綠雲遮眼,狂風怒卷,眼睛都被迷住,驚得連忙向後退。

  剛退出一步,眼前綠霧乍分,一人從從容容自綠霧中踏出,衣袖中伸出一隻瑩白的手掌,輕輕按在了他的心口。

  那人悶哼一聲,向後仰倒,手中最後一枚暗器依舊不死心地發了出去,是一枚旋轉的小斧。

  小斧滴溜溜轉至,李扶舟手指一點,正點在斧柄,恰在此時,不習慣被抱住的太史闌掙扎著要跳下來,牽動李扶舟手臂,他點向斧眼的手指一歪,小斧飛了出去,正砸向太史闌面門。

  此時距離極近,風聲撲面,李扶舟忽然一把按住太史闌的頭,緊緊往胸前一貼,身子一側。

  「砰。」一聲悶響,隨即銀光一閃,小斧從李扶舟肩頭撞過,將他肩頭衣袍劃開長長一道裂縫,隨即落入遠處。

  太史闌被李扶舟緊緊按在胸前,這一斧幾乎擦她鼻尖而過,衣袍嘩啦一聲在她眼前裂開,胸衣隨即散開,她的臉等於正被按在李扶舟裸露的胸前。

  肌膚相觸,微熱,細膩而有彈性,如觸及一團雲,依舊沒什麼特別濃郁的氣味,只是清新,帶露的青苔草葉,或者晨間空氣一般的清新,乾淨到讓人忘記一切,只想深深呼吸,或者將臉更深地埋進去。

  太史闌一睜眼,就看見一抹玉色肌膚幽幽生光,視線的延伸點,隱約一點淺紅,溫存如櫻……

  她的眼睫飛快眨動幾下,趕緊抬頭,李扶舟此時卻依舊放心不下,也沒察覺已經走光,還緊緊按著她,但太史闌睫毛眨得太急,刷得他胸前微微作癢,隨即又覺得胸前熱燙,不同尋常,一低頭,就看見太史闌微褐的眼眸,直直地將某處瞧著。

  李扶舟唰地放手……

  太史闌垂眼,讓開,她溫熱的軀體彈出李扶舟的懷抱時,他忽然覺得心中一陣空落。

  未曾相擁,或也不覺得寂寞冷,但先前那一霎,她的彈性非常的身體,在懷中鮮活如魚的掙扎時,他的心湖似也被一尾彈起的魚攪動,亂漣漪一絲。

  兩人急速要分開,偏偏越急越出事,太史闌忽然哼了一聲,頭一偏。

  她為了方便作戰,束起短髮的簪子,勾在了李扶舟裂開的胸衣上。她要解,就難免要在李扶舟胸前摸來摸去,李扶舟要去解,就要低頭,距離近到兩人都無法接受。

  兩人對望一眼,不過一瞬,隨即太史闌抓住髮根,猛地一扯。

  「嗤啦」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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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5:59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八章 別再和我搶女人

  李扶舟本就開裂的衣服,瞬間被扯裂到底,肌膚如玉,亮在暗色中……

  李扶舟低頭一看,臉色一變,忽然將太史闌一把推開。

  他一向溫文爾雅,風度親切,從未有任何失禮之舉,此刻這一推,卻顯出了幾分急切和粗暴,太史闌被推得一怔。

  她怔住,李扶舟也怔住了,低下頭,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似乎不敢相信剛才那個動作是他做出來的。

  兩人怔然對望,一時氣氛尷尬。

  人影一閃,花尋歡奔了過來,人還沒到就咋咋呼呼,「怎樣了?你們怎麼樣了?太史闌你不要緊吧?李扶舟你……啊?」

  花尋歡的大嘴巴唰一下停住叨叨,嘴巴張得可以喝風。

  香艷……太香艷了……太他娘的香艷了!

  太史闌手按在李扶舟胸前,李扶舟衣衫不整,肩部衣服去掉半截,半身都快裸了,從太史闌的手勢來看,明顯那半截衣服就是她扯掉的。

  呃,這兩人,一個溫和一個冷漠,不像那種乾柴烈火瞬間掀翻的類型呀,再說這啥地方啥時候,合適嗎?還是這樣比較特別比較爽?嗯,太史闌那傢伙本就不太正常,她這麼猛是可以理解的喲……

  花尋歡托著下巴,越想表情越豐富,越笑神情越淫蕩……

  太史闌冷冷盯花尋歡一眼,花尋歡趕緊合上嘴,啪一聲上下齒關猛地相撞,聽得人身子一麻。

  「我說……」花尋歡指著上衣撕得走光的李扶舟,一邊暗暗吞一口口水,一邊對太史闌結結巴巴地道,「他雖然救遲了你一步,倒也沒耽誤事兒,你也不能就這麼扒光他呀,晚上不成麼。等人少點不成麼?」

  太史闌瞟她一眼,大步而過,「胡扯!」

  她沒有發覺,李扶舟自衣裂後一直一言不發,伸手抿住那件半舊的藍衣的破口,眼神疼惜。

  ==

  戰局終於結束了。

  除了後來的幾個偷襲的黑衣人,是李扶舟和花尋歡先後出手解決的外,其餘近百名敵人,逃走三十餘人,俘虜四十餘人,學生們出手控制不住殺了七八人,可謂全勝。

  會出現「失手殺人」情況,是因為太史闌後來看勝券在握,才說明真相,學生們一旦明白這不是演習,哪裡還會客氣?

  山匪的腦袋,一樣是二五營和地方記功的憑證。

  回過味來的學生們,也暗暗感激太史闌,如果不是她那個「演習」的說法,學生遇襲時,很難以那麼鎮定的心態應對,對方來勢洶洶,一旦被打亂陣腳,也許戰果就要調轉。

  幾個學生將俘虜分別拎開,一番詢問,得知這些人果然是附近的山匪。這裡是全國十三大行省中的西凌行省,離西凌之北的北嚴城已經不遠,這批山匪就是附近龍莽嶺龍莽寨的,佔山為王已經很久。

  這一批人自稱,三日前寨主和附近通城的一家大戶發生仇怨,帶人去血洗了他全家,因為這家大戶逃出了一個人,所以一路追殺至此,不想竟然碰上了二五營的學生。

  幾個人說法都一樣,看來可信,太史闌卻覺得其中有個人眼神閃爍,看起來有點不靠譜,問了問,那人身份是這批匪徒中的二首領,大首領已經逃了,太史闌想起後來從林後潛入的那幾個沒騎馬的黑衣人,覺得此事還有蹊蹺,示意沈梅花將那二首領拎到一邊,單獨審問。

  她自己先去看看景泰藍,小子呼呼大睡,那麼吵都沒能驚醒他,太史闌發覺這小子自從體內餘毒,被容楚的藥慢慢拔盡之後,睡覺就特別沉,像幾輩子沒睡好過一樣。

  或者,他以前,真的從來沒睡好過?

  隔壁又支了個帳篷,給那個不幸又幸運的傷者休息,那人就是一開始闖進樹林,大腿上被射了一箭的那個,他被箭誤傷的傷口已經被蘇亞給處理過,目前人還清醒,太史闌進來的時候,正看見那小子傻傻地盯著蘇亞。

  先前混戰,光線昏暗,誰都沒看清這倒霉蛋長啥樣,此刻休息包紮,洗淨血污,才看清不過是個少年,因失血而臉色蒼白,面貌還算清秀,太史闌眼尖地發現,在她進來的那一刻,蘇亞飛快地抽回了被少年拉住的手。

  嗯?這麼快就看對眼了?這世上有一見鍾情?

  太史闌不動聲色,立刻轉身,道:「蘇亞,麻煩你問問這人情況,等下告訴我。」

  她走得乾脆,蘇亞呆呆地看著她背影,臉上慢慢湧上一抹紅暈。

  「小音……」那少年再次拉住了她的手,「你……你怎麼在這裡?我……我找你找得好苦……還有,你,你怎麼變成了這樣子?」

  蘇亞沉默著,半晌又抽回了手,啞聲道:「陳公子,請將你發生的事告訴我。」

  「你的聲音……」那陳姓少年一驚,隨即面色又轉淒傷,「你叫我陳公子……小音……你終究不肯原諒我……」

  「公子言重。」

  ……

  太史闌站在帳篷外,注視忙忙碌碌收拾的人群,半晌,身後帳篷門一掀,蘇亞出來。

  太史闌回身,眼光在她臉上一溜,蘇亞並沒有眼圈紅腫,只是神情更冷淡幾分。

  「陳暮,通城大戶,鹽商,三日前忽有龍莽嶺匪徒闖入他家,殺家滅門,他當時在城外郊寺踏春,倖免。之後被追殺,至此。」

  她聲帶受過損傷,發言艱難,以前很少說話,自從跟在太史闌身邊,學了她簡練扼要的說話方式,雖然還有點支離破碎,倒也重點清晰。

  太史闌點點頭,心想佔山為王的匪徒,什麼時候這麼囂張了?敢於下山衝出百里,進城滅人滿門?鹽商富裕,家中護院從來不少,都死得一個不剩?這樣燒殺搶掠一個來回,當地官府沒人追捕?

