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天下歸元 -【鳳傾天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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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6:29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章 奇女子

  通城的人,沒有再追出界。

  關起門來怎麼搞都是自己的地盤,出了門天地之大,稍不注意走漏風聲,誰也不敢冒那個險。

  一行人先在路過村鎮買了輛大車給太史闌休息,之後在附近市集買了些馬,湊合著往北嚴趕,這回人人心裡揣一懷悲憤和疑惑,再也沒了先前遊山玩水的興致,不過兩日,便趕到了北嚴。

  北嚴城,西凌行省首府,邊境重鎮,離麗京其實不算遠,但赫然又是一種天地,這裡離外三家軍中的「天紀軍」主營不過兩百里,離西陵上府兵大營一百五十里,城門之外五十里就是西南境的城關,接壤西番西境。

  北嚴城麾下有五副城十小縣,通城是屬縣之一。

  日光從北嚴高闊的城頭上射下來,學生們抬手遮住眉簷,眼神裡閃爍激動的光。

  一些學生踮腳對城門內望了又望,原以為北嚴城的官員一定會像通城一樣,派人等在城門口,正好可以借此機會,狠狠告通城一狀。

  為了避免引起騷動,以及擔心一些學生定力不夠,把持不定,太史闌等人並沒有將猜測到的真相全部告訴學生,一些學生因此認為,通城那些人是嫉妒他們的功勞,喪心病狂,想要搶奪戰果,才會對他們下殺手,北嚴城,自然不會的。

  然而望了又望,城門口哪有人影?眾人悻悻進城,一路東張西望,生怕漏了接引人員,可等他們一直到了北嚴府衙,也沒看見任何一個接待人員。

  五輛大車帶著三十俘虜,浩浩蕩蕩進城的學生們,原本憧憬的是大開四門,城主迎接,百姓圍觀,當眾誇街的榮耀,經過通城一役,這種幻想稍稍淡了些,化為吐露冤情的急切,和希望受到親切的撫慰和補償,此刻見到這種冷遇,便如被澆一盆冷水。

  這盆冷水很冷,但還沒澆完。

  在門房坐了很久冷板凳,才等到府衙一個推官出來接待,那個花白鬍子的老頭,一邊咳嗽一邊告訴他們,知府大人不在,同知大人不在,治中也不在……總之,能排得上號的都不在。不過推官說,知府大人已經知道二五營學生前來考練之事,雖說北嚴臨近戰區,日常戰事頻繁,其實不需要多餘的人來添亂,但二五營既然人已經來了,也不妨留下,至於那俘虜的事,也知道了,就收進大牢,待報上朝廷等候處理便是。

  「知道了。就如此罷」。一番話輕描淡寫,每個字都淡漠堅硬,兼帶輕蔑,石頭般砸過來,像砸進人的嗓子眼,堵得人心頭發梗,眼睛發赤,話都說不出來。

  「哪,你們去的地方也都安排好了。」那推官悉悉索索翻著一堆檔案,瞇著眼睛讀,「沈梅花,照縣倉大使;蘇亞,明安縣巡檢;蕭大強,熊小佳,理縣巡檢;楊成,北嚴城西路司河泊所大使……」他一溜聲地報下去,眾人相顧失色。

  倉大使是管一縣倉庫的,巡檢是在關隘、渡口等要衝之地設巡檢司,管理緝捕盜賊之事,也就相當於現代的派出所,河泊所管的是一縣水利,所有學生,哪怕就是品流子弟安排在北嚴城,也沒有任何一人進入軍營,而且,全部被分開!

  按照往年慣例,二五營學生可以管理這些地方事務,但應該先在地方軍營歷練,而且為了方便和安全,也不會分開太遠,如今這樣的安排,不僅不合規矩,還將眾人拆散,學生們本就憋一肚子氣,此刻眼底憤怒之色爆燃。

  正在這時,那推官頓了頓,報出了最後一個名字。

  「太史闌,通城典史!」

  譁然一聲,學生們瞬間暴怒。

  通城!

  居然把太史闌分到通城,那豈不是將她逼回死路?

  「放你娘的狗臭屁!」花尋歡破口大罵,「通城!你怎麼不說地獄?戰場?萬人坑?」

  「你這是什麼話。」老推官十分不悅,「這是上頭的決定,二五營學生既然來考練,在這考練三個月內就算我北嚴府衙的屬下,上峰命令,也敢違抗?」

  「你這算命令嗎?」花尋歡怒不可遏,「這是亂命!」

  老推官冷笑,不理她,將手中任命書一推,道:「北嚴是戰區官制,所有屬員進行軍事管理,上峰命令下達後,較遠縣區三日內報到,附近縣區一日內報到,遲到者軍法從事。你們有這時辰和我叫嚷,不如早點動身才是!」

  「不做了!」

  「走!」

  「回二五營,把這群北嚴混賬做的事說給總院聽!」

  「欺人太甚!」

  亂糟糟的叫聲裡,老推官捋鬚冷笑,陰惻惻道:「走,可以。不過恕老夫提醒一句,一旦光武營學生不接受命令擅自離職,尤其是這種群體離職,該營是要被整頓問責的,弄得不好,像你們二五營這麼年年倒數的,就此撤銷也是可能的。小心自己奔了回去,到頭來找不到可以撐腰的人!」

  爭吵聲戛然而止,眾人面面相覷,才想起來確實有這一條規定。

  老推官看眾人陣青陣白臉色,得意一笑,趕蒼蠅般揮揮手,「別堵這裡了,走吧!」

  「這位大人對光武營營規倒是熟悉。」忽然李扶舟靜靜走了上來,笑道,「只是,只記其一,不記其二。」

  「你什麼意思?」

  「光武營總例有一條。」李扶舟道,「但凡入營第一年,便獲得朝廷及地方嘉獎者,一律不下放諸縣實習,留在首府作為特備人才培養。」

  老推官想了想,這條規定是有,但第一年學子就想立功談何容易,多年來從無先例,也便忘記了,隨即他冷笑道:「難道有人獲了勳獎不成?」

  「提出重大諫言為營內主事通過者,視為特功,予以嘉獎,賞『嘉言』勛章,結業後允許升一級入仕。」李扶舟微笑,一指太史闌,「就是她。」

  眾人籲出一口長氣,老推官愣了愣。

  隨即他冷冷道:「那你們等一等。」說完便轉身進內。

  太史闌望著他轉入後堂的背影,心想請示去了?領導們都不在?呵呵。

  犯錯的都是臨時工,領導們該在的時候才在。

  「麻麻……」景泰藍拉她衣角。

  太史闌的規矩,要求景泰藍跟在她身邊,多看,多聽,多想,但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許插手,小子乖乖閉嘴聽著,此時才按捺不住。

  「怎麼?」

  「壞……官……名字。」

  「別急。」太史闌拍拍他腦袋,「這其實不過是個應聲蟲,你看著,更壞的還沒出來呢。大BOSS都是最後才打的。而且往往都很美型。」

  「好多壞官……」景泰藍嘴角耷拉,如一隻垂頭喪氣折耳貓,「好多……」

  太史闌心想這小子還挺有某種領導憂患意識的,

  「一切腐朽都源於制度,而不是領導者。」太史闌道,「只有深及體制的改革、強效有力的監督、完整健全的法制、利民踏實的國策,才有可能成就一個平穩發展的國家。」

  「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花尋歡茫然道。

  李扶舟卻忽然回頭深深看了太史闌一眼。

  腳步踢踏聲響,老推官又回來了,面無表情看了太史闌一眼,道:「那你就在北嚴城做典史副手。」又不耐煩地催促其餘人,「各位快點動身,耽誤命令,吃虧的還是你們自己。」

  「我們大勝龍莽嶺匪徒,殺敵數十,俘虜數十,如此大功,不給我們個交代嗎?」有人忍不住,大聲問。

  「有功也要上報才能敘。」老推官翻翻眼皮,「你們雖然剿了龍莽嶺部分匪徒,但人家元氣未傷,現在大股匪徒糾結在邊境,揚言要殺民殺官造反,甚至逃到西番去,知府大人正為此焦頭爛額,生怕境內鬧出血案不可收拾,沒怪你們不知天高地厚,亂捅馬蜂窩就不錯了。」

  黑白顛倒一番話,功勞抹盡還栽上罪責,眾人直愣愣地盯著他滔滔不絕的嘴,氣得手腳冰涼。

  「天哪……」沈梅花發出一聲絕望的長嘆,「我所憧憬的官場,就是這樣的嗎……」

  「還有那個陳暮。」老推官就像沒聽見,冷冷道,「他是通城鹽商陳家滅門慘案的唯一生還者,是重要證人,要給府衙留下,稍後要對他進行取證。」

  蘇亞眼神忽然一凝,蠕動著嘴唇沒有說話,求助地看了太史闌一眼。

  太史闌面無表情,眼神很冷。很明顯北嚴府衙不可信任,但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沒有一分推卻的可能。就算陳暮自己,期盼的也是早日請北嚴府為他洗涮冤情報仇。

  「我在北嚴。」她簡短地回答蘇亞。

  一句話,便是責任。

  蘇亞抿唇,垂下眼簾。

  推官連連催促,命令不可耽誤,眾人在堂前無奈告別,按照規定,助教應該跟隨學生盡保護之責,如果學生被分散,助教應該根據地理位置和人數進行分配管理,李扶舟道:「尋歡,理縣在北嚴南部,水陸道路便利,可以兼顧周圍南片市縣,你去理縣。我在北嚴城,兼管北嚴北部的學生,如何?」

  「好。」花尋歡瞄一眼太史闌,點頭。

  「勞煩兩位。」老推官卻用案卷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近期西番似乎有異動,在邊境屢次集結騷擾,西凌上府兵大營已經派了千人隊駐紮邊境,並發出召集令,召集附近所有地方光武營,派出助教支援。兩位既然來到我北嚴,自然責無旁貸,還請速速奔赴西北邊境,參加作戰。不要逗留在內地。」

  一陣沉默。

  半晌砰一聲巨響,花尋歡一拳擂在了桌案上,木屑炸飛,濺了老推官一臉。「老烏龜,做事不要太過分,我已經忍你很久了!」

  如果不是史小翠拉著,花尋歡大概已經跳上桌子揍人了。

  「抹殺功勞也罷,分散學生也罷,發放郊縣也罷,我等都服從了。」李扶舟也似動了怒氣,冷冷道,「如今貴府還來這一手,是欺二五營無人嗎?」

  「呵呵。」老推官還是那皮裡陽秋模樣,多年官場練就的太極推手,「先生指責得好沒道理,北嚴府沒有說不與你們報功,雖然你們捅了漏子,北嚴依舊會按照規例予以上報;分散學生是今年新出的條例,是為了更好地鍛鍊二五營學生,為地方出力。軍令不可違,諸位與其和在下賣嘴皮子,不如早點上路,如何?」

  「我不走!我不走!」花尋歡勃然大怒,在史小翠手裡亂蹦,「氣死我了,我要爆了!我要揍人!我要打架!我不走!」

  「尋歡。」李扶舟似乎在想什麼,一伸手按住她,「為國出力,義不容辭。既然上頭有命令,先遵從便是。再說,你不是最喜歡上陣殺敵麼。」

  花尋歡瞧了瞧他,眼神裡有委屈,咕噥道:「只是這樣子去上陣,叫人心火收不住……」不過她一向聽李扶舟的話,李扶舟向來有種令女人安心且信服的力量,咕噥了一陣,忽然道:「既然如此,推官大人,且讓我與你告別。」

  她大踏步走上來,那老推官不耐煩地揮手,「走吧走吧囉嗦什麼……」花尋歡理也不理,上前,一張臂抱住老推官,老推官大驚掙扎,花尋歡雙臂如鐵,緊緊鉗住了他,深情地道:「按照我們五越禮節,告別長者時要磕額為禮……」

  「砰。」她的額頭,重重撞在老推官的額頭上!

  那聲音響得景泰藍在地上一跳,太史闌眼前好像看見無數亂冒的金星。

  老推官兩眼一翻,連叫也沒來得及叫,向後便倒,花尋歡立即嫌棄地鬆手。

  叭,老推官倒在地上,眼看著額頭巨大的青腫,慢慢冒了出來。

  花尋歡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身油滑銅皮鐵骨,咋沒修煉到腦袋上?糞桶一樣一拍就散!」

  學生們大笑,笑出滿心的積鬱,撞開迎上來的衙役向外走。

  「山不轉水轉,不就是半年考練麼,等著咱們!」

  「保重!」

  「保重!」

  太史闌立在門口,看相處數月的朋友分道揚鑣,每個人離開時,都對她揮揮手。

  「太史姑娘。」李扶舟在她身後道,「抱歉我也不能違抗軍令……」

  「沒事。」

  「十三他們,依舊會在附近保護你們。」李扶舟輕輕道,「國公按例不能介入任何地方事務。先帝駕崩後,現在朝廷和國公關係微妙,我目前作為他的總管,也不宜顯露身份,干涉地方內政。不過你放心,雖然不宜再動用晉國公府的力量,但我私人還有些手下,稍後我飛鴿傳書,令他們前來護你。」

  「我能護自己和景泰藍周全。」太史闌轉身,看著他的眼睛,「我要留在北嚴城,看著府衙給學生們一個公道。」

  「我信你能。」李扶舟笑了笑,忽然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髮。

  這一撫出自無心,等他驚覺已經來不及收回,他自己怔了怔,太史闌也怔了怔。

  他的手指就在鬢邊,因為發怔而多有停留,指尖透明乾淨,氤氳淡淡的獨屬於他的氣息,肌膚相觸的那一點地方,感覺到輕柔的力量,略略停留。

  一觸即收,他收回手指,有點發怔地看著自己指尖,太史闌則轉開了眼光,看見街邊一棵玉蘭樹,剛剛綻開粉白淡紫的花朵。

  李扶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也要立即趕赴離此數百里遠的西凌行省北邊境,太史闌默然轉身。

  最近這段時間她身邊朋友成群,有愛鬧的花尋歡,有沉默的蘇亞,有猥瑣的沈梅花,有弱受強攻二人組,有聒噪愛笑的史小翠……還有溫柔體貼的李扶舟,她是愛靜喜獨處的人,有時也難免覺得吵,然後忽然,這些人統統從她身邊離去,她便覺得,身邊的風,都似顯得空落幾分。

  所有表面愛寂寞的人,內心裡都有等待溫暖的空位。

  熱源是她們無可抗拒的吸引,像飛蛾,不由自主撲火。

  轉過身,一個人靜靜站在台階上。

  「蘇亞。」太史闌道,「出發吧。」

  「我說過,跟著你。」

  「陳暮我會幫你注意。你放心。」

  「不是陳暮。」蘇亞聲音嘶啞而平靜,「是你。」

  太史闌默然,良久道:「二五營學生在考練期間拒絕命令,會直接除名。」

  「那就除名。」

  兩個人都沉默,很久之後,蘇亞低低道:「我進二五營,當初只為活命,沒想過將來如何,可是現在,我知道我要什麼。」

  太史闌凝視著她額頭上的傷疤,每一道痕跡,都承載了這個沉默少女苦痛至不能觸摸的過往。

  她沒有再說什麼,看看北嚴城府衙高大的門楣。

  「那就一起走下去。」

  ==

  北嚴城府衙,大人們「都不在」,自然沒人為太史闌安排住處,太史闌也懶得找他們,先去簽押房找到那位王典史報了到,隨即趙十三便通知她,找了兩處房子,讓她帶景泰藍去選一家。

  兩處房子都離府衙不遠,單門獨戶的精緻小院,放在現代,就是黃金地段私家別墅,就算在異世古代,首府這樣的房子也價值不菲,趙十三的表情,卻好像這樣的房子實在侮辱他的錢,踐踏他的尊嚴,以至於太史闌都開始懷疑,麗京晉國公府,是不是馬桶都是金的。

  首府人多屋子多,要想找到左右不靠的院子是不可能的,兩個院子都有鄰居,一家是位太常寺丞,帶著個皮膚雪白的漂亮小姑娘,也不過兩三歲模樣,看著景泰藍就笑。一家則是獨居的寡婦,不算漂亮,豐腴健美。

  要依照太史闌和趙十三的意思,自然是選前一家,畢竟是官家,可靠些。寡婦門前是非多。

  在趙十三的想法裡,某位尊貴的小主子必然也是選前一家,瞧那小姑娘多可喜,最合小男孩胃口。

  結果小流氓看了一眼小姑娘,無動於衷,回頭遇見了寡婦,目光在人家胸上一打轉,立即抱住柱子不走了。

  「住這……住這……」小流氓一邊瞄寡婦的胸,一邊四十五度天使角仰頭望太史闌,「漂亮……麻麻心情好……」

  不是麻麻心情好,是景泰藍色心好吧?

  不是房子漂亮,是胸漂亮吧?

  「是,是。」趙十三也不問太史闌意見,連連鞠躬哈腰。

  太史闌瞟他一眼——奴性。

  搬進新家第一晚,太史闌開始教景泰藍認字——英文字。

  「學點你我才懂的東西。」她道,「以後或許用得著。」

  「這是什麼呀?」小傢伙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眼睛裡滿是一圈圈暈眩的漩渦。

  「摩斯密碼。」太史闌道。

  一晚上教了十幾個「摩斯密碼」,太史闌不得不承認,小子聰明得很,學習能力很強,一兩遍就沒什麼問題了。可奇怪的是,他這樣的身份,身邊早有大儒教學,營養教育什麼都不缺,怎麼當初剛認識他的時候,南齊一些啟蒙必備的經典書目都不會,說話走路都磕磕絆絆,活像個發育遲緩兒。

  「她說……只要我喜歡……學不學不要緊……呵呵。」遲緩兒抱著她的腿,笑得口水滴答。

  「那你現在覺不覺得苦?」

  景泰藍腦袋搖得讓人擔心會掉下來,甜蜜蜜地扎進她懷裡,「和麻麻一起,不苦。呵呵……麻麻,院子裡逛逛……」

  「酉時,隔壁熟女已睡,你逛也看不見她。」太史闌毫不客氣戳穿小流氓,拎著他走向床邊,「睡覺,明早陪我上班。」

  小流氓悻悻地睡了,太史闌閉上眼,感覺還沒睡多久,大門就被砰砰擂響。

  蘇亞去開門,門口站著北嚴府一個衙役,大聲道:「典史有令,城外水母廟發現名盜火虎,著太史闌前往捉拿。」說完轉身就走。

  「等等。」蘇亞喊住他,「帶路人呢?」

  「不是告訴你在城外水母廟?」對方不耐煩地答。

  「城外緝盜是巡檢司的事,不是典史職責。」

  「讓你去就去,哪來這麼多廢話。」

  「兵丁和馬壯呢?」

  「二五營的功勛人才,怎麼還需要兵丁馬壯?」那衙役詫異地道,「一個人夠了!」

  「你——」

  「蘇亞。」披著衣服的太史闌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開口阻止。

  「知道了。」她對那衙役揮揮手——這必然是某些人的命令,何必和一個傳令的小人囉嗦。

  那衙役盯著她,他本帶著挑釁之心而來,如果太史闌發作或拒絕,自有辦法治她,總不教她好過。

  然而她連正眼都沒看他。

  這個女子,天生冷峻威嚴,讓人平視也如仰望,抬首間亂去呼吸。

  他不敢再說什麼,頭一低,走了。

  「走吧。」太史闌穿好衣服,招呼蘇亞,蘇亞默默地取了她的弓。

  兩個女子馳出長街時,天際彎月邊浮雲未散,青石板路上投射長長的黑影。

  「火虎。」蘇亞道,「西凌名盜,殺人無算,多年來雄踞官府懸賞榜首位,花紅賞銀一萬兩。其人據說喜怒無常,正邪難分,神出鬼沒,狡詐陰險,善使左手劍。各地官府多次緝拿而無功,號稱西凌第一盜。」

  「為什麼叫火虎。」

  「真名沒人知道,額上有火虎刺青。」

  「嗯。」

  蘇亞靜了一靜,又忍不住道:「西凌行省曾先後聯絡數縣,出動數百人對其進行圍剿,都被他逃脫,官府對其圍剿總計十一次,無一成功,據說他有極其精妙的易容術,瞬間易容,變化萬千。如今,北嚴居然讓你一人……」

  「兵在精而不在多。」太史闌仰頭看著天際的月,「我們倆,就夠了。」

  ==

  憑藉衙役給的令牌出城,守城的老兵聽說兩個女子竟然是出城緝拿火虎的,詫異地盯了她們一眼,她們出城後,老兵還在默默搖頭。

  「送死啊……」

  太史闌將一切疑問拋在身後,快馬疾馳不過半個時辰,按照老兵的指引,果然在一處空地上看見一座破廟。

  北嚴此地,年年春夏澇,冬季旱,氣候不佳,百姓貧苦,所以立水母廟供奉水母,祈求不興水患,護民平安。直到十年前,容楚隨老國公視察西凌,提出在當地主要河流沂河之上修築堤壩,並親自上書朝廷,調動周圍諸省力量,使用民夫三十萬,修建了後來被稱為南齊北地第一壩的「沂河壩」,此後水患再無,莊稼得以作養,民生得以漸漸恢復。靠自己的力量得了活路,自然不需要再去求神,這水母廟也便衰敗了。

  蘇亞結結巴巴說完「沂河壩」的事,出了一身汗——太史闌要求她多說話,逼得她最近險些舌頭打結。

  太史闌卻在想,一路走來,感覺容楚早些年做了很多事,倒是現在,一副遊戲人間懶得再管模樣。是當真功成身退,還是別有苦衷?

  和李扶舟不同,容楚在她心裡,總罩一層神秘的紗,她因此幾分警惕幾分戒備,像在暗夜裡,辨別前方路上的銀白,是月光還是閃亮的水坑。

  不過,無論是月亮還是坑,他總是隨時在她的思路里亮著,想繞也繞不過去。

  「過去吧。」她把馬牽到一邊,向水母廟走去,並沒有掩藏行跡。

  能躲過那麼多次圍捕,火虎必有過人之處,隱藏是沒有用的。

  水母廟就建在「沂河壩」不遠的土岸上,岸上萋萋長草,幾近人高。太史闌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廢棄的瓜棚前,一個流浪漢臨河而立,對著巨大的堤壩在喝酒。

  兩人的腳步立即放輕,警惕地盯著那人背影,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沒什麼特色,一頭亂髮糾結著隨風飛。

  兩人接近,那人卻渾然不絕,一口接一口喝酒,酒味濃烈地傳來,是當地劣質的包穀燒酒。

  直到太史闌和蘇亞走到他身後,形成包圍,他依舊沒回頭,只喃喃道:「山風濕潤,黑雲壓頂,近期必有連綿雨季,去年少雨,今年開春即雨水纏綿,怕是多雨之期……」說完忽地一骨碌趴了下去。嚇了太史闌和蘇亞一跳。

  那人伏首於地,似乎在聽地下的聲音,良久又一骨碌爬起來,皺眉道:「不對呀……才十年,大壩怎麼就有中空之聲?去年不是剛剛加固過?如果今年多雨,水過防衛線,大壩再不牢固,豈不是一場禍事?當初防水防蟻,國公親自監督,不至如此……難道是定樁木有問題?還是沒好好加固?……他們真的這麼大膽麼……」

  太史闌站他身後,聽他喃喃自語,不禁肅然起敬,這流浪漢,竟然是個精通天像水利,憂國憂民的高人,聽他口氣,好像這壩將有問題?

  「先生。」太史闌想想,還是開了口,「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那流浪漢順嘴接話,語氣憤憤,隨即才反應過來,啊了一聲道,「哪來的混賬!鬼似的,跟在人後面!」一邊轉過頭來。

  轉過頭來也沒人看清他的臉,鬍子和眉毛糾結在一起,眉毛和頭髮糾結在一起,亂糟糟一片,隱約眉眼不是太難看,就是有點髒。

  太史闌眼神掠過他額頭,可惜這腦袋上毛髮一片,眼睛都找不到。

  「看這天象。」男子以手搭簷,喃喃道,「今明兩日,必有暴雨……唉,希望不要延續太久,只要不下個十天半月,倒也不至於有事……」說完也不理太史闌,自鑽回瓜棚裡睡了。

  太史闌走過瓜棚,回頭看了一眼,那人正舒舒服服翻了個身,手臂撐在地面。

  這麼驚鴻一瞥,太史闌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又想不出來,搖了搖頭走開去。

  水母廟安靜地矗立在山坡上,蘇亞搶在太史闌前面,側身一腳踢開廟門。

  「砰。」

  廟門緩緩開啟,一簇火光躍入眼簾,火光後,一個中年和尚,有點茫然地抬起頭來。

  那人細眉長眼,面色微黃,一身敝舊僧衣,卻漿洗得乾乾淨淨,正在火裡烤一堆豆子,看見她們,愣了愣,宣了聲佛號,有點尷尬地笑道:「兩位女施主,怎麼深夜來此?是不是餓了?小僧正好煮了些羅漢豆,雖然粗劣,倒也可以果腹,兩位要不要也來點?」說完遞過一隻裝豆子的碗。

  他言語斯文,態度和氣,和剛才的粗魯男子截然不同的風神,連蘇亞也對他點點頭。太史闌道:「大師是此處主持?」

  「阿彌陀佛。」和尚道,「雲遊和尚,路經此地,借地休息而已。」

  「大師有無看見額上有刺青男子經過?」

  「刺青?」和尚想了一想,歉然笑道,「刺青沒見,倒是一個時辰前,有位俠客經過,在此吃了小僧幾顆豆子,他戴著抹額,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太史闌看他身邊,果然另有個座位,還散落一些豆莢。

  看樣子,火虎是已經離開。

  「打擾。」她點點頭,帶領蘇亞退出小廟,走下山坡。

  她大步在前面走,看見前方山坡下遠遠的瓜棚,瓜棚燈火已滅,流浪漢看來已經睡了。

  她忽然停住腳。

  心中似有警兆,如流星過,如閃電過,剎那間劈開她先前一直似有似無的疑惑。

  「不對!」她忽然縱身而起,轉頭就向小廟奔去,蘇亞莫名其妙,卻緊緊跟在她身後。

  然而已經遲了。

  長草一動,如風行水上,劍過清波,掠開一道青色波紋,波紋兩側的草尖柔軟倒伏,露大地皺褶黑黃,唰一聲輕響,彷彿自流光的盡頭,暴起一條人影。

  那人影輕輕落在蘇亞身後,一伸手掌間寒光閃爍,唰地掠過她的箭囊。

  蘇亞迅速後退,一邊試圖拉開遠射距離一邊伸手進後背箭囊取箭,然而她瞬間臉色一變。

  抽出的是斷箭!

  那人閃電般一抹,已經抹斷了她所有箭!

  蘇亞心知中計,快步前衝,那影子詭異一扭,已經到了太史闌身前,默不作聲一個肘拳,重重搗在太史闌後背上。

  太史闌一個踉蹌,撲跪在地。蘇亞悔之不迭,快步衝上,那男人手掌一張,一柄劍從掌心彈出,對準太史闌背心。

  蘇亞不敢動了。

  此時才看清楚那人,一身僧袍,一頭亂髮,細長的眼睛光澤幽黯,竟然是一半粗俗流浪漢,一半文雅雲遊僧。

  蘇亞此時才明白,竟然遇見的兩個人,都是火虎!

  如此迅速,如此涇渭分明,前後兩種裝扮惟妙惟肖,扮什麼像什麼,連語氣語調神態動作都完全不一樣,這已經超脫了易容的範疇,神乎其技。

  難怪十一次圍剿,都無功而返。

  「這個,很聰明了。」火虎嘎嘎笑道,「看樣子,差一點就猜了出來,幸虧我動作快,一直跟著。」

  他真實聲音,也難以描述,似男似女,卻又不算難聽。

  「這次怎麼就兩個女人來?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嘛。這個雖然聰明點,但還沒有武功。」火虎語氣驚奇,伸手拎起太史闌。

  一拎沒拎動,再一看,太史闌緊緊拽著地上一截樹根呢。

  「哧哧。」火虎失笑,「真有意思……抓著個樹根不挪窩我就拿你沒辦法?」一邊笑一邊拔蘿蔔似地用力往上一拔。

  「啪。」一聲脆響,似是樹根被拉斷,太史闌身子被硬生生拽起,但與此同時,黑泥四濺,彩光閃爍,一樣東西從樹根底部飛速彈起,咻地越過正好身體一偏的太史闌,扎入火虎的手臂。

  「什麼東西……」火虎只覺得銀白光芒一閃,胳膊微微一痛,那東西根本不算利器,只入肉淺淺一點,血都沒怎麼流,他隨手就拔了,笑道,「辦法好,可是武器也太差勁了……咦……」

  他忽然晃了晃,兩眼發直。

  「蘇亞!」太史闌厲喝。

  蘇亞早已撲了過來,半空中舒展身體如母豹,砰一聲悶響她撲倒火虎,手肘左右一分、一頂,卡嚓兩聲卸了火虎腕關節,兩腿一盤一絞,向上一揚,卡卡兩聲,火虎的踝關節竟然也被她給卸了。

  黑沉沉的霾雲下她倒翹絞起的雙腿,活像一隻揚起尾鉤的巨大母蠍。

  連太史闌都看得愣住,無法理解這樣靈活的身體和奇絕的動作。

  火虎完全失去抵抗力,蘇亞才一挺腰彈身而起,她的腰就像最強力的彈簧,一觸便要彈上雲霄。

  看見太史闌難得驚詫的眼光,她垂下眼,吶吶不語。太史闌也沒有問,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秘密,朋友要做的,不是窺探,而是捍衛。

  一聲呻吟,火虎從茫然狀態中醒轉,隨即感到劇痛,此時才發現,自己大字型趴倒在地,手腳都不能動了。

  這個易容高手瞪大了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剛才怎麼了?自己不是在低頭拔那女人嗎?現在怎麼這模樣躺在地上?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

  「妖術……妖術……」火虎忽然發出一聲慘叫,「他奶奶的報應啊……」

  太史闌淡定地踩過他,取回了掉落在地的人間刺,剛才她看到地上有一截長籐連著一截樹根,趁機讓火虎踹落她,在火虎說話的瞬間,將人間刺綁在籐上,刺入泥土,形成角度,火虎全力一拔,樹根帶著籐被大力扯動,人間刺隨即破土而出,彈入火虎臂膀。

  也幸虧火虎常勝將軍,驕傲自大,看見兩個女人生了輕視之心,注意力又在武功最好的蘇亞身上,廢話太多,否則太史闌也來不及佈置。

  「你怎麼猜到……」蘇亞問太史闌,是怎麼發覺兩個人是一個人的。

  「你說他擅使左手劍。」太史闌道。

  「嗯,左撇子。」蘇亞想了想,卻沒想起來剛才火虎有用過左手。

  「不,未必使左手劍就是左撇子,保不準是他迷惑他人的計策。他右手其實更靈活。」太史闌道,「但有時候,騙人騙久了,會形成習慣。他的左手握劍握慣,虎口繭子比右手重,而且有的動作會習慣用左手。他先前在棚子裡睡下,往右翻身,應該右手撐,他卻用了左手。因為他一直用左手對敵,形成了『左手更強壯』的潛意識。廟裡他遞豆子過來,是右手遞的,垂在身邊的左手卻輕輕一握,也是習慣。」

  蘇亞點點頭。

  「八十老娘倒繃孩兒……」地上的火虎在呻吟,百思不得其解之後,只好將解釋歸結於神鬼和運氣,「星浮大師說我壬申年涉江河遇陰人不利……我怎麼不早聽他的……」

  兩個「陰人」不理他,一個單膝跪他身上,一個扯出隨身帶的長繩,結結實實捆了,火虎又在痛苦呻吟,「奶奶的也沒人憐香惜玉……」

  他被蘇亞壓在地面上,耳朵貼著泥土,原本嘮嘮叨叨,忽然渾身一震,失聲道:「堤壩這麼空!」隨即一抬頭,又道:「下雨!」

  「嘩啦!」一聲,就好像天公應了他的呼喚,剎那間暴雨傾盆!

  頭頂上風撕扯開濃雲,將一天沉沉的黑雲打散,散開的黑雲間,閃著片片白光,那是雨,自雲中生,過千萬里天涯,狂飆砸落,大片大片的雨像幕布一般捲過來,風中的長草一瞬間齊齊斷裂倒伏,遍地瘡痍。

  這麼兇猛突然的雨,太史闌和蘇亞都被打到窒息,無法發聲,只有火虎忽然仰天呼號,「完了!完了!比我想像得還糟!」

  「瘋子。」蘇亞嘀咕了一句,拖著他快速奔下堤壩,迅速把他捆在馬上,和太史闌趕回府衙。

  ==

  大雨落下的那一刻,北嚴府衙後院裡,府尹張秋被那一聲巨響驚醒。

  一睜眼看見天瓢傾落,他眼底閃過一絲興奮的光,披衣坐起,捻亮油燈,開始寫信。

  信紙雪白,壓印桑紋邊,古樸又精美,是京中某個貴人的喜好。

  「……請兄台代稟:龍莽嶺盜匪一事,卑職已有萬全之策在心,必不致有所遺患,危害你我。此間地利人和,又逢天時,是為神助。請主子放心。稍後會對二五營諸人有所安排……另,沂河壩去年冬加固時,工程節餘銀兩三百萬兩,已命鹽幫劉舵私密押入麗京……請代問主子安。」

  信寫完,他耐心地等吹乾,放入特製的信封,小心地放在窗檯下一個暗格裡,等待天亮,有人來取走。

  隨即他看向滾滾雨幕……這麼大的雨,兩個女人單身去圍捕那個惡徒,荒郊野嶺,殺人惡盜,能有什麼結果?嗯,好及時的一場雨,到時候一切痕跡都被沖掉,正好又一樁死案。

  他手指敲著桌面,沉思,又可以給火虎的罪狀上添一筆,賞金要不要再上一格?也好表表官府對破案的決心和誠意?唔,明早什麼時候派人去收屍?

  ……

  大雨也驚醒了簽押房值守的兵丁馬壯們,眾人都沒了睡衣,起來關窗嘮嗑。

  「那倆女人運氣真不好,」那個報信的衙役嘻嘻笑道,「這麼大的雨,看樣子九死一生了。」

  眾人大多都笑,也有人皺眉不做聲,半晌一個半老兵丁道,「三狗,你樂呵什麼,說起來人家有什麼錯?我家就在龍莽嶺附近,家鄉人多少年因為那些慣匪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這次捎信來說,那些山匪最近收斂了許多,才來得及搶種莊稼……咱們是莊戶人出身,莫因為投了官府,就忘了做人本分!」

  「放你娘的屁。」幾個年輕衙役惱羞成怒,「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聽過沒,你一身反骨,小心大老爺拿你!」

  「吵什麼呢。」有人幽幽道,「反正那倆女人死定了,三狗子,報訊可是你去的,小心人家冤魂來纏你喲。」

  「胡扯什麼。」一陣風過,三狗打個寒噤,畏怯地四面望望,強笑道,「我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我怕什麼……」

  「砰!」忽然大門一聲巨響。

  心裡有鬼的眾人,驚得一跳,互相望望,發現對方臉色都白了。

  「風……是風……」三狗勉強笑道,聲音打抖。

  「砰。」又是一聲,還夾雜著人聲,似乎是在打門,風雨聲裡聽來,明明是女聲。

  「幻聽……幻聽……」三狗的白臉已經發青。

  「好像有人在撞門。」那個年老兵丁道,「三狗,今天是你值戍守門,你去開門。」

  「我……我……」三狗囁嚅半天,賠笑,「牙叔,我今天老寒腿犯了,要麼,勞煩您一下?您向來行得正,不怕這些髒東西。」

  「我?我一身反骨。」牙叔閉眼悠悠道,「不敢去。」

  「你……」三狗想怒,不敢怒,看看眾人臉色,知道此刻風橫雨急,有鬼敲門,萬萬沒人代他去,只好咬牙提了燈,披了蓑衣,拿了一根水火棍防身,一步三移地去開門。

  雨大得對面不見人影,他一路衝到門後,手剛觸及門閂,忽然「砰」一聲,門被撞開了。

  一道閃電打下來。

  天地雪亮。

  雪亮的天地裡,渾身濕淋淋,烏髮黏額,臉色如雪的女子,直挺挺矗在他面前。

  一亮一亮的電光,在頭頂上追逐,將門前人影映得忽明忽暗,隱約那人臉上,一道疤痕蠕動,兩眸冷光四射。貼得極近的臉,冰冷毫無呼吸,他心膽俱裂地向下望去,一道長繩牽在蒼白的手中,地上長長的一具屍體,洇開淡淡血跡……

  雨夜、閃電、血跡、牽屍的屍體……

  「鬼呀——」他發出一聲心膽俱裂的慘叫。直挺挺向後一倒。

  蘇亞低頭對他看了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放開了呼吸——這傢伙口臭真厲害!她屏息好久!

  那聲慘叫驚動了其餘人,眾人戰戰兢兢,互相打氣,蹭出來一看。

  兩個烏髮披面,臉色蒼白,毫無表情的女子,拎著一個什麼東西,濕淋淋地跨過門檻,門檻之下,三狗一動不動。

  瞬間人群暈倒一半。

  太史闌抬腳從三狗身上踩過,和蘇亞兩人拎著火虎一路向簽押房來,她們到哪裡,哪裡人群四散。

  前堂的響動驚動了後堂,府尹大人披了衣服,匆匆趕來,一眼看見太史闌和蘇亞,他眼睛向後一翻,似乎也要暈倒了。

  太史闌站在簽押房的屋簷下,她腳下瞬間濕了一攤,抬手抹去臉上雨水,她盯住了拱門前大傘下的府尹。

  「太史闌,奉命捉拿巨盜火虎。」她一字字道,「雖無援助、無手下、無接應、無後援。但,幸、不、辱、命。」

  暴雨,雷霆,簷下筆直而立的女子,她腳下軟成一攤的巨盜。

  漫天飛竄的電光,和比電光更亮更烈,更冷更殺氣的目光。

  眾人驚到無法言語,不可置信。

  「三狗子死啦!」牙叔忽然發出一聲驚恐的大叫,幾個衙役身子一軟,跪倒在泥水地裡,怔怔地仰望著太史闌。

  府尹張秋也怔怔地望著太史闌,忽然不可自控地,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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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6:53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一章 容楚的心思

  自那晚擒回火虎,太史闌在北嚴府上下的心目中,地位瞬間發生變化,由輕蔑變成畏懼,所有人都忘不了那晚暴雨初始之夜,拎著火虎跨過三狗屍體,用眼神逼得府尹一句話都沒敢說的女子。

  這種變化的直接後果是,雖然刁難依舊存在,但態度不敢再居高臨下,方式顯得鬼祟溫和,比如撥件積壓數年乃至十年的疑難舊案給她審,說上級要求十日之內破案,不然就撤職查辦啦;比如派她去和某些特別難纏膽大包天的地下黑幫打交道,要求她速速廓清治安,還百姓安寧啦,比如命她管理司獄,卻在半夜偷偷放跑犯人啦,等等。

  結果,陳年舊案到了她手裡,她把當初首告,證人,涉及的鄰居街坊,以及可疑被告統統關在一個屋子裡,然後自己一個人進去,眾人都偷笑著等著看她出洋相——那起殺人案件,當初就證據不足,錯綜複雜,經過多少老吏能手之手,依舊沒能啃下來,如今經年日久,哪裡還有一分破案可能?把所有人都關一起,更是愚蠢得無可救藥的辦法。當時吳推官就說了,如果能因此找出真兇,他願意在府衙門口倒爬三圈。

  然後不多久,裡面有人嚎啕了,再不多久,太史闌出來了,拎著一個眾人印象中都老實巴交的證人。

  證人在她手裡嚎啕大哭,竹筒倒豆子一樣交代了罪行,說得事理清楚毫無破綻,北嚴府迅速組織了七個最具經驗和實力的刑名師爺分析案情,都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真兇。

  十年奇案,一朝被破,苦主敲鑼打鼓,親自上門獻匾,吳推官在蘇亞逼迫之下,當眾在府衙門口倒爬三圈,他一邊爬一邊看太史闌,指望她識相給上司解圍,結果太史闌目光穿過,視若無物,和蘇亞討論景泰藍的拉稀。

  吳推官想發作,可是想起那日,死守真相從來面不改色的證人,在太史闌面前痛哭流涕交代罪行的詭異,也忍不住打個寒噤……還是繼續爬吧。

  和黑幫打交道,一開始倒是驚險的,闖入黑幫地下總舵,要求對方以後不得濫收保護費的太史闌,險些被圍困,但當她進入幫主內室之後不久,便被幫主熱情地送了出來,不僅一口答應她的要求,還不住拍胸脯「以後太史姑娘就是我們金刀會的朋友,有什麼儘管說話!」

  之後百姓敲鑼打鼓送匾,一堆屬官衙役呆滯……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悄悄打問金刀會幫主,那老傢伙閉口不言,末了才哈哈一笑,「咱江湖上混飯吃的,義氣為先,太史闌對我金刀會,有大恩哪!那件上頭指定要上貢的寶貝,如果不是她,我老猛就十個腦袋也不夠補償……我警告你,這姑娘非常人,聰明點的,少得罪!」

  話是說給至交好友的,但很快就悄悄傳開,這下不僅是府衙上下,連整個北嚴城都知道「太史闌非常人,金刀會老大都怕她!」

  至於管理司獄,獄卒「不小心將鑰匙掛在門鎖上」,後來鑰匙倒確實還在門鎖上,卻變成了一堆渣渣,渣渣堵塞了門鎖,不僅重犯出不去,獄卒們自己也開不了門,偏偏這個時辰,太史闌說想起重要線索需要印證,頻頻催促將案犯帶出指證,這頭連催四催,那頭獄卒鑰匙被毀不得其門而入,丟失或損毀鑰匙對他們一樣是重罪,獄卒們急得無法,只得砍斷柵欄將人帶出,事後再悄悄修補,修補的時候偏偏又被同知逮個正著,第二天這批獄卒就被派出幾百里外,做黑莊子的看守去了。

  黑莊子可以算做各地臨時軍事監獄,關滿了一批陰險狡詐的軍事重犯,或者飽受戰爭創傷的瘋子,去那裡做看守,最後的結果常常也是成為瘋子。

  類似事情兩三件,件件結果讓人心驚,漸漸的,這樣的事少了,每個人在使壞之前,都會先猶豫一下——萬一又出現啥驚悚結果怎麼辦?也會先掂量一下——是否自己真的能承擔起那樣的後果?

  幾件事也給太史闌帶來了便利,北嚴府內那些見風使舵的,最起碼不敢再當面給她難看,百姓中她的名聲漸漸傳開,自從她有次在金刀會的陪同下,向出名為富不仁的藥堂「同安堂」,「募捐」了一部分止痢藥物,送往本地常發痢病的村鎮之後,百姓對她的讚譽更上一層,每日都有上城趕集的百姓,送上門新鮮的瓜果蔬菜。在城內,金刀會對太史闌的隱隱支持,也使城內商會和各類執業者,不敢對她刁難。

  抓獲火虎的獎賞也已經下發,萬兩銀子一分不少,另外,她是二五營在營學生,給予二五營當年營績加分,對她予以「虎威」勛章嘉獎,入職後提一級任用。加上之前她提出重大建議被採納獲得的嘉獎,她在將來入仕時,可以跳越九品末流,直接正七品進入官途,僅僅這一條,便少了五年拚搏。

  日子也便這麼過去,轉眼過了也快一個月,一切都上了正軌,連大牢裡火虎的死刑判決都已經下發,將在秋後處斬。

  其間有入京押送年內稅銀糧草的府稅使,回來說起麗京諸事,一說康王在和東堂來使比武中大勝,得太后重賞;一說康王上書,稱地方光武營設立太多,虛耗物資,建議對排名靠後者予以裁撤,二五營首當其衝;一說陛下好久沒有上朝,據說得了天花,雖然沒有官方出面承認,但有人稱曾經看見皇宮夜間「供痘送神」,這是皇族每逢在有人出天花,便要舉行的祈福儀式,所以麗京猜測紛紛,都在擔憂陛下的健康。

  太史闌聽說這些消息時,看了景泰藍一眼,那小子一邊吃零食一邊沒心沒肺玩皮球,笑得下巴上口水閃亮,天花痘沒有,滿嘴開花豆倒是真的。

  這一日又在下雨,從那晚暴雨開始,這雨幾乎就沒停過,衣衫棉被都因為浸潤了過多的水汽,變得沉重黏膩,濕答答貼在身上,以至於每天趙十三要生起火給景泰藍烘被子。

  「雨太大。」這一日傍晚的時候,太史闌站在窗前,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雨,道。

  蘇亞站在她身邊,凝視窗外的雨,眼神裡也有憂色。

  這樣的雨本就不正常,聯想到那日堤壩上火虎的話,兩人心頭都覺得沉甸甸的。

  忽然外頭轟隆一聲響,遠處傳來喧囂奔走之聲,趙十三派人打聽,回來道:「牛角街那邊幾座房子年久失修,被雨水泡塌了。」

  太史闌聽著,仿似終於下定決心,忽然轉身,道:「走。」

  「去哪?」

  「大牢看火虎!」

  ==

  深夜行走在幽長的夾道裡,只聽得見腳步濺起的啪啪水聲,連綿的雨從油衣上滑落,在地上旋轉出一個個漩渦,中心深黑,邊緣亮白。

  火虎關在最下一層的地牢裡,嚴加看守,再上面一層,就是那三十個龍莽嶺的俘虜,三十個俘虜不像坐牢倒像度假,有太陽曬,有不錯的牢飯,整天大聲隔牢吹牛,和看守嘻哈一片,據推官說,他們的案子已經報上去,還沒批覆。倒是後報的火虎的案子,很快就定了斬監侯,據說原本是斬立決的,但主管三法司的康王,忽然對這個江洋大盜產生了興趣,說要親自觀刑執刑,當著受盡大盜荼毒的百姓的面,將這禍害明正典刑。

  康王是先帝駕崩後,當前垂簾的皇太后最為信重之人,他的意思,自然沒人違背,火虎的死期就被推到秋後。

  看守地牢的獄卒,雖然面有難色,還是給太史闌開了門,沒辦法,他想到那批被發去黑莊子的同行,就心裡打抖。

  火虎一看見濕淋淋進來的太史闌,臉色就變了變,「還在下雨麼?」

  他在地牢裡,感覺不到外間天時,然而這些日子,獄卒身上濃重的水汽,地牢裡越來越濕的用具,都讓他坐立不安。

  他第一句話不是問自己的案子,還在關心天氣,太史闌微微有些感慨,點了點頭道:「我想問你,那天堤壩上說的話,是否可信。」

  「我其實也是官家出身,先祖曾經是東堂工部侍郎,專管水利修建,土木工程,尤以精通水利聞名,家裡有他留下的一本《河疏》,是他一生治水經驗總匯,有一套專門的方法,可以瞭解各類堤壩狀況,提前查知水患……」火虎嘆氣,「這一場雨,如果在半月之內停止,沂河壩當可無憂,可是快一個月了,雨還沒停,我可以斷言,沂河壩隨時都可能垮塌!」

  「把你知道的情況寫下來。」太史闌遞給他紙筆,「我去向府尹請示。」

  火虎卻慚愧地搖搖頭,「我不認字……」

  太史闌一怔,火虎卻冷笑道,「我便能寫下來,你們這個府尹,還是不會理你。去年沂河壩已經加固過,我卻聽出底下出現無數裂縫,定樁木可能也已經腐朽,加固?加到哪裡去了?他是一地主官,加固堤壩是他主持,你說,這裡面都有什麼事?他會允許你『危言聳聽』?」

  太史闌默然,火虎嘆息,「有些東西我也不能確定,那天在堤壩上時辰太短,如果再給我機會好好查看,最起碼我可以看出,哪幾條堤壩最容易潰壞,哪些農田和百姓最容易遭害,可是現在,來不及了……」

  太史闌凝視他半晌,轉身就走。腳步踩得雨水侉侉作響。

  她出了地牢,直入前堂,擂響門口的鼓。

  夜半鼓聲,驚得值戍的衙役兵丁都一窩蜂的跳起來,裡頭的府尹也匆匆著衣到前堂,結果看見站在堂前的是太史闌,臉色都變了。

  「太史闌!」張秋冷著臉,厲喝,「深更半夜的你發什麼瘋!」

  「上萬人命、千畝良田、一城民生、瘟疫災害。」太史闌道,「大概能讓我發瘋。」

  「什麼意思?」

  「沂河壩要垮了。」

  堂上靜了一靜,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

  負責水利的孫同知,和河伯所大使金正,當晚正好都當值,最先爆發出大笑的也是他們。

  「胡扯什麼……」孫同知笑得抱住了肚子,「沂河壩建成不過十年,去年剛剛修固!你危言聳聽,也不能這樣!」

  「太史闌,你再胡言亂語,府尹大人包容你,我可不饒你,你這什麼意思,是說我失責嗎?」金正笑完,臉皮一緊,冷冷瞪著太史闌。

  「太史闌,你過分了!」吳推官道,「你是典史副手,水利是同知大人和河伯所的事,你越級插手了!」

  「太史闌。」張府尹一直沒笑,眼神裡閃著幽沉的青光,「你夜半擂鼓,胡言亂語,驚擾同僚,越權越級插手水利工程之事,按例該給你處罰,念你初犯,不予追究,下去!」

  「上萬人命,一地良田。」太史闌望定他們,點點頭,「越不過你們的尊嚴、面子,政績,和私心。」

  「放肆!」

  「堤壩何等大事,我們去年剛剛加固,陳侍郎去年冬來視察,還誇我北嚴防水工程穩固踏實,他是水利大家,還抵不過你的見識?」孫同知厲聲道,「你再胡言亂語,擾亂人心,莫要怪我不客氣!」

  「我治下的事,我自己承擔,無知蠻女,滾出去!」河伯所大使金正勃然大怒。

  張府尹伸出手,擺了擺。

  「不必爭吵,有辱官緘。」他淡淡道,「本府向來對下屬一視同仁,雖然你已經犯錯,踰越,但堤壩關乎民生,本府也給你一個機會,你拿出堤壩將垮的證明來。還有,是誰告訴你堤壩將垮的?」

  「火虎說的。」太史闌道。

  「哈哈……」又一陣狂笑,暴怒的嘴臉化為無盡的嘲諷,連張府尹都忍不住撲哧一笑。

  「我的天,還以為什麼真知灼見,或者這位真遇見了什麼高人。」金正大笑,「居然去聽一個死囚的胡言亂語,這死囚還是殺人無數,害民無數的大盜,太史闌,你瘋了嗎!」

  「私下交聯匪徒,竟然還將言語上遞公堂!」吳推官大怒,「太史闌,你當真以為你是二五營學生,我們就不能處罰你嗎?」

  「真遺憾沒把景泰藍帶來。」太史闌側頭對蘇亞道,「這些嘴臉很有參考性。」

  蘇亞嘴角一抿,低頭。

  這世上最氣人的態度,不是咆哮對罵,不是淡定蔑視,而是完全當笑話在看戲……

  一堆人的臉都青了,罵沒有用,吵也沒有用,那個女人就那麼站在那裡,用一種「你們很好玩」的眼光,籠罩住他們。

  明明知道她只能聽自己的,明明知道失敗的是她,可不知怎的,每個人心裡都窩囊得像塞進一把茅草,像遇見一場慘敗。

  有一種人,居於下風還能讓你感覺到其實是你在仰她鼻息。

  「太史闌,你確實過分了。」半晌,張秋陰惻惻地道,「當將功折罪。這樣吧,既然你堅持堤壩要潰,堅持要管你不該管的事,那麼你就去堤壩下方的三田村,實地查看沂河壩的情形,隨時向本府回報。如果真的堤壩被淹,三田有人傷亡,你一樣要承擔責任,明白嗎?」

  太史闌面無表情看著他,躬躬身便走。

  身後,河泊所大使金正冷笑傳來,「你還是祈禱你的預言不會成真吧,因為三田地勢最低,堤壩無論潰在哪裡,三田必定遭災,你就和你愛護的百姓們,同生共死去吧,或者你也可以散佈你的『沂河將潰論』,看誰會信你的,哈哈……」

  太史闌就好像沒聽見,大步走了。

  張秋沉默著,看著太史闌的背影,良久,轉頭,和孫同知眼神對碰。

  意味深長。

  ==

  回到自己的院子,太史闌先坐下來寫了一封信,找來趙十三,道:「找個可靠的人,交給你主子。」

  趙十三已經習慣了太史闌那種淡定命令的語氣,接過信,嗤道:「看情況,國公不是誰想見就可以見的。」

  「誰說要見他。」太史闌奇怪地看他一眼,「花瓶能堵漏?」

  「你……」

  「沂河壩要垮,我信。本地官府不能指望,我只有找他出手。」太史闌道,「請他撥些工人,安排些木料土石沙袋,最好再找些治河能手來。至於他,別來。」

  「呃……」趙十三心想主子一定會生氣的……

  「他來了還要人伺候,添亂。」太史闌已經走開,去收拾包袱,「景泰藍拜託你照顧。」

  「幹嘛去……麻麻。」景泰藍不知何時醒了,站在門口,睡眼惺忪地問。

  「下鄉。」

  「一起。」

  「不行。」

  景泰藍四十五度水汪汪天使角對太史闌望了一陣,太史闌視若不見,走來走去收拾包袱。

  良久,小子揉揉臉,搖搖擺擺回去了,沒發表啥意見。

  ==

  當晚,一騎快馬奔出北嚴,直向東昌城去。

  東昌城西南,有莊園名「雅園」,是東昌一位富商的別院,不過最近獻了出來,供京中來的貴人暫住,此刻雖已入夜,但園內燈火通明,人影交錯,顯見得十分熱鬧繁華。

  園內東苑,軒廈深深,明燭高燒,几案前閒閒半躺著容楚,面前一堆文書信箋。

  「幹得不錯。」他正展開一封文書,細細閱讀,隨即輕笑。

  那封文書上,標記著「龍莽嶺突襲事件」,下一封,則標記著「通城事件」。

  他的總幕僚,貼身侍從中排行第四的文四,立在一邊,抓著一疊標記特殊的文書,笑道:「主子,這裡還有十三寫來的密信,就是您說的,關於太史闌一切大小瑣事,您怎麼不看?」

  「她生病沒?」

  「沒有。」

  「受傷?」

  「沒有。」

  「被人欺負?」

  「沒有。」

  「心情不好?」

  「似乎沒有。」

  「和景泰藍兩個活蹦亂跳,各種欺負人?」

  「這個有。」

  「一路爭執,一路打架?」

  「完全有。」

  「那還看什麼。」容楚懶洋洋拆開下一封標記「北嚴」的信箋,「無病無災,一路禍害,人人倒霉,唯她不敗。哦對了,十三肯定還說了扶舟如何對太史闌獻慇勤。」

  「主子不著急麼?」文四笑容加深。

  「扶舟心障太重,而太史太驕傲。」容楚笑容淡淡,幾分傲氣幾分從容,「他們相遇得越早,開初越美好,後路,越有變數。」

  「文四愚鈍,不明白主子意思。」

  「扶舟就算已經動心,但心障未解,此刻必然還未明白他自己的心,他自己都不明白,如何能給出一個清晰的態度?」容楚懶洋洋地笑,「而太史闌何等驕傲?她不動心便罷,她如果稍稍意動,略有表示,然後遭遇李扶舟的猶豫或退卻……你猜,她會怎麼想?」

  文四想了想,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主子,您是故意讓他們單獨相處的!」

  容楚笑而不語。

  文四瞟一眼自己主子,心想這人少年時狡詐如狐,無比難惹,朝廷人人退避,這些年退出朝政,韜光養晦,原以為時光沉潛,多少會讓他厚道點,沒想到,骨子裡奸詐陰險,早已修煉得更勝一籌。

  「屬下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他沉吟道,「您早已發覺了,太史姑娘似乎對扶舟更有好感,如果您此時強硬地留在她身邊,隔絕她和扶舟的進一步交往,那麼她會憎厭你,連帶對扶舟更加嚮往,因為想像的事物,總是越想越美好的。」

  「對一個人的排斥,也會導致對另一個人喜歡的加深。」容楚笑得似乎有點無奈,「她倒未必排斥我,但是我如果不讓她和扶舟接觸,我很擔心她會真的將他想得過於美好,最後遭遇迎頭一擊。」

  文四瞟容楚一眼——說得真好聽,真體貼,真的是這樣嗎?

  容楚對屬下腹誹的眼光毫不在意,托著下巴,憂傷地悠悠嘆息,「哦,當然,我也擔心扶舟和她隔開後,經過一段時日,想通了,想明白了,真的放下一切來追逐她,再加上她對他這種性格的天生好感……到時候,嗯,八成一拍即合。」他一攤手,「這可不行,我不同意。」

  所以要在李扶舟還沒想通,還沒能完全放下的時候,把他塞到太史闌身邊,讓太史闌在萌芽階段,就明白李扶舟的猶豫和不安?

  文四嘆了口氣,覺得和主子做情敵,真的不是件愉快的事。

  不過……

  「主子,難道這次你真的動心了?」文四笑得曖昧,有點不信的模樣。

  容楚不答,半晌悠悠道,「我一直有點遺憾,她沒能第一眼喜歡上我……」

  文四笑得嗤之以鼻——哪,真的第一眼愛上你,你保準不要。這樣被扔出去的女人還少嗎?

  不過……嗯,懂得計較,下陰手去爭,終歸是好兆頭,最起碼說明這主兒還是在意的。麗京老夫人日夜焦心的事情,好歹有點眉目了,這位主兒再這麼散漫下去,苦的是他們這些貼身屬下,天天被老夫人催魂奪命,不停地打聽他有沒有女人,怪他們沒給主子拉皮條……

  文四也悠悠嘆口氣。

  好容易似乎看中一個,不過現在看起來,高難度啊……

  容楚卻已經低頭去看文書,似乎也沒將剛才的遺憾放在心上,忽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

  「北嚴的情況有些不對勁。」容楚道,「前陣子進入澇季,我想起當初命人修建的沂河壩,便讓人去看過那壩,回報說一切如常,就是當初的水位標竿,都已經沒了,所以沒能查出準確水位,只說今年水位不低,只要沒連續大雨,應該不會有事,不過最近……雨勢很大。」

  「主子不必憂心。」文四道,「水位竿有可能被漁家拔走。至於沂河壩,去年剛剛進行加固,今年絕不可能出問題。」

  「正是這樣我才奇怪。」容楚道,「去年剛剛修築加固的堤壩,怎麼沒發現水位標竿沒了?發現沒了為什麼沒有補充?他們到底好好加固沒?」

  「不至於吧……」文四也驚了一驚,「北嚴多水患,加固堤壩是必須要做的事,否則一旦潰壩,死傷無數,這些年好容易作養起來的良田都會被毀,十年辛苦毀於一旦,誰擔得起這樣的責任?」

  「去年沂河壩加固工程,北嚴府上書請求撥銀,戶工二部稱因五越局勢緊張,正在調工遣銀,銀庫不足,先是要拒絕的,是我上書請求,戶部才撥了一千萬兩銀子。」容楚冷冷道,「如果有人敢在這銀子上做手腳……」

  文四的臉色也變了,想了想,終究搖了搖頭,「不應該,這事干係太大了。」

  「不要小瞧人的貪慾。」容楚沉默了一會,低低道,「她正在北嚴,扶舟又被調走……看樣子,我得去一趟了。」

  「可是您需要在這裡絆住喬大人。」文四苦笑,「這段日子如果不是您一直絆著她,她早已追著太史姑娘她們去了。」

  「所以在我離開之前,先要把她調開。」容楚站起身,「走。」

  「怎麼?」

  「調雞離山去。」

  ==

  園內西苑,雅閣亭亭,半掩簾門,簾後端坐著喬雨潤,也正看著一堆西局密報。

  「龍莽嶺那件事,須得好好處理,不可留下任何隱患。」她道。

  一個太監坐在她下首,笑道:「此事北嚴府已經知道,張秋自己牽扯其中,必然會有所安排,大人放心。」

  「現在事情剛出來,各處盯著的人太多,暫且不要動手。」喬雨潤偏頭想了想,道,「等到張秋把二五營那批學生處理掉,你們便把龍莽嶺殘存的那批盜匪給……」她突然住口,眼波流轉,笑了一笑。

  「是。」太監一副心領神會神情,隨即笑道,「可惜通城那裡沒能把人留住,那群學生真是命大,不過到了北嚴,自然另有治太史闌的辦法,如今兩位助教都已經被調走,下面要把她揉圓搓扁,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喬雨潤聽見「助教」兩字,臉色微微變了變,齒尖輕輕咬了咬下唇,冷然道,「她倒真有本事,讓扶舟這麼對她……」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太監沒明白她的意思,不敢接話。喬雨潤又皺眉道:「通城給他們逃過了,我這心裡總有些不安,不把這些人解決,萬一將來開審龍莽嶺事件,我們雖然不怕,終究是個麻煩,殿下……也要怪罪。我應該親自趕去的……可恨容楚!竟然把我絆在了這裡!」

  「國公似被那太史闌所迷,甘心為她所用。」太監一臉不屑,「真不知道那女人有什麼好的?許是國公膩煩了那些千嬌百媚的,所以一時被這兇惡女子吸引?這樣的男人。也只有太史闌那賤人看得上……」

  「閉嘴!」

  太監嚇了一跳,愕然看著喬雨潤——她最近不是對容楚很有意見麼?自己投其所好罵他幾句,怎麼也聽不得?