  這般細細一想,便覺深意無窮。

  ==

  忙碌了半夜,在天快亮的時候,大家都疲倦地躺下休息了。

  太史闌卻沒睡,注視著不遠處一個帳篷,裡面的燭火倒映著李扶舟的身影,他低著頭,手一起一落,不知道在做什麼。

  太史闌默然半晌,終究還是站起身,走進他的帳篷。

  「在幹什麼?」

  李扶舟抬起頭,他只穿了褻衣,一套月白的衫褲,乾淨清爽,手裡拿著他那件撕破的藍衣,還有……針線。

  一個大男人拿著針線會讓人感覺很窘,但李扶舟這樣一個人,他的存在,他看過來的眼光,卻讓人一絲也興不起嘲笑或驚訝的念頭。

  他的氣質,詮釋這人間一切和諧,於不和諧處,亦能生出和諧。

  他的褻衣領口微低,露一抹鎖骨,從太史闌的角度看過去,是一道精緻平直的線,讓人想起精雕玉琢的玉如意。

  燭火微黃,色澤溫潤,在他的肌膚上熠熠生光,下頜之下,一筆流暢的剪影。

  世間女子在此,這一刻多半亂了心跳,停了呼吸。

  李扶舟坐正了身體,也沒有因為只穿內衣而有所窘迫,從容地道:「想把衣服給補好,不過……」他笑笑。笑容溫淡平和。

  太史闌看看,線到現在還沒穿過針呢。

  男人能把頭髮絲細的暗器穿過葉脈,就是不能把同樣粗的線穿過針鼻,說起來也挺神奇。

  「我試試。」太史闌坐下來。

  李扶舟看看她——這位一看也不像個能飛針走線的造型,然而他微微一笑,讓了讓。

  帳篷窄小,讓也讓不出什麼地方,太史闌坐下後,不可避免兩人的膝蓋碰在一起。

  李扶舟沒有再讓,太史闌也沒在意,她舉針對光,穿線,看起來很靈敏。

  李扶舟微笑看她,手輕輕擱在膝上。

  太史闌伸手去拿衣服,李扶舟似有微微猶豫,但也沒有阻攔。

  太史闌看著那道巨大的裂縫,皺起眉。

  該從哪裡下手?

  說實在的衣服撕成這樣,縫補完也無法再穿,李扶舟雖然簡樸,但從不令人感覺窮酸,他的衣服質料都是柔軟舒適的,價值不菲,雖洗了又洗,但更顯氣質。唯有這件藍衣,相對質料普通了些,因為經年日久,色澤已經變淺,領口袖口都有磨損痕跡,用針線密密縫補過,可以看出穿得很精心。

  「我只是想將它縫補好,之後再收起來。」李扶舟看出她的意思,輕聲解釋,「這件衣服,我每年只穿一次……沒想到今年撕破了……」

  太史闌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半晌道:「對不起。」

  她從不道歉,此刻卻語氣堅定。

  李扶舟怔了怔,微笑,「無妨,舊衣終將破,不過早遲而已。」

  「是你親人給你做的衣服?」太史闌問,「有紀念意義?」

  燭火光影下,李扶舟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打出淡淡的弧影,靜謐而溫存,從太史闌的角度,只看見他的唇角,似有若無地勾了一勾。

  「喝水嗎?」他忽然換了話題。

  「不用。」太史闌尋找了半天,終於覺得可以下針,一針戳了過去。

  隨即她頓了頓,手一撤。將衣服挪開了些。

  「戳著了?」雖然她沒呼痛,但李扶舟還是料事如神,身子一傾,一把抄住她的手指。

  指尖上一點渾圓血珠綻放。

  李扶舟想也沒想,便將嘴唇靠向那受傷的手指,太史闌怔怔地看著他。

  然而就在唇離指尖不過寸許處,李扶舟忽然一震,似是想到了什麼,飛快地放開了她的手。

  從一拉到一放,不過瞬間,他再抬起臉,平常溫存笑容已經不見,眉宇微微蒼白。

  太史闌凝注著他,收回手指,緩緩將指尖鮮血,在衣擺上擦盡。

  指尖擦上麻質布面,微微有點糙,隨後便熱熱一痛,似此刻心情。

  隨即她抱起衣服,道:「我怕是不行,找蘇亞給你補好送過來。」不待李扶舟說話,掀簾而出。

  一陣風過,將簾子飛捲,隱約燭火飄搖裡白衣素淨的男子,神容淡淡,目光深深。

  次日隊伍再次啟程,按照眾人計議,俘虜還是要押解請賞的,李扶舟出面遞書當地官府,派人前來協助押解,此地離通城不過三十里路程,離西凌首府北嚴百里。車行半日,到達通城,按照計劃,眾人準備不通報通城縣衙,直接找個客棧,好好休息一頓後直奔北嚴。

  然而城門前,已經有人在等候了。

  「在下是通城王知縣府文案柳近。」一個中年文士,帶著十幾個下府兵在路上等候,笑容可掬,「受東翁之命,特來迎接二五營諸位。」

  南齊軍制分內外軍。駐守京城內五衛,戍邊天下外三家軍。另外設府兵六十萬,由六品以下官和良家子弟組成,屬於外三家軍管轄。按行省、城、縣的規模,分為上、中、下三府兵,下府兵八百人,一般駐紮在縣區。

  李扶舟上前交涉,過一會兒回來說,「通城縣說,我等幫助他們捉到龍莽嶺慣匪,助地方剪除一大害,本地鄉紳聞訊歡欣鼓舞,都要求縣府無論如何要留下諸位英雄,今晚通城翠華樓設宴,請我們務必不要推辭鄉親父老的好意。」

  「要得,要得。」熊小佳第一個咧開了嘴,眉飛色舞。

  「我說嘛,這麼大的事兒,請一頓也是應該的。」史小翠得意洋洋。

  其餘學生雖然勉強按捺住興奮,但都滿面紅光,喜動顏色,一群品流子弟走過來,笑道:「昨兒累了一夜,今晚就在通城歇歇吧。」

  這回就連寒門子弟也沒人反對,經過昨夜並肩作戰,之前的隔閡散去大半,年輕人,總是沒那麼多機心仇恨的。

  「你看呢?」太史闌低聲問李扶舟。

  「既來之則安之。」李扶舟道,「拒絕他們容易,但學生們趕路確實辛苦,拒絕了通城設宴,就不能在通城住宿,再往下走沒有宿處,萬一再來一場夜襲,只怕他們便支撐不住。」

  太史闌點點頭。將袖中人間刺調整了下位置。

  一路進城,客棧已經由通城縣衙安排好。景泰藍一直安靜地靠在太史闌身邊,他已經戴了面具,太史闌對學生們的解釋是得罪西局,需要給景泰藍做點保護,學生們也都理解。

  「麻麻。」他忽然拉拉太史闌袖子,指著客棧不遠處路邊一個賣鳥的,「鳥,鳥。」

  出二五營後,太史闌和他說要扮成母子,小子很得瑟——終於等到這一天!

  不過關於稱呼,兩人頭靠頭研究了很久,太史闌不喜歡「娘」這個字,覺得跟「娘炮」似的,景泰藍則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母親,他自家的那位的稱呼,說出來是會嚇死人的。

  最後太史闌讓他喊媽,於是麻麻誕生。

  「不買。」太史闌道,「禽流感。」

  聽不懂酷媽怪話的景泰藍,怏怏地垂肩,知道沒戲。

  太史闌的目光,卻在那賣鳥的身上掠過,隨即又掠過路邊一眾攤販。

  「都說通城繁華,如今一見,名不虛傳。」李扶舟笑道,「路邊攤販如此繁盛,便可見一斑。」

  「呵呵,是是。」柳文案連連點頭,「施知縣治縣有方,此地物富民安,最是太平之世。」

  眾人站在一長排攤販前,看兩三個行人,從攤子前快步走過。

  通城安排的客棧確實不錯,三進院子包了下來,設置精潔,花尋歡安排人將俘虜鎖在最後一進院子裡,猶豫著到底該派哪幾個學生來看守。負責看守的通城衙役,大包大攬地拍胸脯,「姑娘放心!全交給我們兄弟!外頭還有府兵,再用不著二五營的諸位英雄,你們專心吃酒去吧,通城父老,都盼著見你們一面,少誰都不合適。」

  「那便辛苦各位大哥了。」

  「沒事,沒事!咱一定給你看好咯!」

  華燈初上的時候,整座翠華樓越發流光溢彩,綵燈滴溜溜地轉著,映得一群在門口等候的鄉紳臉色紅艷。太史闌等人從接送的專車上下來時,看見的就是這群老爺,以及老爺身後的美女們。