  「仔細禍從口出。」喬雨潤陰森森地道,「有些人,不是你配談論的!」

  太監有點不服氣,卻不敢再說話,喬雨潤沉思半晌,將手中密信一拍,決然道:「不管了,我不能再待在這裡,給我備馬,我要趁夜去北嚴……」

  話音未落,忽然外頭有人傳報:「喬大人,晉國公過來了,說有要事相商。」

  喬雨潤一怔,臉色鐵青,咬牙道:「又來了!陰魂不散的冤家!」想了想道,「說我身子不好,今晚不見客,請國公見諒。」一邊回頭叱喝,「竹情,還不快去收拾東西,無論如何,今晚我要走!」

  傳報的人剛剛轉身,外頭珠簾拂動,容楚帶笑的聲音已經傳來,「喬大人身子不好?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既然在這裡,怎麼能袖手旁觀?正好我這隨從也略通岐黃之術,讓他來為喬大人請脈……」他忽然回首叱喝那群試圖攔住他的喬雨潤手下,「你,還有你,對,你們還傻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全城給喬大人請最好的大夫?」

  喬雨潤一聽不好,這個心黑的,不管不顧要闖進來,還要把她的人趕走。一急之下,一邊示意那太監退到一邊,一邊往榻上一座,手指一扯,外裳已經脫了下來,香肩半露,酥胸一抹,綽約在紗幕後。

  隨即她氣喘吁吁嬌聲道:「國公且慢……我這是老毛病了,自己帶得有藥,只需吃上一丸,靜養三天,也便好了……請脈什麼也不必了……人家……人家已經寬衣就寢了……」說到後來,語氣羞不自勝。

  容楚的腳步果然停了停,喬雨潤竊喜——我衣服都脫了,看你如何能闖進來!你闖進來,我就能在太后面前給你添麻煩!

  「喬大人老毛病是嗎?」容楚語氣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我依稀聽太后提起過,說是內熱,當時太后說活熊膽最是良方,只是太難得,我當時便記住了,後來配過些熊膽丸,可巧正好帶在身邊,要麼你試試——」

  「我衣服都脫了呀——」喬雨潤再沒想到他如此霸道,急得尖聲大叫。

  「嗤啦」一聲,腳步停也不停的容楚,忽然一把扯下了間隔內室的紗簾!

  他將一大團紗簾團在手中,看也不看,對床上一砸!

  一聲悶響,正要起身阻止的喬雨潤被紗團砸倒,紗團層層疊疊鋪開,正將她身子遮住。

  沒等她有任何反應,容楚已經快步上前,一邊笑道:「喬大人好勤勉,如此重病,還召集手下議事。」一邊對那縮在一旁的太監道:「深更半夜,喬大人這裡不方便,你還待這裡幹什麼?還有你們——」他指定竹情梨魄兩個大丫頭,「主子身子不適,也不知道熬藥端茶?」

  他一進來就反客為主,喬雨潤給氣得兩眼發花,眼看太監被趕了出去,兩個侍女手足無措,想要下床阻止,偏偏她自己把衣服脫了,罩著一堆紗動也不敢動。

  她相信,如果她真的披著紗下床阻止,容楚肯定會大叫被她非禮,不讓她顏面掃地不罷休。

  他絕對做得出來。

  喬雨潤只好披著一糰粉色的紗坐在床上,造型略詭異……

  「喬大人既然病了,需要靜養。」容楚也不讓人給她請脈了,自顧自對趕來的西局探子們道,「那就不要讓任何人前來驚擾喬大人,西局事務繁忙,喬大人操心過甚,病情加重如何是好?你們要體諒上司,別有事沒事都來吵她。」說完對自己護衛一揮手,「這屋子的守衛太薄弱了,你看,我進來得這麼容易,這怎麼行?西局公公們想必精力有限,無法照管好喬大人的起居安危,那我們就偏勞一些,來人——」他笑道,「給我從今日起,好好保護喬大人。」

  「是。」

  「晉國公!」喬雨潤氣得兩眼發黑,倚在床邊,伸指顫顫,「你……你竟然要軟禁我……」

  「喬大人這話從何說起?」容楚詫然道,「這園子不是我的府邸,此地不是我主人,你我都是此間客,談何軟禁?你防衛薄弱,又是一介女子,還在病中,萬一真的出了什麼事,我和你同住一個莊園,說起來也是我保護不力,朝廷追究起來你要我如何承擔得起?說不得只好辛苦一點,撥我的護衛為你看家護院,你該謝我才是。」

  「不敢讓國公護衛為卑職看院。」喬雨潤抿唇半晌,也很快恢復了冷靜,勉強按捺住火氣,一字字道,「國公身份尊貴,該卑職保護您才是,怎敢抽調您的護衛來保護卑職?這萬一您護衛力量薄弱,也出了什麼事,被殺了被搶了,卑職更加承擔不起。」

  「那也行啊。我確實比你身份尊貴。」容楚很贊同地點點頭,誠懇地道,「那麼,你撥一半西局人手給我做護衛?嗯,放心,我不會多心認為你軟禁我的。」

  喬雨潤按住心口……

  這下更好,他的人不來,自己人被抽走,換湯不換藥,這容楚,好狠。

  也好快的應變。

  她深深吸一口氣,勉強笑道:「國公有令,豈敢不從,只是……」

  「那就這樣了。」容楚立即打斷她的話,「有勞。多謝。」

  喬雨潤一口氣吊在心口險些沒能上來——她還沒說完呀……

  「那我不擾了。」容楚終於滿意了,也不給她看病了,也不關心她是否有人端茶送藥了,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對身後文四道,「……給我迅速去信北邊境,問問李先生情形,好好的怎麼會重傷?誰能傷他?順便派人送點藥去……」一邊說一邊走了。

  正要起身的喬雨潤,聽見後一句話,怔了怔。

  李扶舟在邊境受傷了?還是重傷?

  喬雨潤臉色變幻——李扶舟和花尋歡被派去支援前方戰事,是她的主意,目的不過是為了把李扶舟從太史闌身邊調開,方便行事,也省得她想著兩人在一起就怒火中燒,可是現在……他竟然重傷了?

  喬雨潤的心微微亂了起來,這要真出什麼事,她如何能放得下?

  「來人。」她想了半晌,終於喚了人來,密密安排了一番,那西局探子帶著幾個人,按照她的吩咐,奔北邊境去查看情況了。

  喬雨潤還想著,天亮了是不是再想個辦法離開,然而看看身側還剩下的小貓三兩隻,想著被抽去一半的西局屬下,再加上剛剛派走打聽消息的,現在身邊已經沒什麼人可以用,要想從附近地方西局分局調人,短期內也不那麼容易,自己就這麼點人,哪裡逃得脫容楚的手掌心?

  她恨恨嘆口氣,把紗團一扔,一翻身,睡了。

  她放棄想法,無奈睡下的那一刻。

  幾騎快馬,悄然馳出了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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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7:12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二章 有了老婆忘了娘

  這邊東昌城容楚和喬雨潤鬥智,那邊北嚴城太史闌和蘇亞出門,兩人帶了些簡單用具,領了腰牌一路出城,天快亮時趕到三田村,太史闌並沒有第一時間進村,而是繞著部分堤壩走了一遍。

  堤壩下本來應該有樁桿,用來測量水位,但是現在沒有了,太史闌目測水位,覺得已經很高,每座堤壩都有一個臨界水位,如今沒有參照,沂河壩又是去年新加固,難怪沒有人在意。

  沂河壩本身份成五條堤壩,兩長三短,全長一百多里,分別圍住了沂河地勢比較低的下游數村,周圍附近數十里,算是北嚴少有的水土豐饒之地,近些年開了水田,擔負著全城水米蔬菜供應,有時還要供應附近軍營,也是軍糧的一處小供應基地,所以周圍住戶不少,加起來估計也有數千。

  一旦全面潰壩,人命、民生、乃至下半年收成,甚至百里遠的正和西番備戰的軍營都將受到衝擊。

  太史闌發現,她所走過的這一截堤壩,仔細看有的已經隱隱出現裂縫。火虎所說的危險,也許真的迫在眉睫。

  看看天色,天也快亮了,太史闌想了想,覺得三天之內,將長達百里的堤壩下游所有住戶搬遷,在沒有官府支持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必須先確定到底哪裡最可能最先潰堤,把那批先遷走,一旦出現潰堤,之後的就有了說服力。

  她讓蘇亞快馬走一遍所有堤壩,將附近的田地,地勢,水位高度做個統計,然後迅速回北嚴城,將消息帶給火虎,請他做出判斷。

  蘇亞做這些事需要時間,太史闌決定兩頭行事,她先在三田村住下來,等候消息並勸說百姓搬到高處。

  走下堤壩,她去找村長,村長一聽說她是北嚴城府來的臉色就慌了,以為又是來收稅的,末了聽完她要借宿的話才長長舒一口氣,帶她去了一家比較殷實的農戶家裡,青磚瓦房,兩進院子,裡外乾淨,村戶裡十分難得。

  太史闌也無所謂好壞,正要進門,忽然目光一凝。

  村間小路上,走來趙十三,景泰藍騎在他脖子上,笑嘻嘻地對麻麻招手。

  「不是不許你來?」

  「十三帶我來。」景泰藍呵呵笑,「十三帶我來。」

  趙十三歪著半邊臉,苦苦地笑了笑。

  太史闌盯著他。

  「他說……」趙十三慢吞吞地道,「要麼帶他來,要麼去死。」

  ……

  半晌太史闌默默轉頭——有時候兒童教育太過有效果也不是好事。

  一轉眼看見那笑得沒心沒肺的小子,她腳步收回,一轉身指著隔壁的草房道:「那是誰家,我們住那家。」

  村長一愣,「瓜老三一家天聾地啞,八個人五個缺,窮得沒有隔夜糧,怎敢招待幾位大人。」

  「正好。」太史闌道。

  瓜老三一家果真天聾地啞,一家殘缺,瓜老三父親是啞巴,母親是瞎子,瓜老三也是個瞎子,老婆是傻子,四個兒女,一個盲,一個啞,只有兩個健全。

  家裡四面漏風,一件像樣的家什都沒有,自己壘的灶上面,架著鐵鍬當鍋,床是木板墊著泥磚,連日多雨,水都快漫到床下,半床不成模樣的黑棉絮,油汪汪,水潤潤,叫人看了心裡發堵。

  景泰藍一進來,嘴就張大了,眼神裡充滿不可置信——啊!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隨即他迅速閉上了嘴,因為一股難聞的郁臭氣息衝進鼻端,沖得他眼淚泛起,想吐。

  但他沒敢吐,隱約也知道,如果吐出來,麻麻會不喜歡。

  「你要跟出來,就得跟我住在這裡。」太史闌看著他的眼睛,「不許喊苦喊累,你是男人,要為自己的所有事負責。」

  景泰藍猶豫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

  「這地方他哪能住,染上病怎麼辦?」趙十三看一眼那一家古怪,打了個哆嗦,「不行,不行。」

  「你是他爹?」

  趙十三驚得臉都白了,「你瘋了,這話你也敢說……」

  「你是我丈夫?」

  「啊啊啊……」趙十三抱頭,投降,「我寧可進西局的牢……」

  「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太史闌接過景泰藍,「那就閉嘴。」

  趙十三默默垂頭出去了。

  「弄點材料,買點必須的用具,最好備個船來。」太史闌看看這家實在沒有住的地方,對著趙十三頹喪的背影喊了一聲。

  趙十三的背影抽搐了一下,咬牙默默去了。

  瓜老三一家,驚恐地縮在床角,不知道該如何招待客人,女人們不敢抬頭,用棉絮緊緊裹住衣不蔽體的身體。

  只有一個小小的人影,裹著半床棉絮站起來,費了好大力氣點起火,從簷下破水缸裡舀了點水,用鐵鍬鍋燒開,先把桌上唯一一個髒兮兮的黑陶碗洗了又洗,才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捧過來。

  「弟弟,喝水。」

  聲音幼嫩清甜,聽得人渾身毛孔,都似舒暢地微微一張。

  太史闌點亮積灰厚厚的油燈,一眼看清面前的小人,頓時眼前一亮。

  雞窩出金鳳,窮戶生美人,未曾想在這樣髒窮到無法描述的破家裡,還能看見這樣的人才。

  小姑娘不過五六歲,一堆髒人裡難得的乾淨,小臉雖然微有菜色,但毫無污垢,瓊鼻櫻唇,黛眉青青,尤其出色的是一雙眸子,極深的雙眼皮,眼角微微上揚,黑眼珠比一般人要大,華彩璀璨,流眄生光,小小年紀,看人時便眼波流動,似有風華萬千,而額頭開闊,生一雙舒展的眉。

  這陋室殘疾所生的孩子,竟然一臉的大氣尊貴模樣,讓人恍惚以為投錯胎。

  「這娃娃命不好啊。」村長在她們身後嘆息,「這般模樣,生誰家不是如珠如玉的命,偏偏落到瓜老三家,生一張好臉,一副好性情,卻沒一雙好眼睛……我勸瓜老三好多次,把這娃娃給賣了,她落個好地方,一家子也有得生活,偏是不肯……」

  這女娃是瞎子?這麼漂亮的一雙眼睛,竟然是瞎的?

  看她所有動作,一絲不亂,景泰藍不過開口嗯了一聲,她便知道這個是弟弟,送水的方向一點不錯,這樣靈秀的孩子,居然是個瞎的。

  景泰藍還沒聽懂村長的意思,看著小女孩兩眼發光,笑呵呵去接她的水,「好……好……」

  他那小爪子哪裡端的動碗,太史闌伸手給他捧住巨大的碗邊,小色狼一眨不眨地看著小女孩,一邊搭訕著一邊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後,「哇呀」一聲。

  被燙著了……

  「弟弟慢些喝。」那小姑娘輕聲道,俯下身,撅起小嘴給他吹了吹。

  景泰藍痴痴地看著她,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臉,不由分說,「吧唧。」

  好大一口口水……

  小姑娘年紀還小,不曉得羞澀,笑瞇瞇摸了摸臉,抹去口水,道:「弟弟好香。」

  景泰藍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

  太史闌抱胸,默默看他——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真是千古哲理名言。

  景泰藍哪裡知道太史闌瞬間下了這麼猥瑣的定論,他只是直覺喜歡,他所見過的女子們,都是成熟女性,遇上太史闌,更是成熟女性中的冷面殺手,這些人對他的態度,要麼恭恭敬敬,要麼敬而遠之,太史闌雖好,但終究因為性格原因,稍嫌堅硬內斂,像這般年齡接近,又嬌俏體貼的小姑娘,於他就好像沙漠裡瞬間相逢綠洲,驚喜無限新天地。

  前頭他也見過幾個小姑娘,都一身富貴氣,景泰藍不感興趣,倒是這個,樸素可愛,小子看著就覺得高興。

  「住下……住下……呵呵。」小子也不嫌臭了,也不嫌窮了,抱住太史闌大腿不走。

  太史闌拍拍他腦袋,「別後悔就成。」給了村長一串銅錢,讓他幫忙弄點吃食來,瓜老三一家此時最初的驚恐已去,也起身開始做早飯,早飯很簡單,稀到可以看見人影的、發黑的玉米糊糊。

  早飯依舊是那個叫小映的小姑娘做的,她的一弟一妹雖然健全,但年紀太小,她不過六歲,已經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

  景泰藍自從看見小映,就黏住了她,太史闌也不管,她帶景泰藍住進這裡,就是要讓他看見,在那些金碧輝煌和美食華衣背後,有更多難以想像的貧苦。

  小映取玉米麵做飯,景泰藍就去幫手,小映舀出半勺,又小心地倒下去一點,景泰藍抓抓腦袋,取了個大勺子,呵呵笑著舀出一大勺,獻寶似地拿給小映。

  小映摸摸勺子,笑笑,「弟弟,不需要這麼多。」

  景泰藍困惑地放下勺子,可他覺得這麼多也不夠吃呀。

  小映燒水,景泰藍就給她燒火,趴地下撅個小屁股,使勁扇,扇得滿面黑灰,扇得幾次火起又滅,小姑娘好脾氣,一句不說,只慢慢教,「弟弟,輕些……弟弟,現在可以不用扇了……」

  小映攪拌鍋中的玉米麵,景泰藍也站在破板凳上,拿個勺子賣力地攪啊攪,玉米糊糊濺了出來,落在小映臉上,她趕緊用手抿了,細細吃了,景泰藍怔怔地看著她臉上被燙出來的紅印,「姐姐……痛……」

  「不痛……」這聰明的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柔聲笑,「糊糊少,嗯,不能浪費。」

  「麻麻……」景泰藍似乎有點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轉頭尋找太史闌。

  「這是百姓的生活,未必是全部,但有很多人和她們一樣,很多人可能比她們更苦。」太史闌道,「景泰藍,不要相信那些官兒們告訴你,哪裡豐收,哪裡樂業,哪裡百姓平安康泰,一切美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永遠都有你想像不到的苦難。一個國家要做的,就是如何讓它的百姓,吃飽穿暖,得享教育。」

  景泰藍不做聲,看看她又看看太史闌,忽然咬著指頭道,「過好日子。」

  太史闌想他這是打算讓百姓都過好日子呢,還是打算讓他看中的女人過好日子?

  哪一種都行。

  前一種是好主子,後一種是好男人。都是成功。

  早飯好了,沒桌子,每人盛一點蹲地下吃,小映先盛給景泰藍和太史闌,稀稀的,看不出黃色的玉米糊糊,一根黑色的手指粗的東西,形狀和氣味都不敢恭維——蘿蔔乾?

  景泰藍抱著碗,傻傻地不知道怎麼吃,習慣珍饈美食的胃,實在無法對這種毫無色香味的食物產生興趣,他的對面,傻子老婆呼嚕嚕地喝著,幾口就喝乾一碗,隨即伸出舌頭舔碗邊,一圈又一圈,轉得靈動飛快,碗邊一點淋漓的糊糊,被舌頭擦得乾乾淨淨。

  景泰藍看呆了。

  「弟弟,吃呀……」小映拿著一個小木碗,碗裡只有一點糊糊,笑瞇瞇地催景泰藍。

  景泰藍呆滯地喝了一口糊糊,小臉立即皺成包子。發呆半天,又試探著咬了一口蘿蔔乾,一股詭異的鹹苦的味道瞬間瀰漫在口腔裡,他眼神發直,「呸」一聲趕緊吐出來。

  吐完就知道壞了,趕緊看太史闌,太史闌手指點點碗,「你發現沒有,除了你和我,別人都沒有蘿蔔乾。」

  景泰藍探頭望望,發現還真沒有,烏黑的大眼睛裡滿是困惑不解,「是因為難吃,所以別人都不吃嗎?」他撅起嘴,開始跺腳,「討厭!討厭!」

  「弟弟不喜歡吃,那給我吧。」小映急忙笑著,夾過那蘿蔔乾,小心翼翼地塞到兩眼放光的弟弟嘴裡,那孩子立即飛快地嚼著,滿臉幸福。

  景泰藍又傻了。

  「這是他們的好吃食,明白?」太史闌淡淡道,「你浪費了人家的好吃食,拿自己的來賠。」

  村長正在此時送來些肉乾饅頭,還有些自家蒸的糕點,景泰藍垂著頭,細聲細氣地道:「我不吃,姐姐吃。」

  瓜老三家的孩子們歡呼著湧上去,小映卻在詢問太史闌可不可以吃,並得到肯定答覆之後,先拿了兩個饅頭給她父母,然後取了一塊糕,坐到勾著腦袋的景泰藍身邊。

  「弟弟……吃糕……」

  「姐姐不怪我嗎……」

  「你沒有錯呀,其實蘿蔔乾真的不好吃……呵呵,不過吃下去比較飽肚子。」

  「我只是……我只是覺得黑黑的……好可怕……」

  「黑黑的……什麼是黑的?」

  「啊……」

  「弟弟,我看不見,你告訴我,什麼是黑的?村長說,看不見就是黑的,就是那種顏色……可我聽說還有白的,黃的,綠的……」

  「對的,我穿的就是綠的,帶著黃色的邊,很好看……你為什麼看不見?」

  「我沒有看見過呀,有些人生來就是這樣的。」

  「看不見是什麼樣子?」

  「就是沒有樣子……所有東西都沒有樣子……爹爹、娘、弟弟、妹妹……都沒有樣子……」

  「你哭了嗎……」

  「沒有……其實沒什麼的弟弟,我看不到,可我摸得到,嗯,綠色的衣服,黃色的邊,你的臉一定是白的,很好看……」

  「那你多摸摸……」

  「嗯……」

  太史闌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暫時停了,空氣很清新,她仰頭吸一口氣,深深。

  「村長。」她對過來的村長道,「麻煩你集中村民,我有話要說,是北嚴官府的命令。」

  村長敲了鐘,很快村民便聚了來,大多數衣衫襤褸,此處雖然遍地水田,但大多村民是佃戶,且北嚴是軍城,還多一份軍費稅,百姓一年到頭苦出來的糧食和銅錢,大多交了稅,難得溫飽。

  「沂河壩要垮了。」太史闌開門見山,「大家趕緊往山上撤。」

  百姓們愣了愣,隨即炸開了鍋。

  「怎麼可能!」

  「不行呀,我這一季的水稻剛下種!」

  「雨都不下了,垮啥垮。」

  「前幾天河伯所不是剛來看過水位麼,說沒事兒的,怎麼一轉眼又變了?」

  「看啥水位啊,測位竿早被拔回家砍燒了。」

  「這女娃娃是官府的人?官府什麼時候有女人了?莫不是騙人的吧?」

  「嗯嗯,騙人,走,走。」

  一群百姓,自說自話揮揮手,也便走了。

  一上午跑了三個處於下游的村,幾乎都是這樣。半下午的時候,蘇亞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帶來了火虎的判斷,「三田、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五村之外的堤壩,必潰。八百橋、六都、興隆台可能有險,建議往高處遷移,馮家棚子以西的村莊可以不動。」

  八個村莊都必須遷移,涉及人口數千人。

  「哪個村最大?」

  「明安。」

  「去明安。」太史闌轉身回到瓜老三家,對小映道,「小映,沂河壩要垮了,今天你無論如何,要把你的家人給轉移到高處,離你們最近的楊家坪地勢高,就去那裡。」

  小映怔怔地張開嘴,想了一會兒,默不作聲開始收拾東西,和她父親道:「咱們去楊家坪避一避。」

  滿村懷疑,無人肯信,太史闌指出堤壩上的裂縫,那些明眼人都不以為然,倒是這個眼盲的小女孩子,立即便信了。

  太史闌默默看著她,像是感應到太史闌的目光,小映回頭,笑笑,「我看不見,可我會聽。有的人聲音像在飄著,說的話語氣虛虛的,像雲,那都不能信。有的人也沒有太多話,可是每個字都很乾淨,很牢固的感覺,像……」她為自己的詞彙不太美妙而慚愧地笑,「像樹根。很穩。」

  說出來的話,不會乾淨,乾淨只是一個人傳遞過來的感覺,盲女的世界因黑暗而純淨,反而更加辨別出每個字裡隱藏的光明。

  太史闌點點頭,去抱景泰藍,景泰藍卻不肯走,扯著小映的衣角,「我給你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搬家……」

  剛進門的趙十三「噗」地一聲。

  太史闌看看她這半路兒子——明明自己貪戀美色,偏要說得正義凜然,以前怎麼沒發覺這份滑頭?

  「交給你了,務必保護好。」她對趙十三匆匆點頭,轉身就走,趙十三張張嘴,想要將一個消息告訴她,她早已去得遠了。

  「哼。」趙十三從鼻子裡憤憤哧出一聲。

  ==

  「近一月大雨,沂河壩危在旦夕!鄉親們速速搬離!」

  「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五村之外的堤壩必潰!就在今夜或明天!」

  「我是北嚴城典史副手,沂河壩要垮了!速速搬離!」

  兩個不喜歡講話的女人,嗓子喊啞了,卻沒有百姓挪窩,去年剛剛加固過的堤壩給百姓們造成盲目自信,誰也不信新壩會垮。此時正是春種下秧季節,家家戶戶都在搶種,誰捨得丟下這要緊事,為一個危言聳聽的傳聞,扶老攜幼地離家?

  人們潛意識都會拒絕災難的逼近,惰性在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也有發現堤壩確實出現裂縫的人,擔心地去問村長和里正,村長卻道:「咱們也去城裡問過了,管河泊所的金大使說,那倆女人是瘋子,煽動民心製造恐慌不知道想幹什麼,這不是河泊所和北嚴府的官方公告,他們也沒發覺任何問題。」

  北嚴城官府的偷偷拆台,使遷移變成更不可能的事,到了中午的時候,又開始下雨,這回並不是暴風雨,還是那種綿長卻不絕的雨,讓人擔心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者就在下一滴雨中。

  田裡,該插秧的還在插秧,耽誤了插秧,影響收成,年底的糧食就交不上去,在百姓看來,這才是關乎人命的大事。

  太史闌站在明安村的村口,看著來來去去不理會她的百姓,忽然道:「蘇亞,會跳大神麼?」

  「啊?」

  「你以前走江湖賣藝,應該看過。」太史闌道,「來一段。」

  「啊……」

  「你說過聽我的。」

  「……」

  半晌蘇亞從腰裡摸出一個景泰藍玩膩了的猴子面具,往臉上一戴。

  「哇呀——」

  一聲叫石破天驚,村民們愕然回頭。

  太史闌險些一個踉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大劫在遇,天地皆昏,日月無光,濁浪滔天。有我聖母,憐民孤苦,淨女下凡,萬民翻身。淤泥源自混沌啟,淨女一現盛世舉。真空家鄉,無生父母。淨女降臨,萬物重生!黃潮劫盡,日月當興。青桐矗立,聖女降臨!山河奄有中華地,日月重開大齊天!」

  蘇亞戴著猴子面具,竄上村口大石,嘶啞的喉嚨唱著民間裝神弄鬼的教義,她嗓子被毀,聲音沉滯,唱起這教詞不覺得滑稽,反多了一種深沉濃重,洪荒滄桑的悠遠感。

  太史闌想,如果將來真的被排擠得過不下去,帶蘇亞混跡江湖應該也能過得不錯。

  隨即她往青石下一坐,盤腿,閉目,寶相莊嚴。

  村民們紛紛停住腳步,愕然看過來,蘇亞拎起地上一個廢棄的罐子,砰地往地上一砸。

  罐子粉碎在太史闌膝前。

  「青桐聖女顯靈——」蘇亞拉長嗓子,喊著她剛扯出來的名號。

  太史闌取過一塊布,蓋在罐子碎片上,手按在布上。

  村民唰一下圍過來,兩眼放光。

  「她在玩罐子刺手不傷!我看耍江湖的玩過!」

  「不對,是單手撐地過罐子!」

  「是要拋碎片玩雜耍吧?」

  「把罐子變成小鳥!」

  「變出個美貌大姑娘我就信你!」

  議論紛紛,笑聲戲謔。

  然而漸漸笑聲就沒了。

  青布之下,一個東西慢慢突起,那形狀,宛然便是罐子。

  村中一個老者,原本由人扶著看熱鬧,蘇亞砸罐子時,他一臉不屑,太史闌手按在布上時,他微微詫異,但也沒什麼動靜,直到那布下慢慢凸起,他忽然眼神一閃。

  「不是吧……罐子回來了?」

  「戲法!障眼法!我聽說過!」

  「那種底下有機關的,咱們這可是實地!剛剛你還撒過尿!」

  「別吵!好了!」

  唰一聲太史闌掀開青布。

  「啊呀——」村民們長長的驚呼,迴旋出低沉的氣流。

  那老者推開攙扶的人,快步上前,拿起罐子仔細一看,眼神一縮。

  這個他今早親自扔掉的罐子,就是他用了三十年的那個,罐口上他無意中磕破的缺口還在。分毫不差。

  他見慣江湖把戲,以往這種大多是偷樑換日,「恢復」的罐子已經不是原先那個,而且也需要道具,像這樣隨便在哪坐下,手沒有任何動作,就能拿出原來的罐子,他從未遇見過。

  「仙姑……」他直著眼,喃喃道。

  太史闌垂著眼——總算遇上識貨的,這要都認為不過江湖把戲,就麻煩了。

  看出來這老者很有威望,眾人一聽他開口,懷疑神色頓去,都張大嘴看著太史闌。

  「聖女光降,普濟眾生!」蘇亞立即開始跳大神,「我等奉聖女玉旨,特昭告明安等地村民,天公發怒,有懲北嚴,今明二日,沂河必潰!明安等地多善男信女,不涉奸惡者,聖女垂憐,特予告知。諸地鄉老,不得違背聖女令旨!否則必招災禍,綿延承續!」

  「沂河……」老者仰望著太史闌,「當真會潰嗎……」

  太史闌睜開眼睛,老者迎上她微褐色的眸子,微微打了個戰。

  「最後一次。」太史闌站起身,「信不信——生死由人。」

  她已經盡力,若對方頑固不化,她也不會聖母到跪求對方信任。

  「信我,傷的或是這一季莊稼。不信我,死的卻會是無數人命。」她淡淡道,「孰輕孰重,自己選。」

  順手將罐子給拋了,她對蘇亞道:「走吧。」

  村人靜默,看兩個女子沒發抖,沒翻眼白,淡定地跳完大神,從人群中走過。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忽然寒浸浸的。

  太史闌走出七八步,聽見那老者高呼,「鄉親們,此乃奇人!必是承上天意旨前來解救我等!不可再當作兒戲玩笑,速速攜帶家小,離開明安,上楊家坪!」

  一陣靜默後,身後轟然一聲,雜沓的腳步聲,終於慢慢從秧田裡奔回。

  太史闌仰頭,籲出了一口長氣。

  ==

  百姓向來最有從眾心理,最大的村子明安都拋下水田向外撤了,其餘幾個原本態度堅決的村子也開始動搖,陸陸續續有人開始向外走,就在村民向外撤的過程中,圍住近水圍的堤壩,決口三處,只是都比較小,很快就被當地村民以沙袋堵住,但決口的發現,也開始讓村民堅定的信心開始動搖,他們望望水面,也覺得,彷彿,今年的水位,確實比往年哪一年都高上許多。

  太史闌站在地勢較高處,看見百姓三三兩兩開始上山,皺眉道:「容楚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安排,一旦潰堤,如果水大,百姓的接應和食物火種,都必須要有人安排。」

  「我回來時經過金刀會,會首聽說這事,說會撥兄弟們來幫手。」蘇亞道。

  太史闌點點頭,忽然眉頭一皺。蘇亞回頭,便看見府尹帶著同知、河泊所大使等人,到了楊家坪旁的堤壩上。

  蘇亞也皺眉,百姓好不容易開始遷移,他們過來做什麼?再來個三言兩語,那就前功盡棄。

  不過張府尹倒沒有說話,河泊所大使金正過來,冷笑道:「聽說你已經說動了村人離村?行,由得你,但如果堤壩不潰,誤了栽秧,還有這許多人扶老攜幼上山有個什麼閃失,以及相關花費,你打算怎麼負責?」

  「等到不潰再說。」太史闌注視滔滔河水,懶得看他。

  「決口了!」忽然一聲大叫,眾人一驚,便看見楊家坪那邊迅速圍攏了一群人,眾人奔過去一看,有兩處裂開了尺許的裂口,這對堤壩來說不算大事,離潰堤還遠得很,鬆一口氣之餘也不禁冷笑,金正道:「太史闌,這就是你說的潰堤?譁眾取寵!妖言惑眾!聽說你剛才還假扮什麼聖女蠱惑人心?你莫不真是什麼邪教出身吧?」

  太史闌卻沒說話,眉頭微皺——火虎曾說,楊家坪這裡地勢最高,且是最後一道攔江壩,再湍急的水,經過前面一層層的緩衝,到了此處都應該平緩,是最沒可能潰堤的地方,如今楊家坪這邊都出現決口,萬一火虎估計錯誤,楊家坪也不是安全的地方,那這幾千百姓,豈不是一樣要面臨洪水之災?

  火虎畢竟沒有親臨現場,蘇亞也不是專業人士,報回去的數據,終究沒有眼見分析來得確切,此事事關重大,怎麼辦?

  她看看四周,北嚴府的大小官員,大概是想看她笑話,已經來了一半。偏偏沒有帶任何治河專家來,金正雖然懂水利,可現在他絕不會伸出援手。

  「你們看著,我有事。」她對張秋隨便一躬,也不等他回答,奔下堤壩,跳上自己的馬。

  「喂你幹什麼去……喂我們在問話……你……沒規矩的野人!」

  「啪!」長鞭一甩,光影飛落,下一個瞬間,太史闌已經馳遠。

  一路奔回北嚴城,此時雨越下越大,太史闌在府衙門前停馬,來不及系韁繩,直奔向後衙地牢。

  火虎一聽她說楊家坪堤壩也開始決口,驚得呼一下站起來。

  「怎麼可能?」他聲音都變了,「怎麼會這麼嚴重?這下糟了,北嚴城外除了楊家坪地勢高些,就沒什麼山可以任人逃生,最近的山在三十里外,扶老攜幼根本過不去!」

  「決口不重,未必有潰堤可能。」

  「你不懂。」火虎煩躁地抓頭髮,「一旦三田明安等地潰堤,連帶引起的震動會導致其餘堤壩受損,楊家坪已經有了決口,到時候……」他忽然撲過來,抓住太史闌,「讓我去!帶人去堵,我去看看就知道哪裡最薄弱,可以提前加固!」

  太史闌望定他滿是血絲的眼睛,沉默一瞬。

  然後她道:「好。」

  「太史姑娘你說什麼……」站在她身後的獄卒大驚,正要勸阻,太史闌頭也不回一個肘拳。

  「砰。」獄卒向後便倒。長流的鼻血噴濺在烏黑的柵欄上。

  太史闌一把扯住他的腰,扯下了鑰匙。

  「劫獄!有人劫獄!」其餘獄卒紛紛奔來,太史闌站定,回望他們。

  「三田、明安、近水圍、仙庵、仰義、八百橋、六都、興隆台!」她道,「有沒有你們的朋友、親人?」

  獄卒們站住。

  「你們攔我,就是殺你們的親人。」太史闌道,「火虎我帶走,一切罪責我承擔,誰攔我,我就開了火虎的鐐銬。」

  「誰攔我,我就殺誰!」火虎立即接口,大笑。

  ……

  半個時辰後,大雨裡水花飛濺,兩騎狂飆而來,後面還跟著一些壯漢,是太史闌在半路上遇到前來幫忙的金刀會的屬下。

  火虎一到堤壩下,就霍然變色,一個翻身下馬,大呼:「兄弟們跟我來!」

  太史闌濕淋淋地奔上楊家坪,按照火虎的指示,安排百姓在地勢高處儘量往上攀登。

  張秋等人在堤壩上,看見四處奔走,指揮漢子們堵沙袋搬土石的火虎,一開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確實看清楚,不禁勃然大怒。

  「太史闌!」張秋大喝,「你竟然私放牢中死囚重犯!」

  「景泰藍來了沒有?」太史闌抓住蘇亞,蘇亞搖頭,「三田村的人幾乎都來了,就小映和景泰藍,還有小映的娘沒來,村長說,小映的娘犯了瘋病,非說出門有鬼,死活不肯離開,小映孝順也便不肯走,我正想著回去看看。」

  「你留在這裡,我去接景泰藍。」太史闌兩眼全是血絲,轉身狂奔。

  「太史闌!你太過分了!」張秋和金正在堤壩上咆哮,「本府在問你話!來人呀,給我抓回火虎,還有你,太史闌,你逃哪裡去!太史闌!你站住!你給我站住!」

  金正怒不可遏地提了袍子,搶了堤壩下一匹馬就去追太史闌,「太史闌,府尹大人有令,你已經被剝奪典史副史職銜,並追究你不遵上令驚擾百姓妖言惑眾私放重囚之罪,你還不速速停下……哇呀……氣死我也……停下!停下!」

  金正的嘶叫在後頭一路追著,太史闌就好像瘋狗身後吠,頭都沒回一下,一路狂馳回三田村,村裡卻空空蕩蕩沒有人影,再一抬頭,她眼神一縮。

  三田村外堤壩上,竟然有十幾條人影,其中有個小小圓圓人影,不是景泰藍是誰?

  此時已是半下午,照火虎的斷言,隨時都可能決堤,他們這個時候跑到堤壩上,不是送死?

  太史闌幾乎是滾下馬的,一路狂奔上堤壩,一眼看見小映的瘋娘,正在堤壩上又跳又叫。

  「天女來了!天女來了!來接引我了!就在這裡!就在這裡!」那瘋婆子衣衫不整,雙手向天,亂髮間一雙眼睛光芒瘋狂,充滿釋放的喜悅和期待。

  太史闌瞬間有種因果報應的感覺——剛才她假扮天女騙得百姓離開堤壩,現在小映的娘「看見天女」引得景泰藍上了堤壩。

  「趙十三!」太史闌怒喝,「你在這裡怎麼會讓景泰藍上堤!」

  趙十三苦著臉——這不都你教的?現在景泰藍動不動,「要麼做,要麼死。」他敢攔嗎?

  這個瘋婆子,他倒可以攔下來,但這女人一被男人靠近就開始脫衣服,嚇得他和眾兄弟倒縱三千尺。

  太史闌此刻也沒心思和他廢話,她一眼看出,要人下堤,關鍵還在那瘋婆子。

  她奔過去,那瘋婆子看人靠近就開始脫衣服,小映哭著阻止,太史闌一蹲身,把瘋婆子扛了就跑。

  眾人都傻住,衣服解了一半的瘋婆子也愣住,乾癟的胸垂下來,擦蕩在太史闌頰邊,一股難以形容的黴臭味道衝入鼻端,她想吐,強自忍住。

  瘋婆子一被扛走,小映立即跟上去,趙十三抱起景泰藍就跑,他步子大,幾步超越了小映,景泰藍在他肩上,擔心地回頭望著小映。

  果然那小姑娘跑不了幾步,終究因為換了地形,眼睛不方便,被石子絆倒,哎呀一聲跌倒在地。

  趙十三回首,正準備去拉,這時候金正騎馬也趕到了,氣喘吁吁地奔上堤來。

  金正奔上來時方向不對,沒看見太史闌,直奔趙十三而來,此時趙十三抱著景泰藍,伸手彎腰去拉小映,金正衝到他面前,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卡」一聲響。

  清脆、巨大,整個地面都震了震,像山的脈,在瞬間斷開。

  這聲音如此不祥,剎那間彷彿將所有人的心都拽起,用力拉扯拽斷,幾乎在每個人心中一沉的剎那,地面也霍然一沉。

  「決堤啦——」

  趙十三發出一聲驚恐的大叫,而他對面的金正,以及後一步趕來的北嚴府孫同知,張大嘴,似乎也在嘶喊,但居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極度意外驚恐導致的聲帶痙攣,無法發聲。

  「轟轟轟。」幾乎就在那聲絕望的「卡」聲之後,腳下的堤壩接連傳出沉悶的巨響,隨即,堤面轟然向下墜落,如果此時從天際向下看,便可見沂河壩如首尾盤旋的巨龍,在巨龍的中間龍骨,巨大的骨骼,一截一截地斷落,斷得齊齊整整,像被怒極的天神,操天斧劈成數段。

  幾乎在瞬間,久蓄的河水便狂猛高漲,矗立成牆,怒沖而下!

  金正的眼神,倒映著山一般壓下的河水,那是一面牆,撞在他生命中的牆,排山倒海轟然而來,將要瞬間碾壓他的仕途,乃至生命。

  驚恐絕望的這一刻,狂湧而起的不僅是後悔,是不甘,還有深深的恨。

  恨老天不公,恨上司貪墨,恨當初張秋心太黑,拿沙石填了堤壩底部裂縫,主要定樁木發現腐朽也沒換,說要留下銀子好給康王送上一份他滿意的壽禮。

  還恨太史闌的存在,為什麼是她發現堤壩不穩,為什麼是她救了所有百姓,為什麼她這麼討厭,讓他不得不為了討好張秋來追她,以至於蹈入死路。

  此時此刻,他恨的全是別人,全然沒想到自己,也曾分了贓銀,也曾自大自信,也曾將太史闌嗤之以鼻。

  電光火石,思緒一閃而過,恨意滋生的那一刻,他看見趙十三轉身去拉小映,抱在他懷中的景泰藍擔心地伸出手,半個身子扭出了趙十三的懷抱,而洪水,就在他們身後不過數丈。

  金正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奪過景泰藍,往身後捲來的河水裡一拋!

  隨即他轉身就跑。

  趙十三拉到小映,忽覺懷抱一空,再一回頭,心膽俱裂!

  小小的景泰藍,一聲未出,穿入河水之牆,瞬間不見!

  此時太史闌也已經看見這一幕!

  她離眾人並不遠,只是被堤壩上的長草給擋住了身形,她看見金正奔來,心裡已覺不安,但還扛著個小映娘,不能就這麼扔下。

  此刻一回首,正看見景泰藍身子高高飛起,穿過水幕,落入河水巨牆,太史闌想也不想,眼角看見堤壩底下正有人狂奔而上,用盡全力,將小映娘往那人身上一拋!

  隨即她也不管對方接沒接到,更來不及看清楚對方是誰,轉身,一頭衝向堤壩。

  正在此時,鋪天蓋地的河水,當頭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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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7:24 A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三章 水中情

  沒人能形容河水當頭壓下那一刻的感受,像天幕整個從頭頂倒砸,砸進人的天靈蓋,所有的意識瞬間全被黑暗和冰冷阻斷,金花四射,胸腔憋悶,滿腔的血都似乎被擠壓在胸口,再在下一瞬就要破胸而出,冰冷的水綿綿不絕地灌下來,把奔湧的熱血沖涼。

  頭頂上的河水不像河水,像整個銀河,一層一層地壓下來,翻滾呼嘯,永無止境,人在其中,不過如須彌之納芥子,渺小到自己都感覺絕望,每一次掙扎,都被壓得更深一點,恐懼和死亡的陰影,在此刻盤桓不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其實或許是一瞬,但在可怕的意識裡這就是漫長的一生,太史闌喝了幾口水後,及時調整了姿勢,終於找到點自己的意識,調勻了呼吸,腳一蹬,出了水面。

  她此刻睜不開眼,發不出聲,卻拼著眼皮劇痛,拚命睜眼,眼前一片渾濁的黃色河水,剛才的堤壩、小村、人,都看不見了,瞬間這裡就成了汪洋。

  太史闌一邊掙扎拍水,一邊對著奔湧的河水,大叫:「景泰藍!景泰藍!」

  聲音出口便嘶啞,喉嚨已經被河水灌得充血。

  河水滔滔,無人回應,太史闌知道在這種堤壩全潰,高水位河水倒灌的剎那,別說人,房子都能捲走,她就算及時跟在景泰藍之後入水,很可能當時差之毫釐,轉眼就謬以千里。

  但她不能放棄,不敢放棄,景泰藍是她堅持要帶在身邊,她任何時候,和他同生共死。

  「景泰藍!景泰藍!」

  河水打旋,奔流無聲,她沙啞的呼喚,像永遠也等不到那孩子呢喃的回答。

  渾身痠痛,頭也開始劇烈地痛起來,這一日夜,她來回奔波,殫精竭慮,體力精神已經瀕臨崩潰,跳進河水,全憑一股心氣,她已經沒有力氣支撐。

  「景泰藍……」

  半個時辰過去了……

  「景泰藍……」

  一個時辰過去了……

  聲音越來越弱,呼喚猶自不絕,哪怕唇間帶血,哪怕下一瞬間就是死亡,她的呼喚也要帶進陰間,讓那孩子聽見。

  「景……泰……」

  她忽然頓住。

  飛旋奔騰的河水裡,忽然有一大塊黑色的東西向自己的方向游來,仔細看卻是一塊門板,門板上小小的孩子,安靜地躺著。

  她大喜過望,一生至今巋然安穩,原以為再無天地撼動機會,然而在黑暗寂滅前一刻,看見光。

  絕大的驚喜衝擊得她忘記一切,怔怔張開嘴,灌了一口河水。苦澀腥臭的河水入腹,她才醒覺。

  門板很快到了近前,她第一眼看的是門板上的景泰藍,害怕那不過是個死娃娃,好在,她看見微微起伏的小肚皮。

  眼神還沒來得及錯開,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肩。

  那手雖冰涼卻有力,抓住她的肩就像永遠不肯再放開,一個她熟悉,以前有點討厭,此刻卻覺得是天籟的聲音,在她耳側笑道:「一個月不見,你越發水靈靈的讓我驚喜。」

  容楚的聲音。

  太史闌抹一把臉上的水,張眼看著他,容楚很狼狽,泡在水裡,頭髮黏在臉上幾乎看不清五官,臉上還有被細枝劃破的傷痕,一側臉頰有點青腫,不知道被什麼給撞到。

  一向衣錦風流,華貴妖麗的容楚,以這般模樣出現在人前還是第一次,太史闌瞧了瞧他,卻覺得雖然醜,但卻比平日要順眼些。

  她在那鄙視容楚的醜,卻不知道自己其實更不堪入目,額頭被石頭刮破,兩頰連同嘴唇都是紫的,再加上蒼白的臉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容楚扶著門板,雖身處河水之中,依舊笑吟吟,只是眼眸之中,隱隱有異樣的光芒閃爍。

  這女人……

  這女人……

  心裡翻來覆去就這三個字,後面的話似乎很多,似乎也到了咽喉便要噴薄而出,忽然便被堵住,太多的思緒擠在一起會成亂麻,太多的話擠一起就成無話,到頭來也不過這幾個字,訴盡多少人心複雜。

  這一刻只宜凝視,看她安好。

  不必再惱怒奔上堤那一刻,看見她剛剛一喜,就被她扔出來的瘋女當頭砸下,那女人髒兮兮下垂的胸,正正拍在他臉上。

  不必再震驚於景泰藍落水那一刻,她迎著洪潮而去的背影,那一霎河水倒捲漫天,在她面前豎立起數丈水牆,她在那樣橫亙天地的巨物之下渺小如蟻,穿破水牆的身形卻是一往無回的箭,是后羿操弓射日,一箭而去,漫天無光。

  他的心也似在一瞬間射了出去,穿透萬丈汪洋,然後淹沒。

  那一霎滔天濁浪掩蓋了一切聲響,趙十三奔來拉他的衣袖,手指被激烈的水流滑卷而過,他忘記了自己在做什麼,下一個瞬間才發現自己也跳進了河裡。

  他跳進去的那一霎,沒看見太史闌,卻看見了努力撲水的景泰藍,難為那小小孩子那一刻居然沒昏去,嚴格按照太史闌的教導,拚命拍水,容楚在那一霎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他身上本就帶了繩子等物應急,當即拋出繩索,套住了景泰藍,當時河水壓下,險些一個浪頭把他也給壓到底。

  容楚笑了笑,發現原來自己也有這麼傻的時候。

  「上來。」他看一眼太史闌發紫的嘴唇,一把將她拖向門板。

  「不要。」太史闌看看那不結實的門板,覺得實在不夠擔負一大一小,當初鐵達尼號那塊板,不就因為肉絲太重,凍死了傑克?

  「麻麻……」門板上景泰藍忽然一陣咳,醒了過來,先茫然地往上瞪,想不明白頭頂是什麼,再看看四周,這下子嚇醒了,一骨碌坐起來,一眼看見左右濕淋淋狼狽的太史闌和容楚,愣了一會兒,眼珠子定定的。

  太史闌知道他受到驚嚇,任誰被那樣拋入洪水,想要回過神都很難,看那小子嘴角一抽一抽,似乎要哭,但又強忍著的模樣,伸手過去,拍拍他的小肚皮,道:「想哭就哭吧。」

  景泰藍瞟她一眼,苦著臉,歪著嘴,一抽一抽地道:「你說男孩子不要哭……」

  「男人只是在不該哭的時候不要哭,比如疼痛、敵人故意的打擊,同伴惡意的攻擊。因為那時你哭,只會遭受更大的挫折。但逢上生死、至情和一切需要發洩情緒的事,你不要壓抑自己。」太史闌低低道,「景泰藍,我要你堅強,但沒有要你變成沒有七情六慾的木頭人。」

  「嗯……」景泰藍往門板上一趴,屁股一撅,開哭。

  「嗚嗚嗚那混賬……」

  「嗚嗚嗚嚇死我了……」

  「嗚嗚嗚剛才誰踩我肚子……」

  「嗚嗚嗚拖出去統統殺了……」

  太史闌唇角一勾,容楚開始咳嗽。

  「那叫救人。」他試圖和某個不講理的小孩講道理,「你應該殺的似乎不是我。」

  「昌明十七年修壩……」小子撅著屁股,抱著腦袋,居然悶悶地說了這麼一句,「你主持的……」

  容楚張開嘴的模樣很有點意思,很難得。太史闌若不是泡在水裡,就得賞小子一顆糖——說得好!

  「他怎麼知道這個?」容楚挑眉,看太史闌。

  「前陣子他看完了山河志。」太史闌道。

  容楚狐疑地看她,景泰藍不愛讀書是出名的,兩三歲貴族孩童都開始啟蒙的《大學》,他始終沒讀過前三篇,在遇見太史闌之前,這孩子走路不利索,說話不齊全,現在才多久?講話越來越流利不說了,山河志那麼厚厚一本,他看完了?

  「他對地理有興趣。」太史闌道,「現有的山河志版本太枯燥,我給他畫了萌版對照,跟他說,這是南齊的山河,很美麗,記下這些,就算你以後不能去,也算去過了。如果他做得好,我答應以後帶他去最美的一個地方玩。」

  「呸。」景泰藍悶悶地道,「我喜歡西海……可是現在……我再也不要看見水啦……」

  「這水是容楚搞出來的,也是你搞出來的。」太史闌拍拍他腦袋,「因為你們都沒有做好這件事,所以你今天差點死在這洪水裡。如果不是火虎發現得早,現在河面上還會飄著更多屍體,景泰藍,你要記住這一天。記住以後你該做什麼。」

  「嗚嗚我能忘記嘛……」景泰藍又哭了,「人家褲褲都沖沒了……」

  太史闌一瞟,果真,小屁股白生生嫩兮兮豆腐似的,還黏著一根長草,尾巴似的風中飄搖。

  「我瀆職?」容楚斜眼瞟她。

  「還有監督不力、後續監管不足、任用腐敗官員、漠視民生。」太史闌補充。

  「公……公……」景泰藍爬過來,抱住容楚脖子,「有罪就認了吧……麻麻會說出更多的……」

  容楚,「……」

  ==

  「我們也不知道衝到了哪裡。」太史闌瞇眼看前方,「河岸都看不見,難為你竟然能找到我。」

  容楚笑了笑,自己也覺得是奇蹟。河水沖下的時候他看不見太史闌,只好全力救景泰藍,救下他的時候運氣也不錯,順水飄來一塊門板,他把景泰藍放上去,心中估算著當時太史闌的位置,選了一個可能的方向就往那裡去,也不能確定她是不是一定會在那方向,但心裡總想著——看老天安排,天不絕她,便能遇見。

  老天有情,不絕她,也不絕了他的想望。

  「這邊露出屋頂,想必是座樓,先上屋頂,稍後等待救援。」容楚道,「我接到你的信,快馬趕來,並調撥了鄰縣一批民壯,命令當地下府兵必須立即出動,想必現在快到了。」

  他一手推著門板向那屋頂游,太史闌想出力,他不由分說攬住了她的腰,強勁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箍住。

  「你沒力氣了,逞強什麼。」容楚動作霸道,語氣卻輕,忽然笑道,「嗯,最近瘦了。」

  太史闌瞟都不瞟他一眼——流氓就是這樣,有限的人生用來無限的調戲。你越當真他越興奮;你當他是屁,他只有自己發臭。

  那一截屋頂看似近,真要逆流游過去也很不容易,難得容楚一手推門板,一手夾著她,還有餘力,他仰頭看著空蕩蕩的屋頂,再看看一路漂來的各種亂七八糟物件,但就是沒有屍體,也不由輕輕嘆了一聲。

  「太史闌。」他道,「挽狂瀾於即倒,救萬民於災前,活人無數,莫大功德。未曾想是你做到。」

  「世間不斷毀滅,是因為人們一直在製造災難。人間萬患,其患在人。」太史闌淡淡道,「和做英雄比起來,我寧可不要再發生人為的禍患。」

  「人間萬患,其患在人……」容楚重複一遍,笑看景泰藍,「如何?」

  景泰藍小拳頭一拳捶在門板上,面目猙獰,「格老子的,等著!」

  容楚又嗆著了——這好像是趙十三那個川西人的口頭禪?這也學來了?

  太史闌贊,「好!不說髒話的男人不是男人!」

  容楚:「……」

  他需要從今天開始,學說髒話嗎?

  ==

  「到了。這屋頂很結實。你先上去,再拉景泰藍。門板不要丟。」容楚指揮太史闌。

  太史闌早已骨軟筋酥,容楚托著她的腰往上送,無意中觸及她的大腿。

  衣服都緊緊貼在身上,太史闌半截袍子都不見了,長褲裹著渾圓結實的長腿,容楚不過輕輕一觸,便鮮明感受到指下肌膚結實而微彈,那股屬於少女肌膚的躍動和青春,像一簇火苗般跳躍在指尖,他的心也似被忽然冒出的火苗,輕輕地燎了一下。

  這感覺瞬息即逝,像一叢花枝被風壓近水面,沾水即起,灑開的水珠,帶新鮮的香氛。

  太史闌剛剛爬上屋頂,正要伸手拉景泰藍,驀然一聲巨響!

  轟然大震之聲如天穹乍裂,霹靂一般響在耳底,震得水面上一陣波紋大動,震得三人耳朵嗡嗡作響,景泰藍的尖叫完全聽不見,只看見他驚恐大張的小嘴,「卡嚓」一聲,屋頂被震裂,一分兩半,太史闌倏地落了下去。

  容楚眼疾手快一撈,撈住了她的腳踝,什麼也來不及想,往門板上一扔。

  啪一聲太史闌落在門板上,門板頓時失衡,景泰藍立即圓潤地向水裡滾去,太史闌伸手一抓,抓住小子的腳踝。

  三個人在水上水下,串成一長條,容楚抓著太史闌腳踝,太史闌抓住景泰藍腳踝,景泰藍的臉已經貼在水面上,再抬起來的時候,黏著一片髒兮兮的菜葉。

  小子咧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子,今天受到的驚嚇太多,導致他自己都覺得,現在哭了,保不準下次還要哭,還是留著先吧。

  三人回頭看那巨響來源,隔著茫茫水域,實在看不出什麼,卻覺得水流更大更急,水位眼看越漲越高,已經沒過了剛才的二層屋頂最高處,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又有一條堤壩潰了……」容楚的語氣不是猜測,是肯定。

  話音未落,便覺水流似乎突然兇猛了十倍,濁浪滾滾,拍打而來,一道道鐵板一般撞在人胸前,太史闌在門板上存身不住,滾入水中,門板被水流撞擊得上下起伏,隨時要翻倒,景泰藍扒著門邊,小臉煞白。太史闌緊緊抓住門板,拍頭拍臉的河水裡放聲大叫,「景泰藍,抓住門邊,不能放手!」一邊勉力掙扎,想要抽出自己的腰帶,將景泰藍固定在門板上。

  「不行!」容楚聲音在大片奔騰的河水中依舊清晰,「門板要裂了!」

  太史闌一看,果然,景泰藍身下已經延伸出一條手指粗的裂縫。

  一道浪打過來,「卡嚓」一聲,裂縫擴大如手掌,馬上就要成兩半。

  太史闌伸手,想要復原門板,可是裂開的縫隙馬上就被激湧的水流衝去很多木片,不是完整的東西就不可能恢復原狀。

  太史闌霍然轉頭,想要尋找可以代替的攀附物,忽然看見遠處激流中有個圓形的東西,載沉載浮,似乎是個不小的盆,只是此時相隔還有不短距離,水流方向只會越拉越遠,她又不能鬆開景泰藍自己去找盆,不然河水立即就會把人捲出老遠,景泰藍會和她失散。

  容楚也看見了那個東西,忽然頭一低,不見了。

  太史闌一回頭,不見了他的人影,心中一空。

  她一生堅強獨立,從沒有過依賴他人的思想,然而此刻茫茫水上,孤立無援,那個平時不喜歡甚至有點反感的傢伙,在她意料之外跳了水,又在她意料之外不見,她忽然心中湧起奇怪的感受。

  一瞬前一望無際的大水只是讓她擔憂,一瞬後一望無際的大水讓她覺得寂寞。

  這感覺一瞬而過,隨即她覺得腰間一鬆。

  再一低頭,次奧,容楚在水底呢,把她腰帶給解開了。

  古人衣裝寬大,腰帶是很重要的東西,這麼一抽,又這麼大水,弄不好很快她就要和景泰藍一樣,不穿內褲好乘涼了。

  太史闌沒法發作,因為隔著有點渾濁的河水,她看見容楚把自己的腰帶也解開了。

  然後他用自己的腰帶一頭捆在她手腕上,一頭捆在自己手腕,再把太史闌的腰帶遞給她,示意她也對景泰藍那麼做。

  三人捆在一起,容楚瞇眼瞧瞧那方向,低喝,「起!」

  「嘩啦」三人破水而出,穿過層層水牆,躍起。

  剎那間迭浪千層,都在腳底,萬千水波奔騰呼嘯,在容楚足下濺開細碎水花,而上方水汽蒸騰,日光折射下光芒流轉,七彩霓虹,容楚攜兩人踏花而來,奔日而去。

  穿越水幕的感覺很奇異,像瞬間越過時空抵達蓬萊,日光近在頭頂,水汽簌簌似細雨落。

  只是剎那之間,容楚攜帶一大一小,越出三丈距離,落在一片砧板上,離那盆已經不遠。他略略調勻呼吸,帶著兩人遊了幾步,再次破空而起,穿水而去,幾次起落之後,終於到了那水盆邊。

  仔細一看是個挺大的米桶,裡面居然還有一捲一捲的鍋巴,這邊有風俗,把吃不完的鍋巴燎焦,捲起,用作應急食用,不知道是哪裡大戶人家善於持家的媳婦,專門用一個桶存放這些鍋巴,桶深,這些鍋巴居然沒被水打濕。

  此時此地遇到這麼一個東西,真是意外之喜,容楚立即將景泰藍放進去,小子一進去就熱淚盈眶,扒著桶邊含淚道:「……好幸福……」

  「確實。」太史闌冷靜地道,「我原以為是個尿桶。」

  「沒關係……」景泰藍從桶底揀鍋巴吃,小嘴塞得鼓鼓的,甜蜜地道,「國公坐……抱著我……」

  太史闌點頭,深以為然。

  容楚險些順手把鍋巴桶給推出去……

  太史闌看他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在激流中帶兩個人橫飛而起可不是件容易事,也不再和他鬥嘴,這桶沒有把柄,只有兩個銅環方便提起,她把容楚的腰帶綁在桶邊,道:「你進去歇歇吧,勉強能擠一擠。」

  「然後你推著?」容楚微笑,「然後遇上援救者,就看見我在桶裡,你在桶外推著我?太史闌,你是存心讓我這輩子沒臉見人吧?」

  「大男子主義無可救藥。」太史闌點評。

  「大女子主義自以為是。」容楚並不懂「大男子主義」是什麼東西,但也不妨礙他猜出這是什麼意思,並因此立即推測出大女子主義的概念並加以有力駁斥。

  太史闌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確實絕頂聰明。

  「進去吧。」容楚拎起她,往桶裡一放,「是女人就別逞能。」

  太史闌靠在桶壁上,半闔著眼,她確實精疲力盡,雖然還想堅持,但幾乎在身子離開流動的水,觸到堅實的桶壁的那一刻,全身的肌肉便不聽使喚地罷工,每根骨頭都似能聽見在吱嘎作響。

  倦極之下,她也不想再辯駁,迷迷糊糊,迎著殘陽的一點光,唇角微微一勾。

  正面對著她的容楚的手,忽然微微一鬆,如果不是因為太史闌已經先把他繫在了桶把上,或者他就會因失神瞬間被水沖走。

  稀薄殘陽下,那個蒼白的女子的一個模糊微笑,朦朧如蒙紗,多一層平日沒有的嬌軟,少無數平日包裝的凌厲,似鑽石打磨,隔窗看雪,清透、溫軟,而光華。

  不常笑的人,笑起來,驚艷到令人驚心動魄。

  一霎心動被不和諧的聲音打破。

  仔細一看,吱吱嘎嘎的聲音,是景老鼠在吃鍋巴,這玩意費牙齒,捧著鍋巴的景泰藍臉頰鼓鼓的,嘴巴上都是黑黑的焦屑。

  「累死啦……」他向太史闌撒嬌。

  「少吃點,不然等下沒水喝。」

  一顆梨樹橫臥在前方水域,容楚眼疾手快,在經過的那一瞬採了十幾個梨子。

  「好快。」景泰藍鼓掌。

  「經常要應付很多女人,自然快手。」太史闌說。

  正要遞一個梨子給她的容楚,聞言將梨子送進了自己嘴裡。

  太史闌慢慢嚼著鍋巴,順手塞了塊鍋巴到容楚嘴裡,「景泰藍吃剩的,你吃。」

  容楚瞅著那鍋巴——為什麼他要吃剩的?

  不過這好像是這女人第一次餵他吃東西……

  他最終張嘴,將鍋巴含了,舌尖一卷,掃過太史闌的手指。一雙水光流溢的眼睛,笑吟吟瞟著她。

  「洗乾淨了?」太史闌道,「先前給景泰藍把尿,一直沒來得及洗手。」

  ……

  容楚決定,等他老去,寫《紅顏錄》,一定要把「煞風景」和「無情趣」作為女性兩大必須口誅筆伐之惡習。

  水流漸漸緩了下來,沒有再發生巨響,但水勢不減,而且也始終沒有看到人影,四面茫茫水域,淹沒兩岸,始終找不到可以停靠的陸地,太史闌懷疑,可能就在堤壩斷裂那一瞬,她已經被水沖下了很遠,問問容楚,果然如此,所以他也覺得,能找齊景泰藍和她,真是奇蹟中的奇蹟。

  天色漸漸的暗了,天黑之前找不到陸地,就最起碼還要漂流一夜,雖說現在是初夏,可是河水依舊很冷,泡久了誰也吃不消。

  「我們輪換進桶休息。」她要爬出來。

  「小心翻了!」容楚按住她,「你給我先睡會。」

  「哪裡睡得著。」太史闌凝視著他的臉色,「男人逞能也很傻。」

  「少年時我隨父親在北越作戰。」容楚淡淡道,「雪地裡一埋兩天也是有過的。這點水還泡不死我。」

  「聽說老國公英勇善戰,真可惜從來虎父犬子。」

  「嗯,你這番評價很特別,和家父不謀而合。」

  太史闌拍拍蜷縮在她懷中的景泰藍,於無人看見的黑暗處,露一點淡淡笑意,「所謂英雄所見略同。」

  「如此有緣,乾脆做他的兒媳婦?」

  「虎媳焉可配犬子?」

  容楚似乎在笑,笑聲悶悶的,「太史闌,天下有你這麼驕傲的女人麼。」

  「你如今見著了。」

  「是,我如今見著了。」容楚沉默了一會,再開口聲音裡已經沒有笑意,他冰涼的手指摸索上來,觸及了太史闌抓在桶沿的手,「太史闌,我曾覺得你太特別,太勇敢,如今我卻希望你再特別些,勇敢些。」

  「嗯?」

  「足夠特別和勇敢,或許我才能有機會……」容楚忽然不再說下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又放開。

  「睡會吧。」

  太史闌沒有再說話,她靠著桶壁,景泰藍在她胸口發出細細的鼾聲,身後就是容楚,將頭擱在桶沿,靠著她,輕輕的呼吸就在她耳側,奇異的,依舊那種芝蘭青桂香氣。

  月光斜斜照過來,三個人清冷卻不寂寞的漂流。

  河岸始終看不見,也不知道是不是無意中被捲入了大河,這附近有泯江,區域廣闊,分支眾多,攔江壩一毀,把人捲過去也說不準,因為附近已經看不到建築物的屋頂和居民家中漂出的事物,只有茫茫的水域,泛著無邊無際的淡淡螢光。

  這一夜也便過去了。

  只是過得也不是那麼容易。

  容楚也是長途奔波,決然入水,找尋景泰藍和太史闌花費了太多力氣,之後又凌空帶人找到這個桶,隨後在水流裡長久浸泡,水下暗流湧動,他要不斷調整身形,和水流做抗,還要護住桶,提防不要時時撞到硬物或阻攔物,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的時刻耗費,凌晨最疲倦的時候他睡了過去。

  偏偏此時,桶經過一個水勢較低的流域,崩地一聲,繫帶被不知什麼尖銳物體割斷。

  太史闌忽然睜眼,一把抓住了容楚!

  她也一直沒敢睡踏實,幾乎每刻都要醒來一兩次,剛才心中忽有警兆,才及時醒來。

  若慢了一步,或許下一次睜眼,就看不見容楚這個人。

  雖然抓住了他,但容楚的手腕也被水中掠過的不知什麼東西割破,險些割到動脈,太史闌撕下衣襟包紮了,卻不敢樂觀。此刻身邊沒金創藥,傷口頗深,又泡在不怎麼乾淨的水裡,萬一感染怎麼辦。

  再次要求和他替換,就差沒勒住他脖子威脅,容楚根本不理她,太史闌也沒辦法自己爬出來,沒容楚協助,平衡掌握不好。

  一夜就在這樣不停睜眼,迷迷糊糊的狀態中過去,醒著時耳邊是呼嘯的水聲,睡著時依舊枕桶聽河流,來來去去都是那種漫長流溯的聲音,伴隨他輕輕淺淺的呼吸,像時光在河流的罅隙裡被慢慢拉長,而她在夢境的盡頭,長久地奔走。

  有時朦朧中會不自覺拉住他的手,指尖觸著便不自知緊緊相扣,黎明的天色下,濕漉漉的手指,扣住一場浮沉。

  天光漸漸亮了,望出去卻還是昨日浩浩湯湯的水,景泰藍在太史闌懷裡不安地扭動,迷迷糊糊呢喃,「麻麻……熱……」

  太史闌一摸他額頭,有點燒。

  景泰藍本身體質應該很好,但由於中了慢性毒,有所損傷,如今慢慢餘毒拔清,又被太史闌拉著鍛鍊,身體還算不錯,但畢竟小小年紀,受驚泡水,還是生起病來。

  容楚睜開眼睛,忽然道:「到盡頭了!」

  太史闌一轉身,就看見後方巍巍高山,這裡赫然像是某條河流的下游。終於到了陸地了。

  然而隨即她便覺得水流加快,推著桶一瀉而下,四周的景物風一般從眼前掠過,連綿成一條色彩斑斕的長線。

  「為什麼這麼快!」感覺到底下的水流不僅僅是快,還似乎有一種吸力,太史闌喊聲也不禁加快,是遇到漩渦了嗎?這又不是海上,哪來的漩渦?

  容楚忽然起身,掠上桶沿,向前遠遠看了一眼,臉色也變了。

  「好像到了邊境北墨山,這地形……水流是向下的!斷層!瀑布!」

  太史闌唰一下從桶中站起,抱住景泰藍就要往外爬。

  哪怕此刻落在水裡,也比在桶中落下懸崖粉身碎骨來得強。

  「那邊有道山澗!」容楚忽然道。

  太史闌好容易才看見,在幾株亂籐中間,露出窄窄的一點山體縫隙,四面崖石嶙峋,底下隱約一點山石,山石上方有一株突出的老松。

  但位置離這裡很遠,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確定那裡可不可以爬上去,底下那點隱約的山石,連一個人都站不住。

  「不行,站不下!」

  「必須試試,萬一是下半截淹在水下呢?」

  瀑布已經接近,轟鳴的水聲蓋住人聲,對話要扯破喉嚨喊,這一日一夜,太史闌的耳朵幾乎都被這種聲音灌滿,她懷疑脫險後耳朵要聾一半。

  水流之急無法形容,捲著碎石斷枝和各種漂浮物,滾滾從桶邊過,景泰藍此刻清醒了些,扒著桶邊,一眼看見前方不遠的巨大虛空,迷迷糊糊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貓似的。

  然後他眼睛更圓了——因為他飛了起來。

  容楚再次破水而出,帶著兩人飛身而起,這回他的縱起更加艱難,因為他還拎著桶。

  不敢棄桶,是怕到了那裡,真的底下沒有山石,那還得想辦法把桶給栓在山崖邊。

  這一起身,又在一日夜漂流之後,更加艱難,容楚的身形卻依舊從容瀟灑,瀑布之前水流參差,濺起大片碎玉亂瓊,他橫穿而過,腳底煙雲。

  幾番縱落,逆流而上,已經快到山崖邊,忽然太史闌心中一跳,覺得風聲有異,一轉頭,正看見斜側的一座山崖上,有塊懸浮的大石被突增的激流連番衝撞,終於從山體剝離,順著水流一路向下,濺開一片片巨大的水花。

  這處地形如梯,一級一級向下,直至最後一個戛然而止,每層落差都不算小,導致巨石落下的時候,一層層地碰撞,石片層層濺開,也不知道和哪塊巨石相撞,忽然砰一聲巨響,幾塊中等大小的石頭飛射四濺。

  其中一塊砰一聲撞到了桶身,嘩啦一下,桶身下半截和桶底粉碎。

  太史闌在桶身被撞那一刻,一把抓住景泰藍——桶底已碎,要掉一起掉!

  啪又一聲巨響,眼前木屑紛飛,一隻雪白的手掌探了進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

  水花亂濺亂石呼嘯光影紛飛,四面混亂迷離,迷離的景象裡,太史闌清晰地看見,容楚在半空大轉身,飛鳳般向山崖而去的身形,詭異地彈成一個人體幾乎不可能達到的弧度,那樣的摺疊,讓她擔心他的腰會不會折斷,然而這還沒完,在那樣的摺疊和懸空之中,他還能稍微挪了挪身體,只是這麼一挪,太史闌清晰地聽見他腰間發出「喀」的一聲。

  然而也正是這幾乎違背人體生理能力的一挪,使容楚間不容髮地閃開了兩道夾擊而來的亂石,兩道石頭咻咻擦他腰部而過,在水面上滑出長長一道白痕,容楚頭下腳上,身子彈開,手閃電般一抄一甩,太史闌和景泰藍瞬間連桶被甩出。

  砰一聲桶撞上一塊飛石,正好將殘餘部分撞碎,還不傷桶內兩人分毫,撞擊的作用力令太史闌和景泰藍飛了出去,正落向那處山石。

  這分明就是容楚精妙的計算了,百忙中太史闌轉頭一看,容楚飛身而起,足尖在她腳尖一點,身子已經越過了她,搶先落在了山石上。

  這一落,他全力出手依舊從容的臉色,似乎又有變化,一抬頭,太史闌和景泰藍已經落向了他。

  容楚一手接住太史闌,往懷裡一揉,一手從她懷裡奪過景泰藍,揚手往斜上方一拋。

  他這一拋的時候,太史闌再次清晰地聽見那聲腰骨發出的「喀」聲。

  砰一下,景泰藍準準落在那株老松上,老松晃了兩晃,便穩穩托住了他,景泰藍兩眼發直地揪著松針,一顆小心臟悠悠起伏了兩下,確定安全後才籲出一口長氣,拍拍小胸脯,一眼看見旁邊有不少松子,小心翼翼地採了一顆,捧在手裡,呵呵笑了笑。

  小子一日夜間屢經生死之險,一開始還驚慌哭泣,現在已經學會苦中作樂了。

  太史闌看見容楚拋出景泰藍,一驚之下險些跳出,隨即明白他要做什麼,再看景泰藍確實安全,也籲出一口長氣——不得不說容楚的反應和應變能力超卓,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竟然將什麼都計算好了,連老松樹可以讓景泰藍存身,不必再佔山崖下這點地方,但又不足夠太史闌爬上去,都算得精準。

  腳下水波一簇簇過,容楚靠在山崖上,將她緊緊抱著,太史闌一低頭,才發現祈禱沒有成功,這一點山石底下根本沒有大片的實地,頂多只夠一人站立,難怪容楚要將她抱著。

  再抬頭,倒發現件好事,上方不遠就有突出的山石,以容楚的輕功,完全可以躍上去,再以樹籐為繩,將她們也給拽上去,一步步地就可以上山頂,正式脫險。

  太史闌微側頭,看著容楚,這麼明白的事,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想不到。

  她忘記自己正緊緊靠著容楚,這一側頭,自然將臉頰和半邊嘴唇湊到了容楚身邊,容楚正靠著崖壁,嘶嘶地吸著氣,忽然臉頰一軟一涼,一睜眼,她的唇就在眼下。

  他立刻毫不客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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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2:4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四章 你親我親大家親

  ……咬下去。

  當真是咬。

  齒尖觸及薄薄微紅的唇,帶點惱怒的力度和小小的任性,他的上下齒之間,微微捲進去她一點紅唇,一緊,一鬆,再一緊,彈跳出來回的韻律,像在玩笑,又像在挑逗。

  她唇上微痛,卻又恰到好處地被控制得不太痛,只是這樣被咬著,進不得退不得,以她的性子,是哪怕被扯成三瓣嘴也要奪回嘴唇主動權的,偏偏他不僅是玩弄人心高手,也是玩弄情調的高手,像看穿她的每一步舉動,她要扯,他就鬆,她一怔,他就又咬上來。

  沒完沒了,糾纏不休。

  太史闌終於有點怒了,忽然張開嘴,她一張,容楚自然歡喜,如此挑逗,就是因為摸準了她的性子,保不準一怒之下就來咬他,正要迎上來,忽然太史闌抬頭向前一頂。

  「啪」一聲低低脆響,四顆大門牙清脆地撞在一起……

  容楚噗地一聲低笑,摀住了自己發酸的齒根,這女人反應真是詭異,竟然用牙齒來撞他,她自己牙根不酸?

  他一邊笑,一邊按住了太史闌的後頸,毫不客氣把她按在自己唇下——嗯,趁著她現在一定牙酸發暈,一次享用夠吧。

  還沒來得及親下去,太史闌又迎了上來,一口咬住了他的唇——先下手為強,我咬!

  容楚低沉的笑聲響在頭頂,連帶兩人的胸膛都在微微震動,並不避讓太史闌兇狠的咬嚙,反而把唇向前湊了湊。

  這一湊,她終於感受到他微涼而馥軟的唇,還有唇齒間熟悉的芝蘭香氣,他的肌膚素來光輝細膩,珍珠也似熠熠,靠近時卻能感覺到和女子截然不同的彈性和質感,平日裡他不留鬍茬,此刻卻能感覺到他下巴微微的鬍茬,有點糙,戳著人,帶點男人獨有的濃郁而吸引的味道,還有他的身體,在這一刻的存在感鮮明,並不僵硬,但肌理實在,胸膛和腰的弧度,腰和腿的銜接……她忽然在此刻被喚醒了一直從未在意的性別意識——這就是男人!

  男人的香氣!男人的身體!男人的無處不在無可逃避的氣息!

  再精緻、再風流,再美貌,他的強大和屬於男人的味道,依舊鮮明得像此刻頭頂蔥鬱的綠樹。

  太史闌忽然就鬆開嘴,放棄了進一步兇狠的咬,他卻不肯放鬆,眼睛亮了亮,像是看到她此刻心中難得的微微震動,得寸進尺地靠上來。

  「啪。」

  一顆圓滾滾的東西,砸到他頭上,細小的散發松香的碎粒濺開來,兩人霍然分開。

  一抬頭,蒼翠的松針間,露出景泰藍粉白的臉,烏溜溜的眼睛,小臉上的表情,明白寫著「不高興」。

  「幹嘛……幹嘛……」他咕噥,「公……公……你也要來搶麻麻?不行……不能再來了……」

  太史闌抹一把臉,道:「再扔一個下來,我給你磕松子吃。」

  「什麼叫『也要』,『再來』?」容楚卻敏銳地聽出不同,「景泰藍,你說,還有誰幹過這事?」

  景泰藍瞅著磕松子的太史闌,不說話,他的金主到底是誰,小子清楚得很,才不肯隨便得罪。

  「李扶舟是嗎?」容楚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長,「是他我就放心了。」

  太史闌不說話,磕松子。

  容楚瞟著她漠不關心的表情,神情似乎很滿意。

  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太史闌把一把磕好的松子遞上去給景泰藍,回頭問他,「為什麼是李扶舟你就放心?」

  尊貴的容國公,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盯著太史闌,太史闌直直盯著他,兩人目光在半空相撞,又是一場霹靂交鋒。

  「太史闌。」容楚的臉就像六月的天,變得飛快,忽然又笑了,「你啊你……你是不是生來就為氣我的?或者生來,就為踐踏男人的?」

  「人生而平等。」

  「荒謬。」

  「無知。」

  「可笑。」

  「幼稚。」

  「愚蠢。」

  「腰還好?」

  「白痴……啊?」

  「這裡。」太史闌輕輕一推他,「轉個圈我瞧瞧。」

  「啊……」疑問變成了低低的慘呼,容楚漂亮的臉一瞬間扭曲得麻花似的,緊緊扶住自己左腰,「你這可惡的女瘋子,別碰我,不行……」

  「景泰藍。」太史闌轉頭招呼她家小流氓,「記住,逞能的男人很傻,你不行的時候,千萬不要還想罩住誰,不然死也是白死。」

  「哦,好的。」小流氓點頭,「可是麻麻,公公說,男人不能說自己不行。」

  「敢於承認自己不行的漢子是真漢子。」太史闌道,「你不要歧視他。」

  「哦。」景泰藍眼神同情,順便還同情地對容楚挺了挺小肚子,展示了他的驕傲。

  動作猥褻,表情猥瑣。

  差點把尊貴的國公給挺憋過氣去。

  容楚靠在崖壁上,一手扶住自己的腰,一手攬住太史闌的腰,唇角半邊笑容半邊怒氣,笑的是這女人什麼時候都能拿他開涮,怒的是這都什麼時候了她還在拿他開涮。

  他盯著她的後頸,很想懲罰地來一口,或者乾脆學那個不是流氓勝似流氓的景泰藍,也挺上一挺,讓她明白,他到底「行不行!」

  然而眼神那麼一落,看見微亂的烏髮間她的肌膚,並不是常見的肌膚勝雪,倒像是日光下新采的蜜色,微淡一些,卻更瑩潤,肌理緊繃而細膩,沒有一絲不該有的紋路。

  而脖頸的線條,是國手最簡單流暢的兩筆,勾勒人體曲線如韻律之美。

  她語氣冷淡而堅硬,肌膚和線條,卻讓人邂逅溫柔,像午夜醒來,看見所愛的那個人,月光下,美人魚一般的背影。

  一抹水花濺來,濕了他所盯住的那一片肌膚,蜜色更光亮,輕軟而誘惑,他卻抬起頭。

  此時才發現,他雖然護住了她,可她也擋在他面前,迎著洶湧的潮,因為冷,也因為那撲面潮水的窒息,她似乎微微有些發抖。

  或許正是不願他發現自己的發抖,她才更加冷酷地站出來。

  容楚很想換個姿勢,比如側身抱住她,這樣既能站穩,又能使她免於水浪衝擊之苦,可惜……

  他悄悄地扶住了腰。

  太史闌確實有一雙利眼,看得一點也不錯,他的腰確實出了問題。

  少年時那一場著名的戰役中,他埋於雪下兩天,終斬敵酋,成就不世功勛和少年美名,也因此順利從眾兄弟中脫穎而出,繼承爵位。但腰部受寒留下隱疾,平日倒也很少發作,但先前水中泡一夜,再瀑布之上渡兩人,為了景泰藍和她的安全,那兩個違背人體生理能力的大轉身,再次引動了舊患。

  以為這毛病早好了,沒想到一旦發作來勢洶洶,容楚覺得自己半身都麻痺了,別說扭腰,現在動一動都困難,所以他死死貼住崖壁,呼吸大點,都覺得腰間撕心裂肺的痛。

  一大波浪頭砸過來,太史闌忽然偏了偏身子,正好擋住那一片水浪,嘩啦一下,從頭到腳一個透濕。

  容楚的呼吸忽然有點不穩。

  太史闌沒回頭,沒動。

  她先前清晰地聽見那兩聲嘎吱,後來又感覺到他微微顫慄的呼吸,拂過她的後頸,那不是因為冷或者慾望,她很清楚那是屬於疼痛的頻率,難得他還記得和她鬥嘴。

  忽然他不鬥了,不說話了,呼吸拂過她的頸側,依然有點微微顫慄,但似乎又和先前不同,帶著點勃勃的熱力和顫顫的彈動,像琴上絲絃,被瞬間撥緊。

  於是水波湧來,她迎了迎。

  一場水過後,兩人都似乎有點疲倦,不說話,樹上的景泰藍打了個噴嚏,小臉微紅,太史闌記得他還在發燒,必須立刻離開這裡,點火取暖。

  容楚怕是不能動,不然他早帶著她們離開這裡,上到平台了。

  太史闌看看上頭,撕下自己一隻袖子,遞到景泰藍手上,「景泰藍,看到上面一根樹籐沒有?對,就是那個,你用這布包住雙手,把那籐拉下來,能拉多少拉多少,注意平衡,別讓自己掉下來。」

  「這太危險。」容楚看看那高度,「松枝並不牢固,萬一他用力不均,很容易掉下來。」

  「我接著他。」

  「你有什麼本事接著?不過就是兩人都掉進水裡,還得我去撈。」

  「不用你撈,我有辦法。」

  「無論什麼辦法,冒險我都不讚成。」

  「如果因為可能的危險就永遠不去做,那不如回家繡花。」

  「要求也要有限度,他才兩歲半。」

  「我三歲就殺人了。」

  ……

  半晌沉默後,容楚轉頭,看著太史闌的眼睛。

  明知她不屑撒謊,依然想要從那雙眼睛裡找出玩笑的味道,然而,沒有。

  她看人永遠那麼堅定,是長矛,擊穿人間一切虛妄。

  「啪。」一根樹籐擲了下來,老松上,景泰藍笑呵呵地道,「話真多……」

  太史闌和容楚,「……」

  太史闌一手接過樹籐,伸手在容楚腰間摸索,容楚嘶嘶地吸著氣,笑道:「孩子在面前,別這麼猴急的……」

  太史闌哪裡理他,這人腰現在僵硬冰冷得死屍一樣,一萬年沒見過男人的花痴都不會因此引起任何曖昧聯想,她按照印象,在他腰間一個暗袋裡,摸到一把薄薄的匕首。

  匕首極薄,一層皮膚一樣貼著他的皮膚,稍不注意險些割到她的手,太史闌抽出匕首,對崖壁上一插,一個洞無聲出現,跟切豆腐似的。

  果然好刀。

  容楚挑眉,看自己價值連城的私密武器,就這麼被她搜了去,還拿來當鐵鍬用——這女人好像就不知道什麼叫客氣,嗯,如果她對佔有男人,也這麼不客氣也不錯。

  「景泰藍,爬到我肩上!」

  景泰藍圓滾滾的小身子,小心地順著松枝挪下來,太史闌接著,把他挪到自己肩上,又往背上捋了捋,然後用樹籐縛住。

  此時三人很擠,馬上就站立不穩,太史闌立即順著匕首挖出的洞,手腳並用向上爬去。

  容楚靠在崖壁上,看她還算靈活地向上爬,心想這女人招呼都不打,頭也不回,嗯,有幾成可能會回頭找他?他賭一成……

  「啪。」一根更長的樹籐,從平台上垂下來,正落在他鼻尖前。

  容楚抬頭,就看見太史闌淡定的臉,眼神裡寫滿,「磨蹭的男人,快點!」

  「這裡風景不錯。」容楚不接繩子,悠然自得看前方滾滾水波,不遠處滔滔瀑布,「我忽然想起我的內功,和此刻場景頗有相似之處,你去吧,我練功,練完了,腰經也就暢通了。」

  太史闌看他一陣子,然後轉頭。

  容楚微微笑。

  然後他在水聲中,聽見平台上頭,太史闌對景泰藍又開始了現場教育。

  「逞能的男人很討厭。逞能被發現還死要面子的男人,又討厭又蠢。」

  「麻麻。」景泰藍奶聲奶氣地道,「你是在說公公嗎?可公公看起來很好呀,他剛才飛得很漂亮。」

  「那是剛才。」太史闌道,「你沒看見,他褲子都快要掉了,都沒法拉起來嗎?」

  容楚覺得他有朝一日必須要把這個女人按倒在某處狠狠地懲罰,直到她懂得禮教、階級、三從四德、為尊者諱,男子大如天等等人生至理。

  至於某處,床上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樹籐一陣晃動,不一會,太史闌蹭蹭蹭地爬下來了,容楚笑吟吟靠著崖壁,雙手抱胸,欣賞著她的英姿——從下往上看,正好可以看見她全身的曲線,被水濕後才能發現的美妙,恰到好處的凹陷,再恰到好處的起伏。日光從山崖的折角轉射,到此處優美如月光。

  她爬下來了,從上往下看,又是一處不算險峻卻秀致的山巒,容楚覺得很滿意,心情甚好。

  可很快他的心情就不好了。因為太史闌不由分說,往他面前一蹲,把他背上,拿起樹籐往自己胸前一交叉,手臂穿過肩膀遞過樹籐,「自己捆上。」

  容楚不說話,半晌卻笑了,懶洋洋在她耳邊道:「我會抱緊你的。」

  太史闌有點詫異,這傢伙這次竟然沒有大男子主義,原本她打算如果他再裝叉,乾脆打昏他算了。

  還是挺識時務的。

  她吸一口氣,開始向上爬,背一個大男人和背一個小男人那感覺幾乎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這向上的斜坡十分陡峭,背上的壓力超出了她的預計,她第一次險些沒站起來,再深吸一口氣,抵在水下的手掌用力,才緩緩站起。

  抬起腿剎那如千鈞壓頂,她仰望平台,不過一丈許距離,此刻看來便如天涯。

  背上的容楚,忽然也深深吸了一口氣,太史闌竟覺得背上的重量輕了許多,這又是一種什麼武功?

  她不敢再猶豫,趁著這背上一鬆的瞬間,蹭蹭向上爬,不過幾步,壓抑不住的喘息已經響起,額上的汗似密集的暴雨,出現的那一刻便辟裡啪啦往下掉。

  汗水濕透衣領,隨著整個身體微微的顫抖,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她一聲不吭。揚揚頭,唇角薄薄一道齒印。

  「我用手,你用腳。」容楚忽然在她耳邊道,伸出手,越過她的肩,抓住崖壁,五指一扣,便是一道深深的抓痕。

  她借此上身壓力稍稍一輕,趕緊向上爬,兩人合作,輪換使力,竟然便這麼上了平台,最後一步時,太史闌最後一點餘力都耗盡,短短一節便如咫尺天涯,還是景泰藍機靈,找到了附近一棵石縫裡的老樹,將樹籐繫在樹上,牽過來遞給容楚。容楚抓住樹籐,忽然雙腿一緊夾住她的腰,暴喝一聲,「起!」

  「砰」一聲,兩人重重摔在崖端,太史闌的雙腿還搭在崖外。

  倒地的兩人都在喘息,誰都沒力氣說話,好半天後容楚才躺在地上,斜瞟她胸前來不及取下的樹籐,笑道:「我錯了,我剛才還是應該讓樹籐給捆住,嗯……」

  樹籐一捆,此刻想必他就可以看見她胸前風光,看清楚那平日掩藏在袍子之下的,到底是怎樣秀麗的輪廓。

  無關調戲,無關淫浪,只是忽然知道了她堅冷外表下,有很多不願為他人知曉的更女性更魅力的東西。正因為她要掩藏,所以他要做那個唯一看見的人。

  太史闌腿搭在山崖下,也懶得動,聲音嘶啞地道:「我還可以往下捆捆,反正你腰也廢了。」一邊嫌棄地推開他夾住她腰的靴子。

  「會給你驗證,到底廢沒廢的。」容楚滿不在乎地瞇著眼。

  太史闌不理他,爬起來看看四周,這裡是段矮崖,往上走或者往下走都有路,當務之急是先烤烤火去去寒氣,精神回覆了再趕路,如果能遇到山間獵戶,也許就能更早下山。回到北嚴。

  她揀樹葉,擊石取火,忙了好一陣,騰騰的火堆燒了起來,她將景泰藍脫光,小衣服用樹枝穿了在火上烤,光屁股的景泰藍對於這種坦然對山林的感覺十分嚮往,當即在林子裡裸奔三圈,雪白的屁股一晃一晃,差點被一隻山雞當做巨大的蘑菇給啄了。

  太史闌還揀了一把石子,景泰藍好奇地張大眼,問:「麻麻,這是可以吃的嗎?今晚我們吃烤石子?」

  躺著烤火的容楚悠悠嘆口氣——這女人果然不捨得讓他閒著。

  果然,太史闌將石子放在容楚手裡,道:「沒事打幾隻野物,當中飯。」

  沒事打幾隻野物……容楚望望天,再望望空無獸跡,連野雞都被人聲嚇跑的樹林——姑娘,你當野獸都是傻子,都往我手上石子上撞嗎?

  守石待雞的容國公,終究不是凡人,等了大半天,射下一隻鳥,以及一隻被追昏了撞過來的兔子。

  太史闌在石頭上處理鳥和兔子,她沒幹過這些,不過沒技術有勇氣,下手毫不猶豫,大劈大砍,遍地狼藉,等她處理完,兩隻獵物面目全非,容楚臉上濺著一排血跡和三根鳥毛。

  將稀爛的鳥肉勉強用樹枝串了,在火上烤。景泰藍烤了陣火,穿上衣服,低燒已經退了,太史闌讓他看著火上的獵物,自己過來,拿著先前撕下的布,二話不說,蒙上了容楚的眼睛。

  「我又不能動。」容楚笑,「你到樹背後去脫便是。就你那平板,放心,我也沒興致偷瞧。」

  話還沒說完,忽覺身上一空,隨即一涼。

  貌似、好像、或許、可能……衣服被這女人給扒了?

  「就你這平板。」太史闌低頭看看容楚,「我瞧了也沒興致。」

  「你不妨繼續脫下去。」容楚略略僵硬後,又笑了,「或許你就有興致了。」

  「我怕景泰藍看見導致陰影,以後發育不良。」太史闌語氣平板,抓了衣服走了。

  容楚好一會兒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又在說他「小」!

  氣著氣著,便樂了。

  沒事,他會讓她明白,到底什麼是男人的力量。

  太史闌把容楚挪到火邊,先將容楚的衣服在火上烤乾,拿了他烤乾的衣服走到樹後。

  身後傳來簌簌的聲音,這裡雖然暫時沒看見猛獸,但畢竟在山林中,她還是不敢走遠。

  容楚躺著,聽著那細碎的聲音,鈕釦解開時相碰的輕響,袍子滑落時流水般的輕音,他忽然瞇起眼睛,對景泰藍道:「景泰藍,你那裡是下風,等下煙熏了眼睛,換個位置。」

  「哦。」景泰藍乖乖換了個位置。這下正對著容楚的,是剛才景泰藍背後一株合抱的老樹。

  此刻正午陽光正好,前方樹木不多,遮擋不密,日光正將身後人的身影映射在老樹上,老樹太寬,樹身面對容楚那一片可以算是平面,映出窈窕而健美的女體,略有些模糊的,然而依舊能看見一束細腰,一雙長腿,起伏延展,是橫臥蒼茫大地的優美山脈,抬起的手臂接著日光,最鮮明的光亮在指尖點亮,蒼蒼的樹紋裡,寫滿一個年輕的影子。

  容楚微微笑了笑。

  蒙在眼睛上的那一層布,根本不會對他的視力有任何妨礙,微紅的紋理裡看過去,天地和她,都更美。

  身後腳步聲響,太史闌出來,穿著容楚的寬袍,手上濕淋淋的是她自己的衣服,她將自己的衣服在樹枝上攤開,一件一件的烤。

  這時候烤鳥和兔子也好了,腿和翅膀全歸了景泰藍,其餘的她和容楚一人一半,沒有調料,烤得也不算均勻,實在不好吃,但包括景泰藍在內,每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水上歷險漂流到現在,只吃了一點鍋巴,這時候便是烤木頭,他們都吃得下去。

  吃完兔子和鳥,太史闌安排景泰藍休息會,自己坐到容楚身邊,容楚閉著眼睛,聽著她的腳步,踩著落葉,不算輕盈地過來,忽覺心中安適。

  「怎麼?捨得把衣服還我了?」他笑問。

  太史闌不說話,坐了下來,容楚仰面躺著,感覺到屬於她的氣息,很奇特的氣息,說不清是花香還是草香,或者什麼香都不是,那氣味微微有點涼,卻又讓人覺得親近,像帶著煙火的人間氣息,竟然和她自身的氣質格格不入。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坐到他身邊,也是他第一次嗅見屬於她的氣息,以往她走路帶風,沉靜時便有距離,此刻才有機會沉浸在她氣息裡,恍惚間似換了人間。

  沒有人說話,他忽然也不想打斷這一刻心情,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解開蒙他眼睛的布,隨即落在他腰上。

  容楚身子又僵了一僵,近乎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她打算幹什麼?

  他寧可相信她是要脫他衣服強暴他,也不願相信她竟然會給他按摩……哦……真的是按摩……

  她的手指落下去,精準地落在他腰上最疼痛僵木的地方,先輕後重,力度拿捏得當,一層層的力道施下去,一波波的熱力傳進來,他覺得沉重麻木如鐵、劇痛隱隱在髓的腰部,似乎鬆快了許多。

  雖然他的腰疾並非按摩可以完全治療,然而此刻出乎意料的按摩,他連心,都似乎微微軟了軟。

  她為了幹活方便,像男子一樣高高束著髮,穿著他的袍子,顯得過於寬大,鬆鬆地垮在肩上,露一抹鎖骨,他的袍子是流行的領口開縫設計,於是窄窄縫隙開在她胸前,如風光跌宕一線天,她舒展手臂時,胸前微微起伏流光,淡淡的蜜色,在日光下耀眼,而過於寬大的衣袖,挽起在臂上依舊時時落下,便看見晶瑩的手臂,像一道玉色的河流,延伸向黑暗裡去。

  她是個有力道的女人,即使沒有內功的底子,手上的力氣依舊少見,只是按摩了不一會,頰上便微微發紅,手指也有點虛軟,他想起她這一日夜勞累歷險,脫險後他不能動,景泰藍需要照顧,她竟然沒有一刻休息,天知道她怎麼支撐下來的。

  心底忽然也起了軟軟憐憐的情緒,有點陌生,又有點疼痛,疼痛裡又生出淡淡歡喜,他知道那叫心疼。

  手指挪動,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行了。」他道,「你去睡。」

  太史闌低頭看著自己手指,緊緊抓在他的手裡,指腹相對,最靠近心尖的距離。

  再看看容楚,他的髮冠不知什麼時候被水沖去,烏髮長長散開,有點紛亂地披在蒼白的臉上,不覺得女氣或虛弱,卻多了種精緻的狷狂,秀麗的放縱,他微微蹙起眉的神情,讓人心也似微微一糾,像看見風捲了落雪,颺過天的那一邊。

  一眼看過,便掠過,她不動聲色抽出手,嗯了一聲,轉身離開。卻也沒有休息,撿了些樹枝亂籐,簡單編了個擔架,掛了兩根繩子。隨手把容楚往上一拖,像拖一隻死豬似的。

  容楚閉著眼任她折騰,心裡告訴自己——這個女人是在伺候我是在伺候我伺候我……

  「我覺得我們不能在這裡過夜。」太史闌道,「趁時辰還早,我們下山。」

  「行,但你先把衣服還給我如何?」

  太史闌這才發覺自己一直穿著他的袍子,而她烤乾的衣服,卻被景泰藍收了,扔到了容楚懷裡,她走過來正要換,忽然停住腳步。

  容楚則早一刻便皺了眉。

  有人聲。

  不止一人的腳步聲,從各個方向來,步聲輕快而迅捷,卻又隱隱有重量,是江湖人士,且攜帶武器。

  那群人雖然來自不同方向,但目的似乎一致,眼看便往樹林來了。

  太史闌靜靜站下,面對來人方向,腰板筆直。景泰藍藏在她身後。

  來人很快發現了這裡的火堆,果然走了進來,對太史闌看了看,對身邊人笑道,「看來又不是本地獵戶。」又笑問太史闌,「這位小哥,你也是過路人,打算往哪裡去?」

  太史闌個子高挑,嗓音低沉,天生中性氣質,現代那世就是西裝領帶,穿慣男裝,穿起容楚的衣服,也毫無不協調感,玉樹臨風,姿態超拔,活脫脫就是烏衣風流的簪纓子弟。

  「下山。」太史闌答得簡練。

  「如此,正好結伴。」那人笑道,「我等是南堯行省捲風幫中人,受武林檄之召,前往北嚴,不知和小哥是否同路。」

  「武林檄?」

  「武林檄是我北地綠林共同尊奉的武林至高命令。」那人耐心解釋,「總盟主前日在北嚴下武林檄,稱有好友在前日沂河壩水患之中失蹤,據說是為人所加害,現召集附近武林同道,第一相助北嚴受災百姓,第二尋找好友下落,第三除去北嚴諸惡,並許下巨賞,我等都是應召而去的。」

  太史闌聽得眼神一亮——莫非找的是她和容楚?是李扶舟嗎?

  她正要回答,忽聽得容楚一聲輕咳,聲音虛弱,到口的話便收了回去,再一轉眼,看見這批人衣服各異,武器各異,神情各異,很明顯是不斷吸納人加入的隊伍,這樣龍蛇混雜的隊伍,誰知道裡面都有什麼人?容楚和景泰藍身份太要緊,此刻又在最虛弱時候,實在不能輕易便說出身份。

  「我是本地武林中人,只是學藝不精。」她道,「在下史泰,這是我子史藍,躺著的那位,是我內人,我們回家探親,內人半路病倒。身體虛弱,就不和諸位見禮了。」

  容楚咳得更凶……

  眾人探頭一看,正看見擔架上的容楚,身上堆著女裝,長髮散披,露出半邊微微蒼白的輪廓,著實美貌,大多人都不好意思再看,連忙轉開目光,也有些人眼神猥瑣,看了又看。

  有幾個人眼神有點疑惑,想著這娘子雖然躺著,但好像好高個子,那腳也似乎太大了些——不過江湖兒女,倒也不算太奇怪。

  那個當先說話的中年漢子叫王猛,當即和太史闌攀談,說要同行,太史闌婉拒,說自家妻病子弱,不敢拖累大家,還是各走各路的好,那個王猛卻很能糾纏,再三說江湖相逢便是有緣,又說既然史兄弟妻病子弱,和大家走更有照應,太史闌覺得再拒絕反而引人疑心,只好同意。

  這下便省了事,當即便有人慇勤地幫忙抬了容楚的擔架,容楚以袖掩面,做怯弱不勝狀。

  袖子下的眼風,狠狠地挖了太史闌一眼。

  太史闌若無其事——我當老公,你當老婆,已經便宜了你。

  走了一截,和人攀談,才知道王猛這麼慇勤拉人同行的原因,原來武林檄是有賞的,拉幫結派去的人越多,越有可能受到獎賞,或者被盟主接見。

  「盟主接見有什麼了不得的?」

  「你這是什麼話?」王猛立即怫然不悅,「盟主何等人也?坐斷三北,威凌天下,天下英雄,莫不以識得他老人家為榮,莫不以得見他老人家一面為榮,若還能在面見時,得他指點一招半式,則終生受用無窮。年輕人不知者不罪,以後不要說這等狂妄的話了。」

  他身側一個白面漢子笑道:「王老哥向來最為崇敬北盟盟主,小哥知道以後不說便是。」

  「聞敬,還是你懂我!」王猛哈哈大笑,拍了拍這個叫聞敬的中年白臉人肩膀。

  太史闌看看那人,白臉,微黃的頭髮,黑黑的八字鬍,看起來很普通,可不知道哪裡總覺得不對勁。

  有了這批人幫忙,下山速度就快得多了,一路這些人滔滔不絕,太史闌不用說話,也聽了很多,比如這些人大多崇敬那位下武林檄的盟主,卻都不知道他什麼模樣,姓甚名誰,多大年紀,只說這人本身就出身江湖巨擘世家,只是之前一直很低調,五年前才在武林道大放光芒,先後戰敗當今天下最強的數名劍客,並擊殺當時和西番勾結的北盟盟主,行事公正,很得愛戴,只是其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很少出現在西凌總壇,三年前更是曾失蹤好一陣子,如今發出武林檄,算是這些年這位盟主的第一次大動作,眾人都有心去參拜一番。

  又聽說北嚴潰壩一事,眾人都說潰壩損失慘重,千畝良田被淹,又說幸虧當地官府處置及時,早早預知了險情,通知當地百姓去高處避水,所以死亡人數為歷年最少,不過幾人,北嚴一位同知和一位推官殉職,北嚴府上級的西陵行省總督,認為北嚴雖然遭災,但水患非人力可抗,北嚴府在這場水患中反應及時,處置得當,百姓幾無傷亡,潰壩時府尹親臨現場,事後日夜指揮救災,實在難得,正準備為北嚴府報請功摺子,作為臨近州縣楷模,並為兩位殉職官員求封。

  太史闌聽了,面無表情,淡淡「哦」一聲走開。她懷裡景泰藍張著嘴,瞪圓眼睛,已經不會說話了。

  「麻麻……」走開後小子才小小聲地道,「……錯了……都錯了……」

  「是這樣。」太史闌道,「搶奪功勞、推卸責任、粉飾太平、顛倒黑白。天下官員人人都擅之陞官發財飛黃騰達必殺技。」

  景泰藍目光發直,大概是聯想到了以前那些完美無缺的說辭兒。

  太史闌眼尖地發現,好幾個年輕的小夥子,都去過容楚的擔架前,表示關心。

  「史家娘子,你吃不吃乾糧?」

  「乾糧對病人不好,史娘子,我這裡有牛肉。」

  「史家娘子,這是這座山特有的野果,汁多甘甜,你嘗嘗。」

  「史娘子,看你臉色不好,可是覺得冷?哪,披上這件披風。」

  一群青春期荷爾蒙萌動的少年們,連日趕路寂寞,好容易看見個楚楚可憐的美人兒,美人兒雖然嫁做人婦,可她那徒有其表的夫君,毛還沒長齊的模樣,根本不曉得女人是用來疼的,尤其是這樣美貌嬌弱的女人,只知道抱著兒子冷冷淡淡走在一邊,自始至終也沒問候過他生病的妻。這叫這群少俠們如何忍得?

  少俠嘛,仗劍走江湖,專管不平事,騎馬倚斜橋,滿樓招。那些閨閣蹙眉,紅箋淚痕的事兒,屬於女人的尤其是美人的幽怨,那是無論如何都要管一管的,管得不僅任俠了,還香艷了,不僅香艷,還風流了,不僅風流,還揚名了,保不準還成佳話了,至不濟也有一段緋聞,用來妝點本來有點蒼白的飛揚歲月,何樂不為?

  這慇勤便獻得越發來勁,一方面對太史闌這個「不識風情」夫君冷眼相對,一方面容楚擔架前少俠們走馬燈似的來回轉。

  「麻麻……」景泰藍睜大眼睛,不明白國公怎麼忽然就這麼吃香了。

  「所以景泰藍你以後記得。」太史闌道,「美麗的不僅有女人,還有人妖。」

  「人妖」在擔架上發出一陣無法控制的輕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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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3:02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五章 我家「娘子」好漂漂

  當晚便下了山,在山下一個叫安溪的小鎮住宿,此時太史闌才知道,他們竟然已經被水捲到了沂河下游,出了西凌行省,到了安西行省,現在位置離北嚴有三百多里路程,需要趕上六七天路才能回去。

  這一群人加起來約有百人,鬧哄哄包了一座客棧,鎮上別的客棧也已經注滿了,來來去去不少攜刀配劍的江湖人,看樣子那個武林檄的號召力當真了得,太史闌無意中聽王猛和聞敬嘀咕,說是這次盟主拿出了一個生死人肉白骨的寶藥做獎賞,所以才讓人更加趨之若鶩。

  這百來人多半是獨行或小門派的江湖人,王猛的門派七環刀稍有名氣,便被推舉為首領,而那個白面人聞敬,據說是北地大盜,獨行俠。看那眼皮下垂精神不振模樣,倒更像個採花盜。

  太史闌每次看見那個聞敬,總覺得渾身不對勁,下意識地常常避著他,有次無意中看見容楚看聞敬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奇怪——他發現了什麼?

  住宿時因為太史闌是「一家三口」,所以分了一個套間,相隔一間房子是聞敬的住處,再過去是王猛,王猛和聞敬似乎很投機,吃過晚飯後,兩人便約了進房清談了。

  太史闌容楚三人的飯是送到屋子裡吃的,吃的時候還不安生,小二不停敲門,說「安公子讓小的給史娘子送剛買的胭脂。」「王公子讓小的給史娘子送一碗火腿燉白菜,補養身子。」「李公子讓小的給史娘子送參湯……」

  「史娘子」直挺挺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吃——氣飽了。

  景泰藍扒著桌子大吃火腿燉白菜,用參湯漱口。太史闌坐在一邊,唇角微勾,心情甚好。

  隨即又嫌棄地看看那些胭脂水粉——人家「老公」就在面前,這麼明目張膽地獻慇勤,把人當成什麼了?這些人人品著實不怎樣。

  容楚瞟瞟燈光下她難得的笑意,覺得偶爾「綵衣娛親」一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

  太史闌忽然起身向外走。

  「去哪。」

  「噓噓。」

  「屋裡可以。」

  「你聽過男人在屋裡撒尿?」

  ……

  容楚默默托腮——這女人是不是真以為自己是男人了?

  等景泰藍爬上床,容楚捧住他的臉,情真意切地道:「你可千萬記住了,咱們男人在女人面前的一切暫居下風和讓步,都只是在寵愛她而已。」

  「包括做她老婆?」景泰藍天真可愛地問。

  「今日你做她假老婆,明日她做你真老婆,有捨,才有得。」

  「呵呵。」景泰藍笑。

  「您是在贊成嗎?」容楚微笑。

  「麻麻告訴我。」景泰藍咬著指頭,「呵呵在她們那裡,就是滾你媽蛋。」

  「……」

  太史闌出門當然不是撒尿,她心中一直隱隱有警兆,眼前總晃動著聞敬的黑鬍子,出門隨便繞了一圈後,便繞到了王猛的房後。

  窗紙上映著兩人身影,比較壯實的那個是王猛,好像聽見了什麼可樂的事兒,正笑得前仰後合。

  聞敬稍稍瘦長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微微傾身,腰恰到好處地彎著,他的姿態讓太史闌總覺得熟悉,她悄悄向前挪了一步,移到窗下。

  裡頭王猛的大嗓門正傳來,「……和聞兄弟一見如故,若見到盟主,定然要為聞兄好好引薦……」

  聞敬的附和感謝聲傳來,卻似有些心不在焉,呵呵笑了兩聲,壓低嗓子,道:「王兄,我知你敬仰那位盟主,不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區區一個北地綠林的盟主,其實值不得王兄這樣的英雄如此看重,小弟倒有條更好的路子,願為王兄引薦……」

  「啥?」王猛的聲氣聽來有些不高興,「什麼了不得的人物?說來我聽聽?」

  聞敬似乎猶豫了一下,卻又轉了話題,道:「此事不急,倒是小弟今晚找王兄,另有要事,王兄可注意到今日加入的那夫妻,有點不對?」

  「哦?」王猛聲調一高,太史闌眼神一冷。

  「在下看著,這兩人倒像是北嚴府私下通緝的一對大盜。我在北嚴府有交好的朋友,他曾拜託我們北地的同道,注意尋找這對男女。這兩個人殺人劫貨,打家劫舍,姦淫男女,無惡不作,據說這次北嚴大水,和這兩人作祟也有關係,因為這兩人曾經偷了貴人的一些重要物件,官府不欲聲張,意欲秘密捉拿,為此私下懸賞黃金千兩,無需活捉,就地正法便可,事後以頭顱驗看,不僅黃金當場交付,還另有賞賜,要美女有美女,要金屋有金屋,便是要一官半職,做個軍尉或者典史都可以,財富美女,正統出身,唾手可得,可不比這江湖刀頭舐血的日子要好?」

  最後一句話聲調微高。似是說得激動,王猛也似被最後一句話驚著,一直一動不動傾聽的姿態,忽然往上躥了躥。

  隨即他壓低聲音,沉沉道:「聽聞兄口氣,似是官府中人?」

  聞敬似乎有些為難,道:「是……也不算是。」

  「聞兄。」王猛語氣不快,「大家雖然萍水相逢,但一見如故,王某著實是將你當兄弟看待,兄弟相交,貴在坦蕩,你這說話吞吞吐吐,叫王某如何想你,如何幫你?」

  聞敬默然半晌,下了決心般道:「王兄雖出身武林,但小弟查探過,王兄祖上也曾為官,被前朝奸人擠兌才落草江湖,說起來也是官家出身,小弟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小弟確實算是官府中人,不過可不是普通官府可比。」

  「哦?」

  「小弟出身西局。不知道王兄聽說過沒有。原先我們比較隱秘,不過近年來,上任了新的指揮使,改變了對外策略,現在想必大家多半知道了咱們。」聞敬嘎嘎笑起來,此刻才露出了一點公鴨嗓子,「隸屬於皇宮大內,屬於當今陛下直轄,康王親管的西局!」

  「西局!」王猛語氣震驚,似乎已經不會反應。

  「王兄,」聞敬得意地道,「你家族落草江湖,想必還眷念當初官身榮耀,如今好運重回,重振家聲指日可待,只要你今日幫我將這夫妻二人擄獲,為西局立下大功,日後再做上幾件事,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只怕將來成就還在兄弟之上呢哈哈哈哈……」

  「啪。」

  碎裂聲驚得聞敬笑聲戛然而止,窗下嘴唇緊抿的太史闌緊緊靠著牆壁,摸住了懷裡的人間刺。

  人間刺她從來都用三層皮條緊緊綁在手臂上,自從知道要發大水,更是加重防護,所以哪怕衣裳都被沖得差不多了,人間刺也安然無恙。

  屋內捏碎酒杯的王猛,咆哮聲已經響起。

  「原來是西局的狗!」他驀然一拳砸在桌上,「滾!滾出去!」

  「王兄你——」聞敬似乎也沒想到王猛忽然變臉,驚得滾下了炕,「你這是……你這是……」

  「閹人!」王猛低罵,窗紙上的身影渾身顫抖,似乎壓抑不住憤怒,「竟然要我為你們西局做事!你們西局是什麼玩意?權奸!閹人!無恥之尤!手下死無數冤魂的骯髒地兒,還敢叫我們去踩!」

  「王猛,你休要不知好歹!」聞敬大怒,「西局何等身份,豈容你如此辱罵!」

  「我就這麼罵了,怎樣?」王猛冷笑,「西局不是號稱第一黑暗機構嗎?不是號稱最擅長打探消息嗎?怎麼沒查過,當初我家先祖,就是被類似於西局的地下偵緝機構給陷害,重刑拷打險些丟命,好容易罷官去職回到老家,臨終遺言,不許子弟們再入仕途,也不許子弟們為任何逼迫良民,搆陷忠臣,殺人奪財,剷除異己的朝廷鷹犬賣命!聞兄,看在你我相識一場,你也無甚過錯,我今日留你一命,你不要再說了,走吧!」

  聞敬似乎怔了一會,冷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既如此,就此別過!」

  王猛冷笑,端起酒壺,對嘴就喝。

  聞敬轉身就走,太史闌慢慢直起身子。

  聞敬的影子,剛剛離開窗下,忽然一陣袖風響起,伴隨「唰」地一聲疾響,隨即啪啪連聲,一蓬鮮血射在窗紙上。

  紅艷艷的鮮血凝珠,先掛在窗紙上,如一簇梅花瓣,隨即經受不住那重量,慢慢垂掛,在潔白的窗紙上,塗抹出血色山河一般的羧皺。

  血滴離太史闌的鼻尖,只有一根頭髮絲的距離,濃郁的血腥氣衝入鼻端,太史闌沒動。

  王猛的慘呼聲,像被聞敬扼在了咽喉裡,斷斷續續傳來,「你……你……」

  「你留我一命,我卻不想留你一命。」聞敬冷笑,「你既然知道西局,怎麼不知道咱們西局的作風?招攬不成,怎麼能不殺人滅口?」

  他手一甩,王猛的身子麻袋般被甩落床下,太史闌從窗縫裡看見,聞敬將王猛的屍體塞進床下,然後跳上炕,一拳打破了窗戶。

  太史闌一驚,以為他發現了她,聞敬卻沒什麼異常,打破窗戶後,又跳了下去,似乎還要做什麼偽裝,太史闌趁他處理屍體一刻,快速離開。

  她匆匆奔回,打算叫上容楚景泰藍立即走,一邊奔一邊思考,此時應該怎麼走,容楚的腰傷最起碼要三天才能勉強恢復,明天才能勉強走路,此刻便是走,也走不遠。

  還沒走到自己房間,忽然看見幾個人擁向自己的屋子,她又一怔——難道聞敬現在就開始下手了?這麼快?

  但仔細一看又不像,那幾個人並不是一起的,而是各自從自己房間裡溜出來,時間似乎也有先後,不過湊巧都在迴廊上碰見,相互呵呵一笑,都有點尷尬。

  太史闌閃身躲到廊柱後,聽得其中一人道:「呵呵孫兄,你也出來散步啊?」

  「呵呵,散步,散步。」

  那幾人擠著走了幾步,又停下,互相望望。

  半晌,還是先前招呼的少年道:「那個……孫兄,你不是也往史娘子那裡去的吧?」

  那個孫姓少年冷笑道:「怎麼?難道你不是。」

  「孫兄。」先說話的那個掏出一張紙條,「這個……單相思怕是不好吧?我這有史娘子的邀約紙條,我可是應約而去的呢。」

  「我也有。」那個姓孫的少年立即也掏出一模一樣一張紙條。

  其餘幾人紛紛道:「啊,我也有。」

  一堆紙條掏出來,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一陣,那個孫姓少年才道:「或許史娘子見我等慇勤,有心從我等中挑選未來良人,所以約了我們一起去?」

  眾人沉默,半晌那先開口的少年道:「如此,一起去就一起去,說實在的,我雖然憐惜史娘子,卻沒有納她為妾或者娶她為妻的意思,我家是西陝名門,是不能娶這種已嫁婦人的,不過逢場作戲而已,倒也不介意和諸位兄弟同好。」

  「我也是。」

  「我也是。」

  眾人紛紛應和,隨即互望一眼,大笑,「這樣倒也有趣,大家一起玩玩好了。人多好辦事,若是那個史泰不同意,正好揍他一頓捆起來,替史娘子出出氣,也免得妨礙咱們玩。」

  「是極,是極。」一群人似乎覺得這樣更有意思,呵呵笑著,一起往太史闌的房間去了。

  太史闌在廊下,也「呵呵」兩聲。

  牛,真是牛。

  勾引人妻也罷了,還要強搶,強搶也罷了,還要輪流發生性關係,輪也罷了,還要揍人家丈夫,輪人家老婆還要揍人家丈夫也罷了,還要人家丈夫捆在旁邊看。

  這行徑,比西局也不相上下了。

  這些「少年俠士」,給這樣的行為下個「同情弱女,教訓無良夫君」的冠冕堂皇理由,便心安理得地去執行了。

  果然不論古今,弱勢都是無處申冤的一群。

  不過,容楚邀約這些混賬,到底是要做什麼?

  太史闌轉身,換了個方向,從後窗進房,後窗開著。有對話聲傳來。

  「……你竟敢欺負史娘子!」

  「少俠救我!」貌似這是捏著嗓子的容楚,太史闌從窗縫裡一看——次奧。

  床前站著個少年,衣衫半解,滿臉淫笑,逼向床前。

  容楚一手撐床,一袖掩面,身子後傾,微微顫抖,青絲散披,楚楚可憐。正一邊拉過被子蓋住自己,一邊對門邊呼喚,「少俠,救我……」

  門邊有個少俠,剛剛進門的樣子,看見這一幕,怒火中燒,一把抓起盆架上木盆就撲了過來。

  太史闌一頭撞在了牆上……

  「砰。」一聲悶響,太史闌一瞅,嗯,登徒子順利被木盆拍昏。趴倒在床前。

  那見義勇為的俠士趕上來,坐到容楚身邊,正要溫柔地攬過「史娘子」的肩安慰,容楚一手掩面,驚呼,「怕……」把那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少俠往那後來人懷裡一推。

  那人下意識去接,一邊道:「史娘子莫怕,待小生救你……」正要踢開那倒霉蛋,趁美人受驚哭泣梨花帶雨這一刻,好好軟玉溫香一番,忽覺掌心一痛。

  他一低頭,便看見不知何時,一隻手從昏倒那人脅下穿出來,手上一柄刀,薄得像薄情人的唇,又或者是美人新修的眉,在那雪白的指尖一閃,慢條斯理地戳入了他的手筋。

  「啪。」

  其實應該沒有聲音的,可不知為何,他卻好像聽到了手筋被挑斷的聲音,又或者,那不是手筋被挑斷,而是所有縱馬江湖,風華大展的夢想,被瞬間割裂、戛然而止。

  那柄新眉一樣的刀並不因為這一聲戛然而止而停住,流水一般滑過他左腕,又是輕輕一挑。

  血腥氣淡淡漫開,不過流了幾滴血,他卻瞬間暈了過去。

  摧毀他的不是兩根筋,是這人生的所有希望。

  太史闌從後窗爬了進去,容楚一點也不意外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靠在枕上,悠悠閒閒拈了顆蜜餞,蜜餞大概是第一個被砸昏的人送的。

  兩個人在他腳下流血,他就像沒看見。吃完蜜餞,用他那絕世小刀,在慢條斯理剔手指。

  「到底怎麼回事。」

  容楚吃著蜜餞,不理她。

  問,問什麼問,不就是你招惹來的?

  太史闌再一看那兩人,衣衫不整,雙雙倒臥地下,說起來後來那個是救人的,被挑了手筋似乎有些冤枉,然而太史闌看看他身上,一包粉紅色藥囊落地,不用猜也知道是個什麼玩意。

  同樣其心可誅。

  她匆匆將剛才發生的事說了說,此時那些少年自然已經到了,卻在門口嘰嘰咕咕,互相推讓,似乎都覺得第一個進去不好意思,倒給了太史闌說話的時辰。

  「走?」太史闌問容楚。

  容楚靠著被縟,搖搖頭,笑吟吟道:「為什麼要走?」

  太史闌默然看著他,「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她現在想起來,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是什麼了。是聞敬的兩撇烏黑的鬍子,一個頭髮細軟發黃的人,鬍子怎麼會硬挺烏黑?這易容技術太不科學。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容楚只是笑,一顆一顆吃蜜餞,拈起一顆蜜餞笑吟吟問她,「來一顆?這烏梅醃得不錯,就是桂花用得有點多。」

  太史闌瞟他一眼,有人血流披面地在腳下,還能吃這麼香,果然人妖都是變態。

  「聞敬應該不止一個同伴,」容楚道,「西局的風格,很少有單獨執行任務的時候,所以他出面試探王猛,不順利便敢於暴起殺人,你我現在走,反而打草驚蛇。」

  「你先前就看出他的底細了?」

  「西局的人,身上有股尿騷味兒。」容楚輕描淡寫地道。

  太史闌表示不能更贊同。

  「西局喬指揮使和你不是相處甚歡?」她問,「怎麼敢殺你?」

  「誰說是西局要殺我?」容楚笑,「明明我們是死於流寇之手嘛。」

  太史闌默然,官場上的事,果然她還得學。

  門上傳來「奪奪」之聲,嫖客們很有禮貌,終於商量出章程,準備文雅地進入,溫柔地掠奪,和平地瓜分、慈悲地輪。

  太史闌挑起的眉毛是在詢問——你要用他們幹啥?