  「二五營諸位英才光降,通城蓬蓽生輝!」當先一個黑鬍子迎上來,黑鬍子上頭一顆紅痣十分顯眼,笑容幾分矜持,幾分客氣。

  「這是我家東翁,通城父母。施知縣施大人。」柳近給他們介紹。

  施知縣呵呵笑,一一引薦在場的鄉紳,都是些當地大戶豪門,名流士紳。太史闌不耐煩地站在一邊,等著李扶舟和他們揖來揖去。

  她衣著簡樸,混在學生群裡,也沒人注意她,好一會兒才介紹完畢,以李扶舟花尋歡為首,擁入翠華樓中。

  翠華二樓,整座閣子打通,開了六席,每席之間,隔以屏風。

  一隊衣著整齊的小二,等著給貴客安排入席。

  中國人入席,自古便有規矩,這個規矩不是誰該坐哪裡,而是明明知道誰該坐哪裡,也準備坐那裡,但必定要推三推,讓三讓,被人推坐下去,再站起來,嘴上遜謝一番,再推下去,再站起來……如此三番,也就好了。

  此刻人多,這推一推讓一讓的功夫上演得更加熱鬧,每個位置都經過一番掙扎廝打,才能塵埃落定。

  落在學生群最後的太史闌母子倆,被前頭推打人群給堵著,等了好一陣也不見人流移動,景泰藍哭兮兮地揉肚子,「麻麻,我餓……」

  「馬上就吃。」

  太史闌抱起景泰藍,拍前頭人肩膀,「讓。」

  前頭人嚇一跳,急忙讓過去,太史闌一路拍過去,「讓,讓,讓……」

  讓了十幾次後,太史闌終於抵達內廳,首席上已經擺好涼菜並上了三個熱菜,還有三個位置沒有安排妥善,其餘桌還在廝打,只有涼菜。

  太史闌大步過去,選了個熱菜前面的位置,把景泰藍一放。

  「吃。」她道。

  廝打戛然而止。

  施知縣和李扶舟花尋歡已經廝打完了,各自坐了主位和最尊貴的客位,剩下的位置推讓激烈,目前縣丞大人即將勝出。

  目光唰唰地集中過來,在景泰藍頭頂交織縱橫,強度好比X光,景泰藍穩穩地坐著,眼皮子也不掀一下。

  嗤。瞅啥瞅,俺每年正月十五在廣御殿開大宴,都坐得首席!

  王霸母子倆一打岔,這廝打也不廝打了,推讓也不推讓了,六處席位迅速坐齊了,縣丞坐在太史闌下手,臉沉得能擠出水來。

  照例席開,套話,齊賀陛下安康,太后安康,國泰民安,通城風調雨順,然後就是一番腴詞,各種吹捧,學生們個個化身蓋世豪傑,救民水火,普濟眾生,滿團花樣文章,鄉紳們想必早已背好,一篇和一篇不重樣。

  每個男人的座位邊,還有個小椅子,太史闌看看那些男人——嗯,表情很騷動。

  果然,所有人剛剛坐下,香風陣陣,環珮叮噹,先前跟在鄉紳後的一群女子,蓮步姍姍地上來,站在廳口笑吟吟。

  「這是本縣醉花坊的姑娘們,都是清倌。」柳文案笑得自如,「你們過來,快來侍候各位英雄。」

  正在喝湯的景泰藍,啪嗒一聲,勺子掉到了湯碗裡,眼珠子瞬間定光了。

  太史闌一瞧,這小子口水嘩嘩地。

  再一瞧,一位姑娘正從景泰藍面前過,這姑娘臉盤子也就中上,但她所經之處,人人眼神發直——無它,那一捧酥胸,跟發麵盆似的,人還在廳口,胸都已經到首席了。

  沒辦法,景泰藍向來對這種大波妹子毫無抵抗力,當初那個倒霉的奶娘,也就是因為波大,才被他唸唸不忘。

  這姑娘看來也是通城一寶,昂首挺胸,一步三搖,十分享受眾人的目光,姚知縣一改先前莊重嚴肅狀,笑瞇瞇接著她的手,道:「媚兒,今兒你好好侍候李先生。」順手在沒人看見的角度,手背悄悄一蹭,一揉,那胸上的蕩漾,頓時就蔓延到老臉上。

  媚兒抿唇一笑,姍姍往李扶舟面前走。

  花尋歡放下筷子,笑瞇瞇開始托腮。

  太史闌埋頭,吃菜。

  「呔!」

  驀然一聲大喝,驚得眾人一顫——此刻當有人發聲,不過……怎麼奶聲奶氣的?

  再一看,景泰藍已經跳上了椅子,一手指定媚兒,怒髮衝冠。

  「我的!」

  「下來。」太史闌拍拍景泰藍屁股。當眾不責子,等回去好好教訓。

  「我的……」景泰藍聲音立即低了八度,所幸還能堅持。

  「好可愛的小少爺。」媚兒一笑,伸手捏了捏景泰藍的小臉,一屁股在李扶舟身邊坐下了。

  「我的……」景泰藍探過短短的小身子,努力地夠啊夠,一把抓住李扶舟的手,捧在掌心,聲淚俱下地道,「這個別再和我搶了……我把我麻麻讓你還不行嗎……」

  ……

  托下巴看戲的花尋歡一時沒托住,下巴磕桌上了。

  正忙著讓媚兒的李扶舟,撞翻酒杯了……

  啃鮑魚的太史闌,被鮑魚嗆著了……

  饒是淡定如此,也忍不住要仰天長嘆,罵一聲,尼瑪。

  尊榮誠可貴,麻麻價更高,若為大波故,兩者皆可拋。

  《壬申年四月七日因爭搶妓女故為景泰藍臨桌賦詩》

  名字都齊全了。

  太史闌扶著碟子,深切地想,教育果然是一件任重道遠艱難困苦的活計……

  景泰藍順利爭搶到了他的大波妹。

  當他把小臉靠在那朝思暮想的大波之上時,他感到很幸福。

  說真的,自從奶娘之後,好久沒有這樣的幸福了。

  一堆人默默地低頭,姚知縣鄙視地瞥一眼太史闌的平胸,嗯,估計這當娘的沒奶。

  太史闌目光堅定地看著面前的清蒸鱸魚。花尋歡目光堅定地笑吟吟看著她,順便不住地搗李扶舟,「你想搶你快搶啊,你不說咱們怎麼知道你想搶呢?既然你想搶就明說啊,咱們還可以幫你搶啊……」

  李扶舟給她夾了一塊她愛吃的多刺的鰣魚,「這是雅江春汛後的魚,最肥美,肉質最膠黏有彈性,不可多得。嘗嘗,香不香?」

  「香!」花尋歡兩眼發亮,立即埋頭奮戰。

  注意力成功轉移……

  「來,喝酒,喝酒。」一位鄉紳試圖打破詭異的氣氛。舉杯勸酒。

  太史闌注視著清冽的酒液,那般清亮的顏色卻不能讓她靜心,總覺得心裡亂糟糟的有點煩躁,忽然道:「不喝酒。」

  正待舉杯的眾人一怔。

  李扶舟看了看酒杯,接口笑道:「差點忘了,二五營師生在外公務期間,不允許飲宴作樂,尤其不得沾酒,我等不敢違背營規,望諸位海涵。」

  「哪有飲宴不喝酒的。」姚知縣一臉不以為然,「再說你們出門在外,無人監督,這什麼規矩的,大可以不必理會,規矩嘛,就是給人破的嘛哈哈。」

  一堆人賠笑附和,堅持要給李扶舟滿酒,李扶舟含笑,手輕輕按在杯口,「多謝諸位好意,只是扶舟作為此次考練學生的總負責,如果帶頭違背營規,日後也難以管教學生,諸位大人都是麾從如雲,自然知道此中利害,當體諒扶舟難處。」

  起身要給他斟酒的柳文案手一頓,有點尷尬,眼神瞟向姚知縣,姚知縣哈哈乾笑一聲,道:「既如此,便把酒收了。」

  李扶舟不喝,太史闌不許喝,花尋歡在忙著吃魚,其餘寒門子弟便是饞得喉嚨冒火,也不敢越雷池,卻有幾個品流子弟,滿不在乎嘀咕,「我們怎麼沒聽說這規矩?管天管地管不了老子喝酒放屁,喝!」

  除了那一桌,大部分人不喝酒,國人文化從來都是酒文化,南齊也是如此,頓時便沒了氣氛,妓女們幹不了勸酒的活,也便撤了。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菜還上得極慢,往往一道菜吃完好久,才上下一道菜,並且多是帶骨無肉的菜色,雖精緻昂貴,卻不能飽腹,席間小菜倒是不少,梅子杏干,山楂筍絲,全是開胃菜,吃得人越吃越餓,越吃口水分泌越多。

  景泰藍早早昏昏欲睡,卻堅持不肯下席,因為他沒吃飽,孩子都吃不飽,更不要說大人,所以早該散席的時辰,眾人都捺著飢火不下席,耐著性子等待。

  山楂梅子吃多了要喝水,景泰藍水喝多了要撒尿,太史闌便帶他去茅廁,轉出屏風,走到門口被人攔住,兩個小廝打扮的男子,笑容可掬地道:「小公子要解手嗎?我們負責伺候便好。」