  容楚微笑的唇角是在回答——瞧著吧呢。

  「門沒關……」容楚讓太史闌再次爬出後窗,捏著嗓子,又舉袖遮臉,鶯聲嚦嚦地答,「快進來……我怕……」

  屋外少俠們對望一眼,露出喜色,忙不迭地往裡擠,當前擠進去的人,頭一伸,望著地上的兩個人,「呃」一聲僵住了。

  「剛才這兩人,意欲對奴家用強……」真難得容楚學起女聲來竟然也一流水準,雖然矯揉造作了點,但淑女向來都這麼矯揉造作,所以造作得恰到好處。

  「太過分了!」怒憤填膺的那一群,忘記他們也是來準備用強的,當即有人將兩人拖出去,重重扔到天井裡。

  屋頂上響起嗖嗖兩聲衣袂帶風聲,因為這屋子裡全是人,只得掠了過去。

  試圖前來動手的聞敬等人,半路退回。

  容楚唇角笑意微深。

  他瞭解西局的人,天下最為污濁陰暗的太監,來幹天下最為污濁陰暗的特務。正是才盡其用,將污濁陰暗發揮到極致。他們像地下的地老鼠,愛惜性命,賊頭賊腦,輕易不肯出洞,只有成群結隊才敢大量肆虐。只要他們人不多,哪怕容楚躺著,太史闌看上去不會武功,他們都不會冒險。

  「史娘子好本事,李邱二位,武功可不弱呢。」也有人心中懷疑,出言試探。

  「奴家哪有這武藝……」容楚伏身被縟之上,長髮流水般披瀉,楚楚之姿,看得那群人邪火直冒,「是……是聞大俠……」

  「聞敬?」眾人都怔了怔。

  「先前……先前是聞大俠,不請自入,直入我房中……」容楚羞答答地道,「奴家驚懼,極力推搪,正在此時那兩位闖了進來,奴家正要呼救,未料聞大俠忽然發怒,將兩人打倒後離開,還說……還說……」

  「還說什麼?」

  「還說……」容楚「怯怯」瞟了一眼說話的孫姓少年,眼風嬌媚,「說他看上了奴家,還說王大俠也看上了奴家,他先去解決王大俠,再來看我,還說……奴家只能是他的……別人要想染指,他就一個個宰了,扒光了……吊到門樓上給大家瞧瞧……敢和他搶女人的下場……」

  「好狂妄的聞敬!」孫姓少年面色通地漲紅,拔了刀就跳起來,「竟然敢如此輕蔑我等!」

  「聞敬一個獨行盜,之前也籍籍無名,這等人物,敢如此目無天下英雄?」

  「我看他是欠教訓!」

  「想宰了我們扒光吊起?哈哈!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兄弟們,走,咱們這就見識下,他要如何一一扒光我們,將我們吊起?」

  少年們群情激奮,捋袖子拔刀取劍,就要向外走。

  大家哥倆好瓜分是可以的,吃獨食是不成的,吃獨食還不知道收斂的,是必須要教訓的。

  「各位少俠,且慢——」容楚傾身床下,牽住了一位少年的衣襟,「切莫衝動,那個聞敬,似乎武功很高,而且……而且他好像還有同黨,諸位冒冒失失去尋,萬一有個閃失,叫奴家……叫奴家如何放心得下……」

  「武功很高?有同黨?」少年們紛紛轉身,眼神驚疑不定,想著確實沒見聞敬展示過武功,但看王猛對他的看重,想來不是弱者,又想如果有同黨,會是誰?眼光在眾人中掃射不定,漸漸染滿懷疑。

  「有沒有同黨,看等下聞敬做什麼就知道了。」容楚掩袖捂嘴而笑,「他聞敬,武功不如王大俠吧,所謂教訓王大俠從何說起?可如果王大俠吃了虧,那……」

  「對。」眾人恍然大悟,「那就說明聞敬必然有同黨幫忙嘛。」

  孫姓少年目放異光,「娘子不僅美貌,不想還如此聰慧,遇見娘子,實為我等之福。」

  容楚羞笑,「少俠謬讚。」眼波從袖子上方飛過去,悠悠掛掛,似帶了鉤子,一鉤,又一鉤,鉤得眾人眼神發直,如果不是還擔憂著聞敬那事,便恨不得撲上去,把這媚人的小東西狠狠地揉進粉榻裡去。

  窗下蹲著的太史闌,嚼著草根,心想遇見史娘子,確實有福。

  找史(死)。

  眾人都沉默下來,此時也無心情瓜分美人,都在想著如果聞敬真的動得了王猛,那自己便是衝過去算賬也佔不到便宜,邀集了大家一起去?誰知道裡面哪個是聞敬的暗中好友?

  容楚不過一句話,眾人便生了外心,暗室裡懷疑詭異的眼光瞟來瞟去,到處漂浮著不信任的氣息。

  也不過稍稍等了一刻,忽然便爆發出一陣驚呼,「出事了!」

  眾人一驚,衝出去,便見聞敬跌跌撞撞從王猛屋裡出來,左臂鮮血淋漓,慘聲大呼,「出事了!有人夜闖客棧!王猛大哥被殺了!」

  眾人都激靈靈打個寒戰,對望一眼,各自看見對方發青發白的臉頰。

  「兇手何在?」孫姓少年壯著膽子高喊,「待我等前去捉拿!」

  「他打破窗戶逃走了!」聞敬答。

  眾人又是一個寒戰,這回眼中懷疑之色已去,換做驚悚的肯定,「聞敬果然殺了王猛!果然有同伴!」

  「好狠的人……」有人低聲道。

  「怎麼辦……」

  「各位少俠。」容楚在床上悄聲道,「依奴家愚見,向來敵明我暗,方得取勝之道。諸位還是切勿打草驚蛇,便做先信了聞敬模樣,以免引得他殺心大發,狗急跳牆傷及諸位。諸位先和聞敬周旋著,暗中查探,找尋出其黨羽,待到了北嚴,一舉交給官府,此人在官府必有案底,保不準還是什麼隱姓埋名的大盜,諸位如此,既擒了殺人要犯,又得了官府賞賜,官府大人見諸位英明勇武,定要請各位做推官典史,造福一方,自又是一番好前途。」

  眾人眼神一亮——好計!

  又安全,又有功,到頭來誆騙聞敬去官府,自己一點力氣也不用花,一點危險也不用冒,何樂不為。

  「史娘子真真蘭心慧質。」孫姓少年眉開眼笑去摸容楚的手,「如此一朵嬌俏可人解語花,我還真有幾分心思,想要娶回家做個妾,想來將來也能做個賢內助……」

  「砰。」門被推開,帶來一陣涼風,長身玉立的「史家相公」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堆色狼,面無表情地道:「三更半夜,諸位聚集在在下房中,是要做什麼?」

  孫姓少年的祿山之爪,唰地收了回去,在自己袍子上撣撣灰,呵呵笑了兩聲,還沒來得及想出理由,容楚已經嬌滴滴地道:「剛才聽說王猛大哥被殺,諸位少俠擔心奴家也被殺手所害,都前來保護奴家,並在此商議對策。」說完眼風溜溜順人群一圈。

  他那眼神過處,誰都看了,誰都沒看,誰都覺得看得是自己,那女子眉橫遠山,眸凝秋水,盈盈一瞥,無限風情,似乎便是個無言的邀約「少俠你先委屈則個,待有機會,我……」

  眾人都心熱了,熱了也便蕩漾了,蕩漾了也便偉大了,都紛紛昂首挺胸道:「是極,是極,我們在此保護史娘子,並商議驅敵之策。」

  「在下回來了,不敢再勞動諸位保護我家娘子。」太史闌將那個「我家」兩字咬得很重,大步走過來,重重將容楚一摟,「王猛大哥被殺,聞敬大哥正在尋諸位幫忙追兇,各位還是速速前去吧!」

  「是極,是極。」少俠們訕笑著,「史兄不會武功,此等大事還是在家待著,保護好嬌妻為是。」羨慕妒忌恨地看著那摟住纖腰的手臂一眼,用眼神將之砍成十七八段,才悻悻退出。

  人都走光了,室內陷入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

  「讓開。」太史闌的聲音。

  「嗯?」容楚的聲音。

  「我說你讓開。」

  「是你摟住我的。」

  「讓開!」太史闌開始撕擄容楚的爪子——她像徵性摟住那傢伙,人一離開就放手,誰知道那傢伙不知何時,用一根帶子把他自己綁在了她的腰帶上……

  「噓,別撕。有人瞧著。」

  太史闌一怔,停手,狐疑地朝外望望。

  「噓……噓……」容楚懶洋洋地噓著,聽起來不像緊張倒像給小孩把尿,噓完幾聲,沒骨頭一樣懶懶靠在太史闌腰上。

  唉,真舒服。

  早說過這女人看起來硬,身上其實極其有料,皮膚和身體,比別的女人更柔軟更瑩潤,比如腰這個位置,是個優美的腰窩,瘦不露骨,腰側卻又軟軟地蕩出一個漩渦,他的腦袋靠上去就不想讓開來,如果能再挪一挪,挪到正位睡下去,想必更加銷魂……還有她的手臂,剛才那有力一摟,雖然乾坤顛倒有點讓人不樂,但那般主動自然還是第一次,他不趁機多蹭幾下,難道還等下次?

  太史闌警惕地望了一陣,沒感覺到任何危險,再一低頭。

  某人靠著她的腰,眼眸半闔,似睡非睡,唇角一抹淫蕩的笑。

  太史闌唰一下站起來,也不管某人的手還綁在自己腰上——有種他把他自己栓她褲帶上!

  容楚的腦袋並沒有重重地落在床上,也沒被她的步子拖到床下,太史闌剛站起,他便睜開眼,唇角若有憾意,手指一掠,一抹刀光一蕩,隨便綁起的布結斷裂,他悠悠嘆口氣,看看某人筆直的背影,伸手曼聲召喚,「來,睡。」

  又道:「這回我不佔你便宜。」

  「無妨。」太史闌道,「你是我妻,佔我點便宜可以理解。」

  「那便上來睡吧,我的夫君。」容楚似笑非笑,掀開半個被窩。

  太史闌唇角微勾,正準備拿起桌上沒喝完的參湯,澆到那半邊被窩裡,自己和景泰藍睡去,忽然看見對面容楚雖然還在笑,但眼神厲光一閃。

  與此同時她心中也警兆一動,雖然什麼都沒聽見,但也知道,這回真的有敵接近。

  「好。」太史闌一把抱起一邊小床上的景泰藍,往容楚懷裡一塞,「娘子,孩子半夜要喝奶,你記得餵他,真是辛苦你了,為了不影響你的睡眠,我就在短榻上委屈一夜,多餘的奶記得要擠掉,不然漲奶難受。」

  容楚唇角笑意僵了僵。

  太史闌一本正經瞧著他。

  頭頂上有細微的聲音。

  「史娘子」抽著唇角,帶著笑,接過「孩子」,柔聲道:「好的,夫君。」

  ==

  夫君大人安穩地睡了,史娘子擠沒擠奶不曉得,屋頂上的聲音很快沒了,天亮的時候太史闌起身,看見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睡得四仰八叉,景泰藍的肥腳丫蹬在容楚肚子上,容楚的手拽著景泰藍的頭髮。

  看來所有男人,無論他尊貴還是美貌,都不具有「優美睡相」這種優良品質。

  值得慶幸的是兩隻都不打呼,當然,如果真有打呼的,太史闌必定把他拎出去曬月亮。

  早上早飯照例有人送,各色點心包子的一大堆,那個孫姓少年送得尤其豐富精緻,太史闌喝著他送來的雪蓮銀耳湯,給景泰藍餵著他送來的蟹黃湯包,和大頭兒子商量道:「看樣子孫少俠真的看上你家公公了。」

  「許了吧。」景泰藍鼓鼓囊囊地道。

  太史闌點頭,覺得未為不可。

  被無良母子給賣掉的某人,沒來得及吃早飯,正在辛苦工作——容楚帕子包著頭,靠在裡間的暗影裡,正和孫少俠深情款款地低訴。

  「……奴家昨夜一夜未得安眠,奴家那夫君又好生粗魯,鼾聲如牛,奴家輾轉反側,流淚到天明……」

  「史娘子放心。」孫少俠心疼地望著佳人掩在半邊烏髮裡的臉,心想史娘子什麼都好,就是聲音造作了些,還有總是喜歡掩著臉待在黑暗裡,不過有病的人怕光喜靜,仔細想來還怪讓人心疼的,想著想著便伸手去撫長長袖子下的佳人的手,「你放心,既然你這般對我信任,我定然是要好好疼愛你的。」

  佳人的手蓋在一方淺金鑲梅花衣袖下,摸著腴潤柔軟,孫少俠陶陶然,心想史娘子看起來瘦,手倒是豐滿,有肉得很。

  容楚眼光斜斜瞟過那衣袖——他的手好端端在被子裡呢,那袖子下不過一隻豬蹄而已。

  「聞敬勢大,又為人凶暴,他對奴家賊心不死,日後必來滋擾。」容楚唉聲嘆氣,「少俠你保護奴家,奴家自然沒什麼不放心的,就怕少俠你孤掌難鳴,萬一被對方藏在暗中的宵小所害,叫奴家……叫奴家怎麼放心得下……」

  最後一句話輕飄飄,靜悄悄,尾音搖啊搖,聽得人魂飛掉。

  孫少俠聽得佳人關切,心花怒放,卻也覺得此話有理,猶豫道:「聞敬昨夜形態如常,還說要找殺害王大哥的兇手,足可見此人心志兇惡堅毅非常人,他現在要做好人,不至於當面對我等下手,倒不必怕他。只是你說他還有幫手,這就得費點思量,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奴家正是憂心這個,或者……」容楚傾傾身子,「咱們先下手為強?」

  「哦?」孫少俠眉頭一動,「可是這麼多人,誰知道哪個是他幫手呢?」

  「奴家倒有一計……」容楚的聲音低了下去,孫少俠俯身,認真地靜靜聆聽。過了半晌,門簾一響,他滿面春風地出來,看了看外間正在餵兒子吃飯的太史闌一眼,淡淡道:「史娘子累了,史兄弟記得不要去打擾她。」便揚長而去。

  太史闌雙手抱胸,看著這個登堂入室勾引人家老婆,還反客為主囑咐人家老公的極品,對景泰藍道:「景泰藍,你看,護不住自己老婆的男人是最沒用的男人,什麼玩意都可以噴他一臉。」

  景泰藍這回沒有大點其頭,似乎在沉思,好一會兒才道:「我要娶小映。」

  太史闌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小映是誰,「哦?護得住嗎?」

  「為什麼護不住?」景泰藍眨巴著眼睛。覺得小映那麼好那麼美,人人都該和他一樣喜歡她,難道會有人不喜歡她嗎。

  「她是個盲女。」

  「是呀。」

  「所以?」

  「所以我要陪著她呀。」

  太史闌不說話了。

  兩歲多孩子的童心,彌足珍貴,不該被太多的現實太早浸染,他終究要背上很多責任,面對很多艱難,並不需要她現在就強加其上。

  一份無憂無慮的喜歡,也是難得美好心情,她要為他保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她抱起景泰藍,對著他的眼睛,「做個勇敢的男人。」

  「麻麻,我會。」

  忽有個聲音插進來,笑道:

  「我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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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3:5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4-10-17 04:28 PM 編輯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六章 揩油法寶

  太史闌抬頭,不知何時容楚掀簾而出,靠在門邊,笑吟吟看著她。

  「你能動了?」

  容楚慢慢挪了挪腰,「可以走幾步,但要借助外力。」微笑伸手搭在旁邊的櫃子上,那姿態,太史闌立即想起清宮戲裡的太后們,伸著長長的爪子,搭在彎腰弓背的太監們肩頭。

  嗯,外頭好多太監,願意為容太后提供肩膀。

  她沒有問容楚和那孫少俠說了什麼,眼前這傢伙論起陰謀詭計她跑馬也追不上。

  「起程咯。」外頭傳來聞敬的招呼聲,王猛一死,他竟然也便成了這批人的新大哥。

  那批昨晚想來偷香的少俠們在人群中,警惕地盯著四周,他們此時也看出不對,王猛之死已經報官,按說今天當地官府就該來查看勘驗,少不得要留眾人問話,但官府根本沒來人,聞敬還是和老計劃一樣一大早喊著要出發。這時候要說聞敬身份沒什麼特殊,誰都不信。

  孫少俠叫孫逾,家族在北地算是有點勢力,隱然是那一批少年的首領,一大早出發時,他便召集了眾人,各自囑咐了幾句,隨即慇勤地扶著從頭到腳披了披風的容楚上車,自己也爬了上去。

  太史闌帶著景泰藍要上車,一隻腳蠻橫地一橫,「這車坐滿了,史兄弟換輛車吧。」

  「兒子要吃奶。」太史闌漠然舉起手中的娃娃,娃娃合作地做垂涎狀,對容楚伸出雙手。

  「兩歲多了還要吃什麼奶?這孩子也太嬌慣,再說你們沒有請奶娘?」

  「家貧無錢。」容楚楚楚地抬起袖子,羞不自勝。

  「喏,拿去。」一個沉甸甸的錢袋,被孫少俠驕傲地塞到了史娘子的手中。

  「史娘子」立刻笑納,好歹這點錢還夠他吃飯給一次小費。

  「孩子給我,你下去。」孫少俠接過景泰藍。心想美人餵奶也是一件不可不看的好事。

  太史闌瞧了瞧他,一言不發,轉身下車。

  走好遠了還聽見孫逾譏笑,「懦夫!」

  ==

  太史闌要上別的車,沒人肯讓她坐,她便坐到後面牛車去,悠閒地倚在車身上。

  遠處聞敬看著孫逾鑽進了容楚的馬車,眉頭皺了皺。

  車子不多,大多人騎馬,行了不久,到了一處林子,車伕說要休息一下,把馬車趕入了蔭涼處。

  三輛車,兩輛在外,一輛在內,在內的那輛,正好是容楚那輛,眾人都聚集在水邊飲馬休息,看不到裡面那輛馬車的動靜。

  太史闌下了車,站在一株樹後,容楚和孫逾都沒下車。

  過了一會兒。

  忽然一聲炸響,容楚的那輛馬車車身一傾,拉車的馬受驚,便要揚蹄而起。

  一道人影飛快從車中竄了出來,坐到車伕的位置,抓起韁繩死命一勒,駿馬長嘶,渾身肌肉塊塊突起,前蹄數次空踢之後,終於沒能前進一步。

  眾人被驚動,都趕了過來,滿身大汗的孫逾扔掉韁繩,癱坐在座位上,剛才那一勒也耗盡他的力氣,現在兩臂痠軟抬都抬不起。

  隨即孫逾一轉頭,看了看四周,分辨了一下哪些人是從水邊奔過來的,哪些人就在附近。

  他陰鷙的眼神沉沉掃射眾人一圈,才跳下車,眾人詢問紛紛,他隨意擺擺手,「沒事,沒事,剛才那馬踏到了一處荊棘,受了驚。」

  太史闌等人都走開,低頭繞到車後,發現一處輪彀有鬆動,她用木棍將榫子緊了緊,再抬頭看看樹梢,碎金的陽光灑下來,淡綠的枝葉在不住晃動。

  孫逾受了驚,覺得和史娘子在一起有危險,當即走開,太史闌爬上車,挪回正位,容楚笑吟吟靠在軟墊上,吃青梅。

  「你幹的?」太史闌看看他。

  容楚笑而不答。

  太史闌可不認為現在聞敬會下手,人多眼雜,樹林有阻礙,就算驚馬,也不能造成太大傷害,何況還有孫逾在車上,以西局做事的風格,出手之前先觀察,出手之後不留根,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是辣的,怎麼可能在還沒有把握的時候衝動。

  「鼠輩多疑。」容楚道,「聞敬等人正是因為不確定我們的身份,以及不確定我們是否真的傷病在身,才遲遲不動手,此刻我搞這麼一齣,他們必然疑惑震驚,不知道隊伍裡還有什麼敵人,不知道對方目的身份,自然要更加小心不敢出手。這個隊伍人員駁雜,來歷各有不明,容易互相懷疑,正好可用作我們的盾牌,等過了這幾天,我也能勉強出手,自無需在乎他們。」

  太史闌瞟瞟他——不僅故佈疑陣,還要借力打力,不僅裝神弄鬼,還搞風聲斧影,西局這群人遇見他,也叫倒霉。

  晌午的時候在一家路邊店打尖,此時離間分化計效果鮮明,以孫逾為首的少俠們一堆人,遠遠坐在一邊,眼神裡充滿懷疑,聞敬單獨坐在一桌,神情有些不自然。

  容楚披上披風,蒙上面巾,伴著太史闌走了過來。

  眾人都回頭看去,只見少年腰背筆直,英姿挺秀,淡蜜色的肌膚薄薄的唇,女子則風姿楚楚,未挽婦人髮髻,只將長髮垂背,在腰後束一道結,這種裝扮原先是男子髮型,近年來在南齊南方仕女中也有流行,看起來分外亭亭婉婉,纖纖弱質。兩人攜著清秀小童,自日光下緩緩走來的時候,眾人都覺得眼前亮了亮,想起「神仙璧人」之類的老套而美妙的詞兒。

  就是史娘子個子實在太高了些,嗯,想必她如此美貌聰慧,卻嫁給史泰這個窮酸廢物,必是因為如此。

  那一對「神仙璧人」,慢慢地、「和諧」地走著。

  「容楚,拿開你的手!」

  「我得有人倚著。」

  「有枴杖。」

  「用不慣。」

  「你披風下……拿開!」

  「哎呀別鬧,人家都看著呢……你腰真細。」

  「滾粗。」

  ……

  「真是郎情妾意,美妙一對。」一個老漢搖頭晃腦地贊。

  容楚抬頭,對眾人展開顛倒眾生笑容。

  「史娘子,這邊坐。」孫逾忙不迭招呼,拿筷子讓位子,把容楚招呼得無微不至,容楚懶懶坐下,巧笑倩兮地招呼太史闌,「夫君,來坐。」順勢就軟軟地靠在了太史闌肩上,還滿足地長吁了一口氣,幽幽道:「夫君的肩,最是寬厚好倚,奴家的腰似也不那麼痛了。」

  一眾少年嫉妒得眼中冒火。

  太史闌面無表情,眼中也在冒火——幽幽冰火。

  便宜老婆的披風,真是偷摸悄捏趁勢揩油之必備法寶。

  太史闌有點後悔,早知道這人無恥到沒下限,當初就不該順手推舟讓容楚做老婆的。

  應該讓他做妾。

  這樣她吃飯他就得站著伺候,她睡覺他就得睡在腳踏上,走到人前就得落後她三步,沒事跪著給老爺捶腿。

  下次記得,妾。

  座中一個少年問,「我家是開藥堂的,史娘子到底所患何病?或者小可可以幫助一二。」

  「產後瘋。」太史闌答。

  ……

  「我覺得那幾個,哪,那個,那個……」孫逾現在卻沒什麼欣賞美人的心思,緊張地對容楚暗示周圍的人,悄聲道,「很可疑。」

  「奴家願聞其詳。」容楚嬌滴滴地道,溫柔撫摸著懷中的景泰藍,景泰藍如一隻被貓愛撫的倉鼠,可憐兮兮地縮著,抱著雙臂,抵抗身上一陣一陣的雞皮疙瘩。

  「剛才馬車受驚時,按說在附近的人就是可疑的人,留在溪邊飲馬休息的,根本來不及來回做手腳。」孫逾道,「我剛才趁機看了下,當時在馬車四側的,就是他們幾個,想必是聞敬同黨。」

  「少俠真是智慧天縱!」容楚立即大拍馬屁,「想必在你運籌帷幄之下,聞敬同黨,必然無所遁形,終究要一一現於少俠慧眼之下!」

  「呵呵。」孫逾滿面紅光,「只要有心,沒有誰能逃過我的眼去!」

  「少俠或者可以再注意一下。」容楚漫不經心地道,「但凡同黨,就算隱藏行跡,也必有他們互相聯繫的方式。不知道聞敬等人,用什麼方式聯繫呢?」

  孫逾被提醒,怔了怔,恍然大悟道:「所言極是。」一邊四處張望,試圖看出「聞敬等人聯絡方式」來。

  太史闌淡淡喝茶。

  傻叉,又被忽悠了。

  聞敬等人本來就是一起的,互相認識,要什麼私下聯絡方式?以為是地下黨接頭嗎?

  孫逾等人不過是被容楚耍著,又玩了一把心理戰術而已。

  林中馬車失足已經引起西局鼠輩的疑惑,孫逾等人表現出的懷疑和扎堆,會讓聞敬更加不安和警惕,此時孫逾「尋找私下聯絡方式」。眼神不可避免要在聞敬四周掃射,眼神鬼祟,這叫聞敬這種特務,怎麼坐得住?

  與其疑神疑鬼,被人悄然威脅,不如先去主動威脅別人,總有人沉不住氣,爆開了,敵暗我明也就不存在了。

  少俠們在議論「敵人的私下聯絡方式。」

  「聞敬剛才咳嗽了一聲,可是?」

  「剛那個白臉人,手叉在腰上,我看是通暗號!」

  「有這麼明顯的暗號?哎呀,那個人在摳鼻孔,摳得太用力了吧?一定有問題!」

  「咦,那兩個人撞了一下。」

  「過去看看有沒有掉紙條。」

  「聞敬的眼神好鬼祟……他看了我十多眼了!」

  廢話,你都看了人家一百多眼了,眼神更鬼祟。

  容楚微笑,喝茶,太史闌沒表情,喝茶。

  淡定,從容,微微瞇著眼睛,像兩隻猛獸,看著爪下一堆小白兔舉著草在玩「你看不見我」的遊戲。

  一頓飯吃得杯弓蛇影風聲鶴唳,到最後除了容楚太史闌景泰藍,沒人吃飽——都忙著偵查與反偵查了。

  下午繼續上路,天光還亮著,有什麼事也不會在大白天發生,到了下午行路的時候,彼此的戒心越發明顯,兩撥人的互相警惕,導致其餘人也受影響,幾乎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不安的神情,走路時都儘量和避免和別人靠太近。

  晚飯在一處小鎮住宿,照樣包了一個院子,孫逾那一夥不肯和大家一起吃,叫夥計送飯到房裡,順帶也送了「史娘子」一份。

  「史娘子」躺在床上,裸著上半身,腰上搭著長長的熱毛巾,一邊慢條斯理地撕著烤鴨的皮,一邊享受著「夫君」的按摩服務。

  太史闌每晚給他按摩一次,每次她都以為容楚要趁機調笑,每次容楚都一言不發,比她還沉默。

  容楚才不是傻子,調笑也得看什麼時候,這麼好的事兒,隨便一調笑給調飛了,再想她伺候,下輩子吧。

  熱毛巾墊在腰上,太史闌的力道不輕不重,熱力透骨入膚,一層層地漾進心底,一半痛一半爽,他額頭冒了汗,舒服得呻吟一聲。

  完了太史闌毛巾一抽,伸手一招,景泰藍跳上來,小腳丫一陣猛踩。梆梆響。

  容楚托著腮,心想本國公甚是有福,這待遇,先帝都沒有過。這腰痛還是好得太快了些,太史闌就這點不好,太賣力,不肯偷懶。

  忽然門板一響,一個人影急匆匆閃了進來,竟然是孫逾,不敲門便破門而入。

  此時容楚衣裳不整睡在短榻上,披風掛在床邊衣架上已經來不及拿,他上身衣服已經褪下,肌膚再細膩,線條再優美,也能看出是久經鍛鍊的男人身體。孫逾不請而入,一轉身就能看穿真相。

  一霎那間,太史闌伸手去夠披風,容楚卻一把拉下了太史闌。

  砰一聲太史闌栽在他背上,臉緊緊貼著他背部肌膚。

  芝蘭青桂香氣撲鼻而入,臉部觸感細膩光滑,似軟緞,比軟緞溫暖,似美玉,比美玉柔潤,肌膚觸及的那一刻,似從臉到心都被熨了一熨,像落入溫柔的雲。

  孫逾一抬頭,看見「史娘子」衣衫不整,婉轉承歡,「史泰」表情僵硬,俯身其上,淡黃燈光一團暖雲,映照得那美人露出的腰側肌膚精緻細膩,熠熠如珍珠,她微微側首,額上香汗微微,纖長的手指,無力地垂在榻下,不染蔻丹。

  香艷……無比香艷……

  孫逾險些忘記來意,直著眼咕嘟嘟嚥下一口唾沫,好大聲音。

  這兩位……是在玩後堂花?

  看不出史娘子纖纖弱質,床上如此……豪放大膽……

  「孫兄,非禮勿視!」直到太史闌低沉的聲音,帶著怒氣傳來,他才驚覺自己的不妥,連忙訕訕退了出去。太史闌等他出門,一竄而起,順手扯下披風扔在容楚身上。

  容楚笑吟吟地穿衣服,自覺不虧。

  孫逾又等了一會才進來,這回雖然正襟危坐,眼神卻總溜溜地往容楚屁股上瞧,容楚神色不動,看他的眼神笑瞇瞇的,一旁的景泰藍卻忽然覺得四周好冷打了個顫。

  「月黑風高夜,殺人越貨時,」容楚憂心忡忡地道,「奴家覺得,聞敬的耐性只怕不能長久,今夜必定有所舉動。」

  孫逾悚然一驚,連忙站起,「那我邀約好友,前來為娘子護法。」

  容楚拉住他的衣襟,笑道,「不急。」附耳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聲音低得只有孫逾聽見。

  孫逾渾身幸福地顫了顫。眉飛色舞地道:「娘子好計!等我的好消息。」

  他大步走了出去,太史闌默然坐在一邊,問:「今晚動手?」

  「別急。」容楚笑得散漫風流,豎起一根手指,「全打起來就不好玩了,一個一個地,殺。」

  ==

  聞敬穿行在黑暗中。

  他雖然孤身一人,卻並不覺得寂寞,因為他知道,就在他身側不遠,各個角落,只要他召喚一聲,就會有不下十個幫手出現。

  他之所以還沒召喚,是因為不確定,到底該不該下手,以及該向誰下手。

  他是西局在南堯行省的分部的一個小頭目,專門負責南堯等地的信息蒐集,偵緝官員等任務,五日前接到西局自西凌行省分部傳來的指令,指令是絕密級,來自京城,他這個外派的小頭目以前從沒見過,指令的內容很簡單,在沂河下游流域尋找三個人,年輕男女,相貌俊秀,可能身邊還有小童,這三個人可能在一起,也可能各自分散,他們要做的,就是找出這幾個人,然後就地殺掉,至於兇手,正好借武林檄發佈,附近北地江湖漢子齊齊聚集這個絕妙時機,推到江湖人身上,還可以趁機整頓下北地武林勢力,西局對江湖勢力,尤其是傳說中統管北地乃至天下的武林總盟,早就垂涎已久。

  雖然沒有明白,為什麼西凌的任務會讓南堯的人來執行,但絕密級的指令不容輕忽,西局南堯分部的密探們幾乎都已經出動,聞敬這一批不過是其中一支而已。

  聞敬並不知道容楚和太史闌的身份,在他看來,這兩人不過就是西局黑名單上必死的名字而已,上頭傳下的指令,要求他務必小心,一擊而中,不得留下任何線索把柄,所以他才在明知對方武力不足的情況下,依舊小心謹慎,試圖拉攏王猛,再殺人滅口。

  但內心深處,他並沒有把這對「夫妻」看在眼裡,此刻他在思考著孫逾那一幫武林子弟的奇怪舉動,不管怎樣,牽扯上這一堆輕浮少年,他是不願意的,西局要的是秘密行動,而不是被一群咋咋呼呼的鴨子驚破。

  在後院一處隱蔽的角落,幾個人影悄悄潛到他身側,問他:「大人,今晚是否動手?」

  聞敬想了想,總覺得心裡不安,沉吟半晌道:「先別急,我看不如先讓那批小子安分一點再動手,老四,你去孫逾那裡,給他點警告。」

  那個叫老四的漢子,冷笑道:「那小子色令智昏,西局的事也敢插手!」

  「噤聲!」聞敬瞪他一眼,「去吧!」

  「是。」

  眾人四處散開,那個叫老四的漢子,一路往孫逾房間去了,他知道這個時辰,這批少俠都會出門找樂子,不會在房間裡。

  老四溜進屋內,果然沒人,窗戶半開著,窗下一朵玫瑰嬌艷,老四陰冷地笑了笑,看了看風向,掏出一個紙包,撒了點藥粉在玫瑰上,又撒了點藥粉在木窗邊沿。

  西局暗殺手段千奇百怪,「花誘」是其中一種,據說是新任指揮使所創,她將毒下在美麗的花葉上,愛花人免不了要去嗅,再下在窗縫邊沿,睡覺時總要關窗的,稍微用力,窗縫被震動,粉末彈了出來,誰能預料誰能躲?

  老四一邊下毒,一邊想娘們想的殺人玩意就是風雅又惡毒。玫瑰灑了點無色透明的粉末,並無異常,月色下看起來更加嬌嫩晶瑩似敷粉,老四也惡毒地笑了笑——姓孫的小子正在追求那史家娘子呢,看見窗檯下的花,難免要想摘一朵去獻媚吧?

  這毒不會死人,卻會令人神智模糊,意識混亂,武功漸失,那幫少年以孫逾為首,他出現問題,小團體自然如鳥獸散。

  老四完了事,哼著小調出門去,這座院子中間有個小小的竹林,竹林中有井,直接穿過竹林對面就是他的屋子。

  老四走進竹林,幽篁千層,拂動碧綠的暗影,人臉在其中斑駁。

  唰拉拉聲響,有兩個人拂動竹葉,從對面走了過來,還沒走近,一股濃烈的酒氣。

  老四嫌惡地皺皺眉——大概又是那群「少俠」,買醉尋歡回來了。

  不健全的人總是分外厭惡別人的完整,他下意識避開身子,想要換個方向,那兩人卻跌跌撞撞過來,一抬頭,一張鬼臉一閃。

  老四一驚,才看清對方戴了面具,這一驚他便停住,對方衝過來,不由分說重重撞了他一下。

  一股血泉唰地射在了碧綠的竹竿上,將他要出口的怒罵衝散。

  老四捂著腰間深而狹長的傷口,仰面倒下去,撞碎了幾根老筍。蓬一聲輕響,他袖間一個紙包彈開,一股淡淡的煙氣散了出來。

  孫逾站直身體,捂著鼻,恨恨地看著那紙包,「這老王八,還真下手了!」揮手招呼同伴,將老四拖到井邊,扔了下去。

  「聞敬發現了怎麼辦?」他的同伴有點不安地問。

  「死無對證。」孫逾獰笑,「他和這個老四話都沒說過,憑什麼出來給他報仇?」

  「這毒包,不帶走嗎?」

  「帶走豈不是說明他被人知道下毒,那不就等於說是我下的手?」

  「孫兄真是大智慧者!」同伴大讚。

  孫逾得意地笑笑,眼前卻浮現「史娘子」半掩的嬌媚顏容,「孫少俠儘管放心,對方行陰私苟狗之事,是萬萬不能當面向您問罪的。如果在他身上發現什麼毒物,也不必拾取,只做不懂便好。這樣聞敬必然摸不清情況,不知是您下手還是路人殺害。」

  真是個聰明絕頂的女人啊,對方一舉一動如在眼底……必須娶了她!

  孫逾神色陰陰地走了,他在盤算著,如何令「史娘子」投懷送抱,如何金屋藏嬌,史娘子真是個妙人兒,貌美,聰慧,還會隔江後堂花,保不準還能玉人憑闌教吹簫……

  如果那個史泰敢於阻攔,便一併殺了,至於那個孩子倒是個累贅……看心情決定吧!

  半個時辰後,在井邊,聞敬看到了老四的屍體。

  他的神色比孫逾更陰沉——老四被殺得乾淨俐落,凶器傷口是最普通的刀傷,十個江湖客有八個用這種,毫無線索可尋,原先要疑心孫逾的,畢竟老四是去毒他,或許是下毒時被孫逾發現被殺,可散開的毒藥紙包在地上,根本沒人撿拾,對方就好像不懂這是珍稀的毒藥,按照常人的心理,如果是孫逾因為被毒而動手,必然要拿這毒藥洩恨或者拿去尋找解藥配方,事實上,現在看起來,兇手好像完全不明白這是毒藥。

  而老四臉上的神情,帶著駭異,也不像是面對孫逾應該有的表情。

  「大人……」幾個屬下在暗影裡,小心翼翼低喚。

  聞敬轉身,臉色如鐵,半晌揮揮手,幾個屬下從懷裡掏出藥粉,彈在屍體之上,默默掘了個淺坑,將屍體的衣服給埋了。

  「依我說,根本不必理會是誰動手,那夫妻小孩三人,就該是咱們要找的,寧可殺錯,不可放過,既然三人病弱無武功,直接殺了便是!」

  「胡說!他們那屋子,孫逾就在隔壁,往來不休,如今又打草驚蛇,一旦動手,怎麼能掩人耳目?」

  聞敬冷言駁斥了屬下的建議,深深看著太史闌屋子的方向。

  「莫急,總有機會的。」

  ==

  機會並沒有如想像中那樣,說來就來。

  接下來的一天之中,失蹤事件再次發生。

  有個中年漢子,約了幾個朋友去街上買劍,其中就有孫逾等人,結果劍沒買回來,回來的是那中年漢子的腦袋。

  按照孫逾等人的說法,那漢子看中了一把好劍,偏偏別人也看中了,為此發生爭執,對方一言不合,拔劍砍了他的腦袋逃走。他們追之不及,只得把劍和屍體帶回來。

  真相自然不是這樣的,據聞敬屬下回報,中年漢子是作為引子,引孫逾等人進陷阱的,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自然表面上只派出了他一個,其餘人暗中跟隨,誰知道跟了半路,忽然孫逾等人一聲驚呼,像是遇見熟人,推著中年漢子就進了路邊一個院子,隨即門關上了,那院子牆矮屋小,暗探們正在猶豫如何不動聲色地跟進去,門又開了,出來的是一臉驚惶的孫逾等人,還有同伴的屍體和頭顱。

  裡面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但猜也能猜得到,就在那簡陋門板之後,幾個人趁西局探子不防,圍攻而上,刀劍齊出,瞬間便結果了一條性命。

  西局的人,什麼時候吃過這麼大虧,眾人私下聚議,都怒不可遏,表示一定要給那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點教訓。

  聞敬則想得更多,他在想,孫逾等人也不見得如何聰明,是怎麼猜得到西局的這些手段的?就好像未卜先知一樣,難道這隊伍裡,還隱藏著一位高人?

  眾人吵著嚷著分析著,商量著對付孫逾等人的辦法。倒把主要目標容楚和太史闌給忘記了。

  客棧隔室,容楚慢悠悠飲茶,清碧的茶水倒映他笑意融融,眼波深深。

  ==

  這事兒剛商量完,更坑爹的事情發生了,一群西局蝙蝠從聞敬處散開,準備回到自己的住處,結果其中有一個人始終沒能推開他的房門,再找到他的時候,他頭朝下,栽在糞坑裡。

  這種不光彩的死法徹底激怒了西局密探,更令他們無法接受的事,對方竟然選在他們開會結束,最鬆懈和想不到的時候下手,西局有一套自己的聯絡方式,出入都會有及時通知,但唯獨在開會結束後各自分散這短短的一段時間內,是個誰也沒有想到過的空窗期,現在,這空窗的時辰,被殺手的劍穿破,落一地空風。

  聞敬震驚,也越發緊張,到了此時,他已經不知道該懷疑誰,對方的表現超出了他的認知,西局的行事作風和手法規律,向來是只有西局和少部分國家顯貴才知道的事,不可能是這個江湖草莽隊伍中的任何人能掌握,但此刻對方所表現出來的對西局行事方式的熟悉,讓他從內心裡滲出深深的寒意,像行走在暗夜裡,自以為無人發現,偶一回頭,忽然看見一雙含著陰冷笑意的眼睛。

  隔室的隔室,茶香裊裊,容楚的眼睛,明媚而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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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聞敬再謹慎,也不得不出手,一不做二不休,他準備把孫逾等人一網打盡。

  於是在第二天,接近通城的一個大鎮上,孫逾等人行路中,忽然遇見了一起打劫鏢銀的案件。

  熱血江湖,拔刀相助,難得這麼個表現的好機會,孫逾等人當然要衝鋒在前,群攻在後,將那批穿得比花子還破爛的強盜,趕了個落花流水。

  見義勇為是愉快的,做人恩人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當千恩萬謝的鏢局局主,還有個千嬌百媚的女兒的時候。孫逾等人心情很好,覺得最近真是春風得意,處處順利。

  鏢局就在前方鎮子不遠,叫虎威鏢局,局主慇勤地請少俠們去喝茶,一迭聲地喚人割肉打酒,要好好宴請救命恩人。但是又表示了為難——這一批好漢人太多,足有百人,真要請還真請不起。

  聞敬立即識相地表示了他沒有出力,不去赴宴,孫逾等人眼神譏笑——強盜來時,這批人在後面磨磨蹭蹭,還擋住了其餘想出手的人,哪有那臉再去吃人家的?

  「史娘子,一起去吃一頓吧。」孫逾倒沒忘記他未來的妾。

  太史闌垂眼看了看容楚,論起判斷力,這天下只怕沒人是容楚對手。

  「史娘子」抬起頭來,怯怯拉了拉夫君大人的衣袖,「整天坐車怪悶的,我最近精神也好了些……」

  哦,那就是有戲了,太史闌端起夫君的架子,威嚴地點了點頭。

  這家鏢局看起來規模不大,但屋舍倒是氣派,裡外三進院子,敞廈連廊,宴席設在庭院中,準備得很快。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漂亮的局主女兒也在座,親自給英武的少俠們斟酒,以至於很多人酒還沒喝,舌頭就大了。

  不過酒香剛剛漫出來,容楚就以手扶額,做怯弱不勝之狀。

  太史闌立即扶住他,容楚對她眨眼睛——快點站起來,打翻酒杯啊,驚呼呀,關心啊,扶我啊,大聲詢問啊……

  太史闌瞧瞧他,把他往景泰藍身上一推——戲碼太噁心,不幹。

  景泰藍接著他「娘」,小子不負眾望,大呼小叫熱淚盈眶,「娘,你怎麼了?可是身子不爽?娘你別死呀……」

  「我噁心,聞不得這個……」容楚以袖掩面,氣喘吁吁。

  孫逾怔了怔——以前沒見史娘子聞不得酒味啊,許是這酒烈了點?

  他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酒杯——有酒才有醉,有醉才有睡,沒了酒,等下要想趁機佔局主女兒便宜都沒了理由……

  思想鬥爭半晌,終究還是對他未來的妾的愛佔了上風,他含笑站起,推回了那美人敬上的酒,「家門有訓,在外不得飲酒作樂,局主好意心領,我等以茶作陪便是。」

  眼神兇狠狠掃射一圈,眾人只好悻悻放下酒杯,都嫌惡地盯了病美人史娘子一眼。

  史娘子無辜地靠著「夫君大人」,眨眨眼睛。

  因為孫逾堅辭,局主苦勸不能,只好撤了酒,便命上菜,容楚忽然細聲細氣道:「聽聞此地靠近渝水,盛產渝水白魚,此魚肉質鮮美,滑嫩豐腴,尤其以活宰切片為魚膾為上,很多年前奴家曾經吃過一席白魚全席,當時主家白案一手好刀工,當著賓客的面,片魚如落雪,青瓷托珍膾,襯滿樹桃花一地落英,著實好看、好吃、好玩。想來局主江湖高人,這一手生片魚片,一定也擅長得很。」

  他這麼一說,眾人想著桃花樹下,刀光如雪,刀下魚片也如雪,紛紛縷縷落入青瓷盤,薄如紙,軟如綿,確實有意境、有滋味、有品位,都不禁嚮往,紛紛笑道:「史娘子一席話,聽得我等饞涎四溢,不知道有沒有口福,嘗嘗渝水生魚膾。」

  局主神情僵了僵,隨即笑道:「佳客有意,自然要奉上的。」不多時命人抬了一盆活潑潑的鮮魚來,果真當面飛刀剖魚,製成新鮮魚片,眾人都覺得新奇,連吃帶笑,容楚隨意拈一塊嘗嘗,目光流轉,似笑非笑。

  忽然那局主女兒款款過來,一屁股擠坐在太史闌和容楚的中間,手臂搭著容楚的肩,低聲笑道:「娘子好見識,未知娘子哪裡人氏?」

  話聲軟軟,一柄刀卻硬硬地擱在容楚的頸側,那女子用袖子擋著,笑嘻嘻對他道:「娘子聲音太低,許是怕羞不敢說話,不如我們進廂房慢慢說?」

  幾個大漢不動聲色地走了過來,正圍住了太史闌和景泰藍的退路,手按在腰上,袍子底下硬硬的。

  四周歡聲笑語,少俠們還在出神地觀賞廚子精妙的片魚刀藝。

  容楚以袖掩面,嬌聲道:「奴家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那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女,看看眼前明顯二十多的「妹妹」,嘴角抽了抽。

  「既如此,妹妹請。」她扯出一臉假笑,半扶半拖將容楚拖起,太史闌隨之站起,那女子回頭對孫逾道:「史家姐姐似乎不太舒服,奴邀她進房稍事休息。」

  孫逾等人漫不經心點點頭,忙著吃魚剝蝦,那女子假笑著扶著容楚快步進去,幾個大漢慢悠悠地堵在後面,擋在門前。

  門關上,簾子放下來,那女子立即變臉,將容楚重重往裡一推。

  容楚「哎喲」一聲,她的手還沒到他的腰,他已經撲在床上,臉在被縟上舒服地蹭了蹭。

  那姿勢看在別人眼裡是狼狽的四仰八叉,看在太史闌眼裡——嗯?他不會想睡覺了吧?

  「就你們這等貨色,值得大人們小心翼翼,觀察至今?」那女子一把推倒容楚,已經發覺他確實行動不太便利,戒心頓去,站在門口冷笑。

  「乾脆放信號給聞大人,讓他們直接過來解決了吧?」一個男子站在那女子身後低聲請示,「裡頭的,外頭的,都是塘裡的魚蝦,根本翻不起浪,真不知道聞大人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

  「不必通知他們了。」女子瞇著眼,「上頭下的命令我也看了,要找的人確實像這兩個,既然聞敬請我們幫忙,咱們就幫到底,何必再勞煩他們呢。」

  那男子眼光一閃,兩人都心有靈犀笑了笑。

  西局各地分部也有競爭,完成絕密級任務的厚重賞賜誰都想要,所以聞敬只請求同僚幫忙解決孫逾等人,而他這些同行則把算盤打到了容楚和太史闌頭上。

  太史闌奔到窗邊,抬手要開窗,手掌一拍,窗戶紋絲不動。

  門口的兩個人都笑起來,「別白費力氣了,這屋子是特製的,所有的窗戶和門,都已經被鎖住了。」

  「少廢話,動手吧。」那女子眼神一冷,拔出靴筒裡的短刀,一步竄了過來,她似乎特別憎厭容楚這樣「嬌滴滴的娘子」,竄到容楚面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劈手就戳。

  「嗤啦」一聲,衣襟撕裂,兩團圓圓的東西彈了出來。

  那女子一驚,一讓,隨即看清楚那是什麼,頓時一怔,連下刀都忘記。

  「你不是……」

  「砰。」一聲悶響,肘拳擊在後背上,發出的聲音極其紮實,女子向前一個踉蹌,撲跪在地上。

  背上的疼痛很快變成了麻木,意識有點模糊,她抬起頭,看見那個冷峻的少年,正冷冷放下袖子,手臂上綁著一個三稜刺,幽幽生光。

  聽見那少年道:「他不是女人,我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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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4:0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4-10-17 04:28 PM 編輯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七章 動情

  一瞬的震驚後,守在門口的男人,沒有衝上來,而是選擇轉身就逃,門已經被鎖上,他來不及掏鑰匙去開,抬腿要踹。

  一樣東西飛過來,啪地打在他腳尖,打碎了他的腳趾,這人正要慘叫,又一團白乎乎的東西飛過來,狠狠塞住了他的嘴。

  太史闌緊接著一腳將他踹翻,榻上容楚看也沒看戰果,幽怨地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唉,奴家的胸……」

  太史闌人間刺出手,麻利地對兩個人都戳了戳,頭也不抬地道:「欲要大胸,必先自宮。」

  ……

  太史闌將那男人捆了塞在床下,將那女子拎到門背後,人間刺輕輕一戳,「吐真」。

  「你是西局的人?」

  「是。」

  「西局在西凌行省目前有多少人?你們隸屬於誰管轄?」

  「不清楚總人數,我們是西局西凌第三司藍田組的人,一司六十人,一組十人。」

  「聞敬是第幾司?」

  「他是南堯的,和我們不相統屬,不知道。」

  「西局為什麼要殺我們?你們知道我們是誰嗎?」

  「不知道,上頭的命令,絕密級,只說像你們這樣的一男一女,若遇見,格殺之。」

  「今天的計劃是?」

  「聞敬要我們幫忙殺了孫逾等人,而我們還想順便拿了你們。」

  「知不知道聞敬的下一步計劃?」

  「不知道,不過他有向第三司借人,說在藍田關附近等候,或許下一步打算在那裡對你們動手。」

  ……

  看看再問不出什麼,太史闌收了手,坦然將人間刺綁回手臂,她發現這樣做很好,最起碼打出肘拳時,更有殺傷力。

  她使用人間刺時,不再避諱容楚,容楚也不說話,笑吟吟看著那閃爍著三種光芒的武器。

  他之前沒見過這東西,卻隱約知道它的來歷,更知道它無可比擬的珍貴,沒想到居然落在她手裡,向來人間異寶,有緣者得,所以才會沉埋邰家那麼多年,最終卻被只是過客的她擁有。

  容楚唇角翹起,心情很是愉悅——不是因為看見至寶,而是因為太史闌終於不設防的態度。

  她是巍巍的山,堅實渾然,寶藏內藏。每一點開啟,都需要費盡心思的努力。然而每一點開啟,都離那光華燦爛的內蘊,近一點,更近一點。

  山在虛無縹緲間,待浮雲終過。

  ==

  取了鑰匙開了門和窗,再等了一會兒,那女人自己恢復了過來,人間刺的遺忘效力發揮,那女子愣愣站在門口,使勁想也想不起來,剛才發生了什麼。

  背上有鈍鈍的痛,她想回房解去衣裳看看怎麼回事,但現在是不可能的,眼前,完好如常的太史闌和容楚又讓她心慌。

  房門開著,所有的窗戶開著,院子裡的人一轉頭就能看見房裡的情況,再下手已經不能。

  更何況,「史娘子」正靠著她的肩,嬌嬌地道:「多謝姐姐關心,親自送妹妹出來。」

  那女子側側頭,看看「史娘子」珍珠般熠熠的肌膚,線條優美的半邊側臉,眼光向下掃,沒發覺什麼異常,卻又覺得哪裡都是異常,心裡咚咚地跳著,她嚥了口唾沫,覺得連咽喉都是乾燥的。

  這種情緒,叫做恐懼。

  但更恐懼的是,你不知道你為什麼恐懼。

  就像先前她搭著史娘子的肩,史娘子現在也搭著她的肩,也和她一樣,話聲軟軟,扶住她手臂的手指間,卻有什麼東西硬硬的。

  冰涼,薄,像塊不化的冰,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瘆人的寒氣,她無法想像什麼樣的武器能造出這樣的薄和鋒利,但毋庸置疑,能使用這樣絕世武器的人,絕非常人。

  這次的絕密級命令,招惹上的,到底是誰?

  心底一陣一陣地麻和涼,步子卻不敢怠慢,她撐出勉強的笑容,被史娘子挾持了出去,當然,看起來是她扶著史娘子。

  走到院子中,容楚招呼那些吃喝正歡的少俠們,「孫少俠,各位,施姐姐說她家中今晚還有事要辦,咱們就別再叨擾了吧?」

  孫逾等人吃了喝了,樂子都玩過了,也覺得該走了,當下紛紛告辭,那「鏢局局主」看著一路陪出來的「女兒」,神情驚疑不定,不知道該不該動手。而太史闌容楚,早已不由分說,帶著那女人一路出門去。

  出得大門,容楚笑道:「多謝相送,姐姐太客氣了。」小刀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那女子腰間要害。

  那女子恨恨地看著他,眼神凌厲,容楚玩味地看著她,並沒有放開,湊到她耳邊輕聲道:「下一步,是不是通知聞敬,這對夫妻不是簡單角色,讓他小心?」

  那女子身子一震。

  「或者你還可以通知他。」容楚笑得親切而可惡,「埋伏不要設在藍田關了,你已經洩密給我們了。」

  「啊……」那女子驚得險些失聲,霍然瞪大了眼睛。

  她什麼時候洩密了!這是西局絕不會饒恕的死罪!

  「我如果是你,」容楚輕輕道,「就會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聞敬死也好,活也好,知道不知道真相也好,與你何干?」他含笑拍拍那女子的臉,「你放心,只要你閉嘴抽身,我自然也不會讓聞敬知道你洩密。」

  那女子吸口氣,垂下眼睛,容楚輕笑,「多謝姐姐體貼。」伸手款款搭在太史闌肩上,太后一般。

  容太后風情萬種地走了,還帶走了所有原本應該留在這裡的人,那「鏢局局主」急急地趕上來,想要埋怨什麼,卻在那女子陰冷的神色逼迫下,閉上了嘴。

  女子凝望著容楚和太史闌的背影,臉色陰沉中夾雜著恐懼。

  「通知聞敬,計劃失敗。孫逾等人有防備,讓他自己小心。」

  ==

  所有人安全回到客棧,聞敬在門口接著,笑容滿面,態度自然,太史闌瞧著,也覺得這人城府確實夠得上水準。

  客棧裡很快就安靜了,容楚幹完他的事兒後,痛痛快快拉著太史闌睡覺,一點也不擔心聞敬等人捲土重來。

  太史闌雖然一萬個看他不上眼,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傢伙,掌控人心,精研心理之術妙到毫巔,硬是在危機之下,利用聞敬的謹慎和孫逾的狂妄,將兩方人馬玩弄鼓掌之上,他自己舒舒服服睡在夾縫裡,沒事摸一把,跟玩麻將似的。聞敬等人的段數在他面前,根本不夠看。

  早上起來容楚神清氣爽,臉色好得刺眼,太史闌隔窗看見孫逾和聞敬都沉著個臉過去,各自掛著倆大黑眼眶。

  容楚的腰今天終於稍稍好了些,能坐了,於是他坐到了梳妝台前。

  國公接受新環境新身份的能力很強,幾天前陰差陽錯被逼做了太史闌老婆時,他還以絕食表示抗議,幾天後他倚著妝台,垂著水袖,巧笑倩兮,嫵媚回首,嬌嬌地喚:「夫君——」

  「夫君大人」靠著牆,嚼著糖,目光冷淡,面無表情。

  古裝虐文雌雄顛倒版,毫無違和感。

  「夫君,奴家想換一朵絨花,要紫色的。」「史娘子」撒嬌熟練。

  太史闌聽若未聞,下巴一抬,「賢妻,你家老爺我要洗臉。」

  「兒子,你爹要洗臉,快去伺候。」

  悲催的景泰藍對四面望望,發現無人可以指使,光屁股扒窗大喊,「小二,我娘要紫色絨花,我爹要洗臉,我沒人給穿衣服,速來——」

  ……

  「史娘子」端的好度量好賢惠,夫君大人不理也不生氣,自己胡亂找點粉拍拍,胭脂刷刷,口脂塗塗,塗口脂的時候景泰藍兩眼發亮,連嚥唾沫,顯然被這久違的美味勾引起了綿長的思念,卻被太史闌一個殺傷力並不強卻充滿警告的眼神給腰斬。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史娘子」化好妝,滿意地左看右看,搔首弄姿,太史闌掀起眼皮,冷淡地瞧他一眼——演戲上癮症候群。

  「史娘子」裝扮完畢,太史闌大步過去,將披風兜頭兜臉給他一裹,扶了他出去,史娘子一路靠在夫君身上,花搖枝擺,顫顫悠悠,逢人就打招呼,半個身子的重量,都依在那並不孔武有力的「夫君」身上。

  國公很歡樂,國公心情很好,因為國公忽然發現,反串很幸福。

  除了這時候,還有什麼機會,那塊裡面包裹著美味餡心的石頭,肯讓他上下其手,倚紅偎翠呢?

  ==

  富家子弟孫逾,為了討好「史娘子」,給史娘子專門雇了一輛車,但因為上次驚馬,他自己終於不再死乞白賴地也坐在車上,「一家三口」,得以同車而行,太史闌正好趁這難得的悠閒,給景泰藍補課。

  今天上英文和歷史。

  「bitch—is—bitch。」她讀。

  「bitch—is—bitch。」景泰藍奶聲奶氣跟著念,「麻麻,什麼意思?」

  「賤人就是矯情。」

  正在喝茶的容楚,一口茶水險些噴到景泰藍臉上。

  「什麼叫矯情?」今天的課程有難度,景泰藍眨巴眼睛。

  「心裡想的不等於嘴上說的,嘴上說的不等於手中做的,殺人越貨還要姿態聖母,看見男人走不動腿還要白蓮花。具體參考你喬姑姑。」

  「哦。」景泰藍歡喜,「以後我可以這麼罵她嗎?qiao—yu—run,bitch—is—bitch!」

  「錯,是yu run qiao,bitch—is—bitch!」太史闌糾正。

  「哦。」景泰藍手指抵在酒渦上,笑呵呵地道,「麻麻,全是這個英語,喬姑姑聽不懂呀,我可不可以這麼說:喬姑姑,你個bitch,做得很好,沒人比你更bitch了,下次你再這麼bitch,我就fuck you!」

  「很好。」太史闌贊,「舉一反三,有長進!」

  容楚咳得連茶葉沫子都險些吞下去。

  「你這是哪國語言?」

  「英國。」

  「沒聽過,是南洋諸國之一嗎?」

  「你沒聽過的多了。」

  「fuck you什麼意思?」

  「對對方進行誠摯問候。」

  「是滾你媽蛋的意思吧?」

  「太客氣了。」

  「你怎麼給孩子教這些村俗之語?」容楚皺眉,「你忘記他的身份?」

  「身份是什麼?」太史闌若無其事翻開一本書,「聽過這麼一句名言沒有?」她平板板背誦,「我們生來世上,只為了縱情歡笑,痛快發洩,舒暢流淚,放聲吶喊。而這世界要做的,是讓我們漸漸忘記這些,哭不是哭,笑不成笑。別忘記,在成為權力和現實的奴隸之前,我們首先是人。」

  「這是誰的名言?」容楚思考,心想他怎麼沒看過?

  「太史闌。」

  容楚笑了。

  他舒舒服服向後一靠,瞇著眼睛,懶洋洋道:「這裡也有句名言,說給你聽:強大的皇朝,從來都為男人創造,沒有女人躋身之地。並不是男人一定比女人強大,而是在權力面前,他們比女人更清醒,更冷酷,更無情地選擇有利於自己的那一方,當女人還在為奴隸們流淚時,他們已經將人們變成奴隸。」

  「這是誰的話?」

  太史闌等著那句「容楚」的答案,容楚卻輕輕笑了。

  「一個女人。」他若有深意地瞟了景泰藍一眼,「這是她的前半段話,後來她用實際行動,將這話的後半段補齊。所以有些事我覺得很有意思——有些人天生就是敵人,我想,你們會碰見的。」

  景泰藍咬著手指頭,眼珠子骨碌碌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咕噥道:「我還是喜歡麻麻的話……」

  太史闌毫無表情,變戲法似地找出一本書,道:「歷史課。」

  已經昏昏欲睡的容楚眼睛一睜——她懂南齊歷史?

  雖然沒有問過她的來歷,但他隱隱覺得,她不是南齊人,甚至也不是大燕大荒東堂東番以及這世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人,她的思想和言論,有時尖銳有時寬廣,但無論哪種,都超脫於這個時代,是不能為當權者所容的奇妙放縱。一個來自於不可知的他處的人,能怎樣詮釋不屬於她的歷史?

  書看起來很普通,容楚眼角一瞟,赫然是集市上到處都有的三個銅子一本的《大齊山河》。

  一本地理雜記書而已。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他興致忽起的眼光,翻開書,停留在第四頁上,看樣子已經講了幾課。

  「馬上要到藍田關,今天就學這個。」太史闌先給景泰藍普及地理知識,「藍田關,原先蒼東行省南邊界,後因為東番掠奪及年年風沙,半個蒼東行省化為沙城,天熹十三年重新劃分各行省,將藍田關南移,劃入西凌行省,此地扼西北要隘,北接澈城關,西通絲帛之路……」

  容楚打個呵欠,撐著頰,翻了個身。

  然而他很快又翻了回來,因為那女人的講課話題忽然換了。

  「藍田歷經大小戰役數十,最出名的是五年前的甜水井戰役,號稱兵家史上最為奇詭的一戰,當時南齊被圍,先鋒突圍求援,在突圍過程中中伏,掉入當地甜水井,被敵軍以沙土填井活埋……」

  容楚臉色忽然微微一白。

  恍惚間那一年的雪,梨花一般白,梨花一般清麗,他一身戎裝,望著紛紛揚揚大雪對面,那些若隱若現的盔甲,長劍青鐵,閃耀寒光,淡淡道:「今夜必得假突圍,牽制住東番左路軍,否則長鋏峽,元帥大軍必受伏擊。」

  「你假做被圍,牽制這路東番軍,好讓元帥繞道而來,形成包圍。」李扶舟在他身側,靜靜看雪,「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場雪,只怕要毀計劃三成。」

  「所謂名將者,善用天時也。」他淡淡笑,「這一場雪固然對我不利,可對元帥有利,永定湖此時想必已經結冰,自湖面穿過,可節省兩個時辰行軍,有這兩個時辰,大事定矣。」

  「終究太過冒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轉頭,「我意已決。」

  「那麼,我去吧。」李扶舟伸手接了一枚冰冷的雪花。

  「不必。」他想著夜間突圍的路線,要經過甜水井,那一處地形奇特,如果敵人有埋伏……

  笑了笑,他道:「挽裳千里迢迢來看你,難得相聚,你可別辜負了佳人心意,人家好歹是聖門小公主,丟下門中一大堆事,跑來這裡住帳篷吃乾糧給你送衣服,你不多陪陪她怎麼行?傳出去,武林四大世家都要說你李家沒道理。再說軍中不允許有女人,讓她進營,我可是擔了風險的,等父帥一到,挽裳就得離開,不過幾個時辰相聚,你還要出營,挽裳知道了,不得怪我?」

  「怪你什麼?」一把清越的嗓子忽然冒出來,那個精靈一樣的清麗女子,笑吟吟背著手,從雪堆後鑽出來,奔到李扶舟面前,踮起腳,抬手撫平他皺著的眉頭,笑道:「別老皺著眉頭,要笑,要溫和,這天下哪有那麼多的大事兒要你去操心?」

  李扶舟有點不自在地拿下她的手,皺眉搖了搖頭。卻又忍不住一笑,「這麼大雪,還亂跑。」

  「就許你們男人冒雪視察,不許我們女人出門?」挽裳皺皺鼻子,「剛才你們在說什麼?突圍嗎?扶舟,你去吧。」

  「好。」

  「他不去。」

  他和李扶舟同時發聲,再對望一眼,他笑了笑,道:「挽裳,這個任務有危險,扶舟對地形沒有我熟悉,還是我去的好。」

  「你是此地主將,不可輕易蹈險。」

  「無妨,我不會有事。」

  ……

  他們再次爭執,沒發現不知何時,挽裳已經悄悄走了,當晚原本他要出戰,卻因為對方異動而臨時暫停,和李扶舟重新研究制定作戰方案,可是當他們出帳時,卻發現挽裳、李扶舟的盔甲面具,以及屬於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經不見了。

  等到消息再來時,便已經是噩耗。

  ……

  太史闌的聲音,冷冷靜靜地傳來,「……當夜有人單騎闖敵營……」

  哦是了,是扶舟。

  噩耗傳來時,他驚到渾身發冷,只一怔間,李扶舟已經狂奔而出,消失在風雪中。

  等他追到時,便看見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馬蹄,一地的屍首,鮮血遍灑在皚皚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艷紅,似從單純潔白開始,隨即紛繁複雜,最後淒艷結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體不全,面容扭曲,可見經歷了一場怎樣殘酷的廝殺。

  有十幾人,頭靠頭拱在一起,維持著四面八方向中間爬攏的姿勢,至死都向著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是甜水井中間地帶。

  甜水井並不是一個井,只是一處凹陷地形的總稱,那裡因為地勢塌陷的原因,分佈著大大小小的地坑,其中有一處原本產水,水質清甜,所以得名甜水井,後來因為風沙漸漸侵蝕,水沒了,井枯了,名字卻一直沿用了下來。

  現在那裡,凹陷不再,微微隆起一個坑,像一座孩子的墳。

  勇士們都伸著雙手,指頭鮮血淋漓,那是扒坑的姿勢,手指傷損最厲害的那個,已經將混著沙土的雪扒開了一塊,所以那雙手被砍了下來,端端正正插在沙雪裡,十個指甲磨脫的手指,淋漓鮮紅,朝天。

  像一個絕望的呼號,像被埋的人,半途戛然而止的掙扎。

  他忽然彎下腰去,內腑絞痛,無法呼吸。

  李扶舟居然還能動,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身上有劍,鋒利無倫,他卻沒有用,只是跪在坑邊,和那些屬下一樣,用自己的手,去挖那沙土灌下,再被馬踏過的井。

  歷時一個時辰,他終於做完了那些死去的人沒能做到的事,在那些混合冰雪的堅硬沙土裡,留下了自己十枚指甲。

  指尖血肉模糊,他卻好像不知道痛。一捧捧拋開的沙土,每一捧都是人生。

  相遇過美麗過卻不能完滿的人生。

  再深的沙土總有挖完的時候,他忽然停了手。

  經歷戰場的人,看過很多臨終的人,扭曲的、猙獰的、絕望的、悲切的……再平靜的人,都難免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留一抹深切的哀絕,唇角的紋路,刻滿一生。

  從未見過如此安詳的臉。

  彷若沉睡。

  若不是那臉稍稍蒼白,被沙子磨礪出淡淡血痕,或許那就是真的安眠。

  活埋的痛苦,很難讓人不掙扎,她竟然沒有掙扎,是不是因為知道他必定要來,怕猙獰苦痛的死相,讓他疼痛終生?