  太史闌盯他們一眼,兩人迎上太史闌目光,便覺眼中似被一刺,忍不住掉轉目光,去拉景泰藍的手卻沒收回。

  「景泰藍。」太史闌蹲下身,給景泰藍理理領口,道,「你自己去茅廁。」

  景泰藍乖乖點頭,太史闌放手,轉身就走,兩個守門的看她沒有堅持出門,都出了口長氣,給景泰藍指了路,小子搖搖擺擺去了。

  太史闌坐回席位,花尋歡還在傻乎乎咬筷子等菜,李扶舟忽然隔著姚知縣,給她夾了一筷筍絲,笑道:「這筍絲清脆爽口,鮮香幼嫩,你嘗嘗。」

  筍絲已經上了三盤,大家都吃過很多,此刻李扶舟巴巴地夾了這個來,眾人都神色曖昧地笑,覺得這慇勤固然是要獻的,但似乎不夠那麼漂亮。

  太史闌看看筍絲。

  筍絲,諧音,「什事?」

  掃了一眼桌面,太史闌夾了一片燜肚給李扶舟,筷子倒夾。李扶舟端碗來接,兩人手指一碰,各自縮回。

  燜肚,諧音,「堵門。」

  隨即兩人各自吃菜,若無其事,都不擔心景泰藍,因為趙十三帶領的護衛,一直都潛伏在他身側。

  過了一會,景泰藍回來了,爬上太史闌的膝蓋,扒著她脖子咿咿呀呀唱歌,眾人都不忍聽,紛紛轉臉,太史闌趁機在景泰藍衣領下取出被夾出的一片布片。

  布片上,只有用炭灰寫的歪歪扭扭兩個字「速回!」

  這是趙十三的通知,由景泰藍負責傳遞,太史闌看完,將布片塞回衣袖,景泰藍恰在此時兩眼翻白,向後一倒,「哎呀——我痛——」

  「怎麼了!」花尋歡沈梅花立即搶過來。其餘學生被驚動,紛紛起身。

  景泰藍拚命翻著眼白,嘴歪眼斜吐白沫,做急病抽搐狀,吐白沫是個技術活,他技巧未滿,一噗嚕一噗嚕口水往外噴,倒洗了沈梅花一臉。

  太史闌衣袖一揮,蓋住景泰藍的臉,抱起他向外就走。

  李扶舟立即起身,對姚知縣道:「有人似乎發了急病,容我等立即回客棧醫治。」

  他一起身,除了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品流子弟,其餘學生都跟著起身。

  「何必捨近求遠!」姚知縣張開雙臂一攔,「各位莫慌,在座就有本縣著名『知樂堂』方先生在,祖上曾經給皇妃娘娘看過病,最是杏林妙手,不妨交於他,包管藥到病除!」

  「小兒舊疾發作,我身邊常備有藥,一樣藥到病除,無須麻煩方先生。」太史闌頭也不回,繼續向前走。

  嘩啦一聲,幾個靠近門口席位的男子,先前沒有通過名的,忽然站起身,攔在了她面前。

  「這是什麼意思?」太史闌聲音冷徹。

  攔路人面無表情,身後,姚知縣呵呵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地風俗,今日是犯煞日,若有飲酒作樂之事,只怕衝撞路神,對主家不利,若是挨過了酉時末再出門,便可無事,所以本縣貿然阻攔,還望各位見諒。」一邊一迭連聲道,「上菜,上菜!」

  「衝撞路神,也是誰衝撞誰擔。」太史闌看也不看那四個男人一眼,「我擔就是,讓開!」

  四個男子巋然不動,沉默的臉神色陰沉。

  太史闌不說話了,學生們相顧失色,此時便是痴子,也知道事情不對。

  李扶舟口氣微冷,「姚知縣,望你有一個解釋。」

  「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姚知縣收了笑意,聲音也冷硬如冬日山石,「識相的,留下來,就是留住你們自己一條命;不識相,要走,那就不要怪我無情!」

  他靠在窗邊,探頭出去,對底下打了個手勢,坐在樓下的一大撥人立即衝了上來,躍起時的腳步掀動衣袂,腰間閃耀著刀柄的鋼口。

  「怎麼樣?」姚知縣又笑了,「各位還是乖乖坐回來吧……」

  「動手!」

  太史闌一聲厲喝截斷他的笑聲,厲喝方起,花尋歡已經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一拳對著攔路人就轟了過去。

  「砰。」拳頭及肉悶響如雷,那人頭猛力向後一仰,倒飛而起,半空中一簇血花飛濺如茶花,五官如被石板拍過般,可怖地迅速塌陷下去。

  「啪。」太史闌一腳踢飛了小二剛剛送出來的一盆油浸腰花,大片金黃的熱油一路潑灑在樓梯上,匡噹一聲銅盆落下,砸得衝上來的第一個人腦袋開花,向後便栽,樓梯此時已經滿是熱油,其餘人要麼被油澆,要麼被撞倒滑腳,階梯上頓時滾成一團。

  裝死的景泰藍迅速調整歪鼻子斜眼,探頭出來哈哈大笑,太史闌毫不客氣,踩著一堆人頭往樓下奔。花尋歡緊緊跟了過來。

  「反了!反了!」姚知縣再也想到會有這樣的反抗,不過就是留人,面對一城主宰,居然也毫無顧忌,瞪圓了眼睛大吼,「來人!拿下他們!拿下!」

  「東翁。」柳文案陰笑著靠近他,低低道,「其實這也不是壞事,本來咱們強留,還不在道理上,如今他們可算是襲擊官差,大鬧酒樓……嗯,您看……」說完手指一比劃,一個砍翻的姿勢。

  姚知縣哈哈大笑,他靠著窗邊,四面都是自己的人,不必擔憂人身安全,雖見太史闌帶人向下衝,也不急不忙,一轉頭看向窗外黑夜。

  遠處,隱隱有火頭燃起。

  幾個品流子弟衝過來,怒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你們不是說我們是剿滅悍匪的英雄嗎?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要解釋!解釋!」

  姚知縣冷笑一聲,「剿匪?多事。」

  他後一句聲音很低,學生們沒聽清,猶自憤怒的質問,這些初出茅廬的少年,初次對戰山匪大獲全勝,攜大功進入通城,本來就春風得意,一路上鮮花開道百姓歡迎,本地父母官親自設宴,口口聲聲英雄造福桑梓,正在虛榮最巔峰得意雲端處,忽然遇見這場景,便如從雲端跌下,愕然不解,渾身發涼。

  「以為要攜功上北嚴,然後得嘉獎賞勳麼?」姚知縣哈哈大笑,「哎喲,好大功勞,俘虜三十!俘虜呢,在哪裡呢?」

  「失火啦!」遠處忽然響起敲鑼聲,驚呼警訊,遙遙傳來。

  靠在窗邊的學生們一看,齊齊變色,失火的地方,似乎就是客棧所在。

  剿龍莽嶺悍匪大勝之事,已經上報北嚴府,半路押解中,俘虜無論是被燒死,還是因火患逃脫,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快去救火!」學生們來不及質問,齊齊往下衝,姚知縣大笑,「二五營諸位,不履職責,全員出外參與飲宴,以至俘虜逃竄,沿路殺傷鄉老……」

  眾人震驚——好毒的連環計,放火縱敵還不夠,還要殺上幾個人,坐死二五營學生罪名!

  「我的座上客,馬上你們就是階下囚啦,還不趕緊跪下受縛……」姚知縣仰頭大笑,忽然「啊!」地一聲大叫!

  隨即便見他腦袋大力向後一仰,啪地一下越過長窗,從窗邊跌了下去!

  這一下變出突然,誰也沒想到他笑得正得意處忽然跌落,窗邊並不低,他的站立方位離窗其實還有點距離,根本沒可能因為笑得太用力跌落,這是怎麼回事?

  「笑,笑什麼笑!口臭!」

  一條人影從窗簷下竄了出來,冷冷大罵,手裡猶自抓著幾根毛,仔細一看,好像是姚知縣稀稀落落的花白頭髮。

  剛才是他隱身窗簷下,拽著姚知縣頭髮把他搞下去的?

  「十三。」一直站在姚知縣對面,不言不動,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李扶舟,此時才開了口,「派人去客棧了嗎。」

  「去了。」趙十三一點頭,「就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學生們聽著他們對話,才知道多少已經有了準備,都出了一口長氣,隨即低頭看看在長街上血泊裡蠕動的姚知縣,和底下大批湧來的府兵和衙役,都不禁頭皮發麻。

  殺傷一地父母官,也是大罪,這下要怎麼收場?

  「你們殺了知縣大人!你們殺了知縣大人!」縣丞哆嗦著腿,背緊緊靠著牆壁,「殺官者死罪!你們還不速速……」

  趙十三一個巴掌便讓他閉嘴。

  「囉嗦什麼,走!」太史闌在樓梯下招呼,她已經在學生們的擁衛下,踩著那些跌倒的人的腦袋下了樓。

  一行人搶出酒樓,反正已經宰了人家知縣,也無所謂再多殺傷幾人,掄板凳的掄板凳,抄傢伙的抄傢伙,遇見生人上來就砸,橫飛豎甩,大殺四方,因為心中憤怒,學生們下手比對付龍莽嶺山賊更狠,店堂裡血肉橫飛,慘呼不絕,翠華樓變成吹花樓——吹的是血花。

  蕭大強和幾個不擅武力的學生,背著幾個爛醉如泥的品流子弟走在中間,那幾個人其實也沒喝太多,但不知怎的,一個個骨軟體酥,眼睛都睜不開,分明是被下了藥。寒門子弟們瞧著,不禁不寒而慄——這大家都要喝了酒,此刻便任人魚肉,下場如何,可想而知,不禁對太史闌更感激幾分。

  樓裡的人,因為要取信於二五營,來的護衛並不太多,倒是埋伏了不少府兵在附近,以客棧大火為號,起火則撲入樓中,但因為太史闌發難太快,對方沒想到這麼快學生便衝了出來,遠遠的雖有火把攢動,府兵卻還沒到。

  花尋歡護著太史闌開路,李扶舟便帶著幾個搏擊學生斷後,在大部分學生撤離後,李扶舟一個人,不說話,猶自微笑,安安靜靜站在樓梯口,看起來,也就一個文弱書生。

  在場的人,都是地方小縣的官員,級別低,並不知道李扶舟的真正身份,只以為和花尋歡一樣,不過一個二五營的助教,此刻見這位助教斯文溫雅,閒閒倚在欄杆前,燭光裡笑容靜謐,都覺得美,然後便覺得,但凡美的,都是脆弱的,易碎的,不妨捏一捏。

  於是也便有人捏了。

  於是有人呼呼哈哈地護著縣丞衝上來,打算繼承縣令的遺志,躲到安全地帶指揮府兵包圍了。

  於是李扶舟微笑著,出手了。

  他的手似乎平平靜靜伸出來,似乎也不快,似乎還很溫柔,然而就那麼一伸,迎面而來的人,瞳孔裡便似映出一道光,攜萬千風雪,跨天涯而至,然後,雪崩雷降,天地深黑。

  「崩」一聲輕響,也不過一朵小小的血花,自天靈蓋的縫隙中一射成線,打在樓梯口薄紗白梅燈上,恰將白梅染成紅梅。

  滿室寂靜。

  所有人只覺得剛才那一霎似有閃電劈進眼裡,再睜開眼便是一具屍體,屍體之後僵立著縣丞,腳底下漸漸淅淅瀝瀝匯聚一小攤深黃液體,一股臭氣瀰漫開來。

  這一刻無論是二五營學生,還是太史闌在,都難免震驚——這是李扶舟在他們面前,從未展示過的犀利。

  李扶舟微微皺眉,轉身下樓,無人敢追,好半晌之後,縣丞茫然地動了動脖子,隨即聽見「當當」數響,什麼東西墜落樓板,清脆有聲。

  低頭一看,卻是脖頸領口上的黃金鈕釦。

  所有人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招,秒殺,並在縣丞的咽喉前精準停留,只要李扶舟願意,又是一顆大好頭顱。

  李扶舟下樓時,太史闌正好回頭。

  她的目光掠過人群,直達熙熙攘攘的人頭末尾,一眼找到了李扶舟的微笑。

  隔著無數擁擠的人群,他眼神裡只有她的影子,微微動盪,映照這夜的匆忙。

  一眼交匯,隨即他忽然掠下,身影一閃已經掠到太史闌身邊,不由分說,攬住了她的腰,躍上門前一匹馬,抖開韁繩。

  「太史。」他在她耳邊輕輕道,「讓我保護你。」

  這一霎語聲輕細若夢境,似可隨時被風吹去,卻一字字落在她耳中。

  她不語,抿緊的唇,一線不知悲喜的弧度。

  學生們搶了繫在樓門前的馬,跟隨兩人,風馳電掣穿過長街。

  通城最繁華的這條街,城池的燈火未滅,各色燈光流水般貫穿身體,奔向下一個終點。

  姚知縣猶自在血泊裡抽搐,遠處一隊府兵,腳步雜沓地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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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6:11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五十九章 人間真情

  太史闌趕到客棧時,火勢已經被撲滅。

  一路上就看見一開始火勢熊熊,之後慢慢縮小,似乎被控制在一個範圍之內,等太史闌趕到,就看見地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不少人,赫然是先前客棧外一排攤位的攤主們,一群面孔陌生的護衛,從火場中出來,背著一個少年,旁邊是頭髮被燒去一截的蘇亞。

  蘇亞沒有去赴宴,留下來照顧受傷的陳暮,順帶看守俘虜。

  太史闌踢踢那些攤主,沒死,只是熏暈了。

  先前太史闌和李扶舟便覺得,客棧位置相對僻靜,而這麼僻靜的地方,竟然攤販很多,生意怎麼做?完全不合理。偶有一兩個人經過,看攤上貨物的眼神,還不如瞄他們來得多。

  掀開他們的普通外衣,露出的是官衣,果然是官府的暗探。

  「怎樣。」太史闌問蘇亞。

  蘇亞搖搖頭,抬手吮去手背上傷口的血跡,眼神獰狠,啞聲道:「我殺了獄卒老劉。」

  「沒事。」太史闌連為什麼殺都沒問,「不用你出喪葬費。」

  眾人絕倒……

  「起火時,負責看守俘虜的本地獄卒,打開門讓他們逃命,並指引他們陳暮和蘇亞所在,讓他們去殺人滅口。」趙十三聽了屬下匯報,過來道,「多虧蘇姑娘警醒,及時發現問題。不過她也險些受傷。」

  他說得簡單,但看蘇亞一身黑灰血跡,衣衫破爛,可知那一戰艱苦。

  趴在他人背上的陳暮,感激地對蘇亞伸出手,想要拉拉她,蘇亞抿著嘴,不自在地把手背在身後。

  俘虜們被從三進院子裡一個個拖出來,都黑眉烏眼,萎靡不振,起火時他們逃了出來,原本可以逃出,但因為要殺蘇亞和陳暮,蘇亞抵抗又特別激烈,冷箭神出鬼沒,導致他們耽擱了時辰,隨即趙十三的屬下就發現不對,趕到了,這些人迅速將店主家人驅散,隨即在火裡投放藥物,趁著今天的西南風,一舉熏倒三進院子的所有俘虜,然後再一個個慢慢收拾。

  兇狠、決斷、俐落、周全。

  容楚的手下,再次在二五營學生面前,展示了何謂精英私家部隊的實力。

  二五營學生嘖嘖驚嘆,太史闌卻在想,據說容家世代簪纓貴族,軍國重臣,從開國至今,代代都掌軍權,可謂軍中故舊遍天下,容家的龍魂衛,容楚說招收的都是江湖落魄客,可是從他們的作風紀律來看,哪裡像散漫和個人英雄主義的江湖人?

  這個疑問一掠而過,隨即聽見遠處馬蹄和步聲雜響,遠遠地火把如龍,迤邐整座城。

  本地兵丁追了上來。

  「為什麼!為什麼!」品流子弟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什麼功臣反遭追殺,都在悲憤地跳腳大叫,寒門子弟卻都看向李扶舟和太史闌。今天的事情已經不可能善了,必須盡快拿主意。

  「突圍。」兩人異口同聲。

  說理是沒有必要的,留下來和一縣兵力作戰也是愚蠢的,雖然殺了知縣鬧了翠華樓,但本身對方做的事兒也無法拿出來指控,二五營學生只要今天能離開通城,通城便再也沒辦法將他們入罪。

  這也是通城兵丁被迅速調遣的原因,一個要走,一個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走。

  李扶舟皺了皺眉,他比別人更清楚局勢,按說此刻通城應該缺少有力指揮才對,知縣重傷將死,縣丞被他那一擊嚇得半死,誰能在此刻迅速組織力量反撲?

  「分組走還是一起?」花尋歡語氣急迫。

  「分組。」李扶舟道,「十三,你帶手下護太史母子,蘇亞,沈梅花,蕭大強熊小佳,楊成,以及幾位搏擊學生自客棧後離開,俘虜也歸你帶走,這些人我們不能丟。我和尋歡帶其餘學生,迎上府兵,前面不遠就是通城七巷,地形複雜,我以前來過,比較熟悉,可以帶他們走出去。」

  「不行。」第一個反對的就是太史闌,「這是本地兵丁,你熟悉地形,對方自然也熟悉,要走一起走。」

  她明白李扶舟的意思,在她身邊集中最精英力量,保護她和景泰藍的安危,至於其餘人,已經可以算作棄子。

  但這不是她太史闌的風格。

  「走!」李扶舟忽然一把拎起她,往附近一匹馬上一扔,趙十三風一般地過來,往她的馬屁股上一拍,駿馬長嘶,揚蹄便奔。

  「景泰藍,抓穩!」

  狂奔的馬上,太史闌聲音清亮,景泰藍整個人撲在馬上,立即死死抓緊了馬鬃,太史闌霍然放手!