  有一種愛,以死亡訴說,是穿越曠野的孤獨閃電,一霎照亮,永寂黑暗,最終無聲。

  李扶舟跪在沙堆邊,痴痴地一動不動。已經停了的風雪忽然又呼嘯起來,掠過少女微白美麗的臉,一縷長髮散開,糾纏在了他的肩。

  或許不願走,或許是告別。

  對面敵營裡,隱隱有狂笑傳開,充滿戲謔和得意。

  李扶舟忽然站起來,衝了出去。

  他一步便跨上了馬,再一瞬已經沒入雪中,茫茫風雪,淹沒寂寥孤涼的背影。

  而容楚,沒有動。

  他退了回去,甚至連三百勇士的屍首都沒收拾,迅速回營整兵,重新修改作戰計劃。

  那是喋血化雪的一夜……

  ……

  太史闌的聲音,忽遠忽近,「……單騎縱橫敵營,三入三出,殺西番紅纓大將,後為敵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諸敵至,南齊主將以三百冰屍矗立陣前,時值黑夜,寒風呼嘯,似有鬼哭之聲,西番諸將膽寒,以刀兵戮屍,未料屍中遍藏火藥刀針暗器毒物,爆裂彈射,中者無數,夜馬踏驚衝陣,此時南齊伏兵出,西番無人生還,屍填諸井而滿,後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東邊境之穩,至今西番不敢過甜水井……」

  景泰藍打了個寒噤。

  太史闌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現代,人體炸彈,這種恐怖組織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個時空,為另一個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況這還不是以俘虜或敵方屍體來設陷阱,是用己方陣亡的將士屍體來做誘餌,下這命令的人,該有何等堅毅決絕的心性?

  可以想像,西番士兵衝到陣前,殘暴的番人看見自己殺死的人,都被凍成了冰屍,直挺挺矗立在自己面前——這是一種何等驚怖的感受?在這種驚怖的感受面前,人們會忍不住動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樣,清除掉這種冰冷的恐懼。

  然後,冰屍炸開,火藥刀針暗器毒物四射,番人死傷無數,南齊一衝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間慘景,冰屍當面,陰招迭出……以己之道還施彼身的冷酷與決絕,太史闌也似置身於廝殺號叫之中,聽見那夜分外淒厲的帶血的風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雖借同袍屍首而不悔。

  「主將是誰……」景泰藍小手抓緊了太史闌的衣袖,抖抖地問,「是誰……」

  太史闌抬頭,看了看容楚。

  看著對面平靜皎潔,近乎艷美的臉龐,看著他似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的眸子,實在很難將那一夜風雪殺神,冷酷將軍的身影,和他重疊。

  這珍珠般光華的人,為何沒有留下一絲戰爭的創痕?

  又或者,那些創痕只是藏在了深處,似老蚌傷了身,吐出一層一層的膠質,裹住那傷,便成了外表圓潤無瑕的珍珠。

  容楚迎著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風雪。

  那一夜永遠不歸的人們。

  那一夜他大勝,卻無功,悍然以同袍屍首列陣殺敵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們所接受,不僅無賞,父帥為了平定軍中怨氣,還狠狠給了他軍棍一百。

  挨軍棍時,只有扶舟說情,並自願也挨了五十軍棍,那些平日擁護他的將領,此刻都變了眼光,人人都說他絕情絕性,雖必將成為名將,但卻未必是從屬之福,每個人能接受自己在戰場上死去,卻不能接受死後屍首還被用來再次作戰,最後屍骨無存。

  父帥那時自覺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將軍權順利過渡給他,他卻因為此事大失軍心,父帥失望,自然溢於言表。

  朝廷倒是對他嘉賞有加,可這嘉賞未必帶著好意,反而更激起了諸將不滿,當然,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軍權,早已功高震主賞無可賞,難得這麼個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雖然此後他亦在戰場作戰數年,聲名震於朝野內外,但此事的影響,卻絕不止於那些軍棍和嘉獎,他漸漸被排斥、被畏懼、被疏離,而他雖嬉笑如常,內心深處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最終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個悠遊國公。

  或者,真正的影響,還不止這些……

  容楚微微閉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見對面太史闌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驚的、失望的、漸漸不齒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樣。

  當年那個決定,沒有人比他更痛徹心扉,那些同袍,那撥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訓練的親衛,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們成長,然而那一夜的風雪,將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著他們,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憤不絕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讓他讀懂兩個字——「報仇!」

  大丈夫行事無須擇手段,唯結果耳!

  無論世人詬病如何,他始終相信——那三百兄弟,他們願意!

  願意以無用之身,換敵人全軍覆沒,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手,在自己眼前的泥濘裡絕望痙攣。

  雖身軀破碎,而靈魂終得周全。

  可是……沒有人懂。

  不過……他淡淡笑起來——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後他看見太史闌,平靜地捋下了景泰藍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靜地道:「景泰藍,你覺得這樣做,對不對?」

  「我……」景泰藍咬著手指頭,心裡模模糊糊的,一直以來太史闌潛移默化的教育,讓他心裡有一點隱約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衝突,他給不出答案。

  「給你說個故事,我來的那個地方,」太史闌乾巴巴地道,「也有這樣的事,某些惡人,俘虜了小孩,或者蠱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體炸彈,用以對敵人造成殺傷。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樣是不對的,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惡,是以極端手段造成無辜傷亡的惡。」

  「那這樣的呢……」

  「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看表面你只能看見殘忍,但我卻看見決心和勇氣——不顧一切為朋友報仇的勇氣;敢於承擔一切後果的勇氣;即使明知將要遭受非議,也要做到自己必須做的事的勇氣。」

  一直偏頭,撐臂看窗外風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顫。

  眼角覷到她,她並沒有看他,只垂頭諄諄教著那個孩子,她這話並不是特意說給他聽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滿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見知音的滿足。

  是茫茫黃沙無止境裡看見綠洲的滿足。

  是一片空寂無落處的雪中看見一朵梅花嬌艷的滿足。

  這種滿足,連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沒有給他,多少年共進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側,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後,扶舟開始學會永遠微笑,一直溫和,然而他的心,誰也不知道在哪裡。

  未曾想。

  他尋覓了多少年的理解,今日終於得到。

  他因那耿耿舊事,而始終荒漠了的那一處心田,今日終於遇見細雨甘霖,無聲復甦。

  這一霎理解的光輝,將內心深處黑暗照亮。

  情不知其所以,一往而生。

  「不以成敗論英雄,也不應以手段論英雄。」太史闌還在娓娓對景泰藍繼續,「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醜惡的,長大以後你會明白。下面講新一課……」

  容楚輕輕笑起來,彎彎唇角,掠過五月的夏風。

  ==

  車裡的氣氛平靜安詳,行路時候的氣氛卻古怪緊張,聞敬若無其事,眼角卻始終瞟著孫逾等人,而孫逾意氣風發,走路都帶風。

  中午的時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聞敬偏偏說那處山崗下最近不安全,提議眾人再走一截路,結果便錯過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坡地歇腳。

  那塊坡地不遠處,就是曾經是抗擊東番一線關隘,後來被廢棄的藍田關,過了藍田關,就進入了北嚴地界。

  眾人三三兩兩休息,有人斜覷著太史闌和容楚道:「說起來,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對男女,年紀倒和你們相仿,莫不就是你們兩個吧?」

  「如果是我們,為何不說?」太史闌壓著嗓子回答。

  她不愛說話,但說話再痛苦,也比聽容楚捏假嗓學女人的調調兒來得幸福。

  這段路如果有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一般都是她出面,容楚振振有詞——誰叫你搶著做男人的?一家之主,對外做主。

  好在她聲音低沉,再往下壓壓,倒也像個少年的聲音。

  「我們哪裡攀得上那樣的朋友。」容楚嬌滴滴地將頭靠在太史闌身上,一臉幸福,「不過有夫君在就夠了。」

  太史闌飛快地嚥下一口乾糧——不如此不能壓下沸騰的噁心感。

  一個中年漢子啃了幾口乾糧,走了近來,關心地道:「此地風大,史娘子怕是身子不好,消受不得,不如去前面屋子避一避。」

  這裡靠近北地,一年到頭風沙很大,將附近一些殘破廢棄的房屋侵蝕得千瘡百孔,其中幾座,造型雖然寬大方正,但連屋頂都沒了,不過倒也勉強能避風。

  「如此甚好。」容楚衣袖掩住臉,在呼嘯的風中瑟瑟地答,毫無戒心的模樣。

  「夫妻倆」相攜著,慢慢向那幾座屋子走去。

  孫逾見狀要站起,幾個人忽然圍了過來。

  「你們幹什麼?」孫逾警惕地退後一步。

  沒有人說話,四面慢慢靠攏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些陌生的臉孔,遠遠地自坡下站起,目光陰冷。

  孫逾看看那人數,再看看自己周圍的人,神情立刻虛軟了幾分。

  正要坐下去,忽然聽見那對夫妻道,「那屋子看起來不太妥當……」

  「可是看這模樣不去不行。」

  「咱們算是來錯地方,唉,當初不該聽王猛大哥的。」

  「熬過這段日子,回北嚴就好了,這回走了趟江湖路,我算知道了武林險惡,看來那本《玄天功》還是得加緊練習。」

  「夫君就是懶惰,當初公爹臨終再三關照,你就是丟在腦後,如今可知道了吧?到處求人,不如一技傍身,你我偌大家產,若護不住可怎生是好……」

  孫逾豎著耳朵聽著,眼睛漸漸亮起來。

  龐大家產……武林秘籍……最誘惑人心的兩大誘餌。

  《玄天功》不是傳說中的內家至寶麼?失傳江湖多年,怎麼會落在這對空有相貌的夫妻身上?

  他狐疑地看看兩人,不像,真的不像,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家子雖然沒什麼武功,可氣度當真非凡,連那孩子在內,都風采皎皎,超乎人上,尤其三人看人的眼神,雖然目光各有不同,但都寶光內蘊,淡定雍容,絕無尋常人的閃爍虛浮,說他們出身不凡,誰都願信,當初王猛大哥,可不就是看這對夫妻不像凡品,才出口邀請的?

  或許……這是真的呢?

  孫逾盯著他們背影,如果說先前,「史娘子」的聰慧美貌還不足以讓他冒險,現在那對話加上的籌碼,足以讓「少俠」動心。

  他霍然站起來。跟隨他的一些子弟,也下意識跟著聚攏來,西局的人一怔,沒想到孫逾還有這膽氣,目光立即針尖般尖銳陰冷。

  「各位這是做什麼?」一個青袍大漢橫跨一步,擋在孫逾面前,冷冷地問。

  「你們這又是做什麼?」孫逾格格一笑,「我去陪陪史娘子,你們擋著算什麼道理?」

  「史娘子自有夫君陪同,你去又算哪門子道理?」西局的探子眼看到了地頭,沒必要再遮遮掩掩,全部站了出來,語氣尖銳。

  這段日子他們處處不順,積攢的怒火早就抑制不住,聞敬交代了儘量不要招惹太多敵人,才暫時忍了孫逾,此刻見他還要挑釁,哪裡按捺得住。

  「那是我看中的女人,現在不是我的,將來也必須是我的。」孫逾傲然冷笑,「我去看我的女人,誰想攔?找死!」

  「那你就先死吧!」那個青袍大漢怒喝一聲,長袍一掀,一道青色的刀光已經潑雪般呼嘯而來。

  「看誰死得早!」孫逾怒喝,「兄弟們,上!」嗆然拔劍,長劍迎上寬刀,交擊之聲脆亮刺耳,星火四濺中,兩人都蹬蹬後退一步。

  「混賬!」那大漢勃然大怒,「都給我殺了!殺了!」

  厲喝呼嘯,混戰終起,西局的人怒火難抑,全部顯身,和孫逾帶領的那一幫,在黃沙地上戰成一團,刀劍之風激起的黃黑色沙土,一蓬蓬灑過天際,從刀的寒光跨越過日的亮色,再在墜落的終端染上艷紅的血,地上的痕跡繁雜泥濘,混著越來越多的殷殷血跡。

  山坡下的空朽的房子背面露出聞敬陰沉的臉,臉上無法掩飾惱怒的神情,「混賬!混賬!」

  留在山坡上的人,一方面要看守孫逾等人不得異動,另一方面也要作為等下計劃得手後離開的接應,此刻卻突然動起了手,不僅動手,還所有人都顯露了行跡,這已經違背了西局在任何行動中都不全部暴露的宗旨,更何況人暴露了,還沒佔上風,如果落了下風,聞敬這邊伏擊太史闌容楚的人還得撥出去救援,這叫他如何不怒。

  聞敬想了好一會也沒想通,孫逾那些人明明自私無恥,怎麼這次為這對夫妻這麼義氣干雲?

  他哪裡知道,不過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最大的誘惑,永遠都是人的貪慾。

  「不管他們了。」聞敬冷著臉,對身側人道,「煩請牛大人主持!」

  那姓牛的男子,長著一張馬臉,是西局藍田第三司派來增援的人員首領,對上頭的這個任務,他很不耐煩,瞟一眼走都走不穩的容楚和底盤虛浮的太史闌,冷冷道:「真是不明白聞老兄,這麼兩個廢物,居然這麼久也沒拿下,還得兄弟來幫手,老兄真是越來越心慈手軟了。」

  聞敬臉上閃過一絲青氣,勉強壓下了,嚥一口唾沫,乾笑道:「這兩人確實無用,倒是一直拉著那幾個小子幫忙,才造成如今這局面,所以今日,乾脆一起宰了得了。」

  「些須小事,不必煩你煩他了。」馬臉老牛一擺手,「我們已經在那屋子裡挖了陷坑,你就等著活埋他們吧。」

  聞敬瞟了一眼那破敗的屋子,忽然臉色一變,道:「這好像是多年前甜水井戰役的遺址吧……這屋子不是屋子,是當初為諸戰死將士建的祠堂,怎麼破敗成這樣……」

  馬臉老牛一怔,仔細回看了那屋子幾眼,臉色也微微變了。

  當初甜水井戰役,一直以詭異恐怖聞名於世,眾人一想起死在這塊地方的三百多人的冤魂,還有那慘烈絕望的死法,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可是此時一切都已經佈置好,再換地方也不可能。

  「別再擾亂軍心了!」老牛狠狠道,「人來了!」

  一抬頭,看見慢吞吞走路的「史家夫妻」,已經在那中年漢子引導下,到了沙屋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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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4:2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八章 真愛未滿?

  聞敬目光灼灼盯著容楚太史闌的背影。

  只要他們推開那朽敗的門,跨進去一步,這一家子就會落入裡面挖好的浮沙坑,坑下刀劍無數,瞬間將人紮成肉泥,然後浮沙一傾,地面填平,人將於此處長眠,什麼痕跡都不會有,再過幾天,風沙將起,連屋子都會蓋去一半。這三個人,從此在世上再無痕跡,也無人能找到他們的痕跡。

  如果對方不中計,也簡單,現在弓箭手就埋伏在他們身後,只需一箭,一樣可以把他們射進坑內!

  這是西局藍田第三司多次推算,選出的最隱秘最乾淨了結的殺人辦法。

  老牛獰笑,「像五年前那娘們一樣,活埋!」

  前頭引路的西局密探,身上帶著飛索,他會作為誘餌,先推開門走進去,然後下落的瞬間自然會有同伴將他拉起,至於後面那一家子——嗯,請君入坑。

  「這屋子還算整齊,只是也沒了屋頂,這附近屋子怎麼都沒屋頂。」那西局探子神態自若,在前頭談笑風生,隨手便推開了最大的屋子的門,「史娘子,裡頭避風,快進來。」

  說完他自己一步跨了進去,順手拉了一把容楚。

  門板吱呀一聲撞在內壁上,那西局探子身子一墜,急忙拋出飛索,勾在牆壁上,將身子定住,他記起自己開門前,已經拉下了容楚,心中得意,忽然又想起,怎麼沒聽見慘呼?

  他心中一驚,連忙低頭一掃——沒有人!

  再一抬頭,眼神一直。

  容楚立在門前,雙手扶牆,腳尖已經進門一半,卻猶自懸空,根本沒有被他拉進去。

  躲在另外一間屋後隱蔽處的老牛和聞敬,眼神一跳,知道第一計劃已經失敗,卻也不慌張,老牛啪地一聲,發出一個暗號。

  「射!」

  「唰!」

  從預計埋伏的地點,果然射出一蓬黑箭,箭起如雷暴之前的青雲,箭落如大風之後的狂雨,唰一聲掠過蒼藍的天空,擊中目標。

  「啊——」

  一聲慘呼,萬丈鮮血,千瘡百孔,肌骨成泥。

  牆上刺蝟一樣的西局探子,微微痙攣幾下,徒勞地伸出手,向箭來的方向夠了夠,似乎想要弄明白,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

  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

  聞敬和老牛也驚呆了。

  就在剛才,萬箭如期激發的一刻,他們還在歡喜,可是很快他們的心情就掉入深淵,因為他們驚恐的發現,所有箭方向雖然不變,卻都抬高三尺,從那一家三口頭頂穩穩掠過,射向了那個引路的,還在牆上的西局探子!

  剎那之間,將他萬箭穿身,釘死牆上。

  鮮血在沙牆上扭曲蜿蜒,畫一道詭異生死符。

  容楚太史闌帶著景泰藍,穩穩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在灰黃屋子的背景下,這三人的背影,不像在歷經危機,倒像在祭奠。

  風沙如許,故人歸來。

  面對著推開的門,容楚輕輕抬起了手。

  外罩的紫色披風落地,現一身雪白素衣。

  紫色絨花和束簪落地,散開的烏髮如緞,如旗飛揚在湛藍的蒼穹下。

  這一刻男子的背影,玉樹般皎皎,卻讓人想起落雪的山,遙遙在地平線的那一邊。

  他抬起的手,越過了肩,向著內牆的那一側。

  四面靜默,所有人都聽見了男子長聲輕嘆。

  「挽裳,還有我的兄弟三百,容楚來看你們了。」

  ……

  聞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牆。

  老牛馬臉瞬間縮成了短臉,所有五官都驚駭的卷在一起。

  「容……容……容……」他們身後,所有西局地方探子,驚駭不能成聲。

  每個人都自對方睜大的瞳孔裡,看見無限的震驚和深黑色的絕望。

  天啊!

  知道是絕密任務,但千想萬想,也沒想到,要殺的對象,竟然是晉國公!

  重臣第一,元勛後代,世代柱國,軍事巨族……無數光環和顯赫頭銜,不足以形容那個家族和那個人。

  那是屬於所有少年絕艷的傳奇,屬於帝國的榮華,屬於時代的光輝,屬於一切權力之上的俯視。

  雖然自先帝去後,容家包括容楚在內,顯得低調而沉默,似乎漸漸退出朝廷舞台,但西局的這些探子們卻知道,晉國公真正勢力,遠超普通王侯,他即使在野,對朝政的滲透力依舊無處不入。

  僅僅屬於容家的秘密軍事力量,就沒有人能摸得清。

  這樣一個人,上頭怎麼會讓他們來殺他!

  聞敬渾身顫抖,他比別人更清楚一些事——眼前是藍田關甜水井,是當初影響容楚一生的那一戰所在,就是在這裡,容楚失去了他的親信三百,失去了他的朋友,失去了底層將官的信任,在這裡,他經歷了他光輝從軍生涯中,雖勝猶敗的慘烈一戰,那一戰的死亡方式和結局,是他心中永遠的傷痕,歷風霜磨礪,永不消褪。

  如今,他竟然選在這裡,選在三百將士祠堂前行刺他!

  容楚怎麼能忍?怎麼會忍?

  聞敬的恐懼已經到達極點,他從嗓子裡發出一聲低嚎,竟然不顧同伴,轉身便要跑。

  一雙手抓住了他,是不知內情的老牛,他一邊恨恨地罵,「天殺的,怎麼會是容楚?這麼身份的人,怎麼居然肯扮個女人!」一邊怒聲道,「你跑什麼?不知道跑也是死路?你我搏一搏,還有生機!」

  聞敬渾身冷汗如流水,抖到無法言聲。

  門檻上,那三人根本沒看他們。

  蒼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的陰謀,都不必施展。

  容楚對著沒有屋頂的內牆。

  太史闌也在靜靜看著內牆。

  飛箭群射,震動牆壁,牆壁上一層黃沙慢慢坍塌,露出了內裡青灰色的灌了米漿的結實磚牆,牆上,是一幅幅壁畫。

  長長壁畫,訴盡一個人的一生。少女韶齡,如花盛開,中途夭折,碧血黃沙。

  「這裡,本就沒有屋頂。」容楚的聲音,遠如在天涯之外,「扶舟說,她死得憋悶,生前又喜歡暢朗,喜歡看天,所以,不要給她加蓋了。」

  「很好。」太史闌道。

  「這一處的磚牆,是特製的,永遠不會被風沙侵蝕。」容楚看著腳下,「這底下五丈之處,埋著她的衣冠,至於她的遺蛻,不能停留於外,運回了她的家族。」

  太史闌默然,她最近研讀南齊歷史,也知道南齊戰死的將士,從來都是當地埋葬,這個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喪禮,也依舊沒有葬在此處,說明身份一定不同尋常。

  「這裡本該圈起來,不容外人進入,但扶舟說她不會喜歡,他說她的魂靈一定一直在這裡,他怕她寂寞,希望來來去去的人的腳步,給她增添點熱鬧。」

  太史闌沉默,想起一直微笑,從來溫和的李扶舟。

  是什麼讓他經歷了這場離別之後,依舊微笑,永遠微笑?

  是她嗎?

  容楚對著正面牆壁上,微笑倚牆的垂髫少女,微微彎腰。

  轟然一聲,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來,在容楚身後,棄弓,長跪,俯首。

  「長空蒼蒼,沂水湯湯,昔我英魂,逝彼不忘。」

  「風間落雪,板上殘霜,昔我同袍,遺骨留香。」

  蒼涼的悼詞,被蒼涼的風捲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將軍,今日國公,此刻背影孤涼。

  一將功成萬骨枯,背負的,從來不僅僅是生命。

  還有無數的道義、良心、靜夜裡輾轉浩淼的嘆息。

  「景泰藍。」太史闌對一直很安靜的孩子道,「這是你南齊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肉守國土的英烈,你來到這裡,該謝謝他們。」

  景泰藍鬆開她的手,雙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禮。

  容楚沒有動,可太史闌彷彿看見他欣慰微笑。

  「麻麻。」景泰藍聲音清稚,看著牆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說的,被活埋的……」

  「是。」太史闌沒有迴避,「她為愛而死,一般壯烈。」

  容楚的背影微微顫了顫,沒有回頭,「扶舟應該會欣慰於聽見你這句話。」

  「我想她要的不是他人的紀念。」太史闌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卻。」

  容楚忽然轉頭看她。

  太史闌眼神澄澈,坦蕩無所遮掩,在那樣的眼神面前,他到嘴邊的話終於沒有問下去。

  想要問她:你喜歡的是李扶舟嗎?

  想要問她:你若喜歡他,為何在知道他這段情傷之後,依舊如此坦蕩平靜。

  想要問她:你若不喜歡他,為何今日的每句話都不再淡漠,為何隔著時空和生死,能讀懂風挽裳。是不是因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願望?

  然而終於沒有問,不想問。

  便縱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風雪中,為死去愛人一騎闖敵營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裡,一定會倒映那夜留守陣地、以同袍屍首築就冰城、以同袍血肉換來上萬仇人死亡的另一個少年。

  她或許嚮往溫和的日光,下意識喜歡拂過冰湖的春風千里,但她內心深處高山上的雪線,永遠降著和他同樣溫度的雪。

  終有一日,她會知道。

  ……

  風浩蕩,黃沙如水湯湯,容楚在深青色壁雕之前,緩緩轉身。

  他的護衛們,以趙十三為首,激動而莊肅地迎上來,趙十三於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屬下保護不力,請主子責罰。」

  「十三。」容楚仰首看著天空,這一刻珍珠般光輝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肅殺氣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當初他們全力保護的百姓走過,卻不能容卑鄙奸狡之徒藉以設陷,污了他們的地方。」

  「是。」

  容楚淡淡點點頭,離開,趙十三給他披上黑緞披風,披風上一道金色螭紋貫穿,在風中翻騰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終沒有回頭再看那些西局探子一眼。

  聞敬已經癱軟在地,老牛拔腿就跑,趙十三的冷喝,在他身後,森然地傳來。

  「殺。」

  ……

  太史闌抱著景泰藍,走出那座無頂之屋,將西局密探的嘶吼拋在身後。

  她沒有同情或憐憫,如果此刻被西局算計的不是容楚和她,那麼在西局這些人手下,會有更慘烈的死亡。

  如果不是容楚絕慧,將這些人始終玩弄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終於聯繫上趙十三,今天怕是又一番變局。

  容楚不會允許有人踐踏風挽裳靈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會允許有人敢於挑釁他的威權。

  哪怕他微笑、妖嬈、看似無害,連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裡,他永遠是那夜風雪中,悍然以血肉為城,殺敵軍數萬,並拒不接受敵人投降的殺神。

  他們站在高高的崗上,俯視著下方。

  正在底下和西局密探對峙的孫逾等人,一眼看見了他們。

  看見平靜的太史闌,看見小臉難得嚴肅的景泰藍,看見——黑色披風白色錦袍,披風上鑲繡尊貴螭紋的容楚。

  孫逾眼神有點迷惑——史娘子呢?

  然後他盯著容楚,慢慢睜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個寒噤。

  他是……他是……

  容楚的披風在風中飛舞,他俯視底下的眼神毫無情感,屬於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不是矯揉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轉姿態,不是史娘子嬌媚蕩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華光,碧海珍珠。

  一隊彪悍的護衛走上山崗,在容楚身邊站下,恭敬垂頭回報戰果,刀劍上血跡殷然滴落,容楚依舊不過淡淡點頭。

  孫逾僵木至不敢動彈。

  他已經認出了那些護衛衣角上特殊的標誌。

  所以他無法收拾自己的情緒。

  眼前,帝國隱形主宰之一,揮袖拂動山河的絕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裡,婉轉嬌媚的史娘子聯繫起來?

  一個上位者,如果能為他人所不屑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該有多強大?

  震驚、後悔、無法理解、慌亂……一瞬間無數情緒流過,孫逾在一片混亂中忽然發一聲喊,棄下他的西局對手,轉身就逃。

  在對戰中失神並且貿然以背對敵,是不可挽回的最大錯誤,一柄劍,立即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毫不停留,狠狠刺進他的後背。

  劍鋒冰冷,而熱血熾烈,冷熱交替的極端感受,讓瀕死的孫逾忽然奇異地想起「史娘子」。

  這是他一生中,遇見的最不可思議,反差最大,也因此最讓人恐懼的,人。

  ……

  「少俠」們也一個個死於西局密探之手,太史闌依舊沒動。

  這些人接觸到了西局和容楚之間的紛爭,已經注定了死亡的結局。

  何況這些人也不能算好人,若他們真的是一對普通夫妻,此刻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山崗下和少俠們對戰的西局密探,此刻才發覺山崗上的不對勁。

  趙十三們已經收手,於是時有一具具屍體,被風沙捲起,滾落山坡。

  那些剩下的西局密探發現熟悉的屍體和山崗上彪悍的護衛,震驚之下無人戀戰,轉身便向四面八方逃竄。

  趙十三要追,容楚舉起手。

  趙十三停住不動。

  太史闌卻不管這些,張嘴就問,「為什麼不斬草除根?」

  「總要留人報信的。」容楚微笑,「他們必須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這事。」

  這話有些拗口,也有些不對勁,容楚把人殺了,對方不是一樣會知道他知道了這事?

  然而太史闌想了想便明白了,關鍵不是「知道」,而是「我。」

  「你的意思,他們根本不知道,要殺的人是你?」

  容楚笑容微微讚許,「如果知道要殺的是我,怎麼可能在這裡設伏。」

  「那你放人回去……」

  「西局內部並不是鐵板一塊,目前雖然西局主掌是康王殿下,但新任指揮使是喬雨潤,兩人之間政見不同,康王認為既然敢做就不必顧忌過多,西局就是該成為天下人聞風喪膽的可怕機構;喬雨潤卻認為那樣會導致西局眾叛親離,眾人離心,很難得到有效信息,應該區別對待,分化拉攏,對外儘量改善形象,將西局建成凌駕法司之上的半明半暗的機構。」容楚淡淡道,「所以我可以肯定,這個暗殺命令,不是喬雨潤的意思,而是康王的。」

  「所以,你這是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也要分化他們了?」

  「喬雨潤目前就在這一帶,此地西局密探必然也歸她直管,康王的手伸得太長,不顧一切以絕密命令,指揮西凌藍田司暗殺我而不成,反而損兵折將打草驚蛇,喬雨潤怎麼能嚥下這口氣?跑回去的人一說,整個藍田司,包括第三司都難免有怨氣,在他們看來,對付我是以卵擊石,他們是被蒙在鼓裡,被康王勒令去送死,這口氣,他們也是嚥不下的。」

  容楚笑得微微曖昧,「這種黑暗裡行走,整天琢磨著害人的鼠輩,已經被這日子撥弄得心思瘋狂了,誰要得罪他們,他們都敢去咬一咬,哪怕康王勢大,也未必經得起這些整天浸淫害人毒計中的小人整日算計。所以我乾脆少殺幾個,留多點人,給咱們尊敬的康王殿下,搞點樂子不是?」

  太史闌無語。

  就這麼一點點事,這傢伙已經完全推算出了前因後果,不用驗證,他一定是對的。

  推算出全部事實也罷了,他還不窮追猛打趁機洩恨,順手就布了局,借勢引火到了主謀身上。

  可以想見,接下來的日子裡,西局不會太平靜,宗政太后最寵愛的兩個人,如果以前還勉強能合作,今日之後,必然分道揚鑣。

  給敵人多個敵人,勝過給自己找個朋友。

  尤其當那敵人的敵人也是毒蛇的時候。

  但再毒,再狠,再心機深沉,似乎也比不過眼前這個微微笑,拂拂袖的人。

  「景泰藍。」太史闌抓緊一切機會對小子因材施教,「你看,這就叫未雨綢繆,心機深沉,所謂成功的奸雄,成功之處就在於,當別人還在為某一步推算或報復的時候,他已經越過那一步,直接看到了後面的幾步或者幾十步。」

  「我以為我該算是英雄。」容楚不滿。

  「英雄都在地下,奸雄才能禍害千年。」

  「我不是英雄也不做奸雄。」容楚微笑湊上來,「我只想禍害你……」

  「你還是禍害英雄俠少們比較合適。」太史闌掉頭就走。

  景泰藍趴在她肩上,眨著眼睛,咬著手指,嘻嘻笑,「公公耍流氓,bitch—is—bitch!」

  ……

  趙十三趕上來,一聲呼哨,底下駛來一輛馬車。

  「十三給我找到了當年治我腰疾的名醫。」容楚有些歉意地看著太史闌,「當年他就說,五年之內我必定復發,這人行蹤不定,好容易找著,家父已經命人從麗京快馬通知,勒令我必須前去診治。」

  「看病要緊。」太史闌抱著景泰藍便走,「我回北嚴。」

  她走出兩步,身後容楚輕輕一喚,「闌闌……」

  太史闌停住腳步,「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噁心?」

  「那麼,」容楚笑,「夫君?」

  趙十三的臉青了,景泰藍格格笑起來,他覺得前幾天很好玩,覺得國公做女人也很好看,以後都這樣也挺好。

  「娶不起。」太史闌走得更快。

  「你就不留一留我,或者,跟我去?」

  「容楚。」太史闌轉身,看著他的眼睛,「你的天地,終究不是我的,容家那樣的家族,也走不進我。」

  容楚沉默。

  這似乎是太史闌第一次明確地,對他所暗示的未來,表達了意願。

  以往他是調笑的口氣,而她也無動於衷。今天他依舊是調笑的口氣,她卻認真地回答。

  在別的女子都會猶豫糾結,只能裝傻,怕人說自己自作多情的時候,她還是那麼直接乾脆,一劍便刺入中心。

  這麼一認真,倒叫他啞口無言。

  不能否認不能承認,他的眼眸裡,漸漸浮上一層寂寥之意。

  「喜歡已至,真愛未滿。」太史闌轉身,不曾回頭。

  景泰藍牽著她的衣角,搖搖擺擺,一邊走一邊呵呵笑著回頭,用口型悄悄對他講,「麻麻……我的……」

  容楚看著一大一小的身影走下山坡,進入馬車,想著這段日子的水中漂流,相依為命,男女反串,一路戲謔中暗含驚險的旅程,想起她每日為他按摩時,力度適當的手指,想起燈光下那看似堅硬女子,側面的溫柔。

  他慢慢地,笑了下。

  她說他已經在喜歡她。

  但真愛未滿。

  她這樣驕傲純粹的人,自然不會接受不夠純粹的感情。

  真愛麼……

  容楚的眼眸微微垂下,落在黃色山坡的縫隙,那裡,一朵野花在瑟瑟風中頑強探頭,撐開單薄的花序,一半淺白,一半深藍。

  ==

  馬車轆轆行駛,趙十三親自帶著容家護衛為太史闌趕車,一路往北嚴。

  太史闌原本拒絕了他的護送,容楚身體不好,趙十三更應該去陪伺他,但趙十三表示,上頭接到密報,說最近西番兵馬似有異動,擔心西番近期將有叩邊之舉,雖然西番要想進入北嚴,必須先得越過西凌行省上府兵大營和外三家軍中天紀軍的西大營,從理論上來講不太可能,但趙十三說,國公認為,西番名將耶律靖南用兵狡詐,為人大膽跋扈,常有驚人之舉,必須多做防備,所以堅持留了下來。

  當初他們被水沖到靠北的鄰省,一路向南,不知道是不是山脈阻擋的關係,一進入北嚴地界,氣候便好上許多。

  景泰藍枕著太史闌的腿呼呼大睡,太史闌一動不動看著他——前幾日容楚和她說,景泰藍現在的處境很詭異,連他也不確定到底應不應該送他回去,現在有些人的反應太出奇,讓他甚至覺得,也許景泰藍在外面,更能看出許多秘密。

  當時容楚遙望著麗京方向,淡淡道:「不過無論如何,四個月零二十天之後,景泰藍必須回去。」

  四個月零二十天……

  這個準確的日期不知怎的,讓她心中有點不安。

  景泰藍留在她身邊已經整兩個月,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是什麼意思?在印象中,只有一種日期可以預算,並且大概尾數是二十。

  太史闌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

  景泰藍忽然動了動,抱住了她的腿,身子樹袋熊一般往上攀了攀,腦袋在她腿上蹭了蹭。

  一個下意識尋找安全感的方式。

  太史闌忽然覺得自己不夠強大。

  還有四個月零二十天,景泰藍很可能就要面對此生最大的挑戰和危機,而她還什麼都沒有,甚至沂河壩潰壩那天,景泰藍被金正拋入洪水,她都無法去救。

  如果不是容楚,也許現在她和景泰藍都已經死去。

  景泰藍在她膝蓋上吧嗒著嘴,那聲音和小時候的麼雞一模一樣。

  四個月零二十天……她要在這段時間內,擁有可以保護他的力量。

  太史闌慢慢抬起頭。

  眼眸肅殺。

  ==

  接下來的路程很快,一路進城,因為沒有經過受淹的那些村莊,太史闌也無法確定受災情況,不過聽容楚說,他到達北嚴之前,就已經下令周邊市縣注意災情,隨時支援,她目前所路過的市縣,都繁華如常,看起來沒受什麼影響。

  回到自己的宅子,太史闌讓趙十三帶景泰藍去休息,自己換了衣服,直奔北嚴府。

  她有些奇怪蘇亞竟然沒在宅子裡等她,她記得堤壩潰時蘇亞沒有落水,難道當時她落水時蘇亞也跳下去,被水沖走了?

  趙十三聽說她要去北嚴府,神色有點古怪,幾次試圖攔阻她,但太史闌心中有事,哪裡理他,趙十三眼見她出門,想了想,嘆了口氣,對屬下們揮揮手。

  「這一去,怕是要鬧出事來。不過主子吩咐過,咱們保護她們就是……」趙十三微微皺起眉,「說起來……北嚴府也實在太過分了……」

  太史闌到達北嚴府時,已是半下午,官衙也快結束辦公,她到的時候,卻遠遠就聽見人聲鼎沸。

  抬頭一看,遠遠的官衙門口圍著許多人,但都離得有些距離,最內圈一大群人神色憤慨,在戟指大罵,中間一群人默默無語,神色沉黯,最外面的一群人卻都有憤憤之色,格格地咬著牙。

  太史闌見過一些百姓圍堵場面,大多同仇敵愾,萬眾一心,像這樣分出層次的詭異神情還真沒見過,遠遠地見內圈有人在扔爛葉子爛蘿蔔,似乎官衙門口還有什麼人。

  這場面,倒有點像某些罪大惡極的囚犯被枷號示眾的情形。

  枷號示眾是恥辱刑,以摧殘自尊為主,自從西局出現,這種原本短期的刑罰被延長,太長的枷號一樣可以致人死命,而且還是漫長痛苦煎熬的那種死法。按照律法,只有通姦、強暴、大逆、極淫幾種罪行,才會遭受這種被徹底踐踏,千夫所指的精神酷刑。太史闌實習一月,自然熟知刑法,倒也沒在意,此時前頭人多,她便下了馬,準備步行過去。

  剛剛擠入人群,就聽見外圈的百姓,低低的罵聲。

  「北嚴府爛到根了!」

  「顛倒黑白,他們怎麼有臉說出口!」

  「你看那個大使!潰壩那天他就在壩上,當時那個醜態,落水後生生和人搶門板,將人家踹到水底,現在好意思說自己是功臣!」

  「滾他娘的功臣,誰不知道當時他根本不信會潰壩,跑去是打算看笑話的,真正救人的人,現在卻被……可恨裡頭那些人,還叫好!」

  「那是北嚴的地痞流氓,官府花錢雇來的,叫罵打砸一天,給五十銅錢!」

  「這世道啊……」

  「低聲!有官府的人在裡面呢!」

  太史闌的臉色,慢慢冷了下來。

  難道……

  正往裡頭擠,忽然有人捂臉匆匆一句「我走了!村子裡還有一大攤事兒等我!」轉身就向外走,他身後有人拉著,急急道,「官爺們不許走的……」那人毫不理會,甩開對方的手,低罵一句,「豈有此理!太過分了!」他埋頭前行,正一頭撞上太史闌,兩人身體砰的一震,太史闌只覺得手背一涼,低頭一看——一滴淚珠。

  那人抬起發紅的眼,眼底淚花濺開水氣未散。

  這一對視,兩人都一怔,道:「是你?」

  隨即那人臉色大變,驚呼,「是你!」

  同樣一句話,第二句語氣已經截然不同。震驚喜悅,擔憂不安,情緒交沓而來,而太史闌已經在問,「村長,你怎麼在這裡?」

  這人正是三水村的村長,沂河壩潰壩之前,太史闌最早讓他帶領村民轉移,此時他不主持災後重建,卻在這裡停留,太史闌的眉頭已經皺起。

  三水村村長嘴張了張,又回頭看了一眼,忽然一把拉住她,將她往人群裡一推,隨即大叫,「太史姑娘回來啦!」

  這一聲並不響亮,但四面的人忽然一靜,又一僵,隨即齊齊回頭,一瞬間人人張大嘴,瞪大眼,目光齊刷刷,將太史闌渾身上下掃了一遍又一遍。

  太史闌那麼有定力的人,在這樣詭異的目光齊射下,也不禁渾身都麻了麻——百姓們的表情太古怪了,又像歡喜又像恐懼,又像興奮又像擔憂,這是怎麼了?

  而且這些人也不是她所救下的村民,根本不認識她,此刻這種熟人般的眼光,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人把她掃射幾遍後,不約而同讓開一步,空出一條道路,不約而同張嘴齊喊,「太史姑娘來啦!」

  外圈這麼一喊,還在鬧著的裡圈又是詭異的一靜,隨即人們再次齊齊回首,剛才那種古怪眼光又來,太史闌再也忍耐不得,一手撥開那個渾身哆嗦的村長,大步向前。

  她所到之處,人們齊齊讓開,卻又不走遠,待她走後又興奮的聚攏,她所經的道路,像一條雙向拉鏈,前方拉開而後方又迅速閉合,人們不斷讓路,又不斷地通知前方,「太史姑娘來了!」

  這麼一聲聲地傳遞進去,每個人像一葉舟,帶幾分激動將她送入人海中心,太史闌一開始還覺得詭異,很快就神情自若,一路快步進去,越往裡走,她臉色越冷。

  因為她聽見了裡頭的聲音。

  拋砸雜物聲,怒罵聲,呵斥聲,鞭子抽打聲,還有冷笑厲叱聲,那冷笑聲聽來幾分熟悉。

  「說呀,怎麼不說了?瞧瞧你們這幾個,軟趴趴的富家公子,走江湖來歷不明的女人,殺人無數的大盜,就這種貨色,敢說你們是沂河下游父老的救星?敢說是你們救了三水明安八村百姓數千人性命?笑話!天大的笑話!這沂河歸北嚴府管,歸我管!除了我,誰懂水利?誰能預知水患,誰可以在潰壩之時組織父老轉移?是我!是我,只能是我!在我金老爺面前,你們也敢貪我的功?」

  責罵之聲,伴隨鞭子抽打之聲,卻沒有任何求饒和反抗的回答,裡面被罵的囚犯,像逆來順受,又像已經失去反駁能力。

  太史闌衣袖下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

  這是金正的聲音。

  堅決反對她和蘇亞轉移百姓,跟來看笑話,又在潰壩那一刻拋出景泰藍,害他們三人漂流水中險些喪生的金正。

  上天竟然沒有淹了這個混賬。

  「太史姑娘。」跟她一直進來的三水村村長悄聲道,「沂河潰壩,百姓無人傷亡,大家都知道是你和蘇姑娘的功勞,所以北嚴府公告出來,貪了你們的功,大家都很憤怒,但也不敢說什麼,誰知道隔了不過幾天,就出來消息,說是大盜火虎趁沂河水潰,劫獄脫逃,抓回來從重處理,又說通城鹽商之子陳暮通匪,要押入大牢,蘇姑娘去救,隨即也被拿下,說她公然衝撞官府,殺傷衙差,都判了枷號一月,然後再報行省定罪……」

  太史闌點了點頭,透過人群縫隙看了看裡面,忽然道:「村長,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

  少頃太史闌快步進來,最裡圈的那些人,不再喊話遞話,卻也不像外頭那些百姓興奮歡喜,他們轉過頭,神情警惕。

  太史闌隱約聽見裡頭似乎有雜沓腳步聲響,有人奔出來,好像在喊「攔住她攔住她」,然而終究遲了一步,百姓讓開得太快,她步伐毫不猶豫,伸手撥開最後一個人的肩頭,然後她便看見了場中心。

  隨即她身邊那個被推開的男子,聽見她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那聲音如此悠長而拖曳,那人恍惚間覺得,彷彿一霎間周圍的一切,都被這一聲吸氣給壓縮、揉卷,攥緊,壓成薄而尖銳如劍鋒的憤怒,閃耀在咽喉的深處。

  這個小混混渾身顫了顫,本來還想呵斥兩句的,這下一聲不出,往旁邊悄悄讓了讓。

  太史闌此刻根本不會注意任何人,她死死盯著場中。

  北嚴府門前,一字排開三個囚籠,枷著三個衣衫襤褸滿身傷痕的人,滿地都是百姓們拋擲的臭雞蛋爛菜葉,一些破碎的葉子,污濁骯髒地掛在更污濁骯髒的囚籠上,囚籠上還佈滿黃黃綠綠噁心的痰跡,連帶囚籠中人的身上,也滿是被拋擲的泥巴大糞等污物,散發著一陣陣的臭氣。

  三個囚籠,從左到右,陳暮,蘇亞,火虎。

  如果不是陳暮一直在哭泣,太史闌還沒這麼快認出三個人,實在這囚籠中三個人,被烈日曝曬,被污物拋擲,早已面目全非,蘇亞額頭上還糊著半個雞蛋,深黃的流質蛋黃,連她的眼睛都糊住。

  出身通城鹽商之家的富家公子陳暮,一直呆在北嚴府內等待為龍莽嶺山匪滅其滿門一案作證,不知道怎的,竟然也落在了這囚籠裡。

  「蘇亞,蘇亞……」陳暮一直在哭,「你不該救我,不該管我,讓我死了就好,我家裡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個……」

  蘇亞不做聲,她始終低垂著頭,火虎昂起頭,這個昂藏男子,縱然落魄到此時,眼神依舊是睥睨的。

  蘇亞和火虎的嘴,是被封住的。

  他們身邊,正是拎著血跡斑斑鞭子的金正。

  金正此時聽見異動,回頭。

  一回頭看見太史闌。

  他霍然如被雷劈,整個人僵在那裡。

  他僵硬地立著,半張臉是看見太史闌的震驚,半張臉是作惡未去的猙獰,這使他看起來臉色慘青,如同惡鬼。

  四面忽然安靜下來。

  看著他,和太史闌。

  隔著人群,兩人相對,一般的沉默,沉默裡帶著血腥的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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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4:55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六十九章 傷我侵我,此仇必報!

  在場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場水潰的真相,正因為知道真相的百姓太多,導致近期不利於官府的批評和攻擊充斥於大街小巷,才有了這場公開枷號。官府,不過是為了殺雞儆猴。

  真理和公義,被強權的刀鋒封殺。

  金正看見太史闌時的模樣,像隻渾身的毛都瞬間豎起的公雞,拎著鞭子唰地向後一跳,便待退入身後維持秩序的衙役群中。

  他不信她敢在這官府門前,眾目睽睽之下對他動手,可眼前女子沉默的臉,讓他腦海裡不斷閃回擒回火虎的暴雨之夜,那張同樣沉默而濕淋淋的臉。

  無聲,而殺氣若雷霆。

  哪怕知道她沒有武功,哪怕他身後護衛無數,他依舊不能不畏懼。

  「太史姑娘,鋸子我給你找來了。」一聲呼喚,村長氣喘吁吁地擠進人群,遞上來一把鋸子。

  太史闌接過,對他點頭相謝,抓了鋸子便向囚籠走去。

  金正怔了怔,看太史闌的樣子,是要鋸開囚籠?

  他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阻止還是放任,阻止,他終究心虛,不敢靠近;放任,似乎也無法交代。

  太史闌不管他的猶豫,快步走到蘇亞的囚籠前,開始鋸起木質的柵欄。

  村長眼神有點疑惑地看著太史闌,他不明白為什麼對方一定要他借鋸子,這東西再鋒利,相對於厚厚的柵欄也顯得過於單薄,厚背大刀一砸就斷,還不如借一柄鎚子好使。

  鋸子鋸木的聲音嘎吱,聽來有幾分空洞,場前無數人嘴微微張著,表情也很空洞,日光蒼白地浮起來,騰著一抹淡黑色的木屑。

  蘇亞勉力抬起頭,盯著太史闌,嘴唇動了動,眼底微微泛了點水汽。

  不像覺得委屈,倒像是因為發現她還活著,而由衷歡喜。

  太史闌抿唇,不看她,專門慢慢鋸木。

  「嘎——吱——嘎——吱——」

  每個人都在下意識地看她鋸木,每個人的心,都似隨著這不緊不慢的鋸木聲,一揪,一緊,再揪,再緊,心弦陣亂,萬軍逼前,山雨欲來,其風滿樓。

  忽然便覺得恐怖。

  因未知而恐怖。

  「住手!」金正忽然跳了起來,不知何時,他額頭大汗滾滾,日光下油亮刺眼,「住手!官家重地,示眾重犯,你竟敢公然毀壞囚籠,你這是在劫獄,劫獄!」

  刺耳的叫聲裡,太史闌繼續鋸了一鋸子,頭也不抬地道:「你才知道?」

  金正被嗆得眼白一翻,暴躁地對身後一揮手,「拿下她!」

  他話音剛落,太史闌抬手便把鋸子砸了過來。

  金正敏捷地一讓,他身後一個高大衙差,看樣子有幾分武功,立即搶上前來,花俏地舞了個刀花,擲刀出手,啪地一聲,將鋸子半空擊斷。

  鋸條彈射,太史闌縱身而起,撈住鋸條,再次狠狠砸了過來!

  那衙差不屑地冷笑一聲,也縱身而起,刀花霍霍,半空中啪啪將鋸條砸碎,末了落地弓腰收身,碎片繞著他整整一圈,他順手一拂,將碎片攏成一堆,踏在腳下,抬頭,四面圈了個羅圈揖。

  混子們稀稀拉拉一陣喝彩。

  這人原先是走江湖賣藝出身,手底下有幾分花巧功夫,下意識賣弄完,聽見喝彩聲,就犯了走江湖的老毛病,還以為是當年一根繩子半塊鑼的賣藝歲月,舉步就向人群走去,準備要錢。

  他一走開,金正身邊就出現了一個空檔,金正還沒反應過來,太史闌已經衝了過去。

  她赤手空拳,縱身猛撲,青黑色衣角在身後扯直,鐵板似割裂風聲。

  金正冷笑抬頭,道:「找死!」長鞭一甩,唰地抽在太史闌腰上,鞭上有迴旋之力,將她身子帶得一個踉蹌,正跌在那堆鋸條碎片上,太史闌的手掌和膝蓋,頓時鮮血殷然。

  「這點伎倆,也敢在老爺面前囂張!」金正冷笑,靴子一抬,踏上太史闌的背,腳跟一用力,將正要爬起的她,重重又踩跪了下去。

  「太史姑娘!太史姑娘!」金正狂笑,大馬金刀踩著太史闌,學著百姓剛才的興奮語調,怪腔怪調地道,「這賤人來了,你們叫喊什麼?這賤人衝撞衙門,妄圖劫獄,你們難道還想幫手不成?」

  百姓們沉默了,瞪著洋洋得意的金正,再看看屈辱半跪的太史闌,她的半長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臉,掌下泥土上,血跡在不斷擴大。

  百姓們的眼睛,也似被那血色染紅。

  囚籠裡火虎瞪大眼睛,仰首對天不住冷笑,蘇亞渾身顫抖,陳暮一直在低低的哭,哭聲充滿絕望。

  「金正!」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他娘的還是不是人!你當咱們真不知道誰才是挽救沂河水患的功臣?潰壩那天你就在堤上,你做了什麼大家都看得見!識相點早點把尾巴夾腚溝裡滾回去!別在這噁心咱北嚴父老!」

  「滾回去!滾回去!」一開始還只是稀稀拉拉幾聲,再隨即便人聲越來越壯越來越響,一開始還只是擠在第二圈喊,漸漸的有人忘形,擠出人群,對著金正揮舞拳頭。

  「是這姑娘呀……是這姑娘呀……」一個老婆子跌跌撞撞擠進來,指著蘇亞嘶聲道,「那天是她來通知咱村的人逃走,我老婆子老病發作,身邊沒個親人,懶得動,是她背我出了屋,老婆子當時不信,還踢了她一腳……姑娘呀……」她蹣跚走到囚籠旁,伸手去摸蘇亞血跡斑斑的臉頰,「……那些喪良心的……怎麼做得出,怎麼做得出?……老天,不開眼!」

  蒼老的手,隔著柵欄,撫上凝結的血痂。

  手指和血跡,都是陳舊的鐵銹一般的顏色,澀重而壓抑。

  一直咬牙不語的蘇亞,身子僵了僵,終於痛哭失聲。

  熱淚滾滾落在老人烏黑開裂的手指上,她嘶啞的哭聲令四週一靜,隨即爆發出更兇猛的呼喊。

  衙門裡頭有匆匆的腳步聲,似乎正有人要奔出來。

  金正離衙門近,自然聽得見,臉色一變,也顧不得再羞辱太史闌,轉身向著人群,拎起腳,大喝:「住嘴——」

  在他拎起腳,放開太史闌,轉身的這一刻。

  太史闌忽然抬頭。

  手一伸。

  掌心一根鋸條光芒雪亮。

  太史闌手往上一捅。

  鋸條直直向上,捅入金正叉開還沒來得及收回的襠!

  那一聲刺入,像熟透的瓜被烈日曬爆,先不過撲哧一聲輕響,隨即啪地一下,炸開艷艷猩紅!

  「啊!」

  金正轉身和鋸條入體幾乎同一刻,鋸條入體和慘叫也在同一刻,一個呼吸還沒完畢的時間,鮮血已經飆射成河。

  太史闌的動作就像流水,又或者已經演習無數次,眨眨眼,將人命收割。

  慘叫聲凌厲,聲調因無法忍受的劇痛而顫抖起伏,也像一根鋸條,碎割這一刻憤怒的狂喊。

  四面忽然出現真空的寂靜。

  人們維持著舉拳的姿勢、擁擠的姿勢、前奔的姿勢,怔怔看著場中,臉上的憤怒未及收起,換做震驚的茫然。

  窒息般的寂靜裡,半跪著的太史闌終於抬頭,面無表情,狠狠一腳踹在了露在金正體外半截的鋸條上。

  金正砰然倒地,鮮血和煙塵同濺,只是瞬間,他的慘叫已經嘶啞不似人聲,劇痛之下的人會下意識蜷縮身體,他身子一縮,身體裡的鋸條便割裂血肉,換來另一陣發了瘋般的吼叫。

  吼叫聲裡,太史闌慢慢站直。

  起身的一霎,風穿過,一縷黑髮揚起擋住眼睛,她眼前忽然掠過很多年前,天橋下三歲的女孩,穿過她的掌心的燈管玻璃,穿入了混混的後心。

  很多年後,她以近乎同樣的方式,殺了她人生中第二個一定要殺的人。

  沒有武力,但她有智慧,有一雙可以復原一切武器的手。

  三歲可以,十九歲,一樣可以。

  「既然強權說不通道理。」她道,「那就用武器。」

  她跨過金正的血泊,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指那三個囚籠,「有良心的,出來幫我砸了!」

  幾乎瞬間,便跳出一群人,搬石頭拿傢伙,撲在囚籠上一聲聲鏗然砸鎖。

  那群花錢請來圍觀起鬨的五毛黨,早已悄悄退去。

  人多,人人激動賣力,幾乎瞬間,三個囚籠土崩瓦解,眾人剛亂糟糟地將三個囚犯扶出來,忽然衙門口有人一聲厲喝,「反了!你們!」

  眾人一呆,一抬頭看見北嚴府尹張秋匆匆步出,後面跟著一大群頂翎輝煌的府衙官員,以及一群武器齊整的下府兵,那些彪悍的士兵雁列而出,腳步肅殺而有力,踏得青石地面砰砰作響。

  張秋一眼看見血泊裡抽搐將死的金正,勃然變色,抬起手,指著正大步走向他的太史闌。

  一句「拿下」還沒出口,太史闌也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別拿你的髒手指著我。」她冷淡地道,「你沒資格。」

  張秋臉色先紅後紫,漲得額頭上青筋亂崩,厲聲道:「放肆——」

  「再放肆,也放肆不過你無視民生,傾軋部屬,內藏私心,罔顧職責,將我上報的災情擱置一邊,差點令北嚴一地百姓,陷於洪災!」

  「大膽!」

  「再大膽,也大膽不過你推諉飾過,冒領功勞,欺上瞞下,顛倒黑白,令失職者猶自在位,令立功者受刑示眾!」

  「誰失職!誰立功!」張秋大喊,臉色猙獰,「你說了算?」

  「有眼睛的人說了算!」太史闌一指身後擠擠挨挨的百姓,「三水明安八村百姓六千多人說了算!沂河壩潰,我和蘇亞在哪裡?你在哪裡?金正在哪裡?沂河壩潰之前,我和蘇亞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金正做了什麼?」

  「本府無需在此和你辯駁!」張秋看一眼四周人群,人們雖然沒說話,但眼神裡的怒火和不屑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瞬間感到壓力如山,而面前似有衝不過的巍巍屏障,他怯懦地退後一步,嚥了口唾沫,「災前本府親自奔赴沂河壩!災後本府及時上報朝廷,帶領諸位僚屬夙夜匪懈全力救災,及時清理河道加固其餘堤壩,安置受災百姓,諸般事務,周全周到,得朝廷嘉獎!得康王賞賜!你竟然敢在此胡言亂語,妄論本府失職,你這是在污衊本府,污衊北嚴所有盡忠職守的僚屬,乃至藐視王爺,藐視朝廷!」

  「那就藐視。」太史闌薄唇如線,一抹輕蔑,「被傻叉騙了的傻叉。」

  ……

  「太史闌!」張秋遇見這種膽大包天油鹽不進的貨,氣得兩眼發暈,只好再轉話題,「你敢說我們失職?你作為典史副手,沂河潰壩,全城救災,所有府員都全力以赴時刻,你在哪裡?」

  太史闌淡淡瞟了他一眼,腳尖一踢已經昏死過去的金正,「問他。」

  「本府誰都不需要問。」張秋獰笑,「本府容忍你太久了,今天你自尋死路,你雖狂妄無禮,本府卻還要按規矩行事,你自己束手就縛吧。」

  「火虎!」太史闌理也不理他,後退一步,「有沒本事讓他閉嘴?」

  已經被砸掉鎖的火虎,鬆了鬆筋骨,一笑白牙閃閃亮,「有!」

  「太史闌,你竟敢私放重犯,指使殺人!」

  「錯。」太史闌抄起袖子,「這叫明放,唆使。」

  火虎哈哈一笑,一把推開兩個攙扶他的百姓,躥了過來。

  「保護大人!保護大人!」一群官員驚慌失措,跌跌絆絆護著張秋向後便逃,下府兵們湧過來,將府門嚴嚴實實擋住,嚴陣以待。

  火虎縱身而起,掠過太史闌身邊,太史闌一轉頭一把抓住他袖子,急促地道:「帶我們幾人走!」

  火虎一怔,難為這人素來靈活多變,瞬間明白了太史闌的意思,嘴角一扯道:「好!」一邊身子繼續做出向前衝的架勢,一邊伸手抓住了太史闌,隨即向後急退。

  向前的人影倒躥向後,速度太快攪動一陣迴旋的風,火虎拉著太史闌退到蘇亞和陳暮身邊,一手抓住陳暮扛在自己肩上,一手拖住了蘇亞,低喝:「走!」

  他這一下動作太快,下府兵在府衙門口密密佈陣,都在防著這出名的江洋大盜刺殺府尹,不想他和太史闌以進為退,轉眼縱出人群。

  百姓們心有靈犀,人群呼啦啦讓開一條道,讓他們進去,等四人鑽入人群,又呼啦啦聚攏來,將四人淹沒。

  府兵們面面相覷,完全跟不上趟,不知道是追好還是繼續保護大人們好,張秋從府兵縫隙中探頭一看,氣白了臉,大叫:「追,追呀!」

  府兵們衝進人群,但是面前滿是老弱婦孺,這裡叫「娘啊娘啊我好怕呀!」那裡叫「哎呀別踩著了我孩子!」這裡老太太靠在人身上氣喘吁吁抓住你袖子「兵爺,莫踏壞了我要賣的果子。」那裡老頭子跌跌撞撞拖著擔子慢慢走著擋路……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府兵們在人群裡滿頭大汗鑽來鑽去,哪裡找得到幾人影子。

  「反了!反了!」張秋的一張白臉,今天始終就沒處於正常顏色,扯著嗓子大吼,「跑得了一時跑不了一世!給我去她住處搜查!文書!立即下全城海捕文書,懸賞捉拿!立即上報西凌行省,請求總督下令處置!」

  「是!」

  「不行,我親自去!」張秋心裡咚咚地跳著,總覺得煩躁不安,他不怕太史闌在這府衙門口撒野,越撒野,犯錯越多,他拿到的把柄越多,置她於死地的可能性越大。但他卻怕太史闌跑掉,怕她直接出了北嚴,聯合她的那幫同學,告上西凌行省,乃至告上京城,讓他給政敵捉了把柄去。

  「府兵!封鎖城門,現在任何人不許出入,調集全城軍隊,給我務必搜捕出這四人!」

  「是!」

  張秋匆匆上了轎,忽有一人快馬而來,滿身灰土滿頭大汗,看起來十分狼狽,這人老遠就滾鞍下馬,衝到他轎子邊。

  張秋認出這是吳推官,前幾日被他派出城,去給百里之外的上府兵大營盛副將送禮,順便想要幾個精兵過來貼身保護——張秋最近夜夢不安,精神惶恐,急需找幾個一流保鏢。

  他望望吳推官身後,沒有人,不禁不滿地皺皺眉,掀簾呵斥,「老吳,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大人。」吳推官半邊臉笑半邊臉哭,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表情,「卑……卑職……回來覆命……」

  「吞吞吐吐地做什麼!」張秋越瞧這傢伙期期艾艾的樣子越不順眼,此刻人多,也不好說什麼,瞪了他一眼,道,「有話等下再說!先隨我去追捕太史闌!」

  「太史闌活著?!」吳推官似乎嚇了一跳,但隨即又恢復了苦瓜臉,一手攀住了轎轅,「大人,我……我……」

  「你怎麼回事?」張秋皺眉看他,吳推官被他一望,臉色忽然白了白,囁嚅幾下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張秋卻已經不耐煩,重重放下轎簾,「跟到後頭去,晚上找你說話!」

  轎子匆匆抬起,士兵整束待發,百姓們都已經在那一陣亂中散開,遠遠地還有人在唱,「黑心腸,張大郎,奪人功,殺人忙……」吳推官聽見張秋在轎子裡哼了一聲,重重一跺轎板。

  他站下了,看見人流向四面八方而去,張秋的綠呢大轎被府兵擁衛在正中,人頭之間載浮載沉似一葉綠色薄舟,正向風浪中去。

  有一場更大的風浪,就要來了……

  吳推官渾身僵木地站著,直到所有的府兵都快速小跑過他身邊,他跨上自己的馬,卻並沒有追上去,而是一揚馬鞭,馳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和人潮去處相反的一騎,迅速消失在街巷裡。

  ==

  張秋的轎子剛走出一條街,快到內城門口,忽然就被人潮堵住了。

  北嚴有內外兩城,外城是人口膨脹之後,由原先城池向外延展而成,北嚴的經濟政治中心都在內城,下府兵的主營也在內城。此刻前方的人群似乎很混亂,亂糟糟喊著什麼,還夾雜著奇異的口音。

  張秋恨恨地掀開轎簾,心想自從那個太史闌出現後,真是做什麼都不順,一邊對身邊典史吩咐道:「看看怎麼回事。」

  一句話還沒說完,驀然一聲巨響,像是從外城主城門方向傳來,隨即百姓轟然一聲,人群更擠更亂,隱約有人大喊,「西番蠻子殺來啦!城破啦!快逃啊!」

  眾人都震了震,張秋一怔之下,不禁失笑,「怎麼可能!西番正在和天紀軍在那蘭山一帶對峙,離我們足有三百里,其間還有上府兵大營隔著,便是神兵天降,也萬萬不能降到北嚴!」

  他身邊幾個騎馬的僚屬也笑道:「城裡有時也有西番商人前來通商,怕不是又惹了什麼糾紛,百姓便亂嚷起來。」

  「嗯。」張秋命身邊下府兵的統帶,「帶人去看看,把人都驅散了。」

  一隊士兵小跑過去,剛剛擠入人群,就被一大波人潮沖了回來,百姓們狂湧亂擠,紛紛往內城方向狂奔,在更遠的地方,聽見有人長聲而笑,聲音粗豪,一道亮亮的閃光穿越人群,射在張秋的臉上,他抬袖遮面,隨即臉色變了。

  那一道彎折的弧度,閃自一柄青色彎刀的刀尖,西番將官獨有的「月刀」!