  隨即她跳下狂奔的驚馬!

  「趙十三!」她大叫。

  魂飛魄散的趙十三,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一個猛子撲到那匹馬上,一把抱住被顛得歪斜的景泰藍,此刻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地位,狠命把小小的身子揉在懷裡,才怒不可遏轉頭大罵,「太史闌你個賤人!你不要命啦?這就麼跳下來!景泰藍怎麼辦?你混賬!你無情!你個殺千刀的……」

  「砰」一聲,栽落馬下的太史闌,在罵聲中,準準落到了快步來接的李扶舟懷裡。

  她落下的軀體放鬆而柔軟,他迎上的雙臂堅實而有力。

  不過一瞬。

  隨即她跳下他的懷抱,掠掠頭髮。

  沒有解釋為什麼要冒險跳下,沒有哭著說我必和你們生死不棄。

  李扶舟也沒有問她為何跳下,沒有搖晃她的肩嘴歪鼻斜咆哮說啊啊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傻。

  他只是扶了扶她的肩,兩人一起看了眼不受控制絕塵而去的趙十三隊伍。

  她不走,其他人自然也不走,只是此時,先前的問題再次出現,是迎戰還是逃脫?逃脫是否要分兩路?

  「不必分了,力量不足。」李扶舟回頭看了看,順手往門口還冒著煙氣的火堆裡又扔了些東西,眼看著那煙氣便成了幽藍色,慢慢迤邐,游弋幻化,扭曲如鬼臉。

  夜色中這樣一張虛幻的鬼臉,足以令人望而卻步,遠處齊整的腳步聲,出現了猶豫和混亂。

  當然這不是李扶舟唯一的手段。

  先前路邊被制服的「攤販」們,此刻都被他命學生抬了進來,道:「我們直接從後院突圍,但前頭需要有人斷後,就勞煩他們吧。」說完便要坐下。

  太史闌忽然攔住了他,「我來吧。」

  按照她的要求,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離開這座院子,李扶舟一人在屋簷上等她。

  太史闌取出人間刺,銀色刺尖刺入每個人的腰眼,然後她將每個人的武器解下來,將甲的鉤子捅入乙的手臂,乙的刀刺入丁的大腿,丁的劍擱在戊的肩頭……每個人都用別人的武器製造了一點不影響行動的輕傷,每個人的武器都被用來給另一個人製造輕傷,一切佈置好後她對上頭拍拍掌,李扶舟彈射下一片石子,每片石子都精準地敲中一人。

  眾人眼睫翕動,眼看便要醒來,此刻也正是人間刺遺忘功能發揮作用的時刻,不會記得之前的事,頂多只能記住清醒前最後片刻隻言片語。

  太史闌站在屋子中,說了一句話。

  她說,「你身邊的,是府兵的奸細!他先下手暗害你,再叫來大批府兵,來捉拿你!」

  說完這句,她出來,在底下對李扶舟招手。

  火光裡她眼神晶亮,揚起的臉龐微微沁出汗珠,也晶亮如珠。

  李扶舟牽了她的手,飛快縱上屋簷,其餘學生已經翻牆先一步離開。此時底下有了動靜。

  官府暗探們紛紛醒轉,醒轉時已經忘記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只依稀記得最後那句話,心中都是一緊,昏暗光線中再低頭一看——

  啊!老丁的劍刺中我大腿!

  啊!這是老王的鉤!

  啊!老李竟然要害我!

  驚怒之下,不及思考,怒吼一聲便殺向假想敵,隨即破窗而去。

  底下一陣叱喝、驚罵、拳腳風聲,隨即是嗤嗤破窗聲響,衣袂帶風聲,二三十個官府暗探先後逃出,本來心中還有疑惑,一抬頭,正看見衝來的火把陣,大批大批的府兵!

  這些人本就被打得暈頭暈腦,又挨了人間刺,正是大腦最為意識不清時刻,太史闌種在他們腦海中的那句話,就像魔咒一樣箍住了他們的思維,使他們緊張而失控,沒有餘地去清醒。

  「我為官家盡力竭力,他們竟然……」憤怒的念頭一閃而過,化為腳下狂奔而出的動力,為求自救不惜先下手為強,他們怒吼一聲衝上去。

  府兵迎面而來,火把高舉,見有人從客棧中衝出,正要喝問,忽然嗤嗤幾聲,火把全滅,光線頓時暗淡,隨即風聲撲面,從裡面出來的人,已經不由分說動了手。

  府兵還沒看清對面來人,就被對方攻擊給激怒,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又是這番動作,不是敵人是誰!

  「圍住他們!上頭有令,但凡拒捕,一律射殺!」當先一個軍官,尖聲喝道。

  這聲一出,本來已經漸漸清醒,心中猶疑的暗探們,頓時絕望。

  屋簷上悄悄站起兩個人,李扶舟和太史闌。

  他們冷眼注視著一場黑暗中的剿殺開始。當然,發現真相的時辰不會太久,但已經足夠李扶舟牽著太史闌,悄悄越過夜色中的屋脊。

  他牽著她的手,以輕功帶她在層層屋脊上奔行,彼此飛揚著的衣袂,糾纏在四月微熱的夏風之中,青黑色的屋瓦微微沾了夜露,踏上去輕輕一滑,身子因此流線般拋得更遠,太史闌忽然想起現代那世看過的溜冰,流暢、優雅、詩歌般婉轉如意,此刻他和她,彼此步伐也像一場冰上圓舞曲,於天地之下,層層如海波的屋簷之上,伴風徜徉。

  一隻黑貓呀地一聲低叫,從他們衣袍之下溜了過去,翹起的尾巴,挑起一輪大而金黃的月亮,太史闌一抬頭,就看見月色撲面而來,恍惚間還是那次被押解自救,她衝上那座飛起的馬車,前方趕車人衣袂如鐵,她看見馬車向月亮中行。

  這世間有很多相似的場景,熟悉到讓人心中一驚,彷彿前世今生。

  一路疾馳,眼看城門在望,一眼看去心中又是一驚,本該黑沉沉的城門燈火通明,士兵執戟帶刀,來回守衛,這下要怎麼過去?

  城牆下的陰影裡,一道人影竄了出來,卻是蘇亞,蕭大強熊小佳、史小翠、楊成,和幾個搏擊學生,幾乎二五營所有精銳的學生都在這裡。

  「你們怎麼在這裡?」

  「其餘人走得早,出城了,花助教護著他們,我們留下來等你。」史小翠道,「剛才有人前來報信,城門開始加強守衛,你們來遲了。」

  景泰藍已經出城,太史闌也便放心,看見好友幾乎都在,心裡忽然湧上陌生感受。

  那感受,像冬天裡看見田頭冒出青青絨草,綠到溫暖。

  然而她嘴上依舊淡淡道:「闖出去就是。」

  「什麼人!」上頭忽然一聲叱喝,隨即燈光明晃晃地向下照來。

  李扶舟一彈指,燈罩碎裂,燈光熄滅,幾乎是同時,城牆上便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和警鑼聲,「有人要闖城!戒備!」

  「唰」一聲箭落如雨,射入城下,但人們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只是在城上人眼裡,城下似有人影幢幢,搖晃出沒,因此居高臨下,射得更歡。

  其實那人影,不過是李扶舟帶領男學生脫下外衫,套在了附近樹上,他遠遠站在城牆暗影下,不時射一顆石子,打得那些穿了罩衫的樹不住搖晃,在城頭亂晃的火把影子下看來,活脫脫就是四處逃竄的人。

  其餘人則在城門處,城門是沒有人看守的,因為不需要,門中有鎖,兩側還有鉸鏈,先以三人力拉動鉸鏈,露出門中鎖,再有鑰匙才能打開。

  城門中間有一條縫隙,蘇亞在試圖穿過那縫隙,但是手臂粗的間隙哪裡過得去,太史闌看看鉸鏈,忽然道:「有沒有力氣,幫我拉動鉸鏈?」

  蘇亞默不作聲,走到鉸鏈邊,使足力氣猛力一拉。

  一聲悶響,兩門微分,露出巨大的虎頭鎖。

  「能砸壞它麼?」

  蘇亞一怔,這是渾然一體的套鎖,就算砸壞,也不能打開,何必白費力氣。

  其餘人也露出不讚同神情,焦躁地看看四周,覺得在城門這裡簡直是浪費時間,楊成忍不住道:「我看此時出不去,不如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天亮後開城門再想辦法,到時總有辦法渾水摸魚的……」

  太史闌聽都不聽,在地上找了片鐵片,塞在了虎頭鎖的鑰匙縫裡,然後道:「試試。」

  男生們猶豫,熊小佳咕噥道:「我信你,可是我好像不行……」

  李扶舟走了過來,笑了笑,一拳揮出。

  「砰。」他長髮剎那飛起,倒揚在一輪冷白的月亮下,這個平日斯文溫柔的男子,此刻英武如神。

  一聲悶響,虎頭鎖被砸得面目全非。

  天生神力的蘇亞和熊小佳,也不禁倒吸口氣,佩服地看著他,這鎖質地堅硬,砸破容易,砸成這扁扁一塊,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太史闌看著那扁扁的鎖,只說了兩個字,「等我。」

  隨即她背對人群,蹲下身,手按在被砸爛的虎頭鎖上,閉上眼睛。蘇亞和李扶舟護在她面前。

  過了一會,太史闌臉色白了白,額頭冒出一點隱隱的汗珠。

  李扶舟取出一塊絹帕,輕輕拭去她額頭上的汗。

  再過了一會,太史闌呼吸有點急促,臉上泛出潮紅。看出來有點虛弱。

  蘇亞的眼睛卻瞪大了。

  她看見太史闌手掌下,什麼東西慢慢隆起,青黑色,邊緣微凸,赫然是虎頭鎖的邊沿輪廓。

  她在……恢復那個鎖?

  她在做什麼?

  李扶舟看著那鎖慢慢恢復,眼神深思。

  城樓上已經發覺不對,射了那麼多箭,一百人也射死了,那些人影還在底下搖曳生姿,城門領一揮手,準備帶人下來查看,雜沓的腳步聲從石梯上方響起,火把的光影映射的城牆的鉸鏈上,延伸出一道青釉色的光。

  太史闌掌下的虎頭鎖,輪廓已經極為清晰,她卻皺起眉頭,似乎有點焦急,更加全神貫注。

  光芒移動,射在城牆中段,官兵馬上就要到,再不離開,縮在這後退無路的城門洞裡,就是現成的箭靶子。

  學生們已經按捺不住,此時不走,是要等死嗎?都目光急切地看李扶舟,至於太史闌,他們是不看的,知道這個女人,她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史小翠有點急,剛要張嘴,被李扶舟的眼神止住,隨即他站起身,擋在了太史闌面前。

  蘇亞擋在了太史闌另一邊。

  「她讓我等,我就等。」她道。

  學生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熊小佳懊惱地搔搔頭,站在了蘇亞前面。

  蕭大強立即站在他前面。

  其餘學生也不再說話,嘆口氣,默默站住了,幾個最強的要留下來,他們勢單力孤地跑出去,還是一個死。

  楊成左看看,右看看,目瞪口呆,「你們傻了啊,留這裡不是等死嘛,離開這裡找個安全地方不對嗎?走啊,快走啊。」

  「對。你去找吧,」史小翠道,「我反正不好意思走。」

  「走什麼走,留下。」蕭大強道,「不是太史闌,你這酒瘋子先前就醉到大牢裡去了,還談什麼逃命不逃命。你現在想丟下她,可以,以後別回二五營,看你一次揍一次。」

  「你們會給太史闌害死的!」楊成跺腳。

  「你走。」蘇亞冷冷道。

  楊成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看所有人,沒人和他對視,眼底有緊張卻沒有猶豫,他覺得這些人真他娘的傻,寒門子弟的想法就是不可理喻,吃糠咽菜長大的他娘的就是腦子不開竅,咱們不屑於與之為伍真是再正確不過……

  然後他默默地站到了史小翠前面。

  「你幹嘛。」史小翠推他,「擋住我的光了!」

  「臭婆娘!」楊成忍不住惡聲惡氣罵——不可理喻!

  眾人繃緊面皮,卻都笑了笑。

  這一刻默默流動的溫暖。

  太史闌並不知道此刻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危險近在咫尺,不知道李扶舟和蘇亞對她的信任,不知道學生們在為她冒極大風險,她只是在全神貫注,復原——毀滅——再復原——再毀滅——

  一個艱難的過程,遠超她平日復原的艱難。

  在以往使用復原能力時,基本上,物質越小,質地越柔軟,越容易恢復,越大越堅硬便越難,而在恢復過程中,是不能有其餘雜物混進去的,否則無法分子重組,最後出來的東西會四不像。

  太史闌插進那鐵片,就是想因此撬開虎頭鎖,虎頭鎖和鐵片都是鐵質,在復原過程中,她沒有復原鐵片,而是在剎那間將它摧毀,粉碎的鐵沫子充斥在虎頭鎖鑰匙洞內部,頓時將鑰匙縫隙填滿,在此時她再進行重組,那麼當虎頭鎖恢復原狀時,裡面的鐵片也就成了……鑰匙。

  這是哪怕想一想,都覺得無比艱難的嘗試,不僅要復原那麼堅硬巨大的虎頭鎖,還得在復原同時控制著毀滅鐵片,再復原鐵片重組……復原中包含毀滅,毀滅間轉化復原,以她這至今為止只嘗試循序漸進復原——毀滅——復原草根的水準,做到這個等於奇蹟。

  但是她答應過,帶他們闖出去。

  「他們在城下!」一個士兵奔到階梯底端,一眼看見了他們,大聲示警。

  「嗖。」蘇亞的短箭刺穿了他的咽喉。

  士兵向後一倒,喉間的鮮血濺滿青苔斑駁的城牆,幾乎是立刻,瘋狂的警鑼聲便響了起來。

  大隊大隊的士兵奔下,盾牌兵在前箭手在後,顯見得早有準備,規模人數,閃亮淬毒箭尖,看得人喉嚨發緊,一口口嚥唾沫。

  此時如果逃竄,最起碼可保性命,此時留下,絕無生路。

  有人緊張得臉色發白,有人不住嚥唾沫,有人兩腿控制不住發抖,生死之前,無畏也有限度。

  但腿軟也好,腿抖也好,無人離開,人群密密,遮擋住最裡面的太史闌。

  不離不棄,此間真義。

  領頭的將官冷笑著,眼神詫異,他真是不明白,哪有這樣的闖城者,生生站在原地等被包圍,活得不耐煩了?

  既然都犯了失心瘋,他就辛苦一遭,送他們上路。

  「射!」

  箭雨如林,倏忽撲至。

  學生們紛紛出武器撥檔,這是完全的劣勢,窄小的城門洞根本無法施展,撥開的箭矢很有可能誤傷他人。李扶舟在最前方,衣袖一捲如鐵,生生擋下無數利箭,但他撥開的箭,不知和誰撥開的箭相撞,嚓一聲火花四濺,那箭滑過史小翠的鬢邊,射向太史闌。

  太史闌低頭,毫無所覺。

  李扶舟忽然一側身,單手閃電般一抓,越過史小翠的鬢髮,一把抓住了箭尾。

  箭矢停在太史闌天靈蓋前三寸處,李扶舟的手掌擋在她上方,而史小翠連頭髮都沒被撥亂。

  「滴答。」

  一聲輕響,一滴鮮血,從李扶舟掌間緩緩滴下,滴在太史闌頰側。於此同時李扶舟身子一震,一聲悶哼。

  鮮紅的血落在淡蜜色晶瑩的頰,各自閃著晶光,然後被太史闌額頭滾滾而下的汗水沖淡,順著她的臉頰流向下巴,流向脖頸,再緩緩流入衣襟領口深處……

  她依舊毫無所覺,汗下如雨,搖搖欲墜卻全神貫注。

  此時箭過三輪。

  一個學生終於因為躲避不及而受傷,被迅速抱入內層治療,其餘人也是強弩之末,揮動武器撥箭的動作一次比一次綿軟。

  他們一夜奔波,如今困在狹窄地帶,無可施展。對方並不靠近,存心以箭雨戰術累死他們。

  幾乎可以預見,很快,所有人就要萬箭穿身。

  「李助教,你帶著太史闖出去吧。」蘇亞忽然道,「我知道你有辦法。」

  「嗯。」史小翠一邊軟軟撥開一柄箭,一邊苦笑道,「我們給你們斷後,你不要再把力氣消耗在這裡了。」

  「這條命算太史闌給的,還給她,今天!」熊小佳啞著嗓子憨笑。

  「一群傻貨!」楊成低聲罵。

  有幾個學生,在極度的疲憊中,有點意識混亂,忽然開始大罵,「太史闌,你逞的什麼能!莫名其妙死賴在這裡不走!可好,如今害死老子了!」

  「一命還一命!不欠你的!」

  「現在走也來不及了,太史闌,做鬼我也要先找你算算賬!」

  「你他娘的到底在幹啥?讓老子死也做個明白鬼行不?」

  ……

  李扶舟望望頭頂,又一批箭手下來了。

  已至絕境。

  「一起死吧……」蕭大強握住了熊小佳的手,兩人含淚對望……

  「卡。」

  一聲輕響,幾乎所有人都沒聽見,李扶舟卻霍然回首。

  太史闌鬆開手,鬆手的瞬間力竭,身子向前一撞,吱嘎一聲,門竟然被撞開。

  眾人震驚回首,便看見包鐵巨門已經開了一人過的縫隙。

  門開了?怎麼開的?