  張秋驚得從轎子裡站起來,砰一下腦袋撞到轎頂也不覺得痛,他急急伸出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咻」一支箭飛射而來,奪地一聲釘在了他轎欄上。隨即奔馬聲起,大群人潮水般湧來湧去,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竄,推搡哭叫之聲充溢耳畔。

  張秋的臉,已無人色。

  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

  城破了!

  ==

  城破的時候,太史闌離張秋並不遠。

  百姓雖然掩護了她們,但火虎等三人畢竟飽受折磨,剛從囚籠放出。火虎一鼓作氣帶三人逃出,轉眼也精力頹喪,走不出幾步,速度就慢了下來。

  太史闌覺得這樣遲早得被追上,她還得想辦法通知留在屋子裡的趙十三和景泰藍,一閃身進了一條巷子,準備找一個金刀會的手下,給趙十三遞個消息。

  結果在那些經常出沒金刀會小嘍囉的巷子裡,她並沒有找到可以通風報信的人。

  然後她就聽見了那聲巨響,等她奔出巷子,就看見遠處長街上的人群像被風捲著一般,漫過了街面,再像煙花一般炸開,炸出亂世一般的紛擾來。

  她也聽見城破了的叫嚷聲,和張秋不一樣的是,她並沒有認為荒唐,反而立即想起分別時,容楚和她說過西番近期的異動。

  「火虎。」太史闌一個箭步從巷子裡躥出來,背起蘇亞,示意火虎背上陳暮,「撐著點,我們必須立即出城!」

  「怎麼回事!」火虎眼神好,注視著喧嚷的來處,眼尖地發現了不同本國的彎刀,「那是西番蠻子的刀!」

  「走!」太史闌扯著他就走,她必須立即回去找景泰藍。

  然而她也走不了了,大批百姓人群後,開始出現了一群粗壯漢子,一色的靛藍粗布衣,臉頰上紋著各式靛藍花紋,那是西番各個部族的圖騰,揮舞著雜七雜八的武器,像在草原上驅趕羊群一樣,驅趕著驚慌失措的百姓。

  大群的百姓,像是從西城方向奔來,已經奔了一段落,大多數衣衫凌亂,鞋襪歪斜,被驅趕得跌跌撞撞昏頭昏腦向前衝,將太史闌等人欲待要走的所有路都堵死。

  太史闌等人被人潮一步步沖了回去,恐慌的情緒是很容易被傳染的,附近的百姓很快明白發生了什麼,尖叫聲和哭泣聲頓時衝天而起,化為又一陣沒頭蒼蠅般的奔逃。

  太史闌皺著眉,她感覺那批西番人並不多,不像是大部隊破城的模樣,但現在百姓因為突降敵兵導致的巨大恐慌,已經使人無法冷靜下來,去查看城到底怎麼破的,現在情形到底怎樣。太史闌穿越不久,也並沒有見識過古代的戰爭,或許,古人就是這樣,幾百人破一城定天下?

  她被逼後退,忽然撞到一個人的背,轉回身,看見身後一批人潮,又逆捲了過來。

  人潮都是向內城去的,因為大家都知道,雖然覆巢之下無完卵,但內城還有一道可以抵抗外敵的城牆,之內有府衙,有下府兵軍營,集中了全城最精銳的軍事力量,人人都覺得,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最好的保護。

  然而此刻,太史闌背後這一群,赫然是從內城方向向外逃的。

  這些反方向逃跑的百姓,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哭聲。

  「怎麼回事!」太史闌抓住那個撞了她背的少年,大喊,「為什麼又衝出來!」

  「府尹不許進入內城!」那少年嚎啕大哭,「府尹下令,全體下府兵進入內城,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開啟!」

  「無恥!」罵出聲來的是火虎,「張秋一府之主,這時候不出來護佑百姓!關閉內城——這是拿百姓去送死!」

  「內城城門關了沒?」太史闌回頭看。

  「不知道。」少年在流淚,「我們被下府兵驅趕出來了……張府尹剛才就在這附近,現在正在往內城趕。下府兵都在他身邊,有人靠近就用槍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呀……」

  火虎臉色鐵青,蘇亞低下了頭,陳暮渾身顫抖,驚慌地盯著太史闌,又看看蘇亞。

  太史闌看看這幾人,再看看人潮,她們已經被兩邊的人潮夾在最中心,往前是西番敵人,往後是關閉的內城,真正的無處逃逸的絕路。

  沒處逃,就不逃。

  她忽然轉身就走,向著內城方向。

  火虎怔了怔,看著她逆人潮而去的背影,忽然哈哈一笑,一手一個扶了蘇亞和陳暮,道:「這女人又要幹點可怕事兒了,咱們跟去!」

  忽然一人衝過來,一手接過了他勉力扶起的蘇亞,又奪過陳暮,交給身邊的人扶著,火虎一怔,一轉頭看見一個陌生的黑臉漢子,黑臉漢子肩頭上還坐著一個孩子,玉雪可愛,粉嫩團團,正興奮地拍著他的腦袋,兩條小短腿一陣亂抖,大叫:「麻麻!麻麻!麻麻在前面!趙十三,快,駕駕駕!」

  火虎傻了一下,眼前的漢子體型彪悍,怎麼看都和腦袋上的孩子不搭,這造型可真夠詭異的。

  那漢子自然是趙十三,眼看火虎盯住他的眼神詭異,半惱怒半訕訕地扯了扯嘴唇,抬手扶住景泰藍的腿,嘟囔道:「小祖宗,小祖宗,別叫了!給我留點面子成嗎?」

  「你是……」火虎感覺不到對方的敵意,稍稍放鬆了些。

  「趙十三!」趙十三沒好氣的答,「你是火虎吧?管好你自己,蘇姑娘和陳公子,交給我們照顧。」

  「麻麻!」景泰藍策趙十三一路狂擠,追上太史闌,太史闌聽見那小子熟悉的呼喚,不禁一驚。

  趙十三竟然沒有先把景泰藍送到安全地方,反而回頭來找她?

  太史闌是知道趙十三的觀念的,標準的封建社會忠犬,忠於主人,同時認為權力不可侵犯,以他一貫的態度,一出事必然先保景泰藍,怎麼會回頭?

  她回頭,看看景泰藍安然無恙,隨即盯著趙十三,趙十三看天看地看花看樹,就是不看她,實在抗不住她的眼神,才低頭,嘟囔道:「主子要我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跟著你。」

  他冷著臉,不看太史闌,容楚臨別時說的話,從心頭飄過。

  「景泰藍沒了還有後繼者,有的是人等著坐他的位子;太史闌卻只有一個,少誰都不能少她。明白?」

  真是大逆不道啊……趙十三想。

  當然這句話他是絕對不會告訴太史闌的。

  有了趙十三和他那一隊二十人的護衛,太史闌回頭的速度快了許多,容楚的護衛都是天下精英,訓練有素,很快護著幾人在人潮中逆行而過,如穿越黑潮的利箭,四面惶然亂撞的百姓,漸漸也感覺到了這股特別的力量,很多人停下腳步望過來,眼看太史闌等人的速度,氣勢,和所去的方向,絕望的眼神裡,漸漸綻出希望。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跟上去,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改變方向,圍在這個群體旁邊,跟著默默向內城奔去,如果從上空俯瞰,便會看見人群像一個不斷脹大的黑色雲團,一層層擴展開去,雲團的中心,是黑衣平靜的太史闌。

  這個越來越巨大的雲團,很快撞上了護著張秋飛快向內城退的下府兵隊伍。

  「退開!退開!」一個小隊長挺著矛尖四處亂刺,大聲呵斥,「內城馬上就要關閉,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

  「快點!」張秋焦躁地催促轎伕,如果不是怕出來被亂石砸死,他恨不得搶一匹馬飛速退回內城。

  透過搖曳的人頭,他看見太史闌依舊淡定的臉,這樣的快步疾行,來去匆匆,她臉上沒有汗,甚至奇蹟般的衣衫都不顯得凌亂,依舊筆挺,臉色微白了些,眼神卻更亮更厲,彷彿世人喧囂,到巍然的她面前,就自覺退避。

  張秋看看自己的狼狽,再看看那女子驚風密雨中依舊巋然的姿態,嫉恨和驚恐的情緒,瞬間便如海潮般翻了起來,他忽然出了一身大汗。

  汗水密密湧出的那一刻,他聽見對面,有人大喝道:「張府尹,太史姑娘請求與你共同進入內城禦敵!」

  百姓譁然一聲,張秋怔了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即他冷笑一聲——太史闌想進城?可能嗎?他會放這樣一個注定死敵的人進來?

  「太史姑娘身邊有高人相贈的親衛,可保大人安全!」

  張秋眉毛動了動,他剛才也看見了太史闌身邊出現的那些男人,無論是步伐還是精神,形於外的氣勢還是斂於內的眼神,都可以看出個個高手,絕非自己這些下府兵可比。

  張秋也不禁微微心動,西番已經入了外城,就算退入內城,己方也已經是困獸,只能保得一時,如果有這些高手保護,最起碼安全無虞……

  可是轉瞬他就又下定了決心——太史闌和他仇深似海,正因為她有這些高手,越發不能讓她進來!

  他在轎子裡左思右想,沒發覺人群已經逼近,沒有得到指令的下府兵,開始慢慢讓開。

  「太史姑娘說,城外北地綠林同盟的兄弟,也是她的朋友,屆時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共同抗敵。」那男人聲音又響了起來,「大人不會不知道,前陣子那武林檄,正是尋找太史姑娘吧?」

  張秋又一怔,北地綠林盟主,找的果然是太史闌?

  前陣子武林人士齊聚北嚴的事,他當然知道,也困惑於他們到底來做什麼,北嚴潰壩雖嚴重,似乎還不至於讓這些不管世事的武林人老遠趕來,後來探聽消息說是找人,形貌描述宛然便是太史闌,張秋如何忍得?當即以不得在城內糾集群黨,擾亂治安為由,將那批武林人士都驅逐出城,目前應該就在城外不遠處駐紮。

  這批武林人士人數不少,確實是此刻一大助力軍呀……

  張秋又沉吟了一下,忽然一掀簾,探頭問:「太史闌!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是幫我自己!」太史闌答,「進內城才有生路!」

  「內城糧草有限,你身邊這些百姓……」

  「關我何事!」

  四面屏息凝聽的百姓,先是靜了靜,隨即反應過來,人群裡立即爆發出一陣痛罵和大哭。

  「原來這女人也是假仁義!」

  「太史闌也要丟下我們了!」

  「為什麼不幫我們!」

  大批亂七八糟的瓜果蔬菜砸過來,趙十三火虎等人濺了一身臭雞蛋黃爛葉子汁。

  景泰藍縮著脖子躲在趙十三腦袋後,瞅準機會抓住一隻飛過面前的梨子,用袖子擦擦,笑呵呵啃了一口。

  張秋冷笑一聲,他要的就是這句話!

  失了人心的太史闌,算什麼!

  「你進城後,不得傷害於我,你發誓!」

  「我發誓!」太史闌答得毫不猶豫。

  「好!讓路!」

  下府兵讓開一條道,太史闌大步走過來,張秋盯著她,道:「你在後頭跟著,快點,我們一進去就關城門。」

  「好。」太史闌在震天的哭聲中平靜地答,上前一步。

  趙十三和火虎,也同時上前一步,一個隔開了面前的一個下府兵小隊長,另一個悶不作聲一個肘拳,砰地一聲撞在了護在轎前的士兵身上。

  那士兵向後一倒,撞在了張秋的轎子上,張秋身子向後一傾,正要努力坐直,轎簾呼啦一掀,陽光唰一下湧進來,一隻手像從陽光中生出,忽然就到了眼前,微冷而蒼白地,狠狠掐住了他的咽喉。

  張秋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子,他後仰的脖子,只能看見她一點鼻尖,微尖,延伸出筆直的弧度,之後鋪展開寬廣的額。像她的性情——乍看似直,其實廣闊浩瀚,亦有起伏山川。

  他想掙扎,想叫喊,可捏住他咽喉的手指如此緊。

  「讓我帶百姓一起進去!」太史闌手指不鬆一毫,冷冷道,「不然我就立刻扼死你。」

  張秋脖子後仰,額上迸出青筋,憤怒地瞪著她。

  或許他的眼神裡寫滿了「你發誓過的!竟然翻臉不認!」,以至於太史闌終於大發善心,淡淡解答:「我只說我發誓,沒說發什麼誓。」

  張秋覺得喉嚨裡一陣腥甜,想必是氣得上湧的血,可惜被扼緊了喉嚨,吐都吐不出。

  「現在我的誓言,可以說給你聽。」太史闌道,「我發誓!傷我侵我者——此、仇、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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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7 05:09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章 壓寨相公?

  張秋絕望地看著太史闌。

  太史闌已經掉轉眼光,面對圍攏來的北嚴府僚屬和府兵,低喝,「讓開!」

  轟隆一聲轎子墜地,幾個一直腿在打抖的轎伕,終於棄轎而逃,轎子撞在城牆邊,後板翻倒。

  「出來。」

  仍然維持著勒住張秋脖子的姿勢,太史闌把張秋揪了出來,一步步推向內城城門,一眾僚屬和兵丁臉色慘白,也隨著她的步子,一步步向後退著。

  百姓們的歡呼聲,卻在此時山呼般爆發。

  他們潮水般湧過來,跟在太史闌的身後,向城門緊逼,那些甲冑齊全,得到命令不許任何外城百姓入城的士兵,失去了主事人,也失去了主心骨,茫然退卻,槍尖一寸寸軟垂。

  景泰藍坐在趙十三的肩膀上,維持著啃梨的姿勢,傻傻地看著四面八方湧來的人群,一口梨肉掉下來也不知道。

  半晌他拍拍趙十三的頭頂,道:「好多人……」

  趙十三可沒有太史闌隨時隨地開展教育的本事,心裡知道這是個絕好的,讓景泰藍了悟治國治民道理的機會,嘴裡卻說不出來,一急之下,抬腳踢了踢太史闌。

  太史闌頭也不回,冷淡的聲音傳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她將張秋往人前一推,幾乎立刻,剛才賞給她的臭雞蛋爛襪子,暴雨般地都砸在了張秋身上,有人甚至扔出沉甸甸的錢串子,打得張秋哎喲慘叫。

  「當官不為民做主。」太史闌道。

  趙十三心想這個他知道,聽太史闌說過,急忙接道:「我知道!那個,不如回家賣紅薯!」

  太史闌瞥他一眼,對景泰藍道,「必將被憤怒的力量碾碎。」

  趙十三訕訕摸了摸鼻子。

  她是在報復剛才那一腳吧……

  這個看似冷淡實則惡毒的壞女人!

  ……

  太史闌卡著張秋的脖子,一步步向城門裡推,百姓們歡聲雷動跟隨,但成功的喜悅都只是暫時的,因為更多的慘號聲從身後傳來。

  進城的西番兵,開始殺戮了。

  太史闌讓百姓先進城,趙十三的手下們維持秩序,並選了個最擅長輕功的,讓他出城報訊,北嚴府的官員只知逃生,不要指望他們想起來這個。

  「快!快!」人潮源源不絕,趙十三焦急催促,短時間之內根本進不了那麼多人,西番的隊伍已經緊跟著過來了。

  太史闌押著張秋,靠在城牆上,眼看人們大批大批向內城衝,而一條街外,西番的彎刀揮曳濺血,那些靛青色刺青的男子們,大笑著一次次狠狠下劈,收割無辜百姓的生命,有人已經看見了大批入內城的百姓,大步衝了過來。

  太史闌現在唯一慶幸的就是對方是步兵,而且人數不多。

  其實她很想策動士兵百姓,反撲這批看來不多的西番人,進城已經有一會了,這些人數目並沒有增多,她分析很可能這只是一批先頭部隊,如果把這些人驅逐出去,關緊城門,城內的百姓短期內不會遭受太大傷害。

  可是問題是,北嚴府的守衛力量安排有問題,外城空虛而內城充足,這是張秋為了保護自己而做的安排,間接影響了戰時人員的機動調配。西番進城後,他又沒有及時趕赴外城,組織指揮士兵作戰,安定民心,反而龜縮入內城,又試圖阻攔百姓入城,這對於本就驚惶失措的百姓便如雪上加霜,人為加重了恐慌情緒。

  外有西番入城追殺,內有張秋關閉生門,百姓大亂之下,哪裡還有任何反抗勇氣?如今人都擠在一起,扶老攜幼,跌跌絆絆,只想趕緊奔入內城求生,想要他們按序入城都不容易,更不要談反身和敵人作戰。

  太史闌和趙十三要了一把刀,把張秋頂在身前,對上頭內城守城士兵大喊:「馬上西番人一出現,就給我射!」

  「太史闌!」趙十三驚駭地道,「西番人之前還有百姓,會射到他們!」

  「我們必須要爭取時間。」太史闌看都不看他一眼,「西番想不到我們敢射箭,第一批箭必定可以殺一批,先震懾住他們。」

  「可是會導致無辜傷亡……」

  「在西番軍隊面前奔逃的,注定要死。」太史闌一動不動,眸光平靜,「拿一群必死之人的命,來換更多百姓喘息時間,換更多人入城保命,值得。」

  「可是……」

  「西番被射殺一批,也會氣焰稍降,先注意保護自己,百姓也可以少遭難幾個。」

  「但是……」

  「閉嘴。」

  趙十三不說話了。

  他怔怔望著太史闌,這筆直玉立的女子,他見過她面對孩子溫柔如春水,以至於忘記她是怎樣一個人。

  此刻才見大難之前真顏色。

  心裡知道她是對的,如果換成他的主子,十有八九也是這樣的做法,甚至可能更酷烈。

  然而主子是名將,是軍事勛爵世家出身,縱橫捭闔從無敗局,狠辣的舉措來自於高貴出身無上權勢帶來的底氣。但這個女子,一介平民,無權無勢,她怎麼敢?怎麼敢?

  怎麼敢衙門前怒捅河泊所大使,怎麼敢指揮民眾劈籠縱囚,怎麼敢當面欺詐一城之主?怎麼敢乍然出手要挾府尹,怎麼敢悍然下令射殺用平民做擋箭牌的敵人!

  無畏至此,令人心生驚怖。

  忽然便想起主子曾經和他說過的話——「太史闌超拔人上,心性狠絕,而又不失原則正氣,天生將帥之才,南齊得她,不知是福是禍。」

  當初還不以為然,覺得主子對這女子是不是過於高看,男人喜歡了一個女人,總是看她無限美好。

  可是現在……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默然退後,安排護衛更緊密地保護住太史闌。

  城頭上士兵在猶豫,都眼看著本地最高主官張秋,張秋被挾持,生怕被西番衝過來先砍了,急得對城頭拍手打腳,連連示意「射!射!」

  滿弓,引弦,飛箭攪碎天邊的黑雲,化為黑色霹靂,穿刺向敵。

  西番敵兵沒想到城上居然真的對著紛擾的人群射箭,猝不及防連連中箭,飛濺的鮮血令日頭失了顏色。

  這些鮮血裡,自然也有普通百姓的,甚至他們的血還流在前面。

  哀嚎慘呼聲起,狂湧入城的百姓們卻都靜了靜,城門前眾人回首,看同胞橫屍街頭。

  近在咫尺的死亡力量,讓人凜然敬畏。

  「趙十三,帶景泰藍先入城!」

  趙十三抱著景泰藍急急而去,他走得太急,忘記先遮上孩子的眼睛,景泰藍趴在他肩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

  那裡,倒臥著數十具屍體,有敵人,更多的是百姓。

  屬於他的百姓。

  這是近三歲的他,生平首次親眼看見大批量的鮮血迸射;看見他的敵人,那些長著同樣鼻子眼睛卻永遠不可共存的人們;看見屬於他的土地被踐踏,屬於他的人民被欺辱乃至殺害,那些倒落的人體,每道拚死的絕望的眼神,都似乎在望著他。

  那些血似乎澆在了他的眼睛裡,再滲入心中,不知道哪裡被灼著,熱熱漲漲,潮流般激盪上湧,以至於他無聲無息,大眼睛泛出水光。

  一生裡,幾乎無法看見的最可寶貴也影響最大的一幕。

  他忽然抬腳,小小的腳猛蹬趙十三的肚子,大叫:「殺了!殺了!」

  趙十三被小子忽然的殺氣騰騰嚇了一跳,轉頭看才發覺小子臉和眼睛都發紅。

  太史闌回過頭來,注視著景泰藍,唇角忽然彎了彎。

  她很少笑,所謂笑容也不過這麼淡淡一勾,然而唯因其難得而分外珍貴,雖然此刻風煙蕭瑟,血氣漫天,黑色羽箭和靛青敵兵作身後肅殺背景,這一笑,卻令人覺得溫存,覺得靜美,像看見雪地上深青鐵甲,旁邊斜斜開出一朵戰地玫瑰。

  景泰藍忽然安靜下來,趴在趙十三身上不動了,趙十三趕緊將他抱進去,進門前匆匆看了太史闌一眼。

  那一笑他亦難忘,極剛與極柔,力度與鬆弛,矛盾而又和諧的美。

  或許真的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令主子另眼相看,才能令趴在他肩上的這個孩子,因她一笑便獲得安寧。

  ……

  飛箭一射,西番兵果然安靜了些,一收狂妄之氣,手忙腳亂地尋找掩體,安排盾牌兵,他們出其不意以內應攻下北嚴,一路進城毫無阻礙,得意之下忘形,此刻才算知道,原來北嚴,還是有人敢於站出來的。

  西番兵還想再抓一批百姓,但百姓們趁那一亂的時辰,或者躲入街巷屋內,或者直奔內城之前,他們面前出現了一片空白地帶。

  「再射!」

  又一輪箭雨,將西番兵面前射出一片白地,拉開了他們和入城百姓的距離。一大批百姓退入城內,卻有更多百姓,從街巷中奔出來,四面八方,試圖進入內城。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城門不能一直開著,真要等所有人入內城,沒有一兩天根本做不到。

  真要所有人入內城,存糧吃不夠一天。

  太史闌忽然抿了抿唇。

  這一抿便是深邃的弧度,堅定平直的「一」。

  隨即她道:「退!」

  說退就退,她拉著張秋退入城門,趙十三在門洞裡接著她,問:「關門?」

  「關門!」

  趙十三沒有再問內城外殘留的百姓怎麼辦,直接逼著城內守兵,上鉸鏈,拉輪盤,關門。

  沉重的大門緩緩關上,進入內城的百姓仰首向天呼出一口長氣。

  卻有更多沒來得及進來的人,撲在黃銅紐釘的城門上,拚命拍打,哭聲震天。

  「放我們進去!放我們進去!太史闌,你不能救了別人放棄我們!太史姑娘!求求你!求求你!」

  門背後,眾人無聲凝望著她,太史闌脊背筆直,面無表情,將張秋交給一個護衛,對趙十三道:「跟我來。」當先快步往城上去。

  城下哭聲哀切,聽得人心中發堵,那般淒厲的哀嚎,絕境之地無助的求訴,幽咽而怨恨,世上很難有人,能夠抵抗這樣戕心的磨折。

  人們身子在顫抖,只有太史闌步子依舊如前,穩定踏實,橐橐有聲,毫無漂浮。

  她一步步向城樓去,蹀垛上方,日光如劍,她迎光而去的身影,也如劍凌厲挺拔。

  眾人凝望的眼神因此更加複雜。

  今日之後,她將是英雄,也將是罪人。

  她不會不知道。

  然而,無人及她心志如鐵。

  太史闌上城,對趙十三道:「我說什麼,你用內力傳出去。」

  「好。」

  片刻之後,沒能進城的百姓,聽見了趙十三的聲音。

  「想死的,儘管趴內城城門前哭,等西番兵上來一刀一個。」

  哭聲戛然而止。

  「援兵未至,城門不開。想要保命,先靠自己!」

  「都回去!回到你們熟悉的屋子裡去,如何隱藏自己,不要我教,你們懂!」

  此地接近南齊北地,氣候相對較冷,家家戶戶都有用來禦寒的雙層牆,以及用來儲存食物的地窖。

  太史闌無法說得太明顯,但百姓確實已經懂了。

  「你們中的年輕人,照顧好你們的長輩晚輩,生死面前,團結才是力量!」

  西番士兵半通不通地仰頭聽著,不知道太史闌正在告訴北嚴百姓——只要善於利用地形,善於團結,善於隱藏,小米加鋤頭,一樣可以儘可能的保護自己!

  「我向你們保證,七天之內,一定有人來解救你們,你們只要撐過七天!」太史闌手按在蹀垛上,注視著百姓開始往回奔,「七天無人救你們,我必開城!」

  趙十三複述了這句話,隨即低聲問,「七天……你確定嗎?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外圍的西番軍隊到底有多少,萬一……」

  「這世上沒有萬一。害怕萬一那一萬個做不成。」太史闌淡淡道,「沒有援軍,還有城外的武林人士,我讓人先向他們求援。」

  「他們能起什麼作用?」

  「不要小看江湖力量,自古綠林多能人。再說北嚴是西凌重鎮,西番攻下北嚴可以直接掠奪南齊內地,朝廷不能不救,我說七天還是放寬了,按說,三天便應該有救。」

  太史闌一向認為,每種力量都有其長處和特點,關鍵在於怎麼用。雖然武林人士比起軍隊來,缺乏組織性和紀律性,但個人的強橫武力,再加上江湖多奇技,有時候能發揮更大作用也說不準。

  城下百姓在奔逃,不免有人落於西番士兵之手,慘遭屠戮,城中人聽著底下撕心裂肺的慘呼,人人有惻然之色。

  太史闌卻在看著蹀垛上的青苔,北地進入雨季,連日陰雨連綿,青苔長得豐潤,手指觸在牆磚上濕濕黏黏,她吐出一口長氣——幸虧最近多雨潮濕,否則這內城根本不足以為憑藉,只要一場火攻,城裡的人就會變成烤魚雜燴。

  她看了看四面士兵的表情,轉頭對張秋道:「下府兵的千總在不在城裡?」

  張秋臉色紫脹,很想不回答她的話,可是一接觸到她的眼神,立即便覺得腿軟了軟,只得悶聲道:「在。」隨即眼底露出喜色。

  「召來。」

  太史闌知道他打什麼主意,毫不在意。

  不一刻,那個王千總便來了,這位北嚴府內最高軍事長官,生著一雙眼白多眼黑少,卻分外靈活的眼珠子,一看就知道是個上躥下跳的通達人。

  張秋一見他來,脊背肌肉便緊了緊。

  「張府尹讓你交出城內所有下府兵名單,並將所有親眷在外城的士兵,全部調離城門及械庫等重要崗位。」

  王千總沉默了一下,看了看一邊拿刀架著張秋、一邊坦然以張秋口氣吩咐他的太史闌。

  太史闌目光迎上,沒什麼變化,沒有特意的壓迫,也沒有絲毫的畏縮。

  一切如此順理成章,宛如吃飯喝水。

  極致無畏導致的坦然。

  四面氣氛卻有些緊繃,城頭上的士兵看著他們的長官,悄悄捏緊了武器,趙十三的手下也靠攏了些。

  「遵張大人命。」

  不過片刻沉默,這位掌握軍事力量的千總,終於開口。他就好像沒看出張秋被挾持,當真躬了一躬,認真領命下去了。把拚命打眼色做暗示指望他來救的張秋,氣得臉色紅了又白。

  太史闌望著那王千總背影,覺得這倒是個聰明人。

  內憂外患,守城為上,這位王千總想必清楚,這時候救回張秋,必會引起一場動盪,乾脆裝傻。

  士兵被重新做了調派,太史闌擔心一些親人在城外的士兵,會因為城下的慘景而心生憤懣,乃至產生不穩定因素。

  進城的人很多,內城本來只能最多容納五萬人口,如今總人口大概在十萬,大部分百姓都擠在了內城裡,很快,治安、住宿、飲食、衛生,都將成為巨大的難題。

  將人放進來容易,放進來後如何活下去,難。

  「百姓中青壯就地徵召入伍,編成小隊輪番守城。」

  「城內所有莊園及米糧鋪進行戰時徵用,統一調配,違抗者,以通敵罪論處。如果還不夠,開放各處官衙,供老弱棲身。」

  「所有在職官員一律不得離崗離職,違者以通敵論處。」

  「所有糧食、藥物、車馬、鐵器、鹽油布匹,一律進入戰時管制,私人不得囤積居奇,不得坐地起價。違者以通敵論處。」

  「所有哄搶鬧事,偷竊搶奪、欺辱婦女、散佈謠言擾亂治安者,一律枷號後投入城下。」

  ……

  命令一條條流水般發佈下去,沒有任何的猶豫。

  治亂世,需重典。

  四面聽著的人臉色發白,太史闌看一眼張秋,「複述。」

  張秋怒聲道:「你要做這城主你自去做,我卻不做你應聲蟲!」

  「很好。」太史闌點點頭,道,「通告下去——張府尹文人風骨,高尚不屈,北嚴城破,張大人深感虧負父老鄉親,從現在起,決定絕食以謝諸位父老。」

  火虎在她身後怪聲怪氣笑道:「哀哉,尚饗!」

  張秋渾身顫抖,「惡毒的女人,你要活活餓死我!」

  太史闌一指他的嘴,「複述,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看張秋臉上神情,大抵很想一頭在城上撞死,然而最終他也沒選擇這麼有氣節的死,乖乖將太史闌的話複述,並命人取來大印,發佈公文。

  太史闌看著北嚴府的屬員們乖乖下去辦事,再看看底下洶湧的人潮,無論如何,這些戰時條令都只能保證短期內的安寧,一旦西番軍隊搶在援軍到來之前,聚集大部隊猛攻,到時候孤城封閉,生路何在?

  何況她人手不足,就算挾持著張秋,張秋本人威信也有限,很多事如果有人在背後搞鬼,根本無法顧及。

  如果沈梅花她們都在就好了……

  忽然肩後被人重重一拍,太史闌回頭,赫然看見沈梅花咧嘴微笑的臉,一雙比別人寬的眉,揚得像一對飛起的扁擔。

  在她身後,還有強受弱攻二人組,史小翠,楊成,花尋歡……都一臉汗和灰,笑盈盈將她望著。

  太史闌差點以為自己白日做夢了。

  看見一位也罷了,居然這麼齊全?

  看這冷面酷女難得地露出一點點震驚的表情,眾人都分外愉悅地笑起來。

  「幹得不錯!」花尋歡第一個上來,拍她的肩。

  「還好你沒死!」史小翠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扯吧,她這麼兇惡,全天下人死了也輪不上她。」沈梅花撇著嘴,毫不客氣拉開史小翠,換來史小翠惡狠狠回罵,「牆頭草,你會說人話?」

  「你媽才牆頭草!」

  一對市井女人又開始開罵,太史闌偏頭瞧瞧,推開兩人,皺眉道:「唾沫星子。」轉頭對攻受二人組點點頭。

  那兩人永遠扭股糖一般黏纏依偎著,熊小佳低頭玩著蕭大強釦子,笑道:「我們其實早就回來了,一聽說沂河潰壩,我們就在各自的城鎮領了來北嚴協助救災的活計,過來尋找你,其間李先生也回來過,後來他所帶領的武林人士被官府驅逐,我們害怕路上出什麼事,好歹我們也算有點官身,便一路護送他們出城,誰知道剛剛回來,就聽說你回來了,正要找你,又逢上西番破城,剛才我們都是順著人流進來的,你沒發現。」

  這倒是很清晰的交代了來龍去脈,太史闌聽著,熊小佳說到李扶舟的名字時,她的眉梢,微微動了動。

  「李先生……」她緩緩道,「是北地綠林的盟主麼?」

  沈梅花湊近她,低低笑道,「算是一個秘密吧,真是看不出來,想不到李先生竟然掌握這麼大一股江湖勢力,聽說他家族是武林巨擘世家,以前曾和風、常兩家輪番執掌武林牛耳,後來幾乎都是他家獨大,這一代未來家主,差不多就是他。」

  史小翠臉上的表情寫滿八卦兩字,「太史太史,李先生為你發了武林檄哪!你知道武林檄什麼意義嗎?你知道它如何珍貴嗎?一個盟主一生最多也只能發三次,他就用了一次在你身上……」

  太史闌推開她口沫橫飛的臉,「沈梅花和花教官今晚負責這城頭看守,史小翠你隨我去軍械庫,大強小佳幫忙安置老弱到各處莊園衙門……」一邊說著,一邊走了。

  還沒反應過來的史小翠等人,呆呆地捧著臉,看著太史闌脊背筆直,毫無表情地走了。

  「是不是女人呀……」史小翠憂傷地道,「李先生哎!李先生哎!李先生這樣情深意重,這女人竟然就這麼走了!啊……換成我……」

  「換成你怎樣?」楊成在她身邊陰惻惻地問。

  「與你何干!」史小翠突然變臉,一甩手走到一邊,臉不知何時已經微微紅了。

  「誰說的,」沈梅花卻在那不以為然,「女人,女人你有我懂?女人最是口不應心了,你瞧太史故意迴避那樣兒,明顯心虛了嘛,不信你再說幾句李先生,保準她豎著耳朵偷聽……」

  「沈梅花,上來給新兵編隊!」太史闌的聲音遠遠傳來。

  「哎!」沈梅花連滾帶爬地奔過去,過一會兒,她的大嗓門哀嚎起來,「什麼都不給我,連個名冊連支筆都沒有,讓我怎麼安排……啊啊啊太史闌我沒得罪你吧……」

  太史闌在哀嚎聲裡平靜下城頭,史小翠楊成等人立即下城的下城,做事的做事,都讓自己很忙,很忙……

  太史闌在下城之前,轉頭,對城外看了一眼。

  那一生動用三次的武林檄,這是第幾次……

  ==

  白日裡一天忙碌,到了晚間才稍稍安定,內城原本住戶少,主要是官衙集中地,以及官員和一些大戶人家居住所在,此刻擠得滿滿噹噹,那些巨戶門樓之下都坐滿了人,到處頭挨著頭腳絆著腳,清靜的內城面目全非,好在太史闌嚴刑峻法,那些富戶官員都敢怒不敢言,也有很多人主動開門接納百姓——大難最能觸動人的柔腸,嚴酷的環境裡,愛心才得凸顯。

  太史闌披一身清冷月光,緩緩從長街走過,身後跟著火虎,那男子一路都跟著她,也不說話,太史闌也不理他,讓他跟著到處跑,把後背亮給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嚴格意義上,她和火虎還算是有仇。

  一路上簷下都睡滿了百姓,蜷縮著幢幢的黑影,孩子夢中的囈語和老人衰弱的呻吟交織,唱一曲亂世劫難的哀涼。

  太史闌皺著眉頭,眼神很冷。

  她剛才從蕭大強他們口中得知,其實一開始西番軍隊進城的並不多,似乎只是一個千人隊,是從北嚴陰山裡突然穿出來的,出現在城門下的時候,最前面一隊騎兵煙塵滾滾,當即嚇壞了排隊入城的百姓,紛亂之下,守城官指揮失誤,被對方一箭射中咽喉,其餘士兵群龍無首,驚慌失措,又聽了太多關於西番凶蠻惡毒的傳說,心魂俱喪之下竟然棄城而逃,白白將南齊城牆拱手相讓。

  這是南齊歷史上最快被攻破的城池,也將是南齊歷史上最大的恥辱。

  北嚴位居內陸和邊疆的交界,奪下北嚴,上可扼天紀軍運糧必經要道,南可攻上府兵大營截其退路,如果野心再大一點,以北嚴為據點,渡定江直下南境,五日內便可進逼麗京!

  太史闌非常疑問西番對方那個千人隊,是怎麼越過上府兵大營和天紀軍巡哨,直接穿入北嚴的,她命人翻出北嚴府內珍藏的軍事地圖,發現陰山之內有一條小道,曾經是南齊衛國戰爭時期,北嚴封鎖時由士兵開出來的運糧密道,從那裡可以抄近路到北嚴,還可以越過上府兵大營。這地圖雖然標明絕密,但存放並不嚴格,管理的書記也說不清是否被人取用過。太史闌想起曾聽人說吳推官回來過,之後又失蹤,心裡隱隱有了數。

  事已至此,追究誰都沒用,她惱恨的是張秋貪生怕死延誤時機,和本地軍務廢弛,城內守軍三千,如果一開始就能組織上城對抗那個千人隊,何至於如此。

  身後腳步聲橐橐,蘇亞和史小翠跟了上來,遞過來一塊麵餅,太史闌接過來,大大咬了一口,史小翠笑道:「不用問就知道你一定沒吃。」順手又變戲法般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紙包的鹹菜。

  「城中現在食物配給,鹽油菜米都緊張,這鹹菜可是千金不換。」史小翠笑得得意洋洋。

  太史闌拈起一塊酸蘿蔔,卻沒有吃,走了幾步,順手塞在了一個巴巴望著她手中蘿蔔流口水的孩子嘴裡。

  隨即她繼續向前,聽也不聽那家大人喃喃的道謝。

  蘇亞和史小翠停住腳,相視一笑。

  這個特別得讓人想笑又想嘆息的人啊……

  「我想。」史小翠悠悠道,「這場災難如果安然渡過,我也和你一樣,跟著她算了。」

  「嗯。」蘇亞還是那木木的老樣子,一點都不奇怪的模樣。

  「跟著她一定有前途。」史小翠雙手捧心滿是憧憬。

  蘇亞不做聲——傻子都知道,跟著太史闌是半空走鋼絲,也許可見天地遼闊清風徐來,但更可能是被天上強風猛捲吹落。

  太史闌那種毫無顧忌,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實在太可怕了。

  火虎卻哼了一聲,道:「她也配!」

  「她不配。」史小翠笑嘻嘻地道,「我就不懂她這麼不配你跟著她幹嘛?」

  「等著暗殺。」

  史小翠哈哈一笑,蘇亞唇角勾了勾。

  風有點涼,心卻是溫熱的,像盛宴後一碗清粥,熨貼的熱度,生出樸實的甜美。

  好像什麼都沒聽見的太史闌,忽然站了下來,前方似乎有點喧嚷。

  幾人立即搶過去一看,原來是有一家大戶,居然晚上施粥,立即引來一批百姓,吵吵嚷嚷搶飯。

  其實剛剛開始閉城,食物雖然配給倒也夠吃,大家並沒有餓著,但亂世的恐慌感令人不肯放過任何獲得食物的機會,就像餓過的老饕,床底下總要藏滿食物。

  太史闌並沒有靠近,也沒有喚人來維持秩序,面無表情雙手抱胸看著。

  史小翠蘇亞卻開始暗暗擔心——十有八九這個冷酷的女人,是想趁此機會抓出幾個不安分的,殺雞給猴看。

  看著看著,太史闌瞇起了眼睛,史小翠托住了下巴,火虎開始冷笑,蘇亞手動了動,按住了劍。

  人群裡有一個人,上躥下跳,手長臂長,輪番從隊伍前排到隊伍後,拿到饅頭後再排一次,每排過一次,就藏起一個饅頭。

  這人身形靈便,笑容滿面,蘇亞史小翠一開始看見的是他的側面,只驚詫於此人身手和所幹的事兒,忽然看見他又擠了出來,再次排隊,正對著她們揚起了臉。

  然後史小翠「咦」了一聲,蘇亞皺了皺眉。兩人看看似乎在出神的太史闌,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光。

  「有點像啊……」史小翠低聲道。

  「一點點。」蘇亞卻像不太願意承認。

  太史闌一動不動。

  人群裡那個人,弱冠年紀,穿得花裡胡哨,金色的長衫配桃紅的紮腳褲,杏黃的汗巾拖在紫緞的靴子上,腰上束一條鑲銅的腰帶,那銅色看著有點似金,仔細看便發現不過他上了一層黃色顏料,反而顯得更加斑駁。

  這個人週身都顯出一種矛盾的氣質——榮華與落魄,驕傲與猥瑣,掩飾與張揚,鋪展與挽救。

  看著他,就像看見盛世末年,豪門傾滅,多少華麗滔滔如流水,金粉銀樓的遺老遺少們,高坐烏黑的門樓內,用一種執拗而絕望的姿態,將往昔挽留。

  但最吸引人的並不是他這種奇異的氣質。

  而是他的臉。

  清秀,帶點貴族的蒼白,眉目卻算得上溫潤。只唇角總像在微微翹著,笑起來三分譏諷。

  如果不是那點奇異的笑,史小翠看見他的第一眼,會失聲驚呼,「李先生!」

  是的,李扶舟。

  這人竟然有點像李扶舟。

  其實容貌有差,李扶舟比他眉目精雅;兩人神韻更是區別極大,李扶舟也像他這樣永遠在笑,但笑得親切溫存,和這人的譏誚,鮮明如晝夜之分。

  但粗粗一看,就是覺得像。

  因為像,所以眾人分外覺得刺眼,看這麼一個有李扶舟幾分模樣的人,在人群裡做那樣的事……

  太史闌皺眉,忽然道:「火虎。」

  火虎揉揉鼻子,大步上前,單手一拎,就將那小子拎了出來。

  「啊!非禮呀——」那人在火虎手中驚嚇掙扎,袖子裡饅頭滾出來,他偏臉用肩膀夾住。

  火虎把他摜在了太史闌面前。

  「幹什麼你們!」那人在地上掙扎,「有辱斯文!混賬!無恥!登徒子!」

  沒人壓著他,他自己扭在扭去,把掉落的饅頭都收了起來。

  太史闌忽然上前一步,靴子踏上了一塊饅頭。

  那人的手指,靠在饅頭邊,停住,不動。抬眼看她。

  他抬眼的角度,正看見那雙分外水汽氤氳的桃花眼,亮亮地迎上來,眸光裡也似有桃枝搖曳,滿面飛花。

  只是那伏身塵埃抓饅頭的姿態,實在不搭調。

  太史闌看著這個頂著相似李扶舟的臉,做著低伏動作的男子,心底忽然便湧上一股淡淡的煩躁和憤怒。

  她抿著唇,靴跟用力,饅頭在她腳下發出吱吱的聲音,十分奇異。

  那一直嬉皮笑臉的男子臉色終於變了,忽然跳起來,以剛才沒有的快速,伸手便去敲太史闌腳踝。

  太史闌動作卻比他快,一抬腳,饅頭踢開,已經破碎的饅頭砸在牆上,嗆啷一聲,掉下一枚金耳環。

  四面的百姓被這裡的爭執驚動,都看過來,隨即一個婦女發出尖叫,「啊!我的耳環!」

  那漂亮小偷眼睛一翻,一骨碌爬起來,轉身就跑。

  一邊跑一邊將袖子裡藏了各種首飾和銀子的饅頭向外砸,百姓們看見耳環,知道剛才遇見小偷,顧不上再等發粥,紛紛追上,一時反而擋住了太史闌等人的腳步。

  那小偷一邊跑一邊嘎嘎地笑著,似乎十分得意,不得不承認他腿腳很快,走的是弧形路線,居然還竄得飛快。

  眼看他竄過街角,即將奔入黑巷,只要他進入那些四通八達的巷子,誰也追不上他。

  他在轉過街角之前,頭也不回揮手向後招了招,哈哈一笑,一頭竄了出去。

  「砰。」他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幾乎瞬間,鼻血便嘩啦啦流了出來。

  一隻手伸過來,拎起了他,大步走過牆角。

  男子暈頭轉向,努力抬頭想向上看是哪位英雄讓他功虧一簣,卻只看見一張雪白粉嫩的小臉,笑呵呵湊了上來。

  「你流血了哦。」小嘴巴一張一合,語氣笑吟吟的。

  「幫忙堵著……」他現在的位置頭朝下,鮮血滴得不住,看見那孩子正用柔軟的紙擦手,便伸手低聲討要。

  「哦。」景泰藍擦擦手,把紙扔掉,伸手捏住了他鼻子。

  「……」

  可憐的小偷,劇痛的鼻子被抓,只得張開嘴呼吸,眼睜睜看那張紙在風中滾滾飄走。

  「想打我麻麻。」景泰藍緊緊捏住他鼻子,轉啊轉,得意洋洋地道,「景泰藍玩死你。」

  ……

  趙十三將倒霉的小偷拎了過來,太史闌看也不看,道:「上城。」

  一行人回到城門前,太史闌手撐蹀垛,看見外城的西番軍隊似乎已經迎來了大部隊,黑色的人頭和飄揚的旌旗源源不斷進城,已經對內城做出了包圍之勢。

  眾人觀察局勢,心情沉重,只有那個小偷,絮絮不休聒噪。

  「兄台,你放了我好不。」那小偷拉住趙十三袖子,從靴子裡掏東西,「我這裡有五千年前的古董,西康時期文王王后用過的月經帶……」

  「大陸歷史只有四千三百年。」趙十三一腳將他踢開,「還有,文王是哪個王?西康時代只有順王和惠王!」

  太史闌招招手。趙十三解開繩索,拎著小偷到城牆邊。

  「要放我了嗎要放我了嗎?啊多謝多謝,那麼那個月經帶你不要了吧……」

  「扔下去。」太史闌說。

  ……

  「不要啊——」慘叫聲驚天動地。

  趙十三停也不停。

  「我有靠山!」

  「扔。」

  「我有雄厚背景!」

  「扔。」

  「會有人替我報仇,你們會死無葬身之地!」

  「扔!」

  底下西番軍隊看見城牆上亂蹬的人,開始聚攏來指指點點,有人操弓射箭,咻一聲,羽箭射上城頭,釘在了小偷的褲襠上。

  一聲尖叫。

  「我知道西番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有情報我我我我懂得西番話我和我的小弟們去過西番五越!」

  「停。」

  漂亮小偷被從城牆上拎回來,滿身的大汗,蹭了一臉青苔,桃紅的褲子上好大一條裂縫,還殘留著箭上一根鳥毛。

  「留你一命,將功折罪。」太史闌回身看了看這小偷,「把你的兄弟們召集,一起守城。」

  「哦。」小偷苦著臉,眉毛耷拉著。

  「名字?」

  「龍朝。」

  這名字有點怪,而且……和這人太不協調。

  太史闌皺皺眉,扔過一條手帕。

  龍朝受寵若驚接著,正準備擦擦血垢凝結的鼻子,聽見太史闌道:「把你畫的眉毛擦掉。」

  「哦……」

  龍朝在擦臉,太史闌沒有看他,凝望著夜色,越過北嚴外城的城牆,遠方山腳下似有星星點點的燈火,是否有一盞燈,屬於李扶舟?

  身後那個龍朝,居然也厚著臉皮趴上來,和她並排看城下,太史闌一動不動,他卻多動症一樣東張西望。

  蘇亞看著那刺眼的背影,很想把他再次從城頭上扔下去。

  龍朝陶然自得,剛才涕淚橫流的醜態都忘記,忽然道:「姑娘,我覺得你對我分外不同,我曉得你這種人,不是真正注意到的人,你連折磨都不屑。」

  太史闌不理他。

  「是否因為我美貌出眾?」

  太史闌從史小翠手中接過簡易遠視筒,開始觀察城下西番的軍營。

  龍朝不屈不撓,「我知道你對我另眼相看,是因為……」

  「是因為你這張臉……」太史闌打斷他。

  「果然!」龍朝心花怒放,「你要不要我做你的壓寨相公……」

  「……讓我討厭。」

  「呃!」

  「你像一個人,卻天差地遠。」太史闌仰首遠眺,像在濃淡星光裡看見一個人,「侮辱了他的臉。」

  她不再說話,轉身,大步下城。

  龍朝站在城牆前,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又似乎沒聽懂,他忽然轉頭,對太史闌先前一直注視的城外方向,望了望。

  夜風掠過,撩起他的長髮,遮住了他的眼。

  這一刻似有寒光掠過,比夜色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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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8 05:38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一章 闖陣來救

  然而轉瞬龍朝就又恢復了那般嬉皮笑臉的姿態,躲在蹀垛後睡覺,順手抓了筐子裡給士兵加補的夜餐饅頭啃。

  夜色越深,底下卻沒有安靜,西番人馬越來越多,也沒有安營紮寨,一個黃甲大漢走來走去,不住分派士兵佔據各處高地,佈置陣型,看那樣子,是打算趁熱打鐵攻下北嚴。

  內城的城牆不算高,只有兩丈餘,這些年加固工作做得也不到位,很多地方剝落青磚,靠這樣的城牆防禦,難度實在很大。

  不多時,底下打起了一面高高的旗,舉旗的人手指城頭,哈哈大笑。

  太史闌盯著旗上不認得的字,道:「翻譯。」

  龍朝有滋有味地啃饅頭,被蘇亞踢了一腳才反應過來,探頭看了看,道:「一個時辰破北嚴,南齊狗子速獻城!」

  「混賬!」

  「胡吹大氣!」

  「給他們點顏色!」

  南齊士兵被激怒,紛紛操起武器撲上城頭,但剛剛撲出去,西番士兵操弓就射,蓬一聲箭雨漫天,直上城頭,唰唰連聲之後便是鏗然連響,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地頭盔。

  「咻。」一隻矛忽然從淡青色的箭雨之中閃出,雪亮的矛尖一閃,直撲太史闌!

  「當。」一聲,刀劍交擊迸出一溜火花,火虎和蘇亞對視一眼,各自點頭,暗驚對方的力氣。

  被擋在交叉的刀劍之後的太史闌,眼睛都沒眨一下,看了一眼那矛,道:「好臂力。」

  隨即又道:「二流。」

  趙十三眨眨眼睛——矛比箭重很多,這一矛自城下遠距離投上,要他和蘇亞兩人出手才險險擋下,這麼驚人的臂力,她居然好意思這麼淡定地說,二流。

  他明白太史闌的用意,西番剛才這一輪箭雨過於強大,太史闌故意這麼說,是為了安定軍心。可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不是你故作不在意就能抹殺,有時反而會有反效果。

  果然,四面士兵臉色不太好看——傻子都看得出這一矛何等強大,太史闌也太胡吹大氣了吧?

  如此浮誇驕傲的主將,可不是士兵之福。

  太史闌沒回頭,便像將眾人臉色心意看在眼底,彎腰撿起那矛,隨即她向前一步,將長矛抓在手裡。

  火光照耀著她的身影,底下西番兵抬起頭來。

  太史闌抓著矛尖,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對她望著,太史闌慢慢攤開手掌,神情譏誚。

  「廢銅爛鐵,就是你西番利器?這等玩意,也敢來擾我大齊?」

  城頭上士兵傻傻看著那矛尖,一開始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就是好像……好像矛尖忽然瘦了些?

  隨即有人驚呼,「那矛!矛尖!」

  眾人凝目一瞧,才發覺不知何時,那尖銳的矛尖,竟然變平了。

  手握就能拗平的長矛?那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具?

  難怪能以矛射上城,原來是假的。

  太史闌眼神裡滿是諷刺,手一鬆,長矛直墜下城,當即有西番士兵馳馬接住回陣,隨即底下一陣騷動,一人撥馬而出,接了矛在手中細看,想必就是那個出矛射城者。

  西番黑色大旗飄揚,那人觀察長矛半晌,似乎不得其解,半晌哈哈一笑,將長矛一拋,抬頭對城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隱在旗下,隔著十丈距離,太史闌卻猶自覺得彷彿有厲風撲面而來,劍般利銳。

  這人好大殺氣,想必也是西番主將!

  太史闌漠然看他一眼,退下城頭,趙十三和火虎接著她,雖然臉上都沒什麼,但眼色裡,明明寫著讚賞。

  蘇亞環顧四周,發現剛才那些惶然撿起頭盔的士兵,此刻臉色都恢復了自信和平靜。

  西番的箭曾讓他們膽寒,可當他們發現西番的矛如此「不堪一擊」,忽然便有了戰勝的底氣。

  西番以優秀箭手出箭,故意先射頭盔,想一次便重挫南齊士氣。

  太史闌則以她絕大的定力,絕對的不屑,一個動作便重振軍威。

  第一輪,太史勝。

  趙十三眼底也有了佩服,雖然他沒明白太史闌到底是怎麼令矛尖消失的,但別的不說,單她剛才表現出來的定力和睥睨,就足夠令他恍惚,似乎看見了當年的老公爺,或者五年前的國公。

  無可比擬的天生定力,大將之風!

  趙十三在思考著,是不是下次回府,尋個機會和老公爺提一提太史闌?

  然後他看見太史闌淡定地走過他身邊,忽然在人們看不到的角落,把手掌偷偷在褲腿上擦了擦。

  她的手指在發抖,掌心的汗將褲子染成深色。

  趙十三忽然撲哧一聲,笑了。

  ==

  第一輪箭雨壓制氣勢沒有奏功,西番開始了第二輪的攻勢,按照邊境民族打仗的老習慣,開始在城門下邀戰。

  太史闌和城內最高軍事長官王千總,在城上戍房內喝茶,聽見說邀戰,王千總抬頭看太史闌。

  這人倒識相,戰爭一始,乾脆將最高指揮權交給了太史闌。

  太史闌卻知道他的小九九——反正現在孤城封閉,朝廷不會知道他做了什麼,戰勝了,守住城了,是他的功勞,戰敗了,則正好可以推到她太史闌身上,是她「挾制城主,以命勒逼」,他才不得不「委曲求全,與之周旋」。

  太史闌也不在乎——算計再多,不抵一拳打出。

  「您看?」

  「不理。」

  「可底下在罵……」

  「罵回去。」

  「這……似乎有辱斯文。」

  「跟戰爭講斯文?」太史闌冷淡地睨他一眼,「好比刷馬桶噴香水。」

  ……

  於是便開罵了。

  士兵用各種南齊國罵問候對方的重要器官乃至其所有女性家屬的重要器官,底下西番人有的懂有的不懂,也衝上來戟指亂罵,還有幾個略懂漢文的,乾脆用漢語回罵,不過翻來覆去也就是一些「壞蛋!」「無恥!」之類缺乏內涵和深度以及趣味性的詞兒。

  龍朝帶著他的小兄弟,聽著雙方罵得歡,忍不住也加入,他罵起來可就是正宗西番話,嘰裡咕嚕一溜溜的竄出來不帶打頓兒,太史闌問某個小混混,「他在罵什麼?」

  「他在罵西番男人穿上衣服是人形野獸脫下衣服是黑皮箭豬西番的女人滿身臊臭路邊狗撒過尿的月事帶都比她們香上三分……」

  火虎哈地一笑,「咋句句都在說人家男人女人體臭?龍朝你都聞過?」

  趴蹀垛後罵得正歡的龍朝霍然回首,一瞬間陰火閃動的眼神令太史闌都怔了怔,然而隨即他轉過頭,滿不在乎道:「你懂什麼,這是爺爺罵人的技巧!」

  太史闌瞇眼注視著城下,打是必須要打的,但這不夠堅實的城牆絕對抵不住太多次的攻擊,她必須要拖,儘量拖遲開戰的時辰,拖到援軍到來,拖出城牆能進行必要搶修的時間。

  「你知不知道西番目前最引百姓注意的軼事?」

  龍朝眨眨眼睛,「西番大王的王后新生了個兒子!」

  「還有呢?」

  「西番大王新納了第三十七房王妃。」龍朝攤手,「其實也不算什麼了,他每年都納。」

  「還有?」

  「……西番王太后和王后關係不合。」

  「還有?」

  「……西番宰相把女兒嫁給了王弟……」龍朝眨巴眼睛,拚命想。

  「還有?」

  「西番宰相和西番大將耶律靖南有宿怨……」

  「好。」太史闌一指城下,「半刻鐘之內,你給我把這些八卦串成一個故事,說給城下人聽,要求以下元素:皇室、禁慾、離奇、懸念、驚悚、神秘、皇位承繼,並且恰到好處、引人追索。」

  「……」

  「有例子嗎……」半晌龍朝氣若游絲地道。

  「嗯,以前有個國家有個學校搞短篇徵文,要求:皇室、宗教、性、神秘。獲勝短文只有十個字。」

  龍朝在思索,一群聽呆了的人在思索……

  「怎麼可能咧,這麼多要求……」

  太史闌面無表情走過去,「神啊!女王懷孕了!誰幹的!」

  「……」

  「神啊,你為什麼要降下這麼個女人來折磨我!」龍朝拚命地抓了一陣自己的頭髮,一轉身,撲在了城牆上。

  「豬玀,你們上當了!」他喊。

  罵得正歡的西番士兵抬起頭來。

  太史闌點點頭,嗯,懸念。

  「你們大帥是耶律靖南吧?他被人給賣了!宰相花脫不果兒早已和我大南齊達成協議,所謂抄密道圍攻北嚴是兩國定的計!目的是要你們孤軍深入,全軍覆沒!」

  底下西番兵傻傻聽著,還沒反應過來。

  太史闌點點頭,嗯,驚悚。

  「耶律靖南輸了,花脫不果兒就可以趁機彈劾他,讓他的新女婿、王弟元王殿下接掌兵權!」

  西番兵開始騷動,有人大罵,「胡扯!胡扯!元王殿下根本不懂軍事,不可能接掌兵權!」

  太史闌點點頭,嗯,皇室。

  「王弟殿下不懂軍事,可王后是武勳世家出身呀!」

  「放你娘的狗屁,又關王后什麼事!」

  「王后和王弟通姦呀。」龍朝詫然道。

  底下轟然,太史闌點頭,嗯,離奇。

  「因為大王娶妃子一百三十八,已經很久沒和王后睡覺,王后氣不過,乾脆找上王弟快活,你們不曉得嗎?」

  西番兵脖子險些仰斷,齊齊「啊——」了一聲,聲音雄壯,出氣漫長,被這蓋世驚悚八卦驚得連駁斥都忘記了。

  當然,打仗也忘記了。

  太史闌點點頭,嗯,禁慾。

  「王太后就是知道這件事,所以對王后不滿,她沒有證據,但是懷疑大王新生的兒子未必是大王的親生的種。」

  「譁——」底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西番兵們,完全跟不上龍朝的思維速度,一部分人還在想怎麼忽然扯上王太后的?一部分人還在扳手指算大王那一百三十八怎麼來的。

  太史闌點頭,嗯,皇位承繼。

  「所以現在是新舊勢力的爭鬥時期,耶律靖南孤軍在外,出現任何問題都是他的責任,朝中有人需要一場戰敗,來完成勢力的更替,所以,你們……」龍朝的腦袋在蹀垛上重重一晃,「哈!哈!哈!」

  他大笑三聲,脖子一縮,唰地往地上一躺,翻著白眼氣息奄奄,「完了!再編不出了!」

  「很好,一流狗血寫手。」太史闌道,「以後軍中說客,就你來了。」

  「救命呀……」龍朝撲上來抱住她靴子,被太史闌一腳踢開,她注視著城下動靜——退兵了!