  蘇亞一眼掠過,正看見太史闌將虎頭鎖撿起。鎖已經恢復原狀,鎖上鑰匙洞裡,插著一片薄薄鐵片,是剛才那鐵片,但形狀已經不同。

  眾人此時不及多想,喜極歡呼,身影一閃,李扶舟掠至,一把抄起往地上倒去的太史闌,「快走!」

  對面遠遠射箭的士兵們,乍見門開也愣住,一時都忘記射箭,此時見眾人開門要跑,才慌忙追過來。

  學生們早一擁而出,李扶舟蘇亞照例留在最後,眼看人都出來,蘇亞迅速拉攏大門,接過虎頭鎖,去掉鐵片鑰匙,手臂從縫隙伸進去,一套,一捏。

  「卡嚓」一聲,在那些士兵衝過來的前一霎,她鎖上了大門。

  「嗡。」一枚羽箭擦著縫隙,貼著她鼻尖,釘在了門邊,蘇亞眼睛都沒眨。

  城內守兵那叫一個懵懂——一眨眼門開了,一眨眼門又鎖了,神異得近乎詭異,一些老兵已經開始神色驚惶,嘀咕道:「又沒到七月十五……」

  「拿鑰匙!拿鑰匙!」裡面一陣亂糟糟的呼叫,腳步奔走之聲。

  外頭人們在默不作聲地奔馳,李扶舟抱著太史闌,最後離開,卻奔在眾人之前,臂彎裡的太史闌,整個身子都是軟的,濕的,不能自主地靠在他懷裡,像一捧被雨水打濕的絲棉,甚至兩人臂膀相觸的地方,他的衣袖都被漸漸染濕。

  這是極度虛弱導致的脫水,很危險,李扶舟奔行極快,要在最快速度內找到水源,飛掠中他低下頭,黎明即將走去前的最後一縷光線,射在她的眉睫,滿面因汗水反射著晶瑩的光,連唇都失去血色,看起來卻蒼白而不單薄,只是讓人覺得軟,驚人的軟,平日的冷峻如雪,化為這一刻蕭瑟的涼,似高崖邊雪蓮在日光下即將被曬化。

  這難得的一刻虛弱,竟風情到讓人窒息並憐惜。

  他抱住她的手臂,禁不住緊一緊。

  太史闌並沒有暈去,極度的精神耗損,讓她頭痛欲裂,虛弱到抬起手指都不能,她的臉被李扶舟按住,緊緊貼在他的胸膛,想讓開也沒有力氣讓,只聽見他的心跳,在這樣的疾馳中,依舊有力平穩,似一曲渾然鼓,敲響吟唱與祈禱的長歌。

  靠得那麼近,他那種乾淨的氣息也越發明顯,她這才發覺,他青青荇草般的氣息裡,隱約也有淡淡香氣,這香氣本身極華貴高雅,讓人恍惚,只是似有若無,捕捉不著,只有無心時才不請自入鼻端,聞見了,心便似被雍容的花瓣拂過,柔軟萬千。

  她忽然皺了皺眉,感覺到一些不和諧的氣味,眼光向下瞥,隱約可見在他的脅下,那一處衣襟顏色略深,疾馳中似還有液體滴落——他受傷了?

  此時她覺得臉頰也有些黏膩,眼角向下瞟,餘光裡看見鮮紅如珠,綴在臉頰,是他的血嗎?

  想要叫他停下來包紮,卻沒力氣開口,她似乎嘆息了一聲,靠在了他的胸膛。

  遠處的燈火,長河般從視野裡流過,星光和月色,收納在迎面的風裡,身後追兵猶在,奔騰叱喝聲卻遙遠得像一個夢,或者這就是在夢裡,喧囂其實是寂靜,追逐其實是停留,心跳其實是寧靜,嘆息其實是歡喜,天地萬物,涅槃心情,花開水上。

  ==

  太史闌再清醒時,已經在馬車上。

  睜開眼睛,先看見景泰藍的大臉,整張臉都堵在她面前,長睫毛刷得她癢簌簌的,一隻手還舉在半空,兩指捏起,似乎是一個鉗眼睫毛的姿勢,太史闌淡定地看他一眼,小子的手唰地收回,歡笑著撲過來,抱住她一陣亂舔,「麻麻……麻麻……」

  她的心,也似被這呢噥軟語給叫得麻了麻,仔細看景泰藍的眼下,似乎也有淚痕,這小子知道她不喜歡他哭,憋著呢。

  她抱抱他,揪揪他的大耳朵,景泰藍歡喜地格格笑,他喜歡她的一切小動作,因為太難得。

  李扶舟就坐在她對面看書,此時放下書,輕笑,「醒了?好點了沒?」

  太史闌看著笑得雲淡風輕的他,有點恍惚,彷彿這還是在一路的車上,沒有這一夜的跌宕生死,幾番掙扎。不過是每日她醒來,而他在問好。

  隨即她眼神便清醒,看了看他脅下,「沒事吧。」

  李扶舟似是怔了怔,才道:「不過一點擦傷,已經包紮了。」

  「到底怎麼回事?」太史闌想起通城遇到的驚險,皺起眉頭。

  他們是功臣,是即將受到嘉獎的學生,二五營雖然在地方光武營排於末位,但也畢竟有身份在那裡,何況裡面還有品流子弟,通城的人是發了什麼瘋,無論如何都要置他們於死地?

  簾子一掀,花尋歡和沈梅花竄了進來,先嬉笑著問她好,又說嚇死了嚇死了,然後便也皺起眉頭,問起這場莫名其妙的追殺。

  這個結不理清楚,大家覺得連死都不能瞑目。

  「其實,也許不是通城的膽量。」李扶舟沉吟了一下,終於道,「之前我就有懷疑,只是怕猜疑無端,反而驚擾你們,所以沒說,如今……」

  他嘆息一聲,「我們或者惹了麻煩。」

  太史闌眉頭一皺。

  「嗯?」

  「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那晚遇襲龍莽嶺山匪的弓箭,雖然抹去了火漆銘記,但是制式,依稀是三年前軍中換器時,淘汰的一批軍器中的武威弓。」李扶舟道,「這種弓,在麗京以及周邊地區是早已不用,但地方換裝滯後,部分地區很可能軍中還在使用。」

  他目前是晉國公府大總管,容楚在先帝時期倍受信重,掌管全國軍務,這樣的事他當然最清楚。

  這話說得簡單,但其中意思,誰都聽懂了。

  「軍方參與……」沈梅花臉唰地雪白。

  原以為抓了一批悍匪,戰績輝煌,作為二五營還沒學成的學生,試練初年有這樣的戰果,無論在二五營還是地方,都將是無可抹殺的巨大榮譽。將來因此報功,嘉獎,乃至直升麗京光武營,日後飛黃騰達,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牽扯到軍方,就等於牽扯到勢力雄厚的利益集團,這裡面的真相,該有多深?

  通城這樣不顧一切地要害他們,豈不更從側面說明,他們捅的是一個巨大的馬蜂窩?

  世上最糟糕的事,是你捅了一個馬蜂窩,自己還以為找了一個寶。

  「也未必就是軍方。」李扶舟將手一攤,玉白的掌心裡一枚斷開的銅鈕,「地方官府,有時候也能使用軍方器械的。」

  「這是什麼?」

  「府衙衙役,或者從事公差的業者,臂上都有標記,用銅鈕別住。」李扶舟道,「這是那晚我在一個黑衣人身上搜到的,當時並沒有在意,隨手揣在懷中,先前從城門過,看見那些官兵的衣服,我才想起。這個銅鈕只有半截,大概是他扯下標記時太粗心,銅鈕扯斷了留在衣服上。」

  眾人默然,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不必說給他們聽。」太史闌吩咐沈梅花,示意車外的學生。

  沈梅花和蘇亞默默點頭。

  「現在怎麼辦?」花尋歡茫然地睜大眼睛。

  李扶舟和太史闌同時奇怪地看她一眼。

  「你們幹嘛都這樣看我!」花尋歡叫起來,受不了這兩人一模一樣看傻子的眼光。

  太史闌根本懶得理她,李扶舟耐心地道:「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啊?」

  「抓到慣匪是事實,該請功就請功,該報獎就報獎,」

  「可這事涉及到軍方和官府了呀,可是通城已經動手了呀……」

  「你是打算讓軍方和官府知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這話說得繞口,花尋歡掰著手指理了三遍才反應過來,張口結舌了一陣,忽然興奮地一拍大腿,「喲!好玩!對的,那群兔崽子不知道我們知道了,其實我們就是知道了,我們知道他們不知道,到時候就是我們知道的一群看不知道的一群傻兮兮地演戲……,玩死他們,哈哈!」

  沈梅花默默地勾下了頭,有此助教,人生悲哀。

  蘇亞面色凝重,傻大姐的花尋歡能在這事裡找到樂子,她卻知道其中嚴重。搞不好在場的人都沒好下場。

  「不用想那麼多。」太史闌淡淡道,「該我的,就得給我;害我的,就得賠我。若山在前頭——把山開了,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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