  竟然真的退兵了!

  這下連太史闌都有些意外,目光閃動,注視城下不語。

  西番兵收旗後撤,退得很整齊,素來退兵最能展現士兵素質和將軍能力,這次的主將,只怕……

  「不會……不會龍朝胡言亂語的西番皇室秘事,真的說中了吧……」沈梅花走過來,呆呆看著城下。

  別人也有這樣的想法,都露出啼笑皆非又慶幸的神情,龍朝一改死狗模樣,一骨碌爬起來,「我立功了!可以放我走了嗎!」

  太史闌默然,半晌卻道:「如果真因為說中而退兵,不是好事。」

  「啊?」

  「那說明,耶律靖南就在軍中。」太史闌沉聲道,「切中利害的當事人,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眾人都倒抽一口涼氣,萬萬沒想到,西番第一大將耶律靖南,竟然冒險帶領先鋒先攻入北嚴!

  西番此次,看來勢在必得。

  「如果是耶律靖南,那麼騙不了他多久。」沈梅花道,「耶律靖南身居高位,宦海浮沉,剛才龍朝那一堆似是而非的宮闈秘事,保不準真的觸及他某些軟肋,但細細一想,他就會明白這些都是胡編亂造,到時候衝鋒會更加決斷兇猛。」

  「是。」太史闌點頭,「下令所有人都參與修葺城牆,分三班,每兩個時辰休息一班,材料不夠,給我拆那些富戶的園子,誰要敢攔,放火燒了!」

  「我去我去!」火虎立即歡快地領命,他最喜歡和大戶做對了!

  很快城內就一片鬼哭狼嚎之聲,富戶們雖然不滿,但也不敢做聲,城內現在放入的平民太多,都擁戴太史闌,誰要敢違抗她的命令,會首先被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木料磚石被源源不斷送到各處城牆下,太史闌早已命人尋找來最優秀的工匠和土木專家,尋找最快修補城牆的方式。所幸這些粗活人手是不缺的。

  太史闌始終在城頭上沒挪窩。還抓緊時間睡了一會兒,一個優秀的指揮官,是要會用人,會彈鋼琴,十指協調起伏悠揚,而不是自己衝鋒在前,疲於奔命,白白讓將帥去做小兵應該做的事。

  她讓沈梅花去安排城頭佈防;讓花尋歡去帶領最精銳的衛隊巡曳於各城門之間,隨時機動增援;讓火虎和史小翠等人分佈各區,負責城內治安,尤其盯緊府衙和幾家積極度不高的大戶,將所有臨時徵召入伍的青壯,編入下府兵各個小隊之中,既是和老兵學經驗,也好互相監視。

  至於趙十三等人,無論他們怎麼請纓,太史闌是不肯用的,她在城門附近找了座宅子,讓趙十三帶著手下和景泰藍在裡面休息,除非城破,不得出門。

  一夜緊張,下半夜快到黎明的時候,騷動又起。

  正假寐的太史闌一骨碌跳起來,聽得外頭喧囂如潮,等她撲到城邊,第一輪攻城戰已經開始。

  對方似乎也改變了策略,不再邀戰,直接開始攻城,攻勢果然兇猛狠烈,雖然西番貧瘠寒苦,而且輕裝突襲也無法帶大型攻城器械,不過他們有的是蠻力和大膽,兩大隊最彪悍的漢子,冒著箭雨,合力抱著兩人粗的擂木撞牆,撞的都是城牆相對薄弱的地帶,說明之前確實出現了內奸。

  好在太史闌動作快,早早下令修補城牆,此時木材磚石流水般送上來,楊成史小翠帶著人在城下揮汗如雨,不住催促,「快!快!快!」城牆在不斷震動中出現裂縫,再不斷地被加厚加固,那般沉厚的震動,令城頭上太史闌腳下發麻。

  滾石、火油、擂木、碎瓦,所有能夠對人造成傷害的東西,源源不斷地拋下去,換來不斷墜落城牆的西番士兵的慘號。

  城內守軍原本就不足,五個城門不夠分配,大量臨時徵召的青壯直接上了城頭,太史闌負手城頭,看著那些鼻子下冒著青青鬍茬,還是孩子的新兵,抖抖索索拿刀上城,武器不夠分,一個士兵分到了一搟麵杖,他呆呆盯著那圓潤的棍子,那輕飄飄的東西,好比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他的驚恐瞬間潰堤,這孩子忽然「啊」地一聲大叫,拋開搟麵杖,蹲在了地上。

  「不要!不要拉我送死!我不會打架!不會殺人!搟麵杖也殺不了人,我不要!」

  一聲大喊,驚得其餘人也一顫,未經訓練初上戰場的新兵,本就忐忑驚恐,哪裡經得起這個,當下一部分人就開始瑟瑟後退。沈梅花等人連同城上老兵連連呼喝,也止不住潰退之勢。

  北嚴雖然是北地軍事要地一線,但百姓並不如北人民風彪悍,此地原先是荒地,後來朝廷改土開荒,遷南人入北,漸漸繁衍成族。長久以來,北嚴南有外三家軍之一的天紀軍,北有掌控西北軍事的上府兵,兩大軍營擋下了幾乎所有的入侵戰爭,以至於北嚴號稱北地軍事重城,百姓們卻從沒親眼見識過真正的戰爭。

  眼看城頭亂像就要止不住,眾人額頭都浸出汗來,而此時城下西番似乎也感覺到了城中異動,攻勢越發加緊,靠城頭老兵已經支撐不住。

  太史闌巋然不動,面無表情。

  城頭火光裡,她的剪影黑而凝重,風過而不傾,似壓得住天地。

  隨即她道:「牽一批老弱婦孺到城下,就在這城牆後。」

  蘇亞怔了怔,沈梅花卻毫不猶豫領命而去,此時開戰,百姓們都沒睡,很快便拉了一批老弱婦孺到了城下,那些人仰著或者蒼老,或者稚嫩的臉龐,怯怯地向城上望著。

  「向後看。」太史闌對城頭不知所措的新兵道,「你的親人在那裡。」

  士兵們一驚,拉長脖子向後看,但兩丈多高的城牆,底下又沒有燈火,人都在幢幢暗影裡,哪裡分辨得出誰是誰?

  「你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那裡,離你們幾步遠的地方。就在城門後。」太史闌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們會最先被殺。」

  士兵們呆呆地看著她,一時還沒能理解這些寒涼的字眼所代表的意義,然而他們看著太史闌似乎永遠平靜的眸子,忽然便覺得驚恐,比剛才還要深重的驚恐。

  「戰爭之中,戰敗方遭遇最痛苦的,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太史闌淡淡道,「如果你們不敢戰,我就先結束她們,以免落入敵軍之手更痛苦。」

  士兵們統統打了個寒戰。

  「搟麵杖一樣可以打破敵人的腦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們親人的腦袋。」太史闌舉起手,「我數一二三,三聲之後,我不會猶豫,一——」

  「殺啊——」扔掉搟麵杖的士兵,唰一下撿起搟麵杖,一個轉身撲上牆頭,他撲得太快,以至於一頭撞在蹀垛上,額頭瞬間腫起一個大包,他卻渾然不覺,揮舞著搟麵杖,砰一聲敲在一個剛剛爬上來的西番兵腦袋上。

  啪地一聲血花四濺,鮮血濺射在他臉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現在可以了嗎!」

  「殺!」青澀的新兵們,在這樣濺血的嚎叫聲裡,蝗蟲般撲上城頭。

  「每殺敵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後退十步。」太史闌的聲音,在一片嘶聲喊殺中冷冷靜靜地傳來。

  嚎叫聲因此更烈,破刀斷劍,釘耙鋤頭,只要能見血,都是最好的武器,刀砍捲了,劍不夠長了,地上的箭抓起來,也能插進敵人的喉嚨!

  太史闌默默佇立,蘇亞緊緊跟在她身邊,忽然低低問:「如果他們不戰,你……不會真殺吧?」

  太史闌默然,良久,大步走了開去。

  她沒有回答。

  蘇亞抿著唇,抱住了胳膊。

  一直躲在蹀垛下冷眼旁觀的龍朝,忽然道:「你害怕了?」

  蘇亞不說話。冷冷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你害怕什麼。」龍朝嗤笑,「你應該感到慶幸。」

  他忽然瞇起眼,眼底,露出奇異而遙遠的神情。

  「這樣的女子,將來……你將因她而無限榮光。」

  ==

  太史闌走開,是因為她看見了張秋。

  戰爭一開始,她就把張秋交給了趙十三手下一個護衛,嚴密看守,不許他出任何妖蛾子。

  此刻她卻看見那個護衛在向她做手勢。

  她走過去,那護衛道:「太史姑娘,張大人說有要緊事要和你說。」

  張秋這半日間,看著便老了許多,保養得一向光滑的臉,都似有了皺紋,此刻他勉強把皺紋舒展著,對太史闌道:「太史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於守城。」

  「什麼?」

  「這城頭角樓您看見沒有?」張秋示意主城門左右兩側的箭樓。

  「說重點。」

  「兩側箭樓,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營換械,交給我們使用的,北嚴長期無戰事,大家都忘記了……」

  太史闌眼睛一亮,冷兵器時代,床弩是殺傷力極大的遠程武器,雖然更適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殺的。

  有這東西,最少可以多支撐一天。

  忽然便想起當初在邰家小校場看見的神工弩,如果是那種弩,更是北嚴之福!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營換械換下來的,自然不可能是神工弩,神工弩是南齊最秘密最先進,至今還沒有完全研製成功的武器。

  「幾年沒用,或者要找工匠來修……」張秋道。

  太史闌不置可否,看一眼兩側箭樓,喚來蘇亞,道:「你帶人去左邊箭樓,我去右邊,看看床弩好使不。」

  當下讓王總兵找了軍中專管器械的老兵來,伴同上箭樓,找了一圈卻沒找著,說是剛才戰死了,張秋便要跟著,道:「當初圖紙就我看過,如果真的壞了,或可幫助一二。」又舉了舉被綁住的手,道,「姑娘放心。」

  太史闌轉頭看他。

  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濃。

  張秋在這樣的目光下低了頭,不敢對視,吶吶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這一城父老,是我的子民……」

  太史闌默然凝注他半晌,轉過頭,順著箭樓的小樓梯當先爬去。

  張秋在她身後悄悄抹了一把汗。

  這女子……她的眼神也是一張弩,劈風驚電,穿刺入人心深處。

  他這見慣風雲的宦海老手,在這樣烈烈的風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貫驕傲的頭顱,用姿態寫滿避讓。

  箭樓在城頭兩側高處,單獨聳立的一個小小的屋子,為了方便射箭,四面都沒有窗,開著巨大的孔洞。

  房間很窄,只容數人站立,正中放著一張雙弓床弩,固定在地板上,經年不用,滿是塵灰,四面牆壁也結滿了蜘蛛網,一盤用來替換的牛皮絞繩,堆放在角落裡。

  太史闌並不熟悉這些古代兵器,面上卻一副從容,低頭背手仔細察看,一副內行的眼光。

  張秋看她這模樣,以為她當真懂,事實上太史闌最大的本事就是明明不是萬能卻能讓任何人都認為她是萬能的,就好比這場戰爭,所有人都以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軍務,否則不能有這般的決斷心志,如果知道指揮這場戰爭的不過是個膽大的瘋子,心黑的菜鳥,非得先瘋不可。

  張秋也上了當,看太史闌如此內行模樣,心便涼了半截,不敢再拿喬,一指床弩機牙,道:「您想必也看出來了,這機牙有了裂縫,咱們床弩是不用手射的,只以鎚擊機牙發射,一旦機牙有縫,一鎚子下去箭出不去還是小事,還有可能反傷了自己人。」

  太史闌「嗯」了一聲,道:「我看看。」手按在那裂了縫的機牙上,忽然道:「後軸好像也有問題。」

  張秋「咦」了一聲,走到後軸去觀察,沒發現什麼問題,愕然抬頭正要詢問,太史闌已經鬆開手,道:「張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機牙我看可以用。」

  張秋一看,那機牙哪裡有裂縫?他怔在那裡,半晌道:「……許是灰塵太厚,我看錯了?」

  「或許。」太史闌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讓王總兵尋幾個臂力強健,善用床弩的士兵來。」

  她正要往下走,忽聽見底下西番軍似乎有騷動,便走到孔洞前下望,這裡足可以看見整個外城,隱約可以看見西番軍後軍大亂,人潮如水滾滾,都朝一個方向湧去,而那個方向的中心,則似有個人影,如一線長針,或者一條黑龍,分風破水,霎那破西番士兵組成的人陣,長驅直入。

  那麼遠,看不見中心的人是誰,但依舊能感應那暴風般狂飆突進的速度,可以想見,對方是如何的勢若破竹。

  太史闌心中微微一喜——援軍到了?

  可是看規模,雖然西番後軍處處開花,似有人在小戰團不斷作戰,可是中心闖入的,卻好像只有一個人。

  一個人……

  太史闌忽然有點發怔。

  她正怔著,身後張秋忽輕輕道:「太史姑娘,對面蘇姑娘在招手,可是在喚你?」

  太史闌猶自出神,下意識側頭,看向對面。

  隨即她心中警兆一響,發覺張秋此時離她太近,話聲就在耳邊!

  一個「不妥」的念頭剛剛閃過,身邊張秋忽然肩膀橫撞,一把將她撞了下去!

  ==

  「砰」一聲,太史闌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

  張秋大笑,撲在平台邊緣,對底下大叫:「我是北嚴府尹張秋!我已經殺了篡權反賊首領太史闌,現在我願開城投降,並報上北嚴城內密道,請西番大帥保我!」

  說完他一個轉身蹲下,竟從磚縫裡摸出一把刀,也顧不得疼痛,三下兩下磨斷,又一把拖過角落的牛皮繩,繫在床弩的底座上。

  此時底下人還沒反應過來,對面箭樓蘇亞怒喝一聲,跳下箭樓就往對面奔,底下西番主帥則在哈哈大笑,聲音清晰傳來,「張大人是嗎?殺的好!儘管跳!咱們給你接著!兒郎們,給我壓制住城頭守軍!」

  張秋得意地咧嘴一笑,覺得自己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著實用得痛快,他後仰身抓住繩索,腳蹬在平台邊沿,一眼看見蘇亞等人瘋狂地奔了過來。

  他微笑起來。

  太遠了,實在太遠了。

  等他們過來,他三縱兩縱已經下城。

  「再會。」他大笑道,「你死我活,永不相會!」

  腳底全力一蹬,他身子蕩起,半空中一個悠然的弧,直直往城下落去。

  箭樓在城頭兩側,有城牆阻隔,是城頭守軍射箭的死角,只要底下不射箭,張秋必然能逃出生天。

  風聲呼呼,青灰色的城牆在視野裡一蕩一蕩地倒退,張秋唇邊露出微笑,想著等下到了西番軍中,該如何措辭,說動西番主帥。

  ……身後西番士兵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快要安全了!

  張秋仰面朝天,牢抓繩索,忽覺這一刻自由何等寶貴。

  他臉仰得高高的,正對著箭樓。

  然後,他忽然看見一張臉,探出了箭樓的平台孔洞。

  張秋渾身的血液,忽然凝固。

  那張臉……

  那張臉用平靜的、平靜得甚至帶點譏誚的眼神,盯視著他。沒笑容,也沒憤怒,沒有任何情感,像在看路邊野草。

  他渾身汗毛唰一下豎起,像被暗夜裡的死神,淡漠而決然的盯住。

  太史闌!

  在箭樓上往下看的,竟然是他以為自己已經撞下城頭的太史闌!

  張秋魂飛魄散。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不要啊——」張秋撕心裂肺地喊,拚命猛拽繩索,飛快下逃。

  可惜已經遲了。

  太史闌忽然伸手,手中一把短刀,她毫不猶豫,一砍。

  亮光一閃,「嚓。」

  繩索斷裂。

  「砰。」

  張秋的身子石塊般猛射,彈入大地,換一個血肉橫飛。

  他還未死,血泊裡猶自抽搐,一雙眼睛直勾勾盯住城頭,似乎至死不信,太史闌真敢當著萬人面殺他。

  城上城下,寂靜無聲。

  眼睜睜看著北嚴最高級別的官員,維繫生命的那根繩索,被太史闌絕然砍斷。

  人人震動,只有太史闌面無表情。

  她心中無等級、階級、權貴、後果之類的顧忌存在,自然不會把砍繩殺張秋當回事,在她心裡,這和砍斷一條毒蛇的七寸沒什麼區別。

  她收刀,正準備返身下箭樓,剛才她本就站在靠近樓梯的平台邊,張秋又被綁住身子不靈便,那一撞,只不過讓她從平台躥下去,抓住了鐵扶梯的橫欄而已。

  她怎麼會單獨和張秋一起上箭樓?

  不過太史闌還是有點淡淡失望,她想看張秋到底要做什麼,是否還能挖掘出一點秘密,不過看來,張秋的伎倆也有限得很,只是不知道他剛才用以和西番交換的密道,是否真的存在。

  太史闌思考著這個問題,一轉身,忽然聽見蘇亞驚呼「小心!」,隨即聽見一陣奇異的聲響,沉悶而吱吱嘎嘎,帶著一連串的拖曳聲向她迫近,聽起來,像是什麼沉重的東西被拖動,一路滑了過來,並且,近在咫尺!

  太史闌甚至感覺到了淡淡的鐵銹氣息就在鼻端!

  千鈞一髮之間,她硬生生拗住了回頭一半的身子——這時候再回頭,來不及了!

  一把抓住斷了半截的繩子,她面朝下,向前一縱,縱出平台!

  半截繩子很短,她身子縱出掛在城牆上,以為很快就能止住,誰知道繩子竟然在活動,哧哧哧一路下滑,太史闌心中閃電般一亮,想起這繩子是栓在床弩的底座上的,難道床弩底座鬆動,整座床弩滑壓過來了?

  眼看身子還在下降,再降就會成底下西番軍的靶子,太史闌唰地拔刀,一把插在城牆的裂縫中,才堪堪止住下滑之勢。

  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大片碎石泥灰滾落,正對著太史闌腦袋,太史闌連連避讓,還是被一塊半尺長的碎磚砸中肩頭,她哼了一聲,手臂一軟,卻勉力依舊掛在牆頭。

  好在碎磚只落了短短一陣,隨即停息,太史闌感覺到頭頂陰影,一抬頭,看見半座床弩探出箭樓平台外,卡在了孔洞處,沉重的弩身壓垮了半邊柱子,以至於磚石掉落。

  如果剛才太史闌還在那位置,必然會給床弩扯動的千鈞之力撞得吐血落城。

  按說床弩底部已經固定,但想必這箭樓四面敞開,迎風落雨,又缺少保養,鐵質的鎖扣質量又不太好,腐朽得厲害,剛才被張秋繫繩下城逃生,再臨死拚命一扯,居然將底扣給扯斷了。

  幸虧孔洞直徑比床弩窄,最後關頭卡住了床弩。

  可是此刻情境依舊危險,床弩在頭頂搖搖欲墜,因為連續震動,兩座弩都已經鬆動,看樣子隨時可能脫落,一落下來,就會傷到正在下方的太史闌。

  「給我射她!給我射她!」底下忽然傳來一聲大喝,西番的主帥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連連叱喝。

  那邊蘇亞和護衛們拚命趕來,但箭樓半邊已毀,鐵梯砸壞,太史闌所攀的那面城牆正和扶梯那一面相反,蘇亞要想辦法繞過兩面牆才能救她,偏偏牆縫生滿滑溜溜的青苔,幾乎無可攀援,蘇亞正一連聲的呼叫拿繩子,又取刀一點點插入石縫,靠近太史闌。

  底下箭出如雨,幾乎已經放棄了對城頭的攻擊,目標全向太史闌,西番兵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女子此刻對北嚴的重要性,拿下她就是拿下北嚴一半。只是箭樓更高,射程不及,大多稀稀拉拉釘在太史闌腳下。

  而此時人人緊張,都盯著小心翼翼挪動的太史闌,也沒人注意到,西番軍隊的陣中出現騷亂,先前那一線長馳的黑影,此時竟然已經破千軍萬馬,進入城內,藉著熟悉的地形,東彈西射,快速穿插,已經將要橫穿軍陣,射到陣前!

  西番兵抽出相當一部分人前去攔截,但那影子所到之處人仰馬翻,人體似翻飛的血花一般四散,無人可近他三尺之地。

  大旗下西番主帥眉頭緊鎖,一邊看看後方騷亂,怒道:「哪來的混賬!你們也混賬!一個混賬都攔不住!答布,給我去攔住他!攔不住也不要回來了!」

  那將領應聲而去,西番主帥再看看箭樓上移動的太史闌,眼神一冷,喝道:「都讓開,我來!」

  西番士兵潮水般分開,黑壓壓的人群中一騎如風馳來,馬上人束冠,披甲,持矛,背後一柄龍首金劍熠熠閃光,他仰著頭,鷹隼一般的眼神,鎖定城牆上太史闌。

  傷了一臂的太史闌,只能勉強吊著自己不墜落,底下士兵看得心焦如焚,都大叫:「太史姑娘,快!快!」

  城下西番軍沒有進攻,城上南齊兵也忘記防禦,所有目光都凝注在城牆上那個搖搖欲墜的人影身上,一個士兵大喊:「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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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8 05:5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二章 心事如舟

  「太史姑娘,努力!」

  喊聲如潮,一聲聲匯聚成巨大的音波,衝擊得城下人眉頭直跳,那持矛男子眼色陰沉,冷冷道:「哪裡冒出來這麼個女人?壞我大事?」

  身邊人不敢接話,那持矛男子仰起頭,冷然注視城上太史闌,下巴上微微有鬍茬青青,線條硬朗。

  「不過沒什麼。」他森然道,「馬上她就要死了。」

  城頭上太史闌聽著呼喊,嘗試著挪了挪,肩膀劇痛,這一動身子反而向下一傾,嘩啦啦踩落一地碎石。

  「小心!」

  「快!快!」眾人急得握拳,恨不得自己衝上去將太史闌扛下來,可又自知沒有這本事,只好轉而催促那邊已經爬近的蘇亞。

  「看你跑得快還是我矛快!」底下披甲持矛男子冷喝,單手抬起,手上短矛刺得日光四散。

  太史闌忽然身子斜斜往旁邊一竄,看那樣子是要打算冒險一步竄過去和蘇亞匯合。

  「啊!」城頭士兵們發出齊齊的驚呼。

  那麼遠,過得去嗎?

  城下持矛男子也一怔,下意識手一偏,原本算好的方位略改。

  「咻。」短矛破空,刺風穿雲,一閃之間便到了城頭!

  太史闌忽然又把探出的身子往回一收!

  「啪。」矛尖抵達,戳入牆體,碎屑飛濺,離太史闌腰部,三寸距離!

  「好!」城頭上捏一把汗的南齊軍民失控歡叫,興奮得險些竄起。

  城下持矛將領臉色鐵青——該死的女人!該死的假動作!

  「再下一次,你沒這好運氣!」他手一攤,「矛來!」

  身邊的隨從再次遞上矛,這回是三根。

  眾人屏息——把一根短矛擲上近三丈的箭樓頂端已經是奇蹟,難道他還要一次性來三根?

  「這次看你往哪裡竄!」

  「呼!」

  三矛齊出,雪亮的矛尖在夜色中似碎鱗閃了閃,便到半空。

  「射箭!射箭!」城頭上有人在大喊,試圖以箭攔截那矛。然而太史闌那個死角位置,所有箭未及抵達便偏偏斜斜擦著城牆落地。

  三支矛半空中忽然一分,竟成品字形,直射太史闌頭、背、腰!

  這次出矛者,竟然在射矛之前就經過了精準的計算,已經堵死了太史闌所有的退路。

  太史闌沒有再做假動作。

  也沒有試圖驚慌爬行,蘇亞已經出現,隔著拐角牆正努力來夠她的手,可她知道來不及了。

  她盯著頭頂的床弩。

  床弩傾斜出一半,卡在平台邊沿,因為牆體被撞,支撐力薄弱,漸漸便顯得有些撐不住床弩,床弩傾斜角度越來越低,最前頭那張大弓,已經快要靠到她的指尖。

  如果此時能夠拉下床弩,落下的床弩會越過她的頭頂,順便撞落那三支矛。運氣再好點,也許還可以砸死一兩個西番兵。

  太史闌忽然拔出短刀,狠狠刺在她看好的一塊支點牆磚縫裡!

  「嘎。」一聲輕響,床弩瞬間往下一斜。

  太史闌的臉色卻突然變了。

  床弩上固定的大弓,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開始鬆脫,被這一震,竟然滑出床體,沉重的弓尖,正對著她的心口!

  在床弩落在砸飛身後短矛之前,她會先被大弓撞死!

  倒滑的弓在眼簾裡飛速變大,下一秒接觸到她的胸骨,便是一場骨斷筋折的死亡。

  她卻沒覺得害怕。

  死就死罷,下輩子或許會更好。

  她曾想過很多次,面臨死亡自己會是怎樣的,會不會也會驚叫畏懼,涕淚橫流,和所有尋常人一樣。

  她其實偶爾也想做個平常女子,會痛哭會大笑,會撒嬌會發瘋,可是從三歲那一年,她空了一半的心,不得不用鋼鐵縫補,再然後,鋼鐵和血肉長在一起,也再分不清哪裡是真。

  此刻當真死亡降臨,她失望地發現,原來自己還是那樣。

  太史闌心底嘆了口氣。

  底下似乎有激烈的喧譁,還似乎有種熟悉的氣息在迅速接近,她難得有點恍惚,瞇起了眼睛。

  飛滑的長弓,床弩的陰影,沉黑的夜空,藍色的雲。

  藍色的……雲。

  那是一個人的衣袂,帶著一路拚殺而來的鐵血和硝煙氣息,卻依舊雲一般柔軟,雲一般飄逸,雲一般從她臉頰上方拂過,落一陣淡香如雨。

  那雲飛過,並沒有在她身側停留,向更高處飛去。

  隨即頭頂床弩重重一響,似乎被誰狠狠踏了一腳,終於全部滑落,轟然一聲撞下箭樓。

  一隻手自床弩的陰影下探出,一抄,便挽住了滑落的長弓。

  弓尖在離太史闌胸口寸許的地方停住。

  那人棄弓,再一抄,抄住了太史闌的手。

  太史闌仰起頭。

  頭頂上,還是當初街角初遇,在白色丁香和紫籐花的盛放中,那般清美的顏容。

  他倒掛在箭樓邊沿,伸手緊緊拉著她的手腕,對她露出溫潤而清朗的笑容。

  太史闌的眼神,順著他微瘦而精緻,琢玉般的手腕向上,落在彼此緊緊交握的手掌,再向上,停留在他春光暖日,流水橫波的眼眸中。

  那裡是滄海,浩瀚平靜,一輪日光映碧水灩灩萬里,每一道波紋,都倒映兩人相攜垂掛的影子。

  太史闌慢慢彎起唇角,笑了笑。

  ==

  底下歡聲雷動,眾人都仰頭望著高高箭樓上攜手相攙的男女,按住心口舒了一口氣,蘇亞靠在離太史闌很近的牆邊,渾身發軟,將臉靠在冰冷的城牆上。

  李扶舟手上一用力,將太史闌拉了上來,太史闌踏上平台時,半邊肩膀因為受傷,略略向他懷裡一傾,李扶舟伸手來接,雙手溫柔地攙住了她,只是身子還是無意識地讓出了點距離。

  太史闌眼神一垂,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但她很快站直,脫離了他的身體。

  蘇亞急急爬過來,伸出手在階梯下接太史闌,太史闌對李扶舟點點頭,輕聲道:「上頭危險,先下去。」接住蘇亞的手,順勢又脫離了李扶舟的攙扶。

  李扶舟有一瞬間沒有動,垂著頭,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端詳自己的手,隨即他笑了笑,又恢復了那種和風靜日的姿態,跟著太史闌下了箭樓。

  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在踏及城牆那一刻便不再存在,太史闌平靜,筆直,眼神明銳,李扶舟微笑,溫和,對誰都彬彬有禮。

  此時西番軍攻擊太史闌失利,又恢復了對城牆的猛攻,南齊這邊因為太史闌的驚險渡劫勝利歸來,士氣振奮,雙方又是一輪城頭爭奪戰,只是此刻,西番軍似乎還有後顧之憂,攻勢不如先前猛烈。

  太史闌在城頭看了一會,先是發現龍朝忽然不見了,便命人去找,回來的人說龍朝下去幫忙巡城,太史闌也沒在意,又想起先前在箭樓高處看見的西番軍後方騷動,若有所悟對李扶舟道:「是你帶人穿過敵陣的?江湖人士?」

  「他們為我打掩護。」李扶舟笑容似有歉意,「畢竟是江湖人士,一般不介入國家爭端,他們能做的,就是牽制西番士兵,好讓我順利過來。你不知道,整個北嚴城外三十里,都被西番兵封鎖了。」

  太史闌轉頭看他,此時就著晨曦微光,才看見他其實一身狼狽,素來整潔的藍衣,此刻染滿血點和泥土,衣襟撕掉半塊,連鬢角都似乎被削去了一點,可以想見剛才他單槍匹馬橫穿西番軍隊而過,經歷的是怎樣一場激烈的拚殺。

  四面士兵們都投以仰慕的目光——單槍匹馬闖萬軍,雖千萬人吾往矣,世間一等英雄,不過如此!

  「看不出來李先生文質彬彬。」王千總笑道,「竟有此等無上武力與勇氣,尤其後者,當此危難之時,越發難得——太史姑娘好福氣。」

  李扶舟垂眼,微笑。

  太史闌微微沉默,半晌道:「或許。」

  李扶舟似乎微微震了震。其餘人還在思索,素來簡練的太史闌,這次又用最少的字數表達了什麼深意?太史闌已經轉開話題,「去戍房整理一下吧。」

  她當先走開,李扶舟隨後跟上,走上兩步,一回頭,發現沈梅花蘇亞花尋歡等人都在原地抿嘴笑,沒一個跟上的。

  見他回頭,沈梅花嗤嗤笑,蘇亞轉開眼,花尋歡大力揮手,「快去!快去!」

  李扶舟似乎微微有些尷尬,那般從容平靜的翩翩人兒,臉頰可疑地微紅了紅,隨即他無聲一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走進戍房。

  太史闌至始至終沒有回頭。

  花尋歡看著兩人進了戍房,抱胸瞇眼笑道:「一個勇闖千軍英雄救美,一個面冷心熱暗生波瀾……哎,春天過去了,桃花卻要開了。」

  「好白菜都被豬拱了……」沈梅花嘀咕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她怕被群毆,並且自己內心裡也不得不承認,拱掉好白菜的不是豬。

  蘇亞卻沉默著,眼神微微有些憂悒。

  ==

  戍房裡沒有人,有人也知趣地避了出去,太史闌依舊還是渾然不覺的樣子,在凳子上坐下,道:「多謝你救了我。」

  李扶舟靠在門邊對她微笑,「我以為你不會謝。」

  他笑得平和,神情卻有微微悵然。

  太史闌明白他的意思——足夠親近,便無需再謝。謝,終究生分了一層。

  她沉默著,不習慣解釋,也不想解釋。但心底忽然有隱隱的火氣躥上來。

  生分……如果說一定有這東西,那也不是從她開始的。

  她縱有微妙心情,抵不住他廣闊笑容。那樣的笑容裡什麼都有,但又什麼都沒有,那樣的笑容誰都在,也因此,誰都不在。

  也包括她。

  哪怕他為她下武林檄,哪怕他為她召集江湖同道,哪怕他為她冒險闖敵陣,哪怕他為她冒死撲箭樓。

  他做這些,讓人一霎感動,以為日光一瞬間射到眼底,再抬頭海闊天空。

  然而當她真正試圖走近,卻發現朗日清風,依舊遠在天外,溫暖而博大地拂過來,是實實在在的暖,卻不可掬握。

  或許他就是這樣好,這樣好,好到讓人錯覺,以為看見新世界,其實他還是在他的世界裡——那個看似透明迥徹,其實雲遮霧罩的天涯。

  她終究做不來縮地成寸,一步闖進他的天涯。

  對面的這個人,溫和誠摯,可是她知道,他和她一般的倔強堅執,若要破,也不會被破,只能自己振劍而出,裂轟然天地。

  她默默坐著,唇線緊抿,從李扶舟的角度看過去,只看見她頰側的青苔和灰,沾在肌膚細膩的臉頰上,不覺得污濁,反倒多了一種難得的楚楚韻致。

  李扶舟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伸指輕輕拭去了那點污髒,他指尖動作輕軟,太史闌沒有動。

  李扶舟的手再度落下去的時候,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的肩膀被砸出瘀傷,金創藥沒有用。」他道,「我給你舒筋活血,稍後再用藥油,會好得快些。」不待太史闌拒絕或答應,他指尖已經緩緩壓了下去。

  太史闌沒說話,閉上眼睛。

  空氣沉靜了下來,僅聞兩人呼吸,都是那種自控力極強的淺淺呼吸,一開始還有意避讓,你進我出,漸漸便渾然一體,跨越各自的領域,在另一人的氣息裡遨遊,像兩朵各自靜默而心思浮沉的花,在城頭上硝煙鐵血的氣息裡,在城上下爭奪白刃的喊殺裡,香氣融合。

  彷彿是因為閉著眼睛,阻斷了最為靈敏的感知器官,太史闌對於其他的感知反而更加靈敏,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在她頭頂,吹動她微亂髮絲,微微的癢,連帶心裡也似在微微起伏;感覺到他指尖的熱力,一股暖流湧入傷處,浩大而溫柔,所經之處,血脈也似學會從容流動;雖然看不見,她腦海裡卻映出四面的透明經緯,勾勒出他微低的身子,線條優美的下頜,修長的手指,指下的青黑一寸寸褪去,從肩背瘀傷處向前,一路向前……

  她忽然一震。

  李扶舟的手,也停住了。

  指尖微微挑起,一個想避讓,又覺得太落了行跡,因此有點尷尬的姿勢。

  許是兩人都別有心事,許是李扶舟在走神,許是這一刻廝殺背景裡的溫情和疏離太讓人沉迷,李扶舟按到前肩,竟然過了界,直到此刻,感覺到指下微微突起,才霍然驚覺。

  兩人都一僵,但兩人都是控制情緒極強的人,李扶舟那尷尬的一停之後,手指再度落下,已經落回了太史闌後肩。

  可是他終究有些失措,縮手時,勁裝袖口上的釦子扯著了太史闌的頭髮,李扶舟去解,太史闌正好也抬手去解。

  兩人的手碰在一起,她的指尖,觸著他的掌心。

  又是一頓。

  隨即李扶舟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忽然便握住了那隻手。

  太史闌一怔,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李扶舟怔怔看著掌心裡的手,她的手不算特別纖細的那種,卻也不似久練武功的女子一般骨節粗大,修長而瑩潤,併攏的指節之間沒有縫隙,指甲自然不會有蔻丹,也不是那種珍珠貝一般的淡淡粉色,而是一種質感堅實的白,像經雪的玉,也似她這個人給人的感覺。

  手不算很乾淨,任誰在城牆上爬了半天都不能保持潔淨,掌緣還有一些擦傷,泛著血點,他忍不住有點憐惜地握緊。

  這一刻的心情,像隔著一層絲絨,握住了傾慕嚮往的珍瓷,卻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屬於自己。

  太史闌依舊沒有動,卻忽然道:「李扶舟。」

  「叫我……扶舟。」

  太史闌沉默,好一會兒她再度開口,「李扶舟,人要有多勇敢,才肯將往事忘記?」

  李扶舟的手顫了顫,他忽然低下頭,看了看太史闌,晨曦的光影似一副展開的扇面,太史闌安靜堅定的側影,就是扇面上最具有泱泱之風的仕女像。

  李扶舟終究沒有再堅持他要求的稱呼,良久,柔聲道:「總有人會有那樣的勇敢。」

  「不是現在?」

  沉默是他的回答。

  太史闌卻似乎已經不需要回答,她安靜地轉過臉去。

  日頭漸漸升起來,最早落在這東側的城頭蒼黑色的戍房裡,一片燦然金光驅逐了晨曦的淡影,落在她眉梢眼角,這一刻安靜的仕女像,化作蒼穹下烈烈迎風的女將。

  這是真正的她。

  她永不接受不能確定,一份感情的邁出,需要楚河漢界的分明起跑線。

  李扶舟怔怔看著她的背影,似乎半天沒回神,半晌卻長吁了一口氣。

  兩人不再說話,維持著她坐著半側身,抬著手,他在她身後,握住她的手,擱在自己心口的姿勢。

  好像很久很久以後。

  又或者只是一霎。

  太史闌慢慢抽回了手。

  李扶舟手掌微微一縮,一瞬間似想挽留,卻又僵硬地停住不動。

  門口忽然人影一閃,一人急急奔進來,道:「太史姑娘你沒事吧?小祖宗不知道怎麼的聽說你遇險,非鬧著我帶他來看看……嗯?你們?」

  門口站著趙十三,趙十三懷裡抱著景泰藍,趙十三愣愣看著手還未及鬆開的兩人,張著嘴,景泰藍也愣愣看著兩人,張著嘴,一顆掛著口水的五香蠶豆,啪嗒一下掉在趙十三手背上。

  「你們……」趙十三說。

  「你們……」景泰藍小臉轉白,再轉紅,再轉白,憤怒地尖聲叫,「亂摸!」

  趙十三皺眉——好像這台詞該是咱家國公的吧?

  太史闌收回手,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點點頭,道:「果然好多了,多謝。」一邊向外走,經過趙十三身邊時,順手掏出手帕把景泰藍的嘴角擦了擦,手帕隨手掖在趙十三的衣襟裡,道:「既然來了,別乾站著,城頭幫忙去。」

  趙十三下意識轉身,走出好遠才想起來,貌似他剛才捉姦了?然後他憤怒了,然後他打算……然後呢?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這女人……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心虛嗎……

  ==

  趙十三抱著景泰藍上了城牆,懷裡的小子全副武裝,沒有小型盔甲便裹著大人的半身甲,懷裡抱了個鐵鍋蓋,頭上還頂個小鍋。沈梅花直翻白眼——有必要這樣麼!

  造型很滑稽,卻沒有人笑,血肉戰車,鐵色城牆,生命的絞殺正烈,沒有人有心思多看一眼其他。

  景泰藍本來正哀怨他麻麻把他給拋下了,此刻得以上城,十分歡快,一看見太史闌過來,笑呵呵伸手要抱,手剛伸出一半,忽然看見對面一個漢子爬上城頭來,滿是橫肉的猙獰的臉,扯一抹血跡斑斑的怪異的笑,在城頭上火把的微光裡,瘆人的一亮。

  景泰藍驚得一顫,驚呼還沒出口,就看見一個士兵撲了過去,手中釘耙當頭一劈,卡嚓一聲劈進那人脊骨,順勢一拖,犁出森白的骨頭和鮮紅的血肉。

  景泰藍張著嘴,小臉瞬間慘白,好半晌後,上下齒關失控地碰在一起,也是「卡嚓」一聲。

  他手始終還僵僵地伸著,不知道再遞出去也不知道收回,忽然身子一震,落入了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

  景泰藍立即將大腦袋扎進那個懷抱裡,帶點拒絕和埋怨地,狠狠蹭著。

  「先前給你看的,叫亂世。亂世人命不如狗。」太史闌的聲音響在他頭頂,還是那麼平靜,不知怎的,卻令人感覺多了一絲少見的憐惜。

  她輕輕撫摸小子光滑柔軟的頭髮,輕輕道:「現在你看見的,是真正的戰爭,戰爭裡人命是數字。」

  景泰藍不抬頭,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他嗅見她軟甲上新鮮的血氣,仰起臉,水汪汪的大眼睛帶點詢問的看她。

  「帝王之業,開疆拓土。」太史闌拍拍他,示意他安心,又道,「但凡有為君主,安定國力之後,想著的便是劍指天下,擴張國土,留予王朝萬代,以成萬世之基。所以有窮兵黷武,有戰火連綿,有這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有這父母親人從此死別。」

  她指指城下,又指指城上,景泰藍停止了顫抖,扭頭默默看著。

  「你是不是很害怕失去我?」

  景泰藍立即狂點頭。

  「那些老人和孩子,也會很害怕失去他們的兒子和父親。」太史闌低聲道,「將心比心,你要記住。」

  「嗯。」景泰藍吸著鼻子,「不要打仗。」

  「不。」太史闌冷冷道,「侵入家門的,無故挑釁的,橫蠻霸道的,欺我百姓的,搶我國土的,要打,要狠狠地打,打到它心驚膽顫,打到它望風而逃,打到它再不敢驕縱狂妄,欺我父老。記住,一個外政上懦弱無為的國家,一樣庇護不了子民,一個庇護不了子民的國家,遲早淪陷在外族的鐵蹄下。」

  景泰藍似懂非懂地聽著,忽然道:「就像李先生搶麻麻,我也可以打,一個不能保護麻麻的孩子,遲早會沒有麻麻。」

  「你打得過儘管打。」太史闌道,「一個不能將所有敵手都擊退的男人,他不配去搶女人。」

  趙十三看著太史闌淡定認真的神情,雙臂抱胸,在城頭冷風裡蕭瑟地顫了顫——主子,您要不要把家傳秘笈再往深裡練一練?

  李扶舟正好走過來,倚著城牆聽兩人對話,笑了笑。

  沒想到太史闌是這樣的。

  誰都看出她擅長戰爭,是戰爭之中光芒最為熠熠的寶藏,天下越亂,她越有機會展示屬於她的堅剛特質,脫穎而出。但誰也沒想到,那般強硬冷靜的她,竟然不是戰爭狂人。

  她鋒利,是因為遇強愈強,如蚌,張開堅硬的外殼,抵禦一切窺探的海潮,內心深處,卻柔軟地托著圓潤的珠。

  「回去吧。」太史闌拍拍景泰藍的大腦袋,「好好練功,將來揍人。」

  趙十三帶著景泰藍下了城頭,日光猛烈地自頭頂一竄,竄過箭樓,天亮了。

  城下的喧囂漸弱,太史闌回身,看見西番兵開始退兵,第一波的攻城戰,結束了。

  幾乎在西番兵退下城頭的那一刻,所有新兵都癱軟在地,很多人麻木地發一陣呆,一轉眼看見身側血跡斑斑,肩膀後頭的蹀垛上還堆著敵人死不瞑目的屍體,忽然便開始嘔吐,痛哭。

  也有大笑的,神經質一般又蹦又跳,狂呼勝利,卻在被同伴一拍肩膀後,回轉身淚流滿面。

  此刻瘋狂的城頭,沒有人去阻止,太史闌和李扶舟並肩默默地看著。

  戰爭就是這麼殘酷。以血肉和死亡鑄就鋼鐵心性。

  這只是第一次,一場必經的發洩。等到第二波,第三波……一場一場的攻城戰後,這些未見血腥的百姓青年,會眼睛都不眨地,將武器捅入敵人的心窩。

  「他們會成為百煉精兵。」李扶舟注意著四周新兵的表現,很精準地指出了其中的精英。

  太史闌卻道:「戰爭給人的,永遠只有創傷。」

  李扶舟轉眼看她,笑了笑。

  「又有話在心裡不肯說是麼?」太史闌道,「你想說——太史闌看起來並不像那麼悲天憫人的人。」

  李扶舟默然,半晌輕輕道:「你在我心中……很好。」

  太史闌好像沒聽見這句話,接著又道:「正好我也有話想說——你看起來也不像一個真正溫暖的人。」

  李扶舟的手搭在城頭冰冷的灰磚上,潔白的手,和深黑的磚鮮明對比,看起來溫潤,卻也是溫潤的冷,日光無聲地,從指尖滑過。

  「你看太陽。」他道,「曬久了終究會暖和的。」

  「沒有永恆的日頭,卻有從不遲到的黑夜。」太史闌望著那日色,瞇起眼睛。

  兩人不再說話,靜靜看西番兵退去,那先前持矛險些要了太史闌性命的將領,在大旗下凌厲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退入後陣。

  李扶舟在城頭放了一管煙火,通知城外配合作戰的江湖人士撤離。

  「我們現在只能等臨近的上府兵出兵,或者天紀軍來救。周圍府縣軍力不足僅能自保,指望他們怕是不能。」李扶舟道,「最快三天,我們才能等到援軍。城裡糧食夠嗎?」

  「餓兩天不會死人。」

  兩人眼神並沒有輕鬆,誰都知道城內存糧不足不是當前最大危機,援軍只要幾日內能到都餓不死人,但城內士氣、軍力以及內城城牆的弱勢才是北嚴最大的軟肋,三千不足的下府兵,分散在四個城門,本身軍備鬆弛,軍紀不嚴,戰力低下,昨晚竟然完全是靠新兵被激,才能一氣撐下來的。

  「我但望他們能快點適應,撐過去。」李扶舟手扶城頭,眼神淡淡憂慮,「西番穿山突襲,沒帶乾糧,必然要以戰養戰,所以接下來的攻城戰只會越來越兇狠。」

  太史闌不說話,注視著那些青澀的少年,他們止住了哭,開始慢慢推下城上的死屍。

  火虎帶著人,送乾糧上來,一個大筐子裝著粗麵餅,一個大筐子裝著鹹菜湯,鹹菜是從農戶家中蒐集來的,城內擠進了太多人,油鹽瞬間告缺,但士兵沒有鹽就沒體力,所以太史闌下令,對百姓控制鹽米油,儘量保證士兵的供應。

  太史闌起身,要去排隊,李扶舟一把拉住了她。

  「這事兒該男人做。」

  太史闌挑挑眉,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被照顧,卻沒拒絕。

  李扶舟排在隊伍後面,士兵們看他和太史闌一起,自覺地要讓他先拿,李扶舟微笑拒絕,過了一會兒拿了兩份麵餅和湯來,太史闌原以為他得跑兩趟,結果李扶舟把餅放掌心,碗放在餅上,一手托一個,穩穩地走過來,一邊沈梅花尋歡都在吃吃地笑,太史闌看他那難得滑稽的造型,也忍不住勾勾唇角。

  她決定,哪怕那碗底不太乾淨,麵餅因此或許有點髒,她也一定吃下去。

  誰知他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把碗和麵餅遞過來,手掌上發出簌簌的聲音,太史闌這才看見,碗下和餅下都墊了乾淨的油紙,隔開了碗底和麵餅,麵餅和手掌的距離。

  裊裊熱氣裡他微笑著,鹹菜湯在那樣的笑容裡,聞起來香氣撲鼻。

  沈梅花花尋歡坐得遠遠的,一邊啃麵餅一邊擠眉弄眼吃吃笑,如果不是對太史闌心存敬畏,只怕玩笑早開得滿天飛。

  太史闌接過湯和餅,麵餅粗劣,直接咬是和牙齒過不去,她將餅撕碎了泡在湯裡,餅子沉下去,一塊塊紅色的肉塊浮上來,仔細一看,是滷牛肉。

  太史闌抬起眼來看著李扶舟,李扶舟笑笑,「得知北嚴被圍時我們正在喝酒,酒罈子未及收拾便開始安排衝陣,我順手揣了一塊牛肉在袖子裡,想著北嚴內城糧米肉類每天都由外城運進,內城被圍,大量百姓入城,肯定食物緊缺,就算有,以你的性子,也肯定是讓別人先吃,所以給你帶塊牛肉來,好歹吃著實在點。」

  說完他隨意地喝他那碗漂著鹹菜葉子的清湯,笑道:「滋味不錯,快吃,再等就涼了。」

  太史闌出神地注目湯碗,騰騰的熱氣衝上來,遮沒了她的眼神。

  帶點迷惘和懷念的眼神。

  三歲之前的模糊記憶裡,似乎那個冬天,天橋下的孔洞太冷難以禦寒時,母親便會帶她去路邊小攤,喝一碗牛肉胡辣湯。

  胡辣湯酸酸辣辣,漂浮著一層鮮紅的油,撒著褐紅色的胡椒粉和五香粉,色澤濃重,灼烈而誘惑。一點麵筋、粉條、黃花菜在其間浮沉,她總是要先挑粉條吃掉,那點韌韌的力道,咬在齒間,來回碾磨,像寒冷綿長歲月裡,那些苦而回甘的日子。

  母親一般都不吃,坐在一邊看著,她那時還小,也不知道讓,埋頭呼嚕呼嚕喝湯,寒冷的冬日沁出一頭汗來。

  汗珠要滴下來的時候,母親的灰色大手帕已經等在一邊,往臉上一蒙,手掌隔著手帕溫柔地一抓,拭盡鼻尖盈盈的汗。

  這麼多年了。

  落下的再多汗水或淚水,再無人擦。

  她正出神,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

  指尖溫柔,拈一方雪白麻紗帕子,輕輕拭去她眉梢額頭的汗。

  她抬起臉,被熱氣熏過的容顏,眉更黑而眸愈清,鮮妍如朝露下的新花。

  那朵花開在城牆上,廢墟間,因其不折而分外壯美。李扶舟凝望著她,只覺得這一刻心情溫存而震動。

  可是瞬間他的眼底便飄過那年的雪,冰冷蒼白,湮沒一切。

  他唇角勾起微微的笑,又是那種熟悉親切,近乎完美的笑。

  太史闌錯開眼,好像沒發覺他一瞬間心情轉換,從愛的巔峰到憾的深淵。她只是默默又拿了一隻碗,把牛肉湯分了一半,塞在李扶舟手裡。

  李扶舟也沒有拒絕,兩人肩並肩喝湯,熱氣淺淺地漫上來,遮住了各自的眼神。

  ==

  同日,麗京。

  「十三好像今天沒有信來。」晉國公府的書房內,容楚輕衣緩帶,斜斜倚在軟榻上,翻著侍從新送上的一疊文書。

  「公爺。」他的書房總管輕聲道,「偶爾遲上一天也是有的。」

  「我總有些心神不寧。」容楚皺皺眉,挪了挪身子,抽出腰下墊著的厚厚軟墊,扔到一邊。

  總管趕緊奔過去,把軟墊拿在手裡——老國公夫人再三叮囑主子必須時時墊著護腰的,主子從來不當回事,他得拿著,萬一國公夫人又來查房,好趕緊給主子塞回去。

  「就不該回來。」容楚手指揉著眉心,神情不勝厭倦,「一回來,一點小事大驚小怪,非讓我好好養那根本沒有的病,等於被禁足,我那尊貴的老夫人,怎麼就不能饒了我?」

  總管低頭笑著不敢接話,容楚低頭看看自己,又嘆息,「唉,好像胖了點?也好,醜一點和那丫頭更配些。」

  管家揉著枕頭,心想「那丫頭」是誰呢是誰呢?還有這麼重要的消息要不要告訴老夫人呢?

  容楚將手中文書飛快地翻了一遍,他手裡拿著的是近期西北地域的軍事動向分析,他的書房幕僚們早已寫了節略,表面上看起來一切如常。

  軍報在容楚手中嘩啦啦翻成一條線,他的手忽然一停,抽出一張來仔細看了看,喃喃道:「西番頻頻出沒那蘭山西線,天紀軍嚴陣以待。」又看看下面幕僚的批註「外衛認為此舉,或為西番故佈疑陣,或為西番將大舉攻天紀本營,愚等以為,西番蠻人,素日不擅行軍佈陣,奇詭之道,想必近期欲圖跨越那蘭山,搶奪山下草場,定無重大戰事發生。」

  容楚眼睛微微瞇起——那蘭山?天紀軍駐地西側五十里,其後是西番疆域,那蘭山北側氣候寒冷,南側草場豐美,西番一直試圖搶奪南側草場是真的,但是翻越高山並不方便,兩山阻隔,就算奪下地盤也難以長駐,早在當初他駐守西北邊境時,西番就幾乎已經放棄了那個打算,怎麼忽然又對那蘭山感興趣了?

  「那蘭山……那蘭山……」容楚手指敲著桌面,指節無意識地在桌上劃出一條起伏的線……忽然眼神一凝,將軍報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備馬,通知在京護衛,我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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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8 06:14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三章 賢惠媳婦?

  容楚將軍報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備馬,通知在京護衛,我要出門!」

  管家未及應答,忽然一人重重道:「這時辰你要往哪去?」

  容楚一頓,唇邊露出一抹苦笑,一轉身微微一躬,「父親。」

  再一抬頭看見另一個人,苦笑更深,「母親。」

  老國公六十開外,國字臉,濃眉,左眉上一道褐色的疤,看起來是哪次戰役的戰利品,並不難看,反多出幾分鐵血蕭瑟的氣質,只是嘴角時時有點下撇,顯得十分威重。

  腰板硬朗的老國公,背著雙手,盯著容楚,表情是恨鐵不成鋼,眼神卻寫滿虎父無犬子的得意。

  他身後華服女子,看來不過三十許,微微有些發福,卻更顯得肌膚光潤,風韻豐美,和老國公相反的是,她的嘴角總略略上翹,帶著少女般的俏皮和養尊處優的內心滿足,看人時不笑,也帶著喜氣三分。

  看得出來,容楚正是繼承了母親的好相貌。

  老國公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大馬金刀坐下來,眼角一瞥容楚扔下的軍報,道:「你看過了?」

  容楚笑而不語。

  「你也覺得有問題?」

  容楚反而坐了下來,一邊對國公夫人笑道:「母親您也坐吧,站久了腰痛,父親心痛起來,不說他自己疏忽,反而要怪我不知伺候。」

  老國公容恆重重咳嗽一聲,兩眼望天,瞬間耳聾。國公夫人瞥一眼丈夫,臉頰湧上微微紅暈,竟露出幾分少女般的嬌羞,急忙也掩飾地咳嗽一聲,一邊道:「分茶,把今天小廚房新做的點心給公子端上來。」一邊嗔怪管家來錢,「我給做的軟墊你拿在手裡做什麼?還不快給公子墊上,不然等下又腰痛。」

  來錢委屈地嗯一聲,把墊子遞過去,容楚笑吟吟接了,順手扔在一邊,在夫人發作之前,拈起一塊點心,「果然好香,什麼餡的?」

  「八寶果子餡,用開春的紫籮果汁揉麵……」國公夫人被瞬間轉移注意力,滔滔不絕介紹她的廚藝,老國公一臉不耐煩,卻不打斷,雙手按膝不動聲色的聽,容楚一臉好耐心的微笑,卻越過母親的頭頂,給來錢打眼色「繼續按我說的辦。」

  好一會兒夫人才介紹完畢,那邊父子倆對視一眼,老國公趕緊搶回話語主動權,「你看過這些軍報了?」

  「嗯。」

  「你覺得西番會怎樣?」

  「那蘭山必然有詐,怕是聲東擊西之計。」

  「為何?」

  「西番河曲馬。」容楚一笑,「持久耐力,善於長途奔馳,但不善於山地戰,現在軍報說那蘭山首戰出動騎兵,都是使用的河曲馬,翻山作戰,用這種馬做什麼?他們是要以河曲馬走長路,繞過那蘭山,奔襲某地吧?」

  「西番什麼時候這麼擅長用計了?」老國公不動聲色,眼神滿意。

  「西番耶律靖南,算得上雄才大略,如果是他,很有可能。」

  「耶律靖南聽說最近捲入了西番奪權之爭,未必有空分身。」

  「正因為捲入,所以需要一場戰功來奠定威權,我和耶律靖南打過一次交道,他和尋常的西番貴族不同,看似勇猛,實則奸狡。」

  「那你覺得,何處最有可能成為受襲地?」

  容楚手指一揮,一副南齊地圖應手攤開,他修長的手指在西北地界拂過,畫了一個不大的圓圈。

  老國公的眼睛瞇了起來。

  「北嚴不可能。」他道,「你的猜測我也贊同。空谷、穎州、青水關三地確實都有可能,從這三處進攻,西番進退有據。但北嚴是最靠近內陸的一處重城,要進攻北嚴,先得通過天紀軍和上府兵兩大營,耶律靖南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

  容楚的神情,似也有幾分贊同,他和老國公都是百戰拚殺過來的,對於戰策取捨,天下少有人及,西番能繞過兩大營直取北嚴,這確實太匪夷所思了點。

  然而心中總有微微憂慮拂之不去,他收起地圖,笑了笑。

  「父親說的是。北嚴確實不可能。」說完他以袖掩面,微微打了個呵欠,隨即歉然道,「父親見諒,昨夜熬夜看軍報,有些累。」

  「既然累就再歇歇。」國公夫人立即站起,去拉國公,「老爺,我們回吧。」

  容楚微笑,躬身送客。

  老國公哼了一聲,被他夫人拉著,走到門口,忽然轉身道:「你是真打算睡覺呢,還是馬上要出門?」

  「怎麼會?」容楚一臉訝然,「父親,我真的好睏。」

  「你已經辭了在朝所有職務,就是為了我容家一世安寧。」容恆背對著他,聲音沉沉,「現在太后當政,重用私人,西北一線,很多都是康王親信,你和他本就是勢同水火,如果再在交出軍權之後,還試圖插手他所主管的軍務……後果堪憂。」

  容楚微微沉默,隨即微笑,「父親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何時說過我要插手西北軍務?」

  「你對北嚴很上心。我聽說你落水受傷也是在北嚴附近,好好的怎麼會去那裡?又怎麼會受傷?一場大水怎麼可能捲走你?」容恆轉身,注視著他,「是因為有什麼重要的人在那裡嗎?」

  聽見這話,國公夫人立即也跟著轉身,張大眼睛看著容楚。

  容楚迎上父親目光,眉一挑,笑了。

  「龍魂衛最近想必很閒。」

  「不必責怪他們。」容恆道,「不要以為容家只有龍魂衛掌握一切信息,你父親我戎馬倥傯多年,還沒衰老到眼花耳聾的地步。」

  容楚一笑,舒舒服服向後一躺,道:「您想多了。」

  「為父必須提醒你。」容恆肅然道,「你已經繼承國公之位,就算為了家族卸了朝職,依舊肩負著家族承續榮耀的重任,太后和康王,向來對我容家忌憚,你萬萬不能有一點差錯,否則遺禍家族,你要我如何向祖宗交代?」

  容楚淡淡一笑,懶懶道:「容家我當初不要,您硬要給我。但既然我拿了,自不會允許任何人隨意動它。您放心就是。」

  「女人。」容恆氣壯山河地道,「不過如衣服一般,隨手可取。為任何一個女人輕舉妄動,不顧生死,都不配做我容家子弟!」

  「父親說的是。」容楚笑吟吟看著容恆,瞄一瞄臉色有點發青的國公夫人。

  嗯,他用不著辯駁,某人今晚會為他的大放厥詞而付出代價的。

  就是有點遺憾自己要走了,不能親眼見著。

  以前每逢這種事件發生,他都要讓人陪父親去校場練硬功,老爺子一熱就要脫上衣,一脫就可以看見各種可疑青紫,好看啊好看。

  「阿楚。」國公夫人瞪完丈夫,注意力又轉到真正關心的問題上來,「你有心儀的女子了嗎?」

  她神情微微歡喜,帶幾分期盼——自從容楚的第三任未婚妻也死了,她就陷入了無限憂慮中,「剋妻」這種名聲,落在了晉國公的腦袋上,日後京中仕女必定避之不及,堂堂晉國公府,娶不回女主人,這可怎麼辦?定會成為京中笑柄的。

  更要命的是,她這個容色傾絕南齊的兒子,看似風流媚色,嬉笑悠遊,實則漫不經心,眼中無人。問他京中仕女誰家好?他答「都好。」問他誰家可為妻。他答「配嗎?」

  天下女子都是好的,可是都不夠好到配上他容楚的。

  如今難道鐵樹開花,枯木逢春,尊貴的容國公,終於看上了誰家女郎?

  國公夫人滿懷喜悅,手按著心口,憧憬地望著兒子——一定是個溫文嫻雅,秀麗可人,體貼賢惠,乖順懂事的女子……

  容楚瞧著母親期待的表情,嘴角微微彎起,本想否認,眼前忽然掠過一張臉。

  不算白,卻肌膚光潤,不算絕世美貌,卻氣質峭拔,明眸細長而唇線極薄,吐字眼一個一個,每個字都能咯死人。

  多少人在她眼神中口齒間死去活來,被磨了一遍遍之後再也難忘。

  她近日可好?

  他微微出神,不知自己的略帶沉湎的神情,看在父母眼底,代表著另外一種意味。

  老國公夫婦交換一下眼神,各自驚異——這個從來笑著蔑視女人的兒子,當真動心了?

  「你若喜歡,哪日帶來見見?若是人家不樂意,娘尋個由頭,上門去看看也可以。」國公夫人神情殷切,恨不得立即就見到那位「溫文嫻雅,乖順懂事」的淑女。

  容楚想了想,笑了。

  他托著腮,懶懶道:「不必了。有緣,自會相見。」

  這算是承認有心儀的人了,老國公夫人驚喜的還要問,被容恆給拉住。

  「容楚,為父提醒你。」容恆肅然道,「我容家世代豪貴,家風清正南齊第一,無需趨炎附勢,所謂門當戶對倒不必理會,但唯因如此,婦德婦容猶為重要。非身家清白,德容言工俱佳的女子,不配為我晉國公府女主人。將來她若不合我們的意,可容不得你放肆。」

  「您會對她非常驚為天人的。」容楚微笑,點頭加重語氣,「非常。」

  真的,絕對驚。

  「信你一次。」容恆瞟他一眼,扶著夫人走了,一邊走一邊道,「哦對了,聽說前廳有個宮中女官要見你,我傳話讓她等著。」又對管家吩咐道,「看好二門和馬廄和轎室,所有馬匹都不許放出廄,所有車轎不許隨意動用,所有在家護衛,不得我命令不得出門……」

  容楚挑挑眉——老爺子,管住馬管住轎管住車,可您忘記我還有腿呀……

  他扶著腰,微笑送走國公夫婦,人剛出視線,立馬站直,一指來錢,道:「好了?」

  「好了。」來錢謙恭地彎著腰,「您隨時可用。」

  容楚微微頷首,嗯了一聲,又彎下腰,裝模作樣出門去,兩個侍女乖巧地走過來扶著,手卻只敢虛虛地靠著他的襟邊——都知道國公不喜歡別人隨意碰觸,以前還好些,最近尤其不喜歡,上次一個不知死活獻媚的,被他扔到了人市上。

  容楚慢慢走到前廳,來的只是宮中一個女官,以國公府烜赫地位,當然不會在意,所以老國公讓她在前廳等著,容楚也不急不忙。

  走到離前廳不遠的抄手遊廊,容楚一眼看見了那個女官,她竟然沒有按照規矩在前廳老實喝茶等待,而是自己走到了遊廊上看景。

  他怔了怔。

  他原先以為來的是喬雨潤,正想著她什麼時候回京了,此刻遠遠看那人身量嬌小,不似喬雨潤高挑,分明不是她。

  抄手遊廊朱紅欄杆,雕花四砌,曲曲折折繞著一彎荷塘,此刻初夏,碧池裡蓮花剛打了朵兒,攥著緊緊的小紅拳頭,姿態昂然,卻似不知道該打向誰。

  那女官正靠著欄杆,伸手去觸一支蔓延到欄杆邊的蓮花花苞,這個季節她竟然還穿著薄絲絨斗篷,風帽豎起,只露出半張線條柔和的臉,肌膚白到近乎透明,唇只是蓮花花苞一般的小小一點,眼睛卻極大,漾著這夏日的波光水色,日光灼灼,卻又被濃密的睫毛的陰影遮住。

  她伸出的指尖,也並不算修長,略帶嬰兒般的飽滿,看起來嬌俏可愛,手指觸及花苞的時候,指上忽有強光一閃,灼人眼目,仔細一看卻是碩大的金剛鑽戒指。

  容楚忽然停住腳步。

  隨即他輕輕舉起手。

  兩個侍女,連同身後管家護衛,所有人一齊低頭,無聲悄悄退下。

  人都走了,容楚依舊立在原地,不知何時忽然面無表情。

  夏風遊蕩,掀起他一角淡綠生絲袍,掠動玉白絲絛飛舞若舉,他的人如此風姿瀟灑,如月如珠,眼眸裡的冷意卻如雪如石,如高山之巔凝了冰的崖端。

  那披著風帽的女子回過頭來,看見他,似乎也沒什麼訝異,伸手對他招了招。

  她招手的姿勢輕巧而高貴,指尖柔軟地垂著,像在等待一個攙扶。

  容楚眼眸裡冷意更深三分,唇角卻慢慢綻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弧度完美,完美得像畫上去似的。

  他慢慢走了過去,步子很輕很穩,和那女子一個招手姿態一般,無限雍容。最後在她身前三步外停住。

  女子始終沒有解開風帽,抬眼對他嫣然一笑。

  「看樣子你好了。」她道,「白讓我擔心這幾天,還忍不住巴巴地跑來。」

  容楚望定她,也一笑。慢慢道:「幸虧您是這樣跑來,如果您擺齊鑾駕來探病,我容家大開中門迎接,只怕我容楚,不想死也得死了。」

  「目前我還是不捨得的。」她笑。

  「那麼,微臣謝太后不殺之恩。」容楚欠欠身,動作很敷衍。

  南齊太后宗政惠,和南齊國公,一瞬間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別人想必不懂,兩人這話,包含著南齊一個舊典故舊規矩,南齊第二代皇帝厲宗皇帝,猜忌刻毒,寡恩暴戾,他喜歡去探大臣的病,尤其哪個大臣讓他不滿意了,他更要去探病,探病完就四處哀嘆人家身體衰敗,眼看病重不治,國家又失棟樑,朕心裡真難過等等,皇帝都這麼預告人家死亡了,誰還敢讓皇帝的判斷失效?所以,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以至於有段時間臣子們風聲鶴唳,見面就問:「今天你『被重病』了嗎?」

  後來南齊便因此形成規矩,大臣如果不是真的病重不治,自己上了遺折,主政者是不能去探病的。以免「被死亡」。

  年輕的皇太后宗政惠,一直含笑看著他,好像沒感覺到他隱隱的怠慢,眼神裡滿是歡喜。

  她輕輕悄悄地道:「這稱呼就免了,禮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來探國公病的一個女官而已。」

  「一個女官。」容楚笑得譏誚,「敢於不在我晉國公府前廳等候,隨意走動,倒也奇怪得很。」

  「你晉國公府果然好大本事。」宗政惠眼波流動,「從哀家進門到現在,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干涉,但李公公告訴哀家,這四面都有人在看著哀家舉動,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在哪裡,老李都找不著,可見世人傳言你容家衛甲於天下,果然不虛。」

  她身邊不遠處,橘皮老臉的李秋容一動不動,眼睛斜著一邊假山。

  「多謝太后謬讚。」容楚輕笑,「李總管是宮中第一高手,他怎麼會找不到人藏在哪裡?他找不到,那就說明,根本沒有。」

  李秋容好像沒聽見,眼睛又斜著水底。

  「你說沒有便沒有罷。」宗政惠笑起來,她笑的時候,喜歡微微擺著身體,輕巧的弧度少女般嬌俏,毫無平日裡端莊風範,「緊張什麼呢,我又不會因此查抄你容府。」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開大門。」容楚伸手一引,「正好以證微臣清白。」

  「哎。不和你說這個了,越說越正經,好無趣的。」宗政惠擺擺手,轉過身去,看著荷塘,「你家的荷花開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容楚閒閒走過去,站在她身側,依舊離著三步,「我想……這荷花還沒開吧?」

  「沒開才最好。」宗政惠的聲音裡隱隱帶了幾絲幽怨,「這才是花最好的時刻,所有人都在期待它下一刻的美;若開了,則不過博幾句讚賞,然後被不懂憐惜的人折下,在金瓶玉盞中迅速枯敗,葉殘花消,作為花的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為花,她們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貴人讚賞地採下,以金瓶玉盞隆重相待。」容楚笑容看起來很誠懇,「否則,花兒只怕又要哀怨無人欣賞,無人採摘,無人憐惜,空令她寂寞等待,開敗枝頭,最後葉殘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宗政惠沒有回首,手指擎著一朵花苞,指尖無意識在上面劃啊劃,將那她剛剛還在由衷讚賞的嬌嫩花骨朵,劃得七零八落。

  容楚不語,轉頭看一邊的橋欄。

  他在等她發怒……嗯,最好拂袖而去。

  半晌宗政惠回過頭來,並沒有怒色,反而眸底盈盈,含了點點淚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顫聲道:「阿楚……你是在怨我……怨我當初貪慕虛榮麼……」

  容楚一怔,低頭看了看衣袖,淺綠生絲隱織暗紋的質料輕薄,被宗政惠染了淡紅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皺褶,她抓得過於用力,以至於血湧指節,手指雪白而指節鮮紅,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點點青色,淒艷如女鬼的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絲淡淡厭惡。

  這厭惡,使素來雍容有城府的他終於犯了點公子脾氣。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輕輕一劃。

  一截袖口,齊整整地截了下來,宗政惠手抓了個空,攥著那截斷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腿上。

  容楚神情溫柔。

  「太后如此喜歡微臣的衣服。」他莞爾道,「微臣應當脫下來相贈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宗政惠怔怔地抓著那一截衣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又似乎想不到容楚如此大膽。

  李秋容橘皮老臉一陣抽動,腿腳挪動,似乎很想做什麼,容楚一眼瞥過去,老李身子一僵,不動了。

  他定定地站著,維持著一個半轉身的姿勢,不敢側過去,也不敢正過來。

  容楚一眼瞥過便轉開,笑容裡淡淡不屑,道:「太后,時辰不早了。」

  「太后」兩個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她的身份,宗政惠卻好像沒聽見,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濃密的睫毛下沒有淚光的暗影,反多了一層烈火般的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衣袖飛揚。

  隨即她五指慢慢張開。

  一陣風過,吹走半截淡綠衣袖,風向自她身後來,向容楚去,那一截綠色布料,將要撲到容楚臉上。

  容楚沒動,似乎笑了笑,那衣袖將要撲到他臉前時,忽然轉了方向,翻翻滾滾飛開去,落在荷塘一瓣荷葉上,顫顫如舞蝶。

  兩個人都沒再看那截衣袖,容楚舉起手,將另一邊的衣袖挽了挽,兩邊的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來卻依舊不突兀,反多了層落拓風流,蕭蕭舉舉的清貴瀟灑。

  這個男人,怎麼打扮,做什麼動作,都是精美的,千錘百煉深入骨髓的優美。

  宗政惠眼神在他如玉琢的精緻腕骨上掠過。

  烈火般的眼神裡似乎多了一層別的意味——惱恨、懊喪、無奈、不甘、壓抑……

  隨即她深深吸口氣,抬眼固執地看著他,道:「阿楚,你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看著我!看著我回答!」

  容楚慢慢轉過眼光,毫不避讓地對上她眼眸。

  這個女子,從來都是這樣的,俏麗溫婉容顏後,是一顆執拗偏激近乎瘋狂的心,像獨處於帷幕後的舞者,一遍遍練習他人難以企及的動作,期待燈光亮起那一刻的一鳴驚人。

  所以她喜歡喬雨潤,喬雨潤也是舞者,是自戀的舞者,沒有觀眾時也牢記著自己的美,每個動作都在跳舞,時時刻刻像面對天下。

  一對寂寞的舞者,在各自的舞台上狂歡。

  不過,她瘋狂,代表他一定陪著?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宗政惠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潮熱漸漸退去,卻依舊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

  「太后。」他淺淺地笑了,「沒有當初,自然也沒有日後,您是南齊皇太后,我是南齊晉國公,當初是,現在是,將來,自然也是。」

  宗政惠不語,雙手緊緊抓著欄杆,偏頭看著他,夭夭桃李,灼灼輝光,月明珠潤,側帽風流,其人如玉,公子無雙……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用在他身上,都似不過分,都似還不足,世間一切的春心到了他面前,都似躍動著,都似在等待……也包括曾經少年的她……然而他就是那麼笑著,笑得人心潮一波波湧上來,卻沒有可供休憩的沙灘,最終在那般長長的盤桓之中,等到頭頂一輪冷冷的月色。

  她的心,也像那輪月色一般,散發著青幽的寒氣,一寸寸銀輝四射。

  「知道哀家在想什麼?」很久之後再開口,她忽然換了語氣,腰背更直了些,「先前哀家說,不捨得以真正身份來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歡喜,也許就真的來上一回,你可千萬,不要隨便病了。」

  「太后願往哪去便往哪去。」容楚還是那副隨意模樣,似乎根本聽不出話語裡的殺氣,「這世上哪有不生病的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總也不生,那也是違旨不是?微臣總不敢讓太后不歡喜的。」

  「是嗎?」宗政惠格格地笑起來,「都說晉國公一張巧嘴,當初平野之戰活活罵死五越大軍師,今兒哀家倒確實領教了你顛倒黑白的本事——你當真不敢讓我不歡喜?為什麼哀家覺得,你時時都在試圖讓哀家不歡喜呢?」

  「哦?」容楚一點也不惶恐地笑道,「微臣惶恐。」

  「聽說。」宗政惠隨手揪下了欄杆上攀附著的一朵紫籐花,「你對我派去侍候你的人很不歡喜,還讓人傳話給哀家,說你不高興。」

  「太后日理萬機,還要操勞微臣近身伺候的人這等小事,微臣雖然感激涕零,可身為國家臣子,萬萬不應讓太后分神於此等小事,耽誤朝中那許多大事的批決,微臣不高興,是為天下不高興,為朝政不高興,為太后操勞過度怕損傷鳳體不高興,可不是對太后不高興。」

  「你這一連串不高興,聽得哀家腦袋都暈了。」宗政惠用紫籐花抵著嘴唇,眼波盈盈地瞅著他,「你一不高興,連我的人都打了,你要再不高興些,豈不是連我也殺了?再再不高興些,那不連陛下也宰了?」

  「太后這話微臣可不敢聽。」容楚肅然道,「王公公態度驕狂,無視禮法,衝撞於我,觸犯宮規。微臣替太后教訓一下他也是應當的。太后怎能將這種微賤之人,與您和陛下比?」

  「哦?真的是你打的?為什麼哀家聽說不是呢?」

  「太后今兒真是奇怪。」容楚笑吟吟扶著欄杆看她,「剛才不是您說是微臣打的嗎?」

  宗政惠不說話了,用紫籐花一點一點蹭著欄杆,花瓣被揉得稀爛,欄杆上也沾染了零落的深色痕跡,像血。

  「容楚。」她似乎終於不耐煩了,再開口時語氣肅殺,「哀家這麼多年,從未見你如此袒護一個人——她是誰?」

  又是一瞬沉默,在宗政惠以為容楚要否認的時候,他最終淡淡開了口,「你知道,不是嗎?」

  「太史闌。」宗政惠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並無喜怒,漠然得像提起一隻螻蟻,「居然敢打傷老王,還敢對她放狠話,當真以為有你容楚撐腰,哀家就不敢動她。」

  「敢,當然敢。」容楚笑吟吟地道,「太后娘娘只要下道懿旨,她十萬個腦袋也掉了。」

  「你是覺得哀家不能下這道旨去對付一個低賤的民女是吧?」宗政惠冷冷道,「哀家真正想做什麼,誰也不能阻止,哀家讓她死,她敢不死?」

  「那當然。」容楚點頭,忽然道,「陛下最近好嗎?」

  宗政惠側過臉去,日影從她纖長濃密的睫毛上擦過,帶出眼下一抹微微的青影,「很好。」

  「可吃得香,睡得好?病可好了?陛下至今未上朝,微臣很是擔心。聽說上次重新傳召原先的奶娘進宮,之後據說那奶娘又犯錯被驅逐,如今的新奶娘可好?」

  「陛下年紀也不小了,不必再用奶娘夜間陪侍。」宗政惠語氣漠然,「而且那奶娘自來了,陛下便開始生病,想來也是不祥之身。」她忽然也轉了話題,道,「聽雨潤說,前陣子你在二五營,身邊那女人,也有個孩子,你什麼時候對孤兒寡婦感興趣了?」

  「天真幼小的孩子總是惹人憐愛的。」容楚笑道,「就好比陛下。所以微臣雖然不敢說疼憐陛下,但心裡依舊是這樣的。」

  他話題又轉回了皇帝身上,宗政惠卻似乎不願意接,頓了頓,冷笑道:「只怕你憐愛的不是那孩子,而是那孩子的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的母親,也是惹人憐愛的。」容楚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駕崩,您身懷六甲,猶自獨力撐起南齊江山,微臣心裡也是很佩服的。」

  他的語氣,著重在「身懷六甲」「獨力」上落了落。

  宗政惠一直側著臉不看他,此刻臉微微白了一白,瞬間恢復正常。

  「國公。」她忽然又換了一種稱呼,換了楚楚的口氣,「哀家原本以為,你和哀家……該是一心的。」

  「微臣從不敢對南齊,對太后有二心。」容楚微笑躬身。

  「陛下的病已經好了大半,只是還不能見風,為他身體著想,還是再休養一陣。只是三公等諸大臣多日未見陛下,竟然在背後胡亂猜測,說陛下不在宮中。真是一群胡言亂語的老古董。」宗政惠似笑非笑看著容楚,「國公你近日不是見過陛下?下次遇見三公,你可要替哀家澄清這冤枉,陛下不在宮中在哪裡,難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藏起來嗎?」

  容楚盯著她的眸子,她也在笑,貴人們的笑,從來都可以寫滿各種含義。

  她是在撇清她自己,還是在暗示他?

  她那句「你近日不是見過陛下?」到底是在暗示他出面去向三公澄清謠言為她撐腰,還是明明白白就是在警告他?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如果知道,怎麼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為何始終不急?

  心頭思緒飛轉,他面上從容如常,「陛下自然好好在宮裡,微臣前幾日在宮中見到陛下,已經大好,想必不久便可理事。三公也是關心陛下,多日不見,難免急切,由微臣說個明白便好。」

  「國公剔透玲瓏。」宗政惠淺淺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白的。」

  容楚微笑,不語。

  「時辰不早了,我走了。」宗政惠盈盈轉身,李秋容立即招呼兩個站得遠遠的太監,上來扶住她。

  「恭送太后。」容楚在她身後,不怎麼虔誠地躬躬身。

  宗政惠款款走出兩步,忽然回首,伸指虛虛點了點他,「看好你的小娘子,保不準哀家什麼時候便想見見她呢。」

  她指上碩大金剛石一閃一閃,像一隻殺氣騰騰的眼睛,盯住了容楚。

  「既然太后有這句話,」容楚莞爾,「那微臣自然要好好保護她。」

  宗政惠的手指不動,點在半空,似乎在笑,笑聲卻冷,「聽國公口氣,當真對她好生愛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絕世佳人,不知她那無邊美貌,能讓國公為她傾家,傾族,傾了這富貴榮華嗎?」

  「何止。」容楚立即接道,「還可以傾城,傾國,傾天下。」

  一陣沉默。

  宗政惠的手指依舊舉著。

  卻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在半空不知道放下來。

  半晌她眉毛慢慢挑起,挑出凌厲的弧度,眉梢下一點深紅胭脂,凜凜飛了起來,俏麗溫婉的女子,忽然生了無限的殺機和煞氣。

  李秋容的手,慢慢從袖子裡伸出來,青筋畢露。

  容楚笑容不變,斜倚欄杆,和這幾人的劍拔弩張相比,他悠閒得像要睡著。

  四面沉靜近乎僵窒,不知道哪裡有輕微聲響,似呼吸,似風過,又似誰的鞋底輕輕摩擦過地面的灰。

  李秋容身子忽然顫了顫。

  他身邊荷塘裡,一朵半開的蓮花花苞忽然斷裂,「咚」一聲落入水中。

  這一聲聲響好似打破了天地的靜默,瞬間所有人都活了,李秋容幾乎不可控制地長吁一口氣,伸手扶住了宗政惠,竟然也不待她回應,便匆匆地將她扶走。

  容楚笑吟吟半躬身看她遠去,宗政惠剛剛走過拐角,他便一拂衣袖,背手轉過身去。

  轉身時,眼底的笑意已經冷了下來。

  宗政惠被李秋容匆匆扶出國公府,上了馬車,車簾一掀,她眼底驚惶之色才稍稍淡了些。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秋容的肩頭,痙攣的手指幾乎扣進他的血肉,「剛才……剛才怎麼回事……剛才……你是不是輸了?」

  李秋容苦澀地咧咧嘴,稍稍側身,露了半個後背給她看。

  他後心衣服一片深色,已經汗濕,但真正令人震驚的,是後背衣裳不知何時開了一道口子,長達半尺,深度……正好剖開老李的三層衣裳,卻不傷半分肌膚。

  「容楚幹的?」宗政惠聲音都變了。

  李秋容搖搖頭,他也不確定,正因為不確定,而覺得越發可怕。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宗政惠發怔半晌,忽然開始搖撼他的肩,「他剛才打算殺了我——他真的會——殺了我!」

  李秋容仰頭看著她。

  這一刻這蒼老的太監,眼神裡流露出深深憐惜和淺淺無奈。

  「奴才想……是的。」良久,他道。

  宗政惠的手,僵在了他的肩上,好長時間之後,才僵硬地放下來,隨即霍然將手一甩,猛地掀開車簾,她鑽了進去。

  李秋容對車伕擺擺手,示意駕車,自己也鑽了進去。

  黑暗的車廂內,宗政惠一動不動坐著,昂著下巴,雙手擱在膝上,雕像一般,李秋容掀開車簾的動作驚動了她,她抬起眼。

  一霎那夕陽光影照入,照見她高昂的臉上,淚流滿面。

  李秋容默默低下頭去。

  「你聽見了……」四壁嚴密的車廂裡,宗政惠的聲音縹緲而肅殺,「他竟然敢這樣對我說話,他竟然敢為一個女人這樣對我說話,他竟然敢為了她和我討價還價威脅我,他竟然敢——說要為她,不惜滅了南齊!」

  她霍地掀開金絲鏤空花鳥車簾,狠狠看向北嚴方向。

  「我要知道你是誰!」

  「太!史!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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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18 06:26 PM

第一卷 此心傾 第七十四章 心中有你

  晉國公府裡,容楚臉上散漫微笑神態已去,雖無宗政惠的憤怒憎恨,卻也滿眼肅殺。

  身後響起一人腳步聲,步子不輕不重,不急不慢,每一步都很穩很踏實,讓人心隨著那步子,一步步安定。

  「周七。」容楚嘆息一聲,「把人都撤了吧。」

  「是。」

  容楚轉過身,看著自己的親信之一,龍魂衛中潛衛的大首腦。

  他的親信護衛頭領都以數字命名,按入府年限計算,周七,已經在他身邊七年。

  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趙十三,現在全天候帶人保護太史闌和景泰藍。

  周七的臉和他的姓很像,有一個長長的下巴,其餘部位鼻直口方,人則和相貌一樣看起來一板一眼。

  作為容楚手下唯一一個曾經南渡,學過日桑國隱殺技的高手,剛才讓李秋容和宗政惠嚇得狼狽而逃的那一道背後刀痕,就是他的「影刀」絕技。

  容楚懶懶地靠著欄杆,剛才和宗政惠那一番交鋒,淺笑輕顰裡可謂刀光劍影殺機密佈,比一場兩國談判還要累心。

  兩人互相試探、警告、威脅、箝制,最後宗政惠終究因為武力不足略輸一著,狼狽而走。

  但實際上,他和她也只是打成平手。

  或者說,互相箝制,各取所需。

  她暫時放下對太史闌的追究,他則幫她繼續圓謊。

  當然,若非他展示強大武力和保護太史闌的莫大決心,她絕不會這麼好說話,她會笑吟吟先殺了太史闌,再來問他這顆美人頭是不是比活著的時候好看些。

  容楚不過稍稍沉思,便對周七招招手。

  「走。」

  周七立即跟上。

  沒過多久,晉國公府後門大開,幾騎快馬馳出。

  「周七。」容楚在當先一匹馬上,毫不猶豫地道,「不管你用什麼辦法,給我把宮中的那些探子處理掉。」

  「是。」

  黃昏時分,城門將閉,容楚一騎馳來,他的護衛在前方驅散人群,手中的鞭子極有技巧,將人帶開而不傷分毫。

  百姓看見鮮衣怒馬的隊伍,都自覺讓開,卻有自城外入內的一名騎士,速度絲毫未減,一路吆喝「讓路!讓路!」,向城內狂奔而來。

  他肩膀上,三根黃色小旗迎風飄揚。

  別人還沒明白什麼,紛紛走避,容楚原本不在意,眼角忽然掠見那小旗。

  兩馬交錯,擦身而過,他忽然一探身,一把抓住了那騎士的肩頭。

  那人一驚,還沒來得及勒馬,馬猶自狂衝而去,容楚另一隻手挽住他的僵硬,單手一勒,駿馬一聲長嘶,揚蹄而起,生生停在半空。

  容楚默不作聲一揮手,護衛們立即上來牽了信使的馬就走,一直行到城門不遠處一個無人的暗巷裡,才停下來。

  那人驚得目瞪口呆,嘶聲大叫,「你幹什麼!我是西凌行省總督府信使!阻攔軍務信使,是要殺頭的!」

  所有人都不做聲,巷頭容楚悠悠步來,目光一梭巡,劈手就扯下了他的腰帶。

  那人更驚了,撲上來阻攔,「放下!放下!任何閒雜人等,不得隨意接觸……」

  容楚理也不理,一胳膊隔開他,三下兩下撕開腰帶,抽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箋,那種淡黃色麻紙,正是南齊專門用來傳遞軍情的紙。

  「你這個瘋子!敢當街攔軍務信使奪緊急軍情!」那騎士被容楚接二連三的霸道舉措,驚得張口結舌,此刻見他當真取出了信,倒笑了,「這可是國家軍情,非有國家特令者不得拆閱,我看你還敢不敢……」

  「嗤啦。」容楚撕開了封口。

  那信使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目光匆匆一瀏覽,容楚臉色一冷。

  「果然!」他道。轉頭問信使,「西凌行省總督目前派兵去北嚴沒有?」

  信使瞠目看著他——這小子不知道私拆軍報是死罪嗎?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他傲慢地答。

  容楚看他一眼,手指一揚,一個火摺子亮在指間,他湊近軍報。

  「別!」信使滿頭大汗尖叫,「我說!沒有!」

  「為什麼?」

  「按例,天紀軍總帥節制西北等地所有軍情,所以要等天紀軍的意思,才好決定哪方出兵。」

  「天紀軍出兵沒有?」

  「好像……還沒有。」

  「上府兵呢?」

  「好像……也沒有。」

  容楚臉色依舊很平靜,信使卻覺得似乎忽然有寒氣罩下,他激靈靈打個寒戰。

  「西凌行省總督對上府兵有轄制之權,北嚴被圍,總督有權知會上府兵一併出兵,為什麼沒有立即出兵,反而要千里迢迢上京請示?」

  「小的……小的不知道……」幾番對答之後,信使語氣越來越謙恭。最初的憤怒過去,此時他也隱隱感覺到面前人雖然年輕,但自有非凡氣度,那種久居人上的氣質,非位高權重者不能有。何況還對軍務如此熟悉。

  容楚的目光銳利地掠過他的臉,心知一個小兵信使也不可能知道太多,信箋一眼掃過,內容早已記在心裡,他目光在「北嚴府尹張秋力抗巨敵,以身殉城,北嚴城典史副手太史闌向外求援。」這一排字上掠過,隨即對周七招招手。

  「這行字,改了。」他道,「去掉張秋殉職一事,抹去太史闌的名字。」

  周七就好像要改的不是國家軍情只是學童塗鴉一樣,略點一點頭拿到一邊,交給一個護衛,不多時拿了來,手中的信封已經恢復原狀,連火漆位置都和原來一模一樣。

  「遞給軍部吧。」容楚笑吟吟拍拍信使的臉,「想死的話,就告訴他們,信被改過。」

  他微笑著一揮手,帶著護衛離開巷子,蹄聲響起,比先前更急驟地馳去,信使抖抖索索拿著信,望著夕陽光影下黑色的空蕩蕩巷口,直覺剛才彷若一場噩夢。

  ==

  一個時辰後,尚書省門下兵部尚書求見太后於景陽殿。

  兵部尚書手拿軍報,在殿外屏息靜氣等候,景陽殿門窗緊閉,太監都肅立在外,面無表情,緊閉的門窗內,卻似有低低的笑聲傳來,有時是男聲,有時是女聲。

  兵部尚書望望猶自素白的門帷,以為自己幻聽了。

  過了足足大半個時辰,裡頭才傳來一聲「宣」。

  兵部尚書眼觀鼻鼻觀心地進去,留心不被光可鑑人的金磚地面滑跌,從他低垂的眼角,看見皇太后青金色繡團鳳的袍角,旁邊還有一雙靴子,黑色,靴邊一道杏黃螭紋。

  兵部尚書頭垂得更低。

  原來康王殿下在這裡。

  皇太后的聲音聽起來淡淡的,按照慣例,這便是心情不太好,這又有點出了慣例,往常康王在這裡時,太后都很開心的。

  尚書將軍報呈上去的時候,瞥了一眼太后和康王。發現兩人都很嚴肅,太后眼下還有淡淡的虛腫,似乎哭過?康王英俊的臉上一片漠然,兩根手指無意識地捋著自己修剪得極漂亮的兩撇鬍鬚。

  想起剛才聽見的兩人的笑聲,兵部尚書又以為自己幻聽了。

  「西番忽然繞過天紀軍和上府大營,圍城北嚴?天紀軍以那蘭山南線恐有大規模戰事為由,不願出兵。西凌行省總督請旨,以上府兵截斷西番後援,營救北嚴。」

  宗政惠讀到一半,眉毛已經豎起,冷冷將軍報一擲。

  「天紀軍和上府兵大營做什麼去了?兩大兵營三十萬,竟然給西番越過他們,包圍了北嚴?」

  兵部尚書伏身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宗政惠聲音越發冷厲。

  「天紀軍這些年當真越發桀驁!」她目中閃著幽青的光,「駐兵二十萬,便是那蘭山有西番軍出沒,疑心會有大規模戰事,不能出動主營,但北嚴被圍何等大事,圍城的西番軍隊據說人數又不是太多,為什麼就不能撥一部分軍力去援救?近在咫尺,重城被圍,他們作為西北唯一可以在本境內自行調動的外軍,居然能眼睜睜看著?」

  「太后息怒。」康王一直默默聽著,眼神閃爍,此刻笑著打圓場道,「紀家久駐西北,掌握一地軍權,位高權重,唯因如此,紀家才分外小心,這也是忠於朝廷,忠於太后的一番心意。」

  宗政惠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康王是指紀家手握軍權,卻不肯擅自專權,行事謹慎,這說明沒有不臣之心,說起來,確實是件容易讓帝王安心的好事兒。

  她臉色緩了緩,康王拈著小鬍鬚,悠悠地笑著,手不經意地擱在她身後的椅背上。

  兵部尚書抬頭看了康王一眼——誰不知道你和紀家穿一條褲子?他家每年和你往來的信書夠裝一茅坑。

  當然這話是不敢說的,康王是先帝的幼弟,也是先帝駕崩後,至今猶自在世的當朝唯一親王,別的不說,單就他能好好活到如今,那就是異數。先帝駕崩後,親王接連又死了幾個,偏他安然無恙,還很得太后信重,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熱,他家門檻每半個月都要換一次,生生被上門的人踩塌了的。他的權勢,便是當朝三公都不敢得罪,哪裡輪到他一個小小尚書說話。

  「紀家的態度,想必也影響了上府兵,紀家全力對付那蘭山西番軍,上府兵就得固守大營為紀家守住後背,這是上府兵的首要職責,也難怪不肯出兵。西凌董總督想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上書兵部。不過北嚴為我西北向內陸門戶之一,不可不救。」宗政惠沉思著,「距離北嚴被圍,已經過去多久?」

  「兩日。」兵部尚書道,「北嚴城內傳信及時,總督接到消息後立即以八百里快馬加急日夜趕路。一刻也沒有耽擱。」

  「很好。」宗政惠欣慰地點點頭,「同樣以八百里加急賜兵符,由上府兵會同西凌行省總督府出兵。」想了想又道,「傳令天紀軍總帥紀無咎,如遇北嚴軍情緊急,必須分兵去救。不得固守本營觀望。」

  「是。」

  「如果容楚在這就好了。」宗政惠忽然幽幽地道,「他定然知道,西番進攻那蘭山到底是真攻還是有詐,如果確定有詐,那哀家就可以直接下令天紀軍出兵了……」

  她身後,康王忽然冷冷哼了一聲。

  聲音很低,兵部尚書並沒聽見,宗政惠卻微微揚了揚眉,略轉身,瞥了他一眼。

  她的眸光,從眉毛底下飛出去,略帶嗔怪,卻掠出瀲灩的弧度,淡淡風情。

  康王的表情還僵硬著,卻僵硬著笑了笑。

  兵部尚書心急如焚,急著去安排,沒空去理會兩人的眉毛官司,正要請辭,宗政惠卻像忽然想到了什麼,道:「北嚴府尹是張秋吧?說起來北嚴最近真是多事,先是潰壩,再遇敵襲,也難為張秋,雖然治下不力,屢屢出事,但善後卻都做得好,等戰事一了,你們兵部再上個嘉獎摺子來。」又對康王笑道,「你培養得好屬下。」

  康王點頭,得意地捋鬚微笑。

  兵部尚書身子卻一僵。

  他另有信息渠道,卻和西陵行省總督的軍報有不同,他原本猶豫到底要不要說出來,怕西凌那邊不說實情是另有難處,自己貿然說出會帶來麻煩。但此刻太后竟然問到,再想不說是不行了。

  「回稟太后。」他輕聲道,「張秋……據說已經以身殉城……」

  「哦?」宗政惠驚訝地挑起眉,「如此大事,軍報上為何沒說?」

  「想必……軍報發出時,張大人還未殉職……」

  這理由倒也說得過去,宗政惠點點頭,皺眉道,「那麼此時北嚴沒有主事者?這可糟了……」

  「太后放心。」兵部尚書展顏笑道,「天祐南齊,逢凶化吉。危難之時,自有英雄人物應命而出,聽說當時典史副手力挽狂瀾,救萬千百姓入內城,抗下了最初的百姓紛亂和西番的猛攻,此刻正和西番對峙,有此人在,短期內當可無憂。」

  「哦?」宗政惠也十分歡喜,「果真天祐我大齊!此乃何許人也?定要重重嘉獎!」

  「此人還是位女子呢,當真巾幗不讓鬚眉!她叫太史闌。」兵部尚書一點也沒注意到宗政惠忽然變了的臉色,滔滔不絕,「城破突然,百姓紛亂,當時她在城中,當機立斷開內城城門,又當機立斷關城……」

  「再說一遍,她叫什麼?」宗政惠忽然厲聲打斷他的話。

  兵部尚書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一抬頭才看見太后臉色,便如那六月天,不知何時便陰沉欲雨,眼底幽幽青藍色光芒閃動,似矛,似劍,劈頭蓋臉射過來。

  「太……太史闌……」他心知不好,驚得有點口吃。

  宗政惠忽然不說話了。

  她身後康王也皺起眉,輕輕「咦」了一聲,這一聲「咦」讓宗政惠眉梢動了動,半側身看了看他,臉色更難看。

  殿內氣氛忽然沉默得令人難堪,戶部尚書半弓腰等在當地,不知道是該走還是不該走,滿額的汗,一滴滴滲出來。

  案上軍報被穿堂風吹得刷拉拉地響,滿殿裡就這麼點聲音,卻聽得人更加壓抑。

  良久,宗政惠的手指,輕輕擱在了軍報上。

  指上少見的碩大金剛鑽,一閃一閃,刺眼。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她漠然道,「其中疑點甚多,張秋身在內城,如何殉城而死?城中北嚴府僚屬眾多,府尹喪命,還有推官,如何輪得到一個典史副手發號施令?西番突襲,外城被破,她是如何控制時機開內城,又及時關閉內城?西番又是怎麼繞過兩大軍營,造成突襲的?西番這邊突襲,那邊就冒出個英雄人物,難道沒人覺得不對嗎?」

  兵部尚書抿著嘴,他收到的信息,對這些問題也說得不詳細,但無論如何,這不是現在該追究的問題,當務之急,該是救援北嚴才對,如太史闌這等人物的功過,哪怕其中有貓膩,要清算,也該等到功成之後。此刻,正是大加嘉賞,鼓舞士氣的時機。

  太后原先也是這意思,怎麼一聽見名字就改變主意了?

  「讓西局去查。」宗政惠冷冷道。

  兵部尚書一聽大急,還在戰爭中,西局去攪合,會鬧出什麼後果?

  宗政惠又道:「西凌行省以及天紀軍也發文,務必對此女嚴密監控,當此戰危之時,忽然冒出這麼個人來,不可不防。」

  「……是。」

  兵部尚書低下頭,怨恨地想女人就是本末倒置。

  「至於救援……」宗政惠沒有表情地笑了笑,「哀家改變主意了。這位巾幗英雄,不是很有本事麼?那麼,西凌和上府兵暫緩發兵,天紀軍也暫緩出營,看看她的本事再說。」

  「這不成!太后!」

  「稍安勿躁。」宗政惠一擺手,轉頭看看康王,康王想了想,指了指一處位置,道,「青水關位於兩營之間,也是西凌行省出兵必經之路,地形隱蔽,離北嚴也近,可令天紀、上府兩軍在此處觀望,如果北嚴真的危急,隨時可救。」

  「好。」宗政惠點頭,對兵部尚書道,「若那太史闌真的沒有問題,忠心朝廷,想必定會苦戰到底,有她帶領北嚴軍民多消耗西番軍力,天紀便可將這一批膽大妄為的賊子全部留在關內。」她看看兵部尚書苦瓜一樣的臉,輕描淡寫笑了笑,「不用責怪哀家不顧北嚴軍民,須知我朝中混入對方奸細,才是頭一等的大事,不能不辨別清楚,讓天紀稍遲兩日發兵援救,不礙事。」

  太后都說不妨事了,兵部尚書還能說什麼,想想天紀還是會出兵,只是稍遲一點,倒也心安了點。

  現在就是希望那個太史闌,帶著那三千孤軍,當真能抗得下如狼似虎的西番。

  至於抗下後是否會有對太史闌的清算,是否需要通知一下太史闌,他想都沒想過。

  兵部尚書出去了,殿內氣氛又靜了下來,宗政惠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答答有聲,康王也扶著她的椅背在出神,兩人都似乎在想著什麼。

  良久宗政惠轉身,似笑非笑盯住了康王,「怎麼,心疼了?」

  康王怔了怔,隨即失笑,「太后說的是哪裡話?」

  宗政惠拿起一把團扇,抵住下巴,團扇明黃的流蘇落下來,落在她手背上,簌簌柔軟裡露出堅硬的扇骨,她的眼神也是這樣,看似柔軟,然而在夕陽的光影裡,泛出點冷白的涼來。

  「想不到你也知道她。」她道。聽不出語氣。

  「您這是怎麼了。」康王詫然道,「我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還是張秋給我的問安信中提到的,說此女性情桀驁,屢次以下犯上,因為姓氏特殊,才記住了。」他淡而高貴地笑,「想要抹殺這記憶也很容易,不過螻蟻而已。」

  「哦……」宗政惠聲音拖得長長的。

  「難道你……」康王忽然笑起來,俯低身子。

  一陣風過,砰一聲關住了殿門,隱約「啪」一聲輕響,似乎是團扇打在什麼東西上的聲音。

  又或者,什麼都不是。

  ==

  「螻蟻」此刻正在北嚴城牆頭,看螞蟻。

  一排排螞蟻從蹀垛下方的縫隙裡爬上來,從太史闌眼前魚貫而去,恍如走了很遠的路,移動緩慢。

  太史闌皺著眉,臉色嚴肅,好像看的不是螞蟻,而是大砲。

  她身邊,花尋歡臉色也很沉肅,道:「內城城牆,缺乏修葺,縫隙土質,都顯得過於疏鬆了。」

  「幸虧西番是偷襲,無法攜帶重型遠攻武器。」太史闌拍拍衣角,站起來,一眼看見不遠處一個士兵,慌亂地將掉在地上的一塊餅子渣撿起來,又迅速地填進嘴裡,生怕被螞蟻大軍搬走。

  太史闌轉過頭去,望著城下不曾鬆懈的西番軍,眼色和那蒼黑色的旗幟一般深沉。

  第三天了。

  此時已經是守城第三日。

  她原以為,天紀軍和上府兵距離不遠,讓北嚴被圍本就是失職,一定會迅速揮兵來救,就算他們腦子脫線,或者被阻擋了暫時來不了,西凌行省也不會坐視北嚴被圍,北嚴被破,西番一旦以此為據點,奪附近城鎮乃至南下,這責任誰也承擔不起。

  沒想到,這都第三天了,還一點動靜都沒有,無論按哪一方距離來算,就是爬,也該爬來了。

  這說明,一定哪裡出了岔子。

  現在正是晚飯時辰,一筐筐餅子送上來,餅子比原先已經粗劣了許多,薄了許多。

  城內糧食消耗太快了。

  十萬人使用原本準備給三萬人的糧食,原本就捉襟見肘,而且因為城破之日是清晨,當天應該送入內城的糧米蔬菜都沒能送進來,導致食物很快就出現了危機。

  太史闌問過王千總,城內為什麼沒有存糧,王千總說北嚴的糧食,從來都要抽出相當一部分專供天紀和上府兵大營,但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交換豆腐青菜和雞鴨,給兩大營士兵改善伙食。按說兩軍的糧草,向來由朝廷下令南江東浙行省調撥供給,但北嚴的這條規矩,依舊沒有被廢除。

  北嚴的豆腐青菜雞鴨魚肉,養肥了那群兵,事到臨頭,那群兵卻連個影子都不見。

  太史闌站起來,微微有些頭暈,她不動聲色地扶住牆壁,站了一會。

  再走回去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個腰板筆直的太史闌。

  雖然圍城才三天,還達不到讓人飢餓難忍的地步,但她從回北嚴後,便面對一浪浪的巨變,殫精竭慮,心思耗損,三天時間內闔眼只有幾個時辰,還是李扶舟強硬地拉她去睡的。

  她要安排城內一切事務,她要指揮城頭抵禦進攻,她要小心府衙舊僚屬和富戶們的動向,她要處理因為閉城而導致的一切矛盾糾紛。雖然有沈梅花花尋歡她們幫手,甚至龍朝的混混幫也派了出去維持秩序,但她要做的事,要操的心,還是太多太多。

  僅僅三天時間,她就又瘦了一層,青色勁裝穿在身上,腰帶鬆垮垮的。

  蘇亞有點憂慮的站在她身後,心想著要為她尋點好吃食,不然怎麼撐得下去?但好吃食尋到又怎樣?太史闌會讓給景泰藍,或者其他各種滿街哭鬧要吃的孩子們。

  她目光四處梭巡一下,帶點疑惑——今天怎麼沒看見李先生?好像一大早就沒出現。

  隨即她聽見沈梅花的聲音。

  「太史!太史!」沈梅花聲到人到,一溜煙地從城下跑上來,扒著牆磚喘氣,「快!快!」

  「怎麼?」太史闌回首。

  「李先生……李先生……」沈梅花似乎喘得說不出話來,伸手指著城下,「紫竹林那裡……快……快……」

  太史闌看看她,又看看那方向,等了一會兒,見沈梅花還是那死翻白眼說不出話的模樣,心一急,一把撥開她,往城下那方向奔去。

  蘇亞緊緊跟著她,卻被沈梅花一把抓住,「停!」

  「幹什麼!」

  「叫你別去!」太史闌一下城,沈梅花氣也喘勻了,白眼也不翻了,腰也直了,懶懶靠在城牆上,順手從筐子裡摸塊餅子,有滋有味地啃,一邊啃一邊翻白眼,「好白菜都被豬拱了……」

  ==

  太史闌下城的時候,並沒有沈梅花想像得焦急。

  這城中雖然人多,但已經安排得井井有條,目前同仇敵愾,共渡難關,李扶舟能有什麼危險?

  不過雖然不算急,她從坐滿人群相對狹窄的街道中過去的時候,速度還是很快的。

  接著她遇見史小翠。

  「哎呀。」史小翠行色匆匆,「快去看看李先生,他似乎勞累過度,中了暑熱,我去找大夫!」

  再接著遇見花尋歡,一模一樣的說辭,閃得也很快。

  再接著遇見楊成,只說了句「找大夫」就匆匆跑了。

  太史闌的腳步,卻由快變慢。

  他……沒有事吧。

  那樣內斂的一個人,就算有什麼不舒服,也必然不會這樣興師動眾。

  想必是同伴們看自己在城頭待了太久,想個法子哄自己下來休息一陣。

  太史闌回頭看看人群,楊成的背影還在不遠處,步子很穩,正和史小翠匯合在一起,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史小翠格格笑著,悄悄撞了一下他的肩。

  太史闌唇角忍不住彎了彎,覺得這一刻日光很溫暖。

  她的步子慢下來,一步一步,更穩定,和此刻的心情一般。

  她似要借這平穩的步伐,來理一理自己難得有些紛亂的心緒。

  此刻,萬物喧囂在耳邊,卻又不在,心裡剛才的焦灼不見了,她忽然覺得有點空空蕩蕩的。

  放下李扶舟的安危,回過頭想起自己。

  ……她能在此刻還冷靜分析,不焦不燥,是過於冷靜的天性使然,還是歸根結底……沒那麼在乎他?

  當初春日初見,她被他身上溫和乾淨的氣質吸引,看見他就像長久陰霾的冬日見了陽光,溫暖徹骨。

  可是那縷光,到底是真的明亮到點亮了她的眸子,還是僅僅因為,她那時如此的寂寞寒冷,天生不可自控對熱源的嚮往?

  如果……換一個人呢……

  前頭一個人在人群裡擠來擠去,不知怎的扭了腰,哎喲連聲地捂著腰蹣跚移步,太史闌目光盯著那人的腰,忽然眼前浮現一張臉。

  明珠美玉般的肌膚,如畫眉目,美得讓她討厭的那張臉。

  不知道容楚的腰,怎麼樣了……

  她忽然有些微微出神。

  前頭那個男人,摀住腰哭天喊地,她耳邊似乎又響起那日大水裡,容楚一轉身,腰間那輕微的「卡嚓」之聲。

  當時一定很痛吧?

  也沒見他哼過一聲。

  這人,美貌姣好比女子猶勝,骨子裡,卻還是十足十的男兒。

  太史闌瞇著眼睛,迎著目光,自己都沒發覺,她的唇角再次微微勾起。

  遠處悄悄窺視她的史小翠,莫名其妙地對楊成道:「太史闌是不是累瘋了?還是急瘋了?好端端這時候笑什麼?她不擔心李先生嗎?」

  「你們女人啊……」楊成摸摸鼻子,「本來都是瘋子。」

  「去死!」砰一聲,不知道誰挨了誰的揍。

  ……

  女瘋子唇角一勾很短暫,隨即太史闌向前走去。並不因為覺得李扶舟不會有事而放棄初衷。

  她不覺得自己需要感情,但當內心裡,那種似乎叫感情的東西開始微微萌芽的時候,她不介意努力去認清它。

  屬於她的一切,她都要掌握。

  紫竹林是城西比較偏僻的角落,不過現在也擠滿了人,好在太史闌現在在城內極其有名,所有人都將她當成城主,所經之處,人人讓道。

  紫竹林內有座小山,山不大,也很精緻,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堆了一大堆磚石木料擋住路,還有一半山體被圈起,很不好走,所以另半邊便沒有人。

  太史闌在人群中沒看見李扶舟,一抬頭,卻看見那堆亂七八糟的建築材料上,探出趙十三黑黑的臉,他對她招手,示意她上來。

  太史闌看見趙十三倒有點歡喜,她兩天沒看見景泰藍了,聽說小子遇見了那個三水村的盲女小映,有了伴的小流氓,便不纏著趙十三帶他上城找太史闌了,這讓太史闌鬆一口氣的同時,也暗罵小子見色忘娘,沒心沒肺。

  太史闌有點艱難地往上爬,趙十三在半路接她,太史闌聞到他身上有種淡淡的腥氣。

  爬過那堆建築材料,太史闌眼前一亮。

  底下竟然是一泊湖水,水色青碧,湖邊還有座木屋,建成了一半,有一間飄著竹篾的窗簾,上過清漆的原木色長長木板走廊,一直延伸到湖上,紫籐從湖邊茵草中探出來,爬在板橋上,開著葳蕤的小花。

  有人在湖邊垂釣,漆黑的發,淡藍的袍,聽見動靜回首一笑,也是一雙點漆般的眸子,眸光溫潤如水。

  太史闌靜靜看著李扶舟——真是個美好的人,尤其在美好的環境裡,他越發和諧幽靜,像首推敲完美格律無暇的詩。

  魚線忽然動了動,李扶舟輕輕一提,赫然有條活蹦亂跳的魚,在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弧,落上岸來。

  隨即便響起一聲孩童的歡叫,景泰藍和小映竟然也在這裡。

  李扶舟抬頭對她笑了笑,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太史闌下了那個小山包,他收了釣竿,在那堆不太穩當的木料下伸出手,等她。

  最後一步她將手交在他掌心,李扶舟微微用力,太史闌跳了下來,她落地時動作敏捷,並沒有出現任何傾斜,一站穩,便道:「多謝。」抽回了自己的手。

  李扶舟垂眼看自己的掌心,一片雪白,剛才的交握留不下印痕,她手指的細膩觸覺卻似乎還在,柔軟,像拂面的夏日柳。

  但她抽手而去的姿態,卻不是依依的柳,而是去而不回的風。

  他似有一霎的怔然,隨即又恢復了和煦的微笑。

  「發現了這處好地方。」他道,「張秋想必原先看中了這裡,想蓋別院,所以以圍欄圈住不許人入內,沒想到別院還沒蓋好,便出了事。被我無意中發現。」

  「不錯。」太史闌向裡走,「不小的一塊地方,北嚴的百姓守規矩,不許進來也就沒人翻牆進來看看,現在既然發現了,何必讓他們擠在外面,可以放一些孩子進來,外面的人也好鬆快些。」

  她正要吩咐趙十三,一隻手輕輕攔在了她面前。

  太史闌抬眼看李扶舟。

  他還是那溫煦的笑意,眼底卻有了懇求,「太史姑娘,這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再讓給別人。」

  太史闌沉默。不問為什麼。

  李扶舟卻繼續說了下去。

  「城內人太多了,哪裡都人聲鼎沸,到處都有人露宿,你這人喜歡安靜,一直沒法睡好。」他輕聲道,「這裡難得鬧中取靜,也不過就一兩間蓋成的屋子,讓別人進來也住不了幾個,不如你和景泰藍在這裡,還能更好的休息。」

  太史闌看看四周,這真是好地方,地勢高,又通風,比城內的熱浪滾滾,要暢快許多。

  李扶舟的手依舊停在她面前,忽然輕輕一落,落在她手背上。

  太史闌手微微一動,隨即停住。

  兩人的手隔著各自的衣袖,彼此的熱力,淡淡傳來。

  李扶舟的聲音,也淡而深,似二月花影寂寂,搖曳的影子落在沉思的眼眶。

  「我但望你珍重自己。」

  太史闌微微仰起臉,她天生不算白,蜜色的肌膚泛著瑩潤的光澤,卻更顯得眼下因失眠導致的青黑鮮明,李扶舟眼神因此更加溫軟。

  太史闌仰著頭,定定看進他眼神深處,他的體貼,他的溫暖,他無所不在的春風般的關懷,如此美好如此令人眷念,孤冷如她,也不禁駐足,想要嗅一嗅春的芬芳。

  可這春,綠遍江南,當真會為一隅冰雪而停留?

  她走近,他猶豫,她拂袖,他似乎又試圖挽留,牽扯不斷的到底是難明的心意,還是內心深處越不過的鴻溝。

  她仰起的唇柔軟淡紅,沉思的表情分外溫和,這一刻的氣韻迷人至令人沉醉,像走在沙漠的風裡,看見迎面的綠洲。

  李扶舟眼神也似忽然湧起海市蜃樓,迷醉不知去處,身子向下微微一傾,向著,她的唇。

  太史闌眼瞳微微張大,下意識向後一讓。

  李扶舟幾乎和她同時頓住身子,隨即慢慢站直。

  他似乎長吁了一口氣,又似乎沒有,隨即微笑,「我給你熬了魚湯,去嘗嘗。」

  太史闌收回眼光,「嗯」了一聲。

  「麻麻。」景泰藍從湖邊奔了過來,小腳板踩得木板咚咚直響,小映用竹籃裝著那條李扶舟釣上的魚跟在他身後,難為這盲女走得一步不錯,還不停照顧景泰藍,「弟弟,慢些……弟弟,小心摔跤……」

  「魚湯!魚湯!」景泰藍撲在太史闌懷裡,笑呵呵地對屋裡指。

  太史闌忽然想起初見這小子,他就是用蘿蔔釣魚,邁兩條小短腿,鬼兮兮等著永遠不會上鉤的魚,好笑又有些心酸。

  他那時要喝魚湯,怕是真正想喝的是奶吧?

  現在倒是把喝奶的毛病給戒了,就是還改不了時常賊頭賊腦偷瞄熟女胸。

  景泰藍整個身子都掛在她手臂上,屁股向後死賴著,把她往屋裡拖,「湯!湯!」

  太史闌進屋一看,半間完好的木屋乾淨整潔,似乎打掃過,地上鋪著篾席,一張還散發著木香的小几上,青色大碗裡的魚丸荷葉湯香氣馥郁。

  一旁還有百合白果銀魚,香煎魚,炸酥魚,和奶白的燉魚。太史闌乍一看見,只覺得琳瑯滿目,養眼非常,再仔細看,才發覺雖然全是魚,但做飯的人獨具匠心,百合白果銀魚用深青色瓷碟,金紅的香煎魚則用純白縷金邊的盤子,黃色的酥魚用淡綠色的柳條籃子盛著,魚丸荷葉湯則是淺碧色的陶碗。

  所謂器精潔,菜香美,從顏色搭配到器具使用,都費了心思。難為在這戰亂時期,這一桌東西李扶舟從哪搞來。

  這一桌菜色也透露出主人的講究,太史闌隱約知道,李扶舟給容楚做管家,不過是家族欠了容家的情,還的一個人情債,看容楚待他平等態度,便可知他本身身份絕對不低,不過江湖巨霸,武林世家,或可富甲天下,總歸要沾染些草莽氣息,李扶舟這一身內斂的貴族氣度,又是從哪來的?

  記得初見,他說他被棄於樹下雪中,被私塾先生養父收養,一個私塾先生,能養出他這滿身高華的風骨?

  「來,開動。」就在她出神間,李扶舟已經布好碗筷,先給景泰藍盛了一碗,正要遞過去,太史闌手一攔。

  「景泰藍。」她看著口水滴答,伸手要來接的景泰藍。

  景泰藍眨眨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邊微笑的小映,若有所悟,連忙將碗往小映那邊推,「姐姐先喝。」

  太史闌這才滿意地「唔」了一聲,道:「景泰藍,先人後己,紳士風度,不錯。」

  景泰藍小臉笑得花似的。

  李扶舟笑了笑,順手又裝了一碗湯,這回沒給景泰藍,給了太史闌。

  「先人後己,」他笑道,「……紳士風度。雖然我不明白紳士是指什麼,想來總是好的。」

  「紳士就是你這樣的。」太史闌順手把湯遞給了饞不可耐的景泰藍。

  第三碗的湯還是給她,這回太史闌沒謙虛,因為她在出神。

  忽然想起如果此刻容楚在會是什麼反應?一定不會像李扶舟這麼從諫如流,一定會先自己喝一碗,一定會諷刺她「就你這個霸道性子,還要把景泰藍教成那什麼……紳士風度,我都替你覺得虛偽。」

  她眼底掠過鄙視的光——和那個自戀的傢伙,多說一句話都嫌浪費。

  李扶舟遞湯的手停在半空,望著她眼神若有所思,景泰藍呼嚕呼嚕喝湯,咬著勺子莫名其妙望著他麻麻——今天麻麻看起來怪怪的。

  魚湯的熱氣衝上來,太史闌思緒瞬間閃回,接過湯碗,對李扶舟點點頭。

  湯很鮮濃,沒有過多的調料,只放了點鹽,正因為如此,才越發品嚐出這山湖裡自然生長的魚肉的鮮甜,太史闌不太喜歡吃魚,她嫌吐刺麻煩,但此刻卻喝得很香,古代無污染的食物本味,確實不是現代那些排滿廢水的江湖或者人工養殖出的魚能比,太史闌漸漸便滲出一頭汗來,日光下晶光盈盈。

  「飽了?」李扶舟看她有要放碗的趨勢,問。

  「嗯。」

  一張帕子適時遞過來,她接過,隨手擦了擦,忽然聞見一股甜香,她剛要把帕子丟開,人已經倒了下去。

  在她身側的李扶舟,手臂一抄便抄住了她,笑道:「飽了就睡一覺。」

  又對睜大眼睛要叫的景泰藍,豎指於唇「噓」了一聲,「別吵,讓麻麻睡一覺。」

  「你不是要害她吧?」景泰藍也悄悄地,用氣聲問。大眼睛裡滿是警惕,盤坐的小肥腿鬆了開來,腳尖對著小几的一隻桌腿,隨時準備蹬上一腳,一隻爪子還偷偷拉住了一個碟子。另一隻手拉住了小映——太史闌教育有效果,小子現在知道不能光顧自己,女人是要保護的。

  李扶舟瞄了一眼他那鬼鬼祟祟的小爪子,心想這孩子真是被教得……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趙十三在外頭呢。」他含笑,瞄一眼外頭,果然趙十三的黑臉在窗口一晃。

  「她太累了,睡不安穩,需要好好休息一會兒。」他對孩子態度也很認真地解釋。

  景泰藍的爪子從碟子下撤開,咬著嘴唇看著他。

  李扶舟看看屋內,覺得木板太硬,一伸手抱起太史闌往外走。

  不遠處一個小山坡,綠草茵茵溫柔起伏,已經就地搭好了一個竹棚,四面透風而又曬不著太陽,看得出張秋是個會享受的人。

  竹棚裡本來還應該鋪上地板,但沒來得及完成工程,李扶舟倒覺得這樣很好,將太史闌就地放下,自己順勢也坐到她身邊,合一闔眼。

  雖說兩人相隔也有一人寬的距離,但此舉終究有些於禮不合,不太像李扶舟平日的性子。

  然而他微微皺著眉,似乎別有心事,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又翻了一個身,支肘撐額,靜靜看太史闌睡顏。

  太史闌卻睡得不太安穩。

  她在做夢。

  先是那做了二十多年的噩夢,翻跌出去的人體,飛馳而過的汽車,濺開的鮮血,隨即那一片血忽然又化成了火,映照著幢幢的人影,似乎是戰爭中的北嚴城頭,呼喊、叱喝、刀來劍往,生命翻漿……所有人都很忙碌,沒人顧及她,而她背上透心的涼,還在高高的箭樓之上,躲避著身後呼嘯的短矛,忽然有風從頭頂掠過,一雙手將她拎起,她歡喜地抬頭去看,心想李扶舟來了,看見的卻是容楚的臉。

  他和平日大不一樣,皺著眉,冷著臉,眉心有少見的鐵青色的煞氣,低頭道:「不過幾日不見,你越發傻得驚人。」

  她心裡一點點歡喜瞬間被澆滅,冷冷看他一眼,就去掰他的手,不知怎的手上沒了力氣,怎麼也使不上力,她心中忽然便起了無名火,冷冷回嘴,「這麼聰明,怎麼也躥上來?」

  「掛傻子在城頭。」他道,把她往上一扔。

  她抬腳去踢他,忘記身在半空,忽然急速墜落。

  呼呼風聲裡,他的臉忽然也急速在她眼前放大,怒喝:「太史闌!別把自己的命不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